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海良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在羅爾斯那里,人權是一個不同于國內公民權利或憲法權利的概念。在《正義論》與《政治自由主義》中,他探討的是自由主義民主國家的公民權利,在《萬民法》中則著重考察了國際領域的人權。在他那里,人權也并非像自然權利理論理解的那樣,是每個人依據(jù)共同的人性而擁有的普遍道德權利,而是依據(jù)人權在國際領域中的基本功能來理解的政治性概念,是“對戰(zhàn)爭及戰(zhàn)爭行為的辯護理由進行限制,對一個政體的內部自主權也明確規(guī)定了限制”的權利。[1]79
羅爾斯的人權概念開啟了從功能視角來研究人權的時代潮流,有力挑戰(zhàn)了一直處于主導地位的自然權利理論。以至于今天,絕大多數(shù)研究人權的學者都能夠被劃入這兩大對峙的陣營。[2]盡管近幾年,國內學者開始關注并探討羅爾斯的人權理論,但并沒有能夠把握羅爾斯人權概念的獨特內涵。結果是,或者把他的人權概念混同于自由主義民主國家的憲法權利或公民權利,①參見劉清平《羅爾斯人權觀的三個理論缺失》,《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4年第3期,第89-94頁?;蛘唠m然對二者進行了區(qū)分,但并沒有能夠充分注意到他的人權概念與自然權利概念之間的基本差異。①參見劉青山:《論羅爾斯〈萬民法〉中的人權觀》,《道德與文明》2011年第5期,第61-65頁;劉賀青:《羅爾斯基本人權思想述評》,《河北法學》2009年第6期,第175-178頁。為此,本文將從以下方面來展開:首先,在厘清羅爾斯人權脈絡的基礎上,闡明他的人權概念的基本含義;其次,分析自然權利論者對羅爾斯政治性人權概念的批評;再次,分析政治性人權論者對羅爾斯人權概念的修正;最后,從總體上評價羅爾斯人權概念的意義及其局限。
人權是萬民法的基本要素,萬民法則是“規(guī)約諸民族間相互政治關系的特殊政治原則”。[1]3之所以要提出萬民法,羅爾斯主要是由兩種理念促發(fā)的:“其一是,人類歷史上巨大的罪惡——不正義的戰(zhàn)爭與壓迫、宗教迫害與否定良心自由、饑餓與貧困,更不要說種族滅絕和大屠殺了——來自政治的不正義及其本身的殘酷與無情”;“另一種主要理念——很明顯與第一種理念相關——是:一旦這種最嚴重的政治不正義通過遵循正義的(或至少正派的)社會政策與建立正義的(或至少是正派的)基本制度而被清除掉,那么,這些巨大的罪惡終究會消失?!保?]7
為此,羅爾斯企圖通過合理的萬民法來“重塑主權權力,拒斥國家的傳統(tǒng)戰(zhàn)爭權與不受制約的內部自主權”,[1]26實現(xiàn)國際和平與正義。首先,他預設了五大類域內社會:一是合理的(reasonable)自由主義式民族,二是正派的民族(非自由主義的、以“共同善”觀念為基礎的協(xié)商等級制民族),三是法外國家,四是受不利條件所牽累的社會,五是仁慈的絕對主義社會(這種社會尊重人權,但其成員無法在政治決策過程中擔任有意義的角色);其次,依偱政治自由主義的基本邏輯,他將應用于自由主義社會的政治性正義觀擴展至“諸民族之社會”;最后,憑籍《正義論》中所提出的原初狀態(tài)假設,通過公共理性的運用,在自由主義式民族之間與正派的等級制民族之間分別得出了各方都會贊同的同一部萬民法。
萬民法一方面明確了民族的自由、平等與獨立原則,另一方面則強調了尊重人權的原則,以規(guī)約諸民族的權力?!叭藱啾徽J為是任何社會合作體系的必要條件”,在合理的萬民法中扮演著某種特殊的角色:它們是“對戰(zhàn)爭及戰(zhàn)爭行為的辯護理由進行限制,對一個政體的內部自主權也明確規(guī)定了限制”的權利。[1]68從國際法及其實踐來看,人權的這一角色反映了二戰(zhàn)結束以來,主權權力構成方式上所產(chǎn)生的具有深遠意義的兩種基本變化:“首先,戰(zhàn)爭不再是能夠允許的政府政策手段,只有在自衛(wèi)或是制止嚴重侵害人權的情況下,才能夠獲得正當性證明;其次,對政府的內部自主權施加限制。”[1]79
具體說來,人權在萬民社會中具有以下三方面的功能含義。
