李 響
科技進步從來都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如果說19世紀的象征是蒸汽機與工業化大生產,20世紀的標志屬于計算機與互聯網時代,那么現如今引領21世紀風騷的則非生物工程與轉基因技術莫屬了。隨著生物體的遺傳密碼與基因奧秘一個個被科學家們解開,人類儼然開始逐漸具備了由自己來充當造物主的能力,可以利用修改或替換生物體原有DNA功能片斷等人工干預的方式,創造出更加符合人類要求的所謂“完美”物種。
事實上,轉基因這項充分詮釋了人定勝天思想的技術在農業領域已經結出了累累碩果:從不懼蟲害的棉花、超級耐旱的玉米、抵御農藥的大豆到抗澇出眾的油菜,科學家們通過將經過人工修飾的基因導入生物體基因組中,成功培育出了超過4 500種具備人類自古以來在農業生產過程中夢寐以求的生物性狀的農作物。未來在農業領域內,自然將不再是人類前進的桎梏,只有想象力才會構成邊界,因為轉基因技術使得人類擁有了利用“上帝之手”來改變自然物種天然屬性的能力,隨心所欲地賦予其高產、優質、多抗、耐儲等特性。可以想見,一旦這項技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個傳說中流淌奶蜜、永無饑饉的盛世便會來臨。
然而,也許正是因為轉基因技術當中蘊藏的改天換日力量過于驚世駭俗,以致于到了令但凡對自然有些許敬畏之心的人都難以安之若素的程度。不少社會公眾開始擔憂科學家們是否如同研究核能一樣,又打開了一個足以毀滅這個星球千百次的潘多拉魔盒。但與核電站及原子彈距離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對較遠不同,農產品卻是每一個人在每一天的每一頓飯里都不可或缺的。所以當得知自己的餐桌幾乎被轉基因食品用閃電戰的方式攻陷,我們身邊越來越多原本由純天然食材制作而成的食品,如今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各種轉基因原料替代時,①據業內人士稱,轉基因大豆油在中國市場上的占比已經達到了90%以上。參見張漢澎:《農業部放行轉基因大豆引爭論》,見《21世紀經濟報道》,2013-06-29。廣大消費者因未獲充分知情的不滿與對未知不良后果的恐慌,如同開閘泄洪般瞬時集中爆發了出來,最終演變為對一切含有轉基因成分食品的用腳投票,形成了一股浩浩蕩蕩的反轉基因輿論潮流與社會情緒。
公允的說,這些消費者對轉基因食品的排斥態度,并非可以用杞人憂天來簡單加以形容,而更應該被看做是一種合理的懷疑。因為關于轉基因農產品的食用安全性與環境安全性問題,無論是在各國政府間還是在科學界內部,都遠未達到形成高度共識的程度。不僅許多歐洲國家對轉基因作物的種植和進口采取了嚴格限制的立法措施,而且不少世界著名的專家學者也都在不同場合表達過對轉基因技術發展速度過快的憂思。
盡管基因改良食物的安全性仍然疑云重重,抵制轉基因食品的輿情民意也一直洶涌澎湃,但我們卻沒有任何理由貿然停下轉基因技術研究的腳步。因為在人口日益膨脹、自然資源短缺、氣候變化加劇的當今世界,利用生物科技來提高農作物產量已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尤其是對中國這樣一個正處于經濟高速發展過程中的人口大國來說,一方面耕地的減少與水資源的稀缺已經成為了城鎮化進程中不可逆轉的趨勢;另一方面人民群眾在生活水平提高后對各種主副食品的需求有增無減。所以,想要保障中國的糧食充足,只有借助于農業生物科技的大踏步前進,把轉基因技術當作引領國家未來的戰略制高點發展,才有可能緩解自然環境對農業生產效率提高的制約,做到國內市場上食品供給的持續與充足。
由此可見,通過立法對轉基因食品走上普通老百姓餐桌的路徑機制進行合理規制,從而做到風險可控前提下的各方利益平衡考慮,成為了當務之急。但有道是知易行難,更何況兼顧短期風險與長期利益的立法目標無異于魚和熊掌想要兼得,于是一系列相互矛盾與沖突的兩難處境構成了中國轉基因食品立法的主要難題:既要在轉基因食品安全與否尚無定論的前提下,把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利益放到首位,又要在國際生物科學技術的激烈競爭當中,為中國轉基因農業未來的布局發展爭取有利位置;既要充分理解尊重老百姓對轉基因食品在安全方面充滿不確定性的疑慮,又要對轉基因作物實現商品化與產業化規劃清晰可循的流程;既要密切注意對老百姓進行科學知識普及與食品安全教育,又要高度重視防范轉基因食品潛在的系統風險與健康威脅;既要為消費者針對轉基因食品的知情權與選擇權提供切實的法律保障,又要努力避免不利于轉基因食品消費擴大與市場流通的歧視性對待。
