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
插圖:彭建德
蘇州是一個夢,前世今生,似乎做了兩三千年,在時光的輪回中,不知烙下多少的思念與企盼。初到蘇州,一點也不覺得陌生,粉墻黛瓦,小橋流水,綠楊垂柳,古井深巷,都像戀了幾世的情人,此生不曾相見,卻早已在心中影影綽綽。因此,與其說我與蘇州是一場邂逅,不如說我是在出走多少年后,回到蘇州。
我是清晨回到蘇州的。
蘇州的尋常日子,才剛剛醒來。
薄涼的陽光從河對岸的屋檐之上,慢慢地灑過來,灑在碧綠的河水里,也投向斑駁的粉墻上。此時的陽光像一支毛筆,在蘇州的宣紙上,寫下一個飄逸如行云的字——靜。平江路上,還沒有幾個行人,大多數鋪子木門緊閉,只偶爾有幾只早起的鳥兒在河邊的柳樹枝頭歌唱。靜是一條穿越時光的隧道,一眨眼的工夫,整個人就好像回到了古時的城池,周圍的一切都古色生香。
是什么樣的磁場和力量,會讓一個人不顧一切地從喧嘩走向靜謐?
有幾個講著吳儂軟語的婦女,不知從哪條巷子里鉆出來,手里端著木盆,木盆里隨意裝著一些衣物。河道兩岸留有一些埠頭,有些埠頭干脆就在民居的樓板下面,埠頭皆用古老的石頭砌成。那些婦女,就在這些埠頭上,搗著衣物,偶爾閑聊幾句,偶爾也嬉笑幾聲。河道里掀起一層層水波,碧綠綠的,漸次跌宕開來,便拉開了整個蘇州城的安閑時光。
河里開始有船駛來。
不,應該是劃來的。
船是舊時的烏篷船,沒有發動機,也就沒有了轟鳴。最初劃船的是一個中年的男子,他一邊劃船,一邊往河面上打量著什么。偶爾有一些飄著的塑料瓶子或垃圾袋,他便用綁著網兜的竹竿將之打撈上來,然后裝進放在船上的籮筐里。長長的河道里,他重復著這樣的動作。或許,蘇州的清雅與靈韻能夠得以保存,與這樣的呵護是密不可分的。在蘇州,好像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深怕驚擾了歷史,也怕打破了原本擁有的煙火之氣。
再過一會兒,劃來的船上,便載著一些游客。許多人都明白一個道理,在蘇州行走,最好是坐船。蘇州在水上,水的滋潤生成了蘇州的主要性格。穿行于水上,就好像穿行于畫卷之中,兩岸的老房子,以及前方的石拱橋,都是水墨點綴。又有兩只船劃來,一只船上坐著一對情侶,穿著清朝時的新郎新娘妝,而另一只船上則是兩名換著各種角度按著快門的攝影師。一個個鏡頭,定格的不是他們的模樣,而是蘇州的古典,以及忘卻光陰的愛情。
在蘇州,坐船無疑是行走的最佳方式,卻絕不是唯一的選擇。
一個人在平江路上的街道或小巷中慢慢行走,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一切都慢下來了,剛來時,甚至會感覺慢得有點讓人著急。有些院落的門虛掩著,偷偷從門縫中往里瞄一眼,卻看到偌大的一個庭院里,只有一個老人躺在藤椅上小憩,旁邊放著一壺茶。也有一些老人圍坐在河邊,泡著茶,收音機里播放的是蘇州的昆曲。我聽出來了,是著名的《牡丹亭》——“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到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時不時,老人們也會跟著哼唱幾句,好像人世間的紛繁與雜亂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將蘇州活成了典型而地道的江南,也讓世人見證了最古老的中國。走在他們中間,無論再遠而來,都會沾染上一些慵懶的氣息。
很奇怪的是,平江路的街道和無數條巷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都覺得不夠,也不覺得疲累。蘇州是一座永遠不會讓人厭倦的城市,也是一座長著故鄉模樣的城市。回到蘇州,心情是放松的,是歡愉的,整顆心都是屬于蘇州的。
這樣的時光過得很慢,慢得像是從石縫間一點點浸潤出來的水;
這樣的時光也過得很快,快得讓人來不及防備,已悄然從畫卷之中溜走。
當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蘇州時,朋友請我在平江路上的蘇式茶餐廳魚米紀吃飯。閣樓上老式的布局,吊著一些明清的燈籠,配上暗紅的桌椅,全是安閑的味道。我們在臨窗的一桌坐下,窗是雕花鏤空的木窗,散發著一種中草藥的清香,窗外便是平江河。此時,平江河上已沒有了船,河的兩岸升起了紅彤彤的燈籠,在暮色中格外搶眼,有古典,有柔情,有詩意,也給人溫暖。蘇州的夜,像一個溫暖的家,或是一張母親的臉,讓人感到熟悉與親切。
就倆人,朋友卻點了五六個菜,全是蘇式菜,還有一份湯,一份糕點,口味皆偏向于清淡。我是四川人,吃辣是一種嗜好,可謂無辣不歡,奇怪的是,吃起蘇式菜來,卻沒有半點的不喜歡,反而很享受那份細膩與精致。尤其是一條來自于太湖的白魚,肉質鮮嫩,口感爽滑,夾一點魚肉在嘴里,就像含著一滴晶瑩剔透的露珠。除此之外,還有一瓶釀造于蘇州的黃酒,散發出一股醉人的清香,一口口喝下去,一點也不辛辣,淡淡的米香像兒時的記憶一般回味綿長。漸漸有點醉意了,醉在蘇州的遠古柔情與尋常日子里,窗外的平江路,已不是一條街,而是一段歷史的記憶,也是一個夢的延伸。
朋友說,蘇州日子,就是吃飽喝足。
我非常贊成用這樣的方式來概括蘇州的味道。對于一座城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存在方式么?
借著點酒意,我和朋友在平江路以及點綴于其間的小巷間閑逛。平江路上的小巷很多,比如大儒巷、懸橋巷、鈕家巷、蕭家巷、丁香巷等,每一條小巷,都有著不同的光陰與味道,有的文藝,有的滄桑,有的平實,有的浪漫,似乎每一條巷子里都隱藏著訴說不盡的故事。特別是丁香巷,讓人無端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如果今夜的蘇州下點小雨,那悠長悠長的丁香巷,怕是也掩不住她的詩意與浪漫。我徘徊在丁香巷前,思緒紛飛,想象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這甚至讓我有點懷疑——這是否便是戴望舒創作《雨巷》的那條巷子?當然,這只是我的幻覺,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但蘇州的迷人之處,不正在于容易讓人生出一些幻覺來么?
還未離開,已滿是思念。
我相信,我還會回到蘇州,那時我會帶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再次徘徊在蘇州悠長悠長的小巷子里。
——這是我與蘇州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