首先,它是判別一個民族正派與否的權利。人權既然是任何一個社會合作體系的必要條件,那么它也就構成了任何一個社會要具有正當權威的基礎。“當這些人權經(jīng)常性地遭受侵犯時,我們擁有的就只是強制的命令,一種奴隸制度,而不是任何形式的合作?!保?]68在此意義上,人權同時也就是衡量一個民族正派與否的標準。任何民族要成為一個良序民族,被萬民社會接受為具有平等地位的成員,就必須遵守人權。
其次,人權是對侵犯人權的民族進行強制干預的權利。既然人權是任何一個社會合作體系的必要條件,是為自由主義式民族和正派等級制民族共同尊崇的普遍權利,那么,不管它有沒有得到地方的支持,都會產(chǎn)生政治(道德)上的影響。也就是說,人權的政治(道德)力量延伸到所有的社會,約束了所有民族,連法外國家也不例外。因此,人權在構成一個民族內部權威正當性基礎的同時,也就對該民族的獨立權形成了限制?!蔼毩?,以及類似的自決權,只能在一定的限制下才能擁有,這種限制是萬民法針對一般的情形而明確規(guī)定的。……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以讓域內制度侵犯人權,或限制生活于其中的少數(shù)群體的權利,同時又抗議世界社會的譴責。民族的獨立權和自決權不能用來當做免除譴責的護身符,更不能在嚴重的情形下,免于其他民族的強制干預?!保?]38當某個民族侵犯人權時,人權也就成為采取外交制裁、經(jīng)濟制裁以及甚至是軍事行動進行干預的證成理由。
最后,人權是對諸民族間的多元主義設下限制的權利。多元主義是萬民社會的基本形態(tài)與事實?;谧约旱奈幕c宗教傳統(tǒng),任何一個民族都有權根據(jù)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哲學或道德學說,形成自身的社會與政治制度。然而,人權既然是任何社會合作體系的必要條件,那么人權也就對諸民族間的多元主義設下了限制,明確了諸民族之間寬容的限度。從正派的等級制民族來看,盡管它們依據(jù)自己的共同善式的正義觀念,可能沒有確立類似自由主義式民族的公民權利,但只要它們沒有違反任何社會合作體系都必須具備的人權,就算不上是不合理的。只要這些非自由主義式民族遵守了人權,也就足以排除其他民族正當而強制的干預,被尊重為萬民社會中的平等成員。
人權的基本功能也就決定了人權的內容必定是最低限度的。它們僅僅包括:“生命權(生存與安全手段的權利);自由權(免于成為奴隸、農(nóng)奴與強迫勞動的自由權,以及為確保宗教及思想自由,充分程度的良心自由權);財產(chǎn)權(個人財產(chǎn));以及為自然正義之規(guī)則所表達的形式平等的權利(也就是,類似情況應類似處理)。”[1]65這些權利是所有良序民族都擁有的權利。一方面,它們“屬于一個合理公正的自由主義式政治性正義觀,是立憲自由主義民主政體中保障所有公民的權利與自由的一個恰當子集”;另一方面,它們“屬于結社組織式(associationist)的社會,這種社會首先把人看成團體——結社組織、公司和社會等級——的成員。作為這些團體的成員,人們享有這些權利和自由,以便參與一個正派的社會合作體系,履行他們的義務和責任?!保?]68
與《世界人權宣言》相比,這些權利僅僅涵蓋了從第3條到第18條規(guī)定的人權,排除了其他具有很強自由主義、民主與平等色彩的權利。例如,第1條“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與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并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之所以被排除,是因為它更適合被描述為陳述了自由主義的期望;第22條社會保障的權利和第23條同工同酬的權利之所以被排除,是因為它們預設了某些特別種類的制度。[1]80
既然這些人權是諸良序民族通過公共理性的運用,依據(jù)人權在萬民社會中的基本功能而得出的,那么就不能“作為特別自由主義的或西方傳統(tǒng)所特有的而予以拒絕。它們在政治上并不是狹隘的?!保?]65因為在這里,“人權并不依賴任何一種特殊的完備性(comprehensive)宗教學說或人性的哲學學說。舉例來說,萬民法并沒有說,在上帝眼中,人類都是道德人并具有同等的價值;或者說人類具有某些道德或智識的能力,使他們有資格享有這些權利。以這些方式來進行論證會涉及正派的等級制民族可能無法贊同的宗教或哲學學說,它們會把這些學說拒斥為自由主義或民主的,或拒斥為某種意義上是西方政治傳統(tǒng)特有的,是對其他文化懷有偏見的。盡管如此,萬民法依然沒有否定這些學說?!保?]68