作為當前世界上最主要的轉基因作物商業化種植國家之一,①國際農業生物科技應用服務組織發布的報告稱:2014年全球種植轉基因作物的面積,中國僅次于美國、阿根廷、加拿大、巴西、印度,居于世界第六位。參見沈靜文:《中國轉基因作物種植面積位居世界第六》,騰訊網,2014-02-23[2014 - 06 - 22],http://finance.qq.com/a/20140223/006621.htm。盡管中國對轉基因技術的研究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經起步,并在玉米、番茄、水稻等農作物轉基因育種領域一直保持著較高水平,基因改良作物的年均消費總量也位居世界前列,但令人倍感驚訝的是,中國轉基因食品的立法狀況不僅與本國轉基因產業的實際發展水平不相符合,而且與其他轉基因食品生產消費大國相比也顯得十分落后,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從相關法律法規的數量上看,顯得內容單薄且指向片面,未能形成一套層次豐富、相互聯系的嚴密制度體系。截止到2014年中,中國政府在轉基因食品規制層面訂立實施的法律主要包括:(1)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施行的《食品安全法》(2009)。作為中國在食品安全領域處于效力最高位階的法律,其第101條規定:轉基因食品的食品安全管理,適用本法。這表明《食品安全法》當中規定的一些普遍原則,例如民事責任優先與懲罰性賠償、風險評估監測與信息公開、生產經營主體責任與召回制度等,都是同樣涵蓋轉基因食品管理的,從而構建起了中國轉基因食品致害事故法律責任的基本框架。(2)國務院頒布的《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條例》(2001),以及隨后由農業部發布的三個配套規章,即《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管理辦法》(2002)《農業轉基因生物進口安全管理辦法》(2002)和《農業轉基因生物標識管理辦法》(2002)。這些行政法規與部門規章將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從研究試驗延伸到生產、加工、經營和進出口,規定發放安全證書需要進行環境與食用安全檢測,并應對含有轉基因成分的產品進行強制標識。②另有農業部《農業轉基因生物加工審批辦法》(2006)與國家質檢總局《進出境轉基因產品檢驗檢疫管理辦法》(2004),以及數十項國家標準與農業行業標準,但均與轉基因食品立法規制主題牽連不深,出于篇幅考慮,在此一筆帶過。
通過上述對現行立法狀況的簡單梳理,當前中國對轉基因食品法律規制存在的缺陷可謂一目了然:立法竟然如此之少。要知道,面對此等利益錯綜復雜又干系民族興亡的大事,本來法律規定得如何細膩審慎都不過分,對轉基因食品從種植到售后的每一個環節加以約束,才能建立起一套面面俱到且靈活迅速的監管體系。可現實中相關法律數目之少簡直可以用屈指可數來形容,而在中國這樣一個成文法國家,如此稀少的法律條文哪怕能夠實現字字珠璣、微言大義,也不僅根本無法做到遇事之前章程完備,甚至連出事之后有法可依都很勉強。于是,在諸多法律留白的真空地帶,轉基因農業實際上是處于一種監管失控之下野蠻生長狀態。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前不久剛被新聞媒體曝光的轉基因水稻在湖北等地早就形成了大規模種植,相關大米制品在南方多省市場上有售,已經流向了老百姓的餐桌,而實際上中國至今尚未批準轉基因水稻的規模化種植。①龐清輝:《湖北等地轉基因水稻形成規模種植》,載《中國新聞周刊》2010年第12期。
