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紫薇
一月份的時候,我重逢了水瑩。
我是戀舊到發指的人,才會在家中電腦歷經WIN98到2000到XP再到Win7之后,仍然頑強地保留著十年前收藏夾的數據備份。十年前,我學做網頁,又適逢個人主頁盛行的年代,于是我在網上瀏覽到精致的個人小站,總要半是下意識半是歆羨地點擊右鍵,添加到收藏夾里。
水瑩便是眾多網站管理者的一員,也是我最早認識的網友之一。嚴格說來,她并不算我的網友。因為更多時候,我只是以一個旁觀者身份,定期瀏覽她的個人主頁,從“淺藍の湖畔之夢”到“水自無言”再到“水的童話”,伴隨著網站名字的更迭,她以極其緩慢卻堅持不懈的速度更新,終于在我初中時完成了構架。我那時被繁冗的Dreamweaver折磨得苦不堪言,嵌一個繁星閃爍的布告欄的代碼,都會以“該頁面存在錯誤”而告終。相比之下,她不過長我兩三歲,卻已對網站設計和文字架構駕輕就熟,在我眼里便是神一樣的存在。我那時羞怯又自卑,只敢傻乎乎地發一封當時最流行的電子賀卡給她,笨拙地表達了對于該網站的喜愛。
后來經歷了家里裝修、斷網、外地求學等一系列變遷,足以讓這些在生活中并不扮演重要角色的細枝末節被擱置在歲月深處。等我再次想起這段往事時,一一點開從前鏈接,大多成了無效地址。但宿命般的,我竟然還記得“水的童話”的域名,于是在地址欄嘗試了com、org、cn等無數后綴之后,居然彈出了陌生又熟悉的界面時,我實在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
后面的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從個人主頁鏈接到博客,又鏈接到豆瓣。我發了封郵件給她,不曾想兩天之后竟然收到回復:“神奇的是,我記得你給我的郵件,我到原來的郵箱里翻了一下,只翻到一封2004年9月你寄給我的賀卡。”
倒真真應了那句“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假如水瑩之于我更多的是過客的話,那么尋夢雪后,大抵才是關于過去十年里真正濃墨重彩的一筆。
與它邂逅大概是十年前的夏天。“非典”肆虐的唯一好處是漫長的三個月暑假,我才能夠耐得住電話線上網的龜速,隨手打開一個名叫“作文屋”的網站,在友情鏈接里,發現了開啟此后奇妙旅程的一個名字:尋夢雪后。
這四個字至今看來仍然對我有難以言說的吸引力。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點開鏈接時,耳邊突然響起的恬靜安詳的背景音樂,記得趴在雪花邊框的有紅寶石般眼睛的雪白兔子,記得青色蕾絲邊框的嵌套式構架,記得自己當時莫名的欣喜與感動。
后來的故事難免落入俗套。網站在一年內迅速完善,并衍生出了web2.0時代的BBS,也就是論壇。
那段歲月,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與很多人分享。一群初中生,熱火朝天地設定、分配角色,輪流撰寫故事,還為其美名曰《摘星樓》;插件盛行的時候,幾個人還開發出分門派辦銀行買房子修廚房等諸多功能;就連做電子報刊,主編供稿排版美工統籌也一應俱全;我甚至有幸做了“Magic魔法書”版塊的版主,煞有介事地辦起魔法學校和鳳凰社,招募老師和學生,分院開學。
而作為個人網頁鼎盛時期的產物,當時論壇的運行模式,如今也只能在天涯社區、西祠胡同這般日漸式微的網站里尋得幾絲蹤影。