自《萬民法》發(fā)表以來,羅爾斯的人權清單常常由于過于簡短而為人詬病,認為沒有能夠忠實反映二戰(zhàn)結束以來的人權發(fā)展。然而,對羅爾斯人權概念最激烈也是最中肯的評價或許是,它是“對主流的哲學理論的根本分離,對人權植根于我們共同人性的普遍觀念的根本分離”。[3]167在人權理論領域,一直處于主流地位的是自然權利理論。當羅爾斯從人權在國際領域中的基本功能來理解人權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自然權利論者的普遍反對??傮w而言,他們的理由如下。
首先,羅爾斯的人權概念沒有能夠從人本身出發(fā),貶抑了人權的普通道德推理。從合理多元主義事實出發(fā),羅爾斯認為,人權要避免狹隘主義指控,就不應該依賴任何完備性學說,而應從人權的基本政治功能來理解。然而,在布坎南(Allen Buchanan)看來,羅爾斯的問題是,他同時排除了從所有人共同具有的基本特征來理解人權的可能。然而,“任何把人權建立在人的共同特征之上的理論都必定依賴于某種完備的道德觀嗎?”[3]153主流的人權理論普遍從人的基本利益出發(fā),認為人權是每個人要過一種合宜的或最低限度的好生活而應當擁有的權利。在此,既然人的基本利益是不分區(qū)域、文化與宗教而為人普遍要求的,是最低限度的,那么人權就是最低限度的普遍道德標準,而并非建立在狹隘的完備性學說之上。
當羅爾斯拒絕從人本身出發(fā)來理解人權時,也就貶抑了人權的普通道德推理。無論如何,避免訴諸完備性學說,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對人權進行普通的道德推理。如果羅爾斯想要人權在國際領域中起到那種功能,那么證成、確認并部分地確定人權的內容顯然是必須的。要做到這一點,它就需要道德推理以及某種程度上的道德正當性證明提供重要支持?!叭绻赖峦评聿痪哂兄匾牡匚唬敲次覀儍H僅在政治上把某物宣稱為一項權利。這會使我們擁有更少的資源去批評現(xiàn)存的實踐或闡明是什么給予了人權特別的作用。擁有適當?shù)?in place)的道德正當性證明,我們就處于更好的地位,對一些更具爭議的權利進行論證,并可能勸說國家應當采取某些方式的行動,即使這么做并不直接有利于它們的利益。”[2]172
其次,羅爾斯從強制干預的功能來理解人權,不可能闡明人權的基本內涵。對羅爾斯來說,人權主要屬于政治道德的一部分,是在諸民族之間的關系中起到限制功能的權利。塔西烏拉斯(John Tasioulas)指出,當羅爾斯把人權看成是強制干預的權利時,也就在人權的存在條件與阻止它們受到侵犯的干預之間建立了某種可疑的聯(lián)系。事實上,人權是否存在與人權受侵犯后如何最好地予以救濟是根本不同的兩個問題。羅爾斯預設了,人權一旦受到侵犯,就必然會進行強制干預。然而,采取何種具體的救濟措施需要考慮其他種種因素,例如,人權侵犯的性質和范圍、競爭性原則的相對份量、比例問題,等等。因此,當人權受到嚴重侵犯的時候,根本不存在從人權規(guī)范到強制干預的不成問題的推理。[4]
退一步來說,即使認同羅爾斯把人權的功能界定為人權的內涵,自然權利論者指出,他仍然面臨著任意地把人權僅僅與它所履行的外部干預功能聯(lián)系起來的問題。依據(jù)尼克爾(James W.Nickel)的分析,自聯(lián)合國成立及《世界人權宣言》通過以來,人權起到了許多政治作用,而羅爾斯僅僅提到了與外部干預有關的部分。事實上,在國際社會,人權的主要功能并不是干預,而是對政府進行鼓勵并施壓,“使用社會壓力與同化過程來促使人權規(guī)范的接受與遵守?!保?]不僅如此,格里芬(James Griffin)也指出,為什么要把人權理解為外部干預的條件呢,既然它們在國家內部也起到許多作用,諸如“為反叛提供正當性證明,確立和平改革的情形,遏制專制統(tǒng)治者,以及就多數(shù)人對待少數(shù)民族與種族提出批評?!保?]因此,“考慮到人權話語在日常生活中履行的無數(shù)功能,……通過在概念上把這些權利在道德與政治生活中起到的無數(shù)作用的一種或兩種賦予特權,羅爾斯的政治性人權概念也就曲解了我們對人權的理解?!保?]