更加讓人感到困擾的是,中國現在居然沒有一部單獨針對轉基因食品的專門立法。的確,我們有食品安全層面的法律,也有轉基因生物安全領域的規章,然而把它們加在一起就足以對轉基因食品形成有效規制了嗎?顯然不會如此簡單。一方面就食品安全法律而言,把轉基因食品混同于普通食品進行一樣的管理本身就是個錯誤,因為兩者的風險點完全不在一個水平上:普通食品主要體現的是即時的、個體的、孤立的風險,而轉基因食品更多蘊含的是未來的、族群的、擴散的風險。兩者的風險級數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把轉基因食品納入普通食品的管理軌道是在削足適履。另一方面,就生物安全規章而言,暫且不說這些規章訂立的年代久遠,已經不能完全適應轉基因食品日新月異的發展現狀,單單從這些規章的立意與內容來看,基本反映的還是從農業生產主管機構的部門本位出發,對轉基因技術及相關作物進行管理的態度,規制的重點也大都體現在種植與生產環節,而對成為一種商品在市場上流通的轉基因食品的銷售與消費環節卻理會甚少,這種顧此失彼的做法顯然不是商品經濟管理者應有的思路。故此,再讓規制轉基因食品的法律依附寄生于一般食品安全管理與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法律已是窮途末路。想要管好轉基因食品這種此前5 000年來在地球自然環境當中從未有過的食物,就應該為其量身定做一部能夠充分體現國家規制轉基因食品指導思想、主旨政策、原則制度的本位法,并且努力協調好與其他臨近部門法律法規的配套工作。
其次,從相關法律法規的質量上看,顯得教條有余而適用不足,缺乏真正市場環境中解決實際問題的有效應對辦法。除了上文所提到的缺陷外,如果我們更加細致深入地閱讀上述法律的具體條文,還可以進一步發現更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1)未能體現以消費者為中心的立法理念。每次翻閱完這些法律,即便是專業法學研究者如筆者,也依舊覺得從條文里散發出陣陣生硬與晦澀的氣息。這倒不完全是由于其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科學術語,而是因為筆者透過字里行間幾乎感受不到對消費者的呵護與關懷,反倒經常有閱讀電器使用說明書的錯覺。實事求是地說,當年的立法者們為了保證轉基因食品的安全可謂不遺余力,通過這些法律制訂出了一套堪稱嚴格規范的制度設計,建立了完整且有序的研究、試驗、生產、加工、經營、進口的許可審批和標識管理制度,實現了轉基因技術研發與應用的全過程管理。②康均心、劉猛:《轉基因食品安全風險的法制監管》,載《青海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但他們忽視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轉基因食品生產出來的最終目的是要放到市場上流通并且讓廣大消費者欣然接受。如果相關法律絲毫不顧及消費者的感受,沒有把保障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放到中心位置,那么消費者日后選擇對轉基因食品用腳投票的命運就不可避免了。所以我們經常會在現實生活里看到,一邊是農業部及其轉基因安全評審機構盡了自己最大努力確保安全的轉基因食品上市,另一邊是消費者在購物時仍舊會千方百計地避免買到含有轉基因成分的食品。
(2)未能貫徹事前監督與事后救濟并重的指導思想。正如沒有懲罰的教育是虛偽的教育,不重視事后救濟的法律也是不可能獲得尊重的法律,否則無論條文本身寫得多么冠冕堂皇,在實踐中也會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現有的轉基因食品立法過于重視事前監督環節,把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的重心幾乎百分之百地放在了相關產品上市前的評價與審批制度設計方面,而對其上市后的對消費者合法權益的保護究竟是否到位,以及一旦發生侵犯消費者合法權益的事故后如何救濟,卻甚為珍惜筆墨。于是,這種立法結構畸輕畸重的后果就會在現實生活中體現為空有一系列轉基因成分強制標識的制度規定。如目前廣東市場零售的生鮮木瓜有75%左右為轉基因食品,而且在販賣時不帶有任何標識。③陽光霞:《廣東大部分木瓜是轉基因的》,見《南方都市報》,2013-09-17。
轉基因食品歸根結底屬于一種流通商品,可現有法律卻更多將其當做一種實驗成果來對待,而我們知道科學追求的是求真務實,消費者想要的是在買方市場上被當做上帝一樣對待,正是兩種觀念間存在的錯位,使得主管部門與老百姓之間形同陌路。也許在科學實驗的世界里,滿足了一切生化指標的就意味著安全合格;但是在商品經濟的環境下,安全合格的概念是消費者真心實意地接受喜歡,這就是中國法律有必要加以改進的空間。
