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廈門遇見“大觀”

花開千里

突然想去廈門，于是就在網上訂了高鐵和酒店，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沒想到抵達廈門時偏偏遇上臺風過境，酷暑加悶熱，讓我著實領略了一番廈門的夏。

第二天，去中華兒女美術館訪友不遇，順道折進了大學路一家舊書店。坐在角落里的書店主人只抬眼看了看，用眼神打個招呼，繼續埋頭臨帖。我自顧自在書架前東翻西找，間或與主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隨意搭訕。

舊書店里，基本都是近30年來出版的書籍，皆屬無驚無喜之作。詢問了幾本一直找尋的文本，均無所獲，便也心有懨懨。

正午的太陽直照在柏油馬路上，熱得燙人。這時，門外沖進來一年輕帥哥，進門就問：書在嗎？主人握管停筆，努努嘴，示意那本壓在帖子邊角的殘舊之書就是，依舊埋首抄他的《金剛經》。帥哥拿起那本暫作鎮紙的舊書翻看了兩眼，眉間暗露喜色，兩人直奔主題，開始砍價。

我看得熱鬧，便討來殘書開開眼界。哦！原來這是一本民國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二月出版的《廈門大觀》。那時全國抗戰勝利不久，淪陷七年又五個多月的廈門光復后文物迥異，人事全非。廈門文化人吳雅純費時三月，參照舊日要覽，多方搜集，合輯巨觀。舉凡當年廈門的勝景、古剎、地理、禮俗、宗教、交通、文化，以及機關團體、實業調查、淪陷概況等，還有廈門當年的所有商家醫家公家私家的電話，一冊在手，應有盡有。

我愛不惜手，趁他們討價還價之機，仔細翻看，果然內里乾坤大！一本204頁的小冊子，從廈門的歷史沿革，到編印前夕的人文社情，極盡其詳。最可貴的是，重光后對淪陷期廈門忠奸人物的調查，筆筆在冊，毀譽分明。如記載了廈門抗日復土血魂團被漢奸出賣、20名當地志士被捕獲的事實，其中最年輕的血魂團員僅20歲，最年長的也不過44歲，他們先后被斬首于白石炮臺或刑斃于獄中。這一頁英烈榜上，每一個犧牲者都有名有姓，年齡、籍貫、成仁年月字字可考。而在另一則“廈門漢奸罪刑錄”中，40多名漢奸的罪名、刑期赫然公示，有敵偽官職，有家庭住址，或死刑或徒刑，大部分褫奪公民權若干年。60多年過去了，這些當年的記載，就是今天的史書。今人翻開一看，白紙黑字，毀譽分明。一本大觀，巨細無遺，終于讓求仁者得仁，作倀者遺臭。

我匆匆地翻拍了部分頁碼，店主與買主的生意也成交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問價碼，主人期期艾艾，吐出個讓我吃驚的四位數。喲，這書真值錢！夠買一部“愛瘋6”了！

其實，這本《廈門大觀》有點類似今天的黃頁或指南，內容大至政府機構首長姓名，小至街市公廁分布位置，各類機構負責人地址電話均可查閱。當時的電話號碼只有四位數，整個廈門僅1500多號，而且要通過郵局叫號接線，十分不便。能裝上私人電話的住家仍十分有限，不是名流就是專家。所以電話黃頁不多，大量篇幅用在城市各項生活指南和公共事務上。

舊書店店主陳先生，奔四的年齡，在大學路開舊書店已有時日，只是這門面太小，好些舊書只能放在倉庫里，發布在孔夫子網上，坐等淘書識貨的上門客。互聯網時代，實體店生意寂寥，半天光景，除了帥哥客戶，也就我一個過路客光顧，還有兩個拖著行李箱的外地姑娘央求店主暫時存放了兩件行李。店主人的心思似乎也不在開架賣書上，他繼續專心用小楷幫朋友抄寫《金剛經》， 說每天抄足六七個小時，也要抄五六天。悄聲問他，收潤筆費嗎？答曰，也就千把元的友情價。湊近看了看他的楷書臨帖，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僅僅練了一年，他就能寫得如此有模有樣！我真心給他一連串的點贊。在這個喧囂的商業社會，能靜下心練習楷書的年輕人本就不多，而抄寫經文，既是練字，也是修心，可謂一舉數得。我們漸漸聊開了，說起廈門大學不少知名教授也會找他淘書，他自己也收藏一些絕版舊書。剛剛出手的這本《廈門大觀》就是他十多年的收藏品，今天有識貨者高價收購，也算得其所愿吧！

這些年，只要出游外地，每到一城總會去舊書店逛逛。但大多數的舊書店都是慘淡經營、勉強維持。不要說經歷了文革“十年浩劫”，焚書、禁書、毀書，舊時代的舊版書大部分早已成絕版，就是1980年代新時期的一些版本于今已是一本難求了。現在的各類書店里，新書種類多是多矣，最暢銷的無非“成功學”、“養生經”、“營銷妙訣”這一類指望能立竿見影的“術”，而富含思想養分、能滋養靈魂的“道”反而少人問津了。

一個時代，流行讀什么書，其實與追求做什么人相關。書籍，有人說是“容易遺失的遺產”，當一個時代，如果大眾最愛讀的書是厚黑鉆營術，世間得以留存下來的書，只有“大觀”時，這個時代會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這次旅行，我們用大疆DJI從空中拍下的這張廈門照片，將來也會是新“大觀”的一個版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