最后,羅爾斯的人權概念割裂了人權與憲法權利之間的聯(lián)系,錯失了人權的主要目的。在羅爾斯那里,人權不同于自由主義民主國家的憲法權利。依據(jù)瓦爾德隆(Jeremy Waldron)的理解,當二者受到侵犯后,在實踐中的差別便體現(xiàn)為:要求對行政行為進行司法審查的普通法律訴訟與從外部對一個國家進行軍事干預之間的差別。然而,人權實踐并沒認可人權與憲法權利之間存在的這種裂口。通常,人權與憲法權利之間存在著某種連續(xù)性:國際人權文件與國內權利文件通常被看作是對同一基本權利觀念互補性的實證化。基本權利被實證化為憲法權利,以至于普通個體在他們的社會內部被給予某種確定的保障,把同樣一些權利在國際人權憲章中實證化的目的則是,引領與指導每個國家在憲法中提供這些內部保障和救濟。在羅爾斯那里,這種連續(xù)性完全喪失了。把基本權利理解為人權意在傳遞一種完全不同的信息——外面的世界將會以各種非法律的方式對各種侵犯權利的行為進行回應,根本不介意在國際憲章中并不存在能夠以那種方式進行牽強地解釋的東西。[8]
不僅如此,當羅爾斯把人權僅僅看做是國際領域中限制主權的權利時,也就錯失了人權的主要目的。福斯特(Rainer Forst)指出,人權主要不是服務于限制主權,而是為國內正當性提供基礎。對外部尊重的要求依賴于建立在正當?shù)乜山邮芑A上的內部尊重。然而,那并不意味著一個人能從缺乏內部的可接受性直接推導出干預的正當性。侵犯人權把一個國家的政治結構置于疑問之中,但并不會自動地解除該國家在國際領域中的獨立地位。能夠確信的是,人權主要是以恰當?shù)姆绞綖橐环N基本的社會與政治結構提供理由。雖然侵犯人權能夠為外部采取行動提供一個很強的理由,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權能夠被界定成那種產(chǎn)生自為干預辯護的理由的權利。人權的主要視角是從內部產(chǎn)生的,而不是那種觀察某個政治結構及詢問是否存在干預基礎的外部者視角。[9]
羅爾斯的人權概念固然引起了自然權利論者的普遍反對,但卻受到了包括簡·柯亨(Jean L.Cohen)、韋納(Leif Wenar)、貝茨(Charles Beitz)與拉茲(Joseph Raz)等在內的許多學者的認同。在他們看來,自然權利理論之所以不可接受,主要在于,它是從與實踐無關的人性出發(fā)的,它的真實或謬誤與有關評價人權實踐的一般原則是無關的,并不能反映二戰(zhàn)結束尤其是冷戰(zhàn)結束以來,人權通過限制國家主權的方式來保障“人的尊嚴”的獨特內涵。針對自然權利論者的反對意見,他們在承接羅爾斯政治性人權概念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修正。
首先,從人的基本利益出發(fā),強化了政治性人權概念的立論基礎。對人權是否從人的利益出發(fā),羅爾斯事實上是一個不可知論者。盡管他反對把人權建立在任何完備性的宗教、道德或哲學學說之上,但他并沒有明確反對從人的基本利益出發(fā)來為人權提供論證。威爾金斯(Burleigh Wilkins)指出,當羅爾斯從民族而不是個人出發(fā)來理解人權時,人權的基本利益理論并不屬于羅爾斯意義上的完備性學說。在他那兒,“完備性學說被理解為某個民族宣揚對個人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效的原則,而人權的基本利益理論并沒有達到那個層次?!保?0]盡管如此,自然權利論者實際上指出了羅爾斯人權概念的不足,即如何保證人權能夠具有普遍、獨立的道德含義。