如何對待轉基因食品是當今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必須面對的問題,而事實上每一個國家也都基于自身國情的考量,通過不同形式的立法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了解發達國家在轉基因食品立法方面的實踐與經驗,能夠帶給我們一些全新的解題思路。
作為全世界轉基因農作物種植面積第一大國,美國聯邦政府基于對本國生物科技先進性的強烈自信與商業化的大力扶持,對基因改良作物表現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淡定,覺得這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新穎的育種技術罷了,于是便采取了“實質等同”(substantial equivalence)原則作為衡量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標準。即官方所持的基本判斷是只要原料的成分類似,就足以假設轉基因食品與非轉基因食品無論在營養還是安全方面都沒有本質的區別,故而除非有人能夠通過主動舉證證明轉基因食品存在風險來推翻這一假設立場,否則便可以推斷認為轉基因食品是無風險的。①周超:《歐美轉基因食品法律規范的比較研究》,載《管理現代化》2012年第5期。但實際上轉基因食品至今還沒有發生過一例直接致人損害的案例,所以當然也就無人能夠推翻上述假設,轉基因食品于是便在美國大行其道起來。
在此種先入為主的邏輯之下,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對轉基因食品采取了與傳統食品并無二致的產品管理(product-based)模式。也就是說轉基因食品在生產過程當中究竟采用了何種方法與工藝無關緊要,只要最終形成的產品符合政府強制性規定的衛生檢疫等上市流通標準,就有在市場上面對不特定公眾進行銷售的準入資格。②劉旭霞、余楨:《中外轉基因作物產業化法律規范比較》,載《科技與法律》2007年第3期。故此,美國政府覺得沒有必要興師動眾地為轉基因食品制訂任何專門的法律,只要將轉基因食品納入傳統食品安全管理渠道就足以保證安全可靠,消費者也毋需擔心其會對人身健康產生額外的風險。美國人對轉基因食品非激進態度的另一個佐證便是,美國絕大多數州甚至沒有對轉基因食品提出強制標識的要求,③目前全美50個州當中只有佛蒙特州、康涅狄格州和緬因州,于2013年通過了要求對轉基因食品采取強制標識的法案。參見韓莎莎:《美國人吃轉基因食品嗎》,人民網,[2014- 06 - 22],http://paper.people.com.cn/xaq/html/2013 -07/01/content_1280313.htm。而是允許經銷商自行決定是否在食品的外包裝上標注出含有轉基因成分的字樣,所以美國被公認為是對轉基因食品立法規制最為寬松的國家。這種寬松立場已經開始給美國贏得了豐厚的回報。如今,美國公司不僅在轉基因技術的專利申請領域取得了獨占鰲頭的壟斷地位,而且每年海量轉基因農作物的出口也為美國農民帶來了巨大經濟利益。
美國對待轉基因食品的開放胸懷,是建立在其獨一無二的國情民情基礎之上的。首先,美國是一個講究法制的商業資本主義社會,大企業集團在整個政治生態當中起到了翻云覆雨的作用,可以合法地利用資本優勢,通過院外游說支持或阻礙某項法案的通過,例如轉基因農業巨頭孟山都公司每年都會斥巨資進行各種游說宣傳,反對對轉基因食品進行強制標識;其次,美國人相對于歐洲人更加勇于接受新鮮事物,并不會因為一樣東西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就對其另眼相看或者抱有本能的不信任,而是會積極地去探索嘗試,這對轉基因技術的發展起到了保駕護航的作用;再次,美國有著廣袤肥沃的土地與發達的農業生產,而且在歷史上幾乎沒有遭遇過饑荒,一直都是農產品出口大國,在美國人的頭腦里,種糧食就是在做生意,并沒有什么政治文化的糾葛,農民本身對能夠增產高效的轉基因技術持歡迎態度;最后,美國有著非常強大穩定的社會信用體系與雙軌司法系統,足以保證任何人會非常審慎地做出每一個決定,否則便會付出不菲的代價,所以在美國沒有哪一個公司敢貿然推出安全性尚未得到充分驗證的轉基因食品,或者給自己經銷的轉基因食品虛假地貼上有機食品的標簽,因為一旦被揭穿就會面臨驚天數額賠償的滅頂之災。