我很難說尋夢究竟給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或者讓我發生了怎樣具體的改變。我聽的第一首流行歌曲,是被它用作背景音樂的林曉培的《心動》;我最早聽說“且聽風吟”這個詞,不是因為村上春樹,而僅僅是它被用作了論壇的一個版塊;我能記下的第一個網站域名,認識的第一個網友,寫過的第一封信,投的第一篇稿件,都和它有關。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在各種場合、各種地點、各種朋友面前反復地、不厭其煩地提及它,卻從來不愿說到尋夢雪后四個字,生怕被別人發現這片敝帚自珍的秘密花園。甚至因為朋友造訪時,我忘記關閉網站窗口,被她意外發現論壇的事情,而險些和她翻臉。
認識殘夢,也是在尋夢雪后。我們那時都固執地迷戀筆尖和紙的接觸,就把友誼從網上延續到線下,用寫信這種古老的方式來傳遞思念。學校當時的信件都統一放在收信室,我為了拿到信,總要不辭辛苦地坐陰森森的電梯去行政樓頂樓。加上路途的遙遠和充滿不確定性的郵政,來回一次通訊竟要足足一個月之久,因而時常撲了空。收信室大媽不忍見我在門口堆滿普通信件的格子里費力地翻來翻去,索性把我的信件單獨收起來,之后笑瞇瞇地給我。這份來自陌生人的溫情,是不可多得的溫暖。
為了寫信,總要在文具店精美的信紙間流連許久,寫完作業后,趁父母不備,悄悄拿出壓在習題下的三四頁紙,然后在下雪的午后穿越大半個城區去投遞。寫的內容都是小女生的常見套路,聊論壇和朋友,匯報最近動態,絲毫不在意這些話題在博客上已經交流過。殘夢是典型的南方女生,高我一級,擁有讓人歆羨的知性氣息與親和性格。常常推薦好聽的歌曲給我,我也會講自己生活的趣事給她聽。也為彼此的學業加油打氣,遇到挫折時她總要寬慰般說起未來,是充滿玫瑰色的憧憬。
彼時她心心念念北京,想要逃離羊城濕漉漉的亞熱帶氣候,去看一看北方朗朗的天空;我卻厭倦了骨子里的粗獷氣質,一心一意向往著南方的溫潤。可惜天不遂人愿,最后卻是她留在南方,我北上落腳帝都。
我上次和她聯系,是她畢業季計劃飛北京面試,問我天氣的事情。可惜北京之旅因為她簽了廣州工作而未能成行。而這個最近一次的‘交流,也是快半年前的事了。
時間總是在回眸時讓人心驚和感慨。
2013年10月18日,我和飛扉第一次見面。
那一天,是尋夢雪后建站十周年的日子。
我們約在五道口的公交站牌下碰頭。我們是網友,只在網上聊過天,本想約定見面暗號,實際卻是兩人憑直覺毫不遲疑地把對方認出。
這是我第一次見網友,卻不覺得拘束和緊張。一面大快朵頤一面天馬行空地聊天,說起高中時她寫博客我在后面評論一起吐槽發泄的往事,念叨當年幽蘭谷藍色伊人希冀遐思等爛熟于心的網站名字,懷念當年電話線上網等下方的進度條一點點推進的心情。談及論壇上的一眾朋友,又是一陣激動。飛扉甚至還記得當年去上海看漫展偶遇櫻落,感慨“真人比照片還好看”。
更多的,卻是感慨。我已不記得我們是何時和尋夢走失了。也許是因為微軟從2007年停用Frontpage,也許是因為2008年十七大整治網絡導致論壇數據清空,也許是因為論壇掛靠的香港代理商到期而被迫改名……好像不過一個瞬間,它就如一朵淡定的云彩,被風吹離了我頭頂的天空。它離開得這樣迅速,甚至我一度懷疑過,它是否真的在我生命中出現過。
不過十年時間,網絡界早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和周圍人聊天,他們對于網絡的記憶,是游戲,是小說,是聊天室,卻沒有人提及我當年逛過的紅泥巴村和雨后池塘,還有更多遺失在歲月里的網站。
我們終于長到了“十年后,我們依然相約在尋夢雪后”的年紀,卻漸漸彼此相忘于時光海洋里。
“你是我波光里的艷影,而我卻是偶然投影于你的波心。”縱使歲月匆匆,過去的一切都會模糊,好在我們的人生軌跡曾經重疊了那么長一段路,也總有那么一個人,能替我們記住一些事情。在時光里和故人舊事不期而遇,也算是莫大的幸事。
哪怕未來不再讓人期待,但至少,我們還共同擁有一個溫暖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