鑒于此,約瑟華·柯亨(Joshua Cohen)從合理多元主義事實出發(fā),秉承羅爾斯的公共理性理念,把人權理解成為“與政治社會中的成員身份或包容理念(an idea of membership or inclusion)相聯(lián)系的規(guī)范”;成員身份理念的核心則是:作為成員,他的基本利益應受到政治社會的尊重。[11]然而,問題是,一些人權(例如生命權,個人安全權)并非與成員身份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主要與人性的要求有關。因此,人權與其說建立在成員身份的規(guī)范理念之上,還不如說直接建立在人的基本利益要求之上。
正是從人的基本利益出發(fā),拉茲從前后相繼的三個層次對人權進行了論證:(1)某項個人利益確立了一項個人道德權利;(2)國家應當承擔起尊重或促進該個人權利的義務;(3)對該義務,國家并不享有免于外來干預的豁免權。[12]336如果上面所有部分的論證都成功,也就確立了一項人權,表達了一種政治性人權概念。在這兒,人權不僅被奠立在全球化時代人們共同具有的基本利益之上,而且被理解為所有現(xiàn)今活著的人都擁有的共時普遍的權利(synchronically universal rights)。[13]與此類似,貝茨把人權看成是保護個人緊迫利益的“獨特起源”(sui generis)的規(guī)范,[14]197并認為人權論證應包含以下三個要素:(1)在現(xiàn)代生活的一般環(huán)境下,人權是保護緊急的個人利益免于可預測威脅的要求;(2)人權主要是對機構/制度(institutions)的要求,并首先運用于國家,每個國家都有責任保護其域內的人權;(3)人權是國際關注的事項。當一個國家侵犯或沒有保護其域內的人權時,國際共同體與那些充當其代理人的主體就有某種程度的(pro tanto)理由采取保護性或救濟性的行動。[15]
其次,從人權適用的基本語境出發(fā),明確了人權是限制國家主權的政治性概念。羅爾斯的政治性人權概念是對二戰(zhàn)結束以來人權與國家主權之間關系變遷的理論回應。拉茲指出,在此變遷過程中,人權實踐的獨特要素也就是人權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即它在侵蝕國家主權的同時,改變著以國家為本位的國際法秩序,突現(xiàn)了個人的價值。因此,“關于支配人權實踐的諸規(guī)范原則,我的建議是,對人權的理解與更好地理解國家主權及其范圍的規(guī)范基礎一起,攜手并進。我的貢獻是,指出了二者間的內在關系以及對能夠一并處理這些問題的理論的需要?!保?6]對此,貝茨明確把人權理解為“修補戰(zhàn)前國家體系的結構性缺陷的一種方式”,是“由獨立國家組成的全球政治秩序的修正主義附屬物?!保?4]107
然而,為什么國家主權就必定是人權概念的特別主題呢?韋納的回答是,自從威斯特伐里亞公會確立國家主權觀念以來,對于外人而言,國家一直是一個道德黑箱(moral black box),國家官員們對其民眾的所作所為幾乎擁有全部的豁免權,使自己免于外部的批評與干預。然而,如果說“在二戰(zhàn)之前,對所謂的國家內部事務的證成性干預,實際上并不存在共同可接受的標準”,那么“在(二戰(zhàn)導致的)大屠殺之后,變得清楚的是,確立了官方行為對待公民的標準,以至于違反這些標準也就批準了某種國際反應,或者使某種國際反應成為必要。戰(zhàn)后領導人通常描述這些標準的語言是人權。人權意圖填補由國家主權概念所制造的道德評價與行動空間中的空隙(void),考慮到這一空隙在道德上已經(jīng)不可忍受。”[17]