相比于美國人的不以為然,歐洲人對待轉基因技術就顯得謹小慎微得多了。大多數歐洲國家都對轉基因食品走上本國國民的餐桌采取了嚴防死守的姿態,可謂是當今世界抗拒排斥轉基因食品的最頑固堡壘。其中,英、法、德等歐盟國家對轉基因作物的商品化規定了極為嚴苛的審查批準程序、強制標簽制度、追蹤溯源機制,對轉基因食品種植、生產、銷售、流通的每一個環節都設置了嚴密的管控措施。這樣做不僅給轉基因食品上市設置了重重阻礙,而且也在無形之中極大推高了轉基因食品的成本。另外還有一些非歐盟國家壓根就不允許轉基因食品銷售,例如瑞士對食品當中的轉基因成分含量采取了“零允許量”的標準,以及俄羅斯全境禁止種植轉基因作物與進口轉基因食品。①劉旭霞、李潔瑜、朱鵬:《美歐日轉基因食品監管法律制度分析及啟示》,載《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那些對轉基因食品沒有趕盡殺絕的歐盟國家,對轉基因食品的風險評估也與美國有兩點很大的不同:一是有別于美國建立在產品本身基礎之上的管理模式,它們采用了對轉基因食品的過程管理(process-based)模式,即將轉基因食品從農田到餐桌的生產銷售全流程均納入監管范圍,每一工藝與原料均受到嚴格控制;二是有別于美國蘊含無罪推定理念的實質等同原則,它們對轉基因食品采取的是有罪推定式的“預防在先”(precautionary principle)原則,即如果沒有充分、確鑿、一致的科學數據能夠確保一樣轉基因食品是肯定無任何即時或潛在風險的,主管部門就不能批準這樣轉基因食品上市。這兩點舉措就好像兩扇嚴絲合縫的大門,把轉基因食品牢牢擋在了門外。美國曾經就此上告到WTO并獲得了勝訴,但歐盟仍然拒絕做出半點讓步。②宋錫祥:《歐盟轉基因食品立法規制及其對我國的借鑒意義》,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之所以歐洲國家對待轉基因食品的態度與美國截然不同,原因也是深深根植于其歷史文化與政治經濟當中的,主要有:其一,歐洲很多地方國土面積狹小且農民眾多,仍然保留了較為濃厚的小農經濟特征,沒有辦法利用新技術與美國競爭,加之各種農會勢力龐大,所以容易選擇構筑保護主義的壁壘;其二,歐洲在歷史上多次經受過饑荒與戰爭的折磨,對于缺衣少糧的恐懼深深埋藏在心里,所以農業對歐洲國家來說不僅僅是種地賣糧食這么簡單,而更被看做是一個國家的戰略命脈所在;其三,歐洲人生性保守且熱愛自然,對人定勝天的思想心存疑慮,而且受到宗教影響很深,對于生物工程技術懷有天然的抵觸;其四,歐洲近現代史上曾經數次發生過農業安全與食品安全事故,這也使得歐洲人在對待食品上格外慎重嚴謹,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來處理相關問題。
除了這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外,世界上還有許多非轉基因作物的主要種植國,從務實的角度出發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即在嚴格立法使轉基因食品獲取安全審批并具備適度標識,從而讓國民的生命健康獲得充分保障的前提下,允許轉基因食品在市場上流通銷售,以利于為消費者提供更為廉價與豐富的食物。例如日本、韓國就是這樣的典型,作為轉基因食品的重要進口消費國,它們對轉基因食品的立法著重于檢驗與標識兩方面,也非常具有自己的特色。
無論輕描淡寫也好,還是如臨大敵也罷,歐美發達國家旗幟鮮明的轉基因食品立法都令人印象深刻,給了處于兩難處境中的中國豐富的啟示。盡管中國轉基因食品立法究竟應該加入哪一陣營,屬于會影響國家興衰與民族運勢的國策而不容隨便置喙,但有一些反思還是有感而發。
首先,中國對轉基因食品乃至整個生物工程技術到底采取何種政策取向,政府一定要有擔當、有魄力、有主見。在美式激進與歐式保守之間,必須盡早做出一個斬釘截鐵的決斷,而不能再繼續保持晦暗不明的態度了,以致于造成目前合法的轉基因水稻想要拿到一個安全證書費盡千辛萬苦,非法的實際上已經滿山遍野種得到處都是的怪現象。在這個發展機遇稍縱即逝的時代,很多國家如巴西、阿根廷、印度等都在像打仗搶山頭一樣爭分奪秒地想要爭奪轉基因這個21世紀的戰略高地,而中國開始轉基因技術的研發并不算遲,但是在這么多年猶猶豫豫的政策搖擺過程中,這種先發優勢一點點喪失殆盡,在美國種業巨頭面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故此,在轉基因食品立法何去何從的問題上,我們實在已經思考得太久了,眼下即使迅速做出一個不見得正確的決定,也要勝過繼續猶豫不決下去。要知道中國是一個有著13億張嘴因而注定要靠自力更生的大國,沒有辦法像日、韓那樣走見風使舵的中間路線。如果種出來轉基因作物本國國民都不吃,怎么能指望全部出口給外國人吃呢?
