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敲棋子落燈花

澤陂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昔者盧生枕上黃粱，千里兮結綬也，自覺榮顯適意，今夕何夕也。我后來想起這一切，仿佛它們都是個夢境，亦真亦幻，切膚切發。但我睜開眼，已是七月流火，秋意沾衣。

仿佛從來便是這般天光微雨的好時節。

傳說九重天上有瑤池，那里的蓮花是人心所化。蓮有兩色，人有兩念。那里沒有四季，蓮花卻紛繁開落，變者其蓮耶？其人心耶？而我猜那個夢境，當是其中一株并蒂生的花。瑤池水清，亦已經照不出它究竟的模樣，青鳥巧喙，亦已經傳不到它些許的溫香。

我卻覺得饜足。

就如同伯牙為子期奏一曲高山流水，過往偶然有一個樵夫。他永不能如子期般，識得峨峨泰山洋洋江河，他終不過只記得某個說不出年歲的某天，古老奇妙的樂調和透過高木可以看到的一顆黃昏曉。那或是他一生中最接近那顆星子的時刻，即使到了家徒四壁林盡水枯的境地，在秋風瑟瑟的茅屋中想起來那仿佛洪荒的琴音，我想他也會覺得很開心。

夢境都是沒有開頭的，它本不是一個能夠好好說來娓娓道之的故事。它像是嵇康打的鐵。于是只能待我，待我煮一壺茶焚一份白檀香，待房檐上積了沉沉的落木和月光，客官你亦閑來無事，且把這段本無華澤的說辭聽上一聽。

那時，一條河蜿蜒曲折，有一簇蓍草寥寥在泥淖。還有一位詩人，他想要溯流而上。他身上佩著杜衡，帶著江蘺和菌桂。蘭芷馥郁，他看不見那簇渺渺的蓍草。他念想王座上的人啊。于是蓍草想，倘有神靈，保佑他快些走吧，保佑他快些走吧。然后蓍草就搖著幾片泥濘的葉子，看著詩人終于走遠了。

那時，一片蘭澤多生芳草，有一個女子想要采摘一片蓮花，她朝思暮想的人啊，正行走在不知名的遠道。月出皎皎，東山無雨。于是蓮花想，讓她摘下我吧，讓她摘下我吧。然后蓮花就綻開它最好看的花瓣，被女子摘下來了。

那時，一座桃園三月春風，有一位姑娘，她遇見路過口渴的公子。井水深深，桃之夭夭。公子接過水，說明年來娶她，可是等不到第二年，姑娘就走了。于是被遺棄的桃樹想，讓我活到那個時候吧，讓我活到那個時候吧。然后桃樹就開了和第一年一模一樣的花，等到了第二年來的公子。

茶已涼，而浮生未盡。便是周公的本子里，亦不曾有過這般怪誕的故事。客官你瞧著那月色好，剎那心下澄明，學釋迦，嘆一句萬念虛妄。我收茶息香，合眼戲謔，處處皆是眾生的深淵，你終不過也踏進那夢里去。

古者有青銅大鼎傳世，紋銳而形穆。商王祖庚鑄之以祭母。勾勒以饕餮，著筆以金文。白云蒼狗，滄海桑田。千年風沙把滾燙熔紅的金屬冷卻下來，萬千塵土把粗糲生硬的紋飾打磨平滑。世人于是瞧見了它的冰涼大氣，沉默如金。

又道往昔晉有樵夫，山間妙遇，觀棋一場，斧柯皆朽，返鄉已逾百年。

再千年后，有了一個詞人，他說，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他說，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而那些夢境，我素不知它們，是否有黑白十九路那般長遠，是否有熔斷金屬那般疼痛灼燙。我只記得，夢里朝菌蟪蛄，醒轉大椿冥靈。夢里流水落花，醒轉前塵舊事。

可是我想，卞和一生都不曾怨怪過和氏璧，易安亦一生都不曾嫌棄過字畫藏品。我不名一文，有的不過是一處水月鏡花一樣的夢境。盡管其時為晝，其季為冬，我亦將它悉心拂塵，輕柔打理，折疊安放。

從前，有個癡心的女子，她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從前，我亦聽得一首歌，其詞唱道：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

今次雪紛紛下，好月光。且共佳期閑辰，圍坐小火爐，溫酒論香，手談三兩局。半醉，談笑似是說起某年舊事。我笑飲接口，那是個癡人，他在古樹下種了一顆石頭，它無花無果，卻亦詩亦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