其次,政府在做決策時一定要先想清楚,轉基因食品安全性到底是一個什么性質的問題。換言之,究竟應該把它看做是一個科學問題,還是一個政治問題。如果是一個科學問題,那么就只要征詢科學家的意見;但如果是一個政治問題,就需要尋求廣泛的民意共識。美國與歐洲的差別實際上就在此,于是美國的科學家們成功站上了轉基因技術的頂峰,農產品出口成為了美國的又一大支柱產業;而歐洲的政治家們還在日復一日的巴結選民,歐洲的農業也變得毫無競爭力可言。在中國,由于政府遲遲無法做出一個大刀闊斧的決策,轉基因食品安全與否正逐漸由一個理性的科學問題轉變為感性的政治問題,甚至在各種謠言持續發酵中很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全民七嘴八舌參與的鬧劇。如果未來中國轉基因食品立法的政策取向不是聽從相關專業科學家的建議,而是被崔永元與方舟子之流及其各自代表的民意所綁架,那才是中華民族的悲哀。
最后,政府應該扮演的角色就是給予公共決策、優化發展環境、提供立法服務、厘定產權邊界、進行合規監管,而不應該過于積極地直接介入到轉基因作物商品化與產業化的進程當中。經歷市場優勝劣汰搏殺出來的私營企業才是未來轉基因食品行業的主力軍,因為只有這樣的私營企業才有可能生產出真正經得起市場考驗、能夠讓消費者心甘情愿掏腰包購買的轉基因食品。之所以當前中國的轉基因產業會爆發出各種亂象,其根源是國家批準了總額高達240億元的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重大專項資金。這樣一種分發唐僧肉一樣的扶持方式,只會讓人們把精力放到非生產性的財富攫取方式即從政府那里搞錢上面,在乎的是如何討好公務員,而不是用在生產性的財富創造方式即發明創造降低成本上面,在乎的是如何討好消費者。當前幾乎遍地開花的轉基因課題組就是一個明證,至于這筆錢是否花得物有所值實在令人懷疑。①戴閏秒:《轉基因240億經費或打水漂》,21世紀網,2013-04-18[2014 -06 -22],http://www.21cbh.com/HTML/2013 -4 -18/5NNDE4XzY2NTk5NQ_2.html。這個道理已經經過了事實無數次的驗證:當年國家同樣出巨資扶植的國產操作系統“紅旗Linux”和搜索引擎國家隊“盤古搜索”無不是在燒完了政府給的錢后就倒閉了,如今市場上風光無限的互聯網三巨頭全都是私營企業。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成大事者、不謀于眾”的箴言,而現代政府決策從來都是一個集思廣益、獨斷專行的過程:先去尋找正確合適的人征詢意見,然后孤獨且堅定地做出決策,以及百折不回地去執行它,最終獨自承擔一切毀譽,這才是身為上位者的美德。中國轉基因食品立法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通過政府決策指引出一個清晰的發展方向,只要勇敢地跨越這個決策過程,就會發現其實所有的兩難處境都是可以克服的:只要正式采用了實質等同標準,你就明白轉基因食品不會比傳統食品更有風險;老百姓會對轉基因食品產生恐慌,正說明我們需要通過立法來加強科普與風險教育;尊重消費者的知情權與選擇權根本是一塊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因為不標識轉基因的美國有著遠比標識轉基因的歐洲更為完善先進的消費者保護法律,可從沒有一個美國法院判決過不標識轉基因侵犯到了消費者的知情權與選擇權。②郭高峰:《WTO框架下轉基因食品標識的消費者知情權研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在這個造物力量不再神奇的時代,哪個國家搶先掌握了基因的全部奧妙,就等于擁有了建造巴別塔的能力。所以中國如果想要在生物科技世紀的世界民族之林里殺出一條自強的血路,就要記住“專注、極致、口碑、快速”是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故此,無論選擇哪個陣營,立即行動起來開始轉基因食品領域本位法的制定,并據此為圓點加緊構筑以市場競爭力與消費者滿意為指標的配套法律體系,是中國政府眼下刻不容緩的首要任務。(作者簡介:李 響,江蘇南京人,法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