不僅如此,政治性人權論者在從限制國家主權的功能來理解人權時,也普遍放棄了羅爾斯把人權看成是衡量國家權威是否正當?shù)臉藴实淖龇ā@碛墒牵瑖覚嗤欠裾斉c是否對國家主權進行限制之間并不具有一致性。不是所有逾越國家正當權威的行為都可以作為其他國家干預的理由;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個人的每個道德過失都為其他人的阻止或懲罰提供了正當性證明。拉茲指出,對國家主權的限制不僅由國家權威的道德限度決定,而且也由他人進行干預的道德充分性決定:“它們依賴于誰處在宣稱(assert)主權限制的位置上,以及作為結果,它們可能怎樣起作用?!保?2]330簡·柯亨則進一步指出,“從內部視角來看,公民們可能會對一個公正的基本結構或包含了一系列廣泛權利的政體施壓,并相應地評估它們政府的正當性;一個政體或政府的外部正當性則取決于根本不同的、不太嚴苛(less demanding)的標準?!保?8]
最后,擴展了羅爾斯的“干預”內涵,使政治性人權概念更忠實于當代人權的發(fā)展。政治性人權概念的本質特征是:人權的政治功能明確屬于人權的內涵并決定了人權的內容。羅爾斯的人權清單之所以如此簡短,正是由于他把人權的功能限定為強制干預。不僅如此,盡管人權干預包括了外交制裁、經(jīng)濟制裁與軍事干預,但羅爾斯的人權清單事實上取決于人權侵犯是否足以進行軍事干預。否則,“一種更為慷慨的人權清單是自然而然的?!保?9]對此,貝恩斯(Kenneth Baynes)指出,當羅爾斯從強制干預功能來理解人權的時候,他的最低限度的人權清單不僅使他的人權解釋沒有為民族—國家之外的政治領域出現(xiàn)新的權利與義務留下空間,而且是不可辯護地妥協(xié)的。[20]
既然人權的基本功能決定了人權的清單,那么就必須依據(jù)國際人權實踐,對“干預”作出更為寬泛的理解。在拉茲看來,當代人權實踐除了經(jīng)濟制裁、外交制裁與軍事干預外,還包括了:使遵守人權成為一種援助條件、呼吁國家報告它們保護人權的記錄、對權利侵犯進行正式譴責、判處侵權行為、拒絕提供登陸或者飛越權、貿易抵制以及其他等等行為。[21]貝茨則把當代的人權干預概括為以下類型:(1)問責(accountability),以弱化的(attenuated)形式構成聯(lián)合國人權條約機構進行監(jiān)督的制度特征;(2)誘導(inducement),例如,由國家和國際組織使用激勵措施促進政府政策的改變;(3)援助(assistance),尤其是為滿足人權規(guī)范的要求,在強化政府能力與基礎設施建設上提供援助;(4)國內論爭與交戰(zhàn)(domestic contestation and engagement),通過外來者尤其是非政府組織的努力來影響國內行動者的規(guī)范信仰與行動能力;(5)強制(compulsion),例如,采取經(jīng)濟制裁以及在緊急情況下采取人道主義軍事干預;(6)外部調適(external adaptation),即外部行動者改變政策,旨在去除政府滿足其人民人權的障礙(例如,去除農(nóng)產(chǎn)品中的貿易壁壘)。[15]31“干預”的內涵被解釋得如此寬泛,以至于人權的內容也就更接近于當代國際人權文件中的清單。
人權源于人的尊嚴?!妒澜缛藱嘈浴沸Q,“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公約》和《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公約》則再次“確認這些權利是源于人身的固有尊嚴。”盡管羅爾斯是從維護國際和平與正義出發(fā)來理解人權的,但他的人權概念同時是對如何在國際領域中保障最低限度的人的尊嚴的理論追問,旨在為人權的國際保護提供正當性依據(jù)。自二戰(zhàn)結束以來,人權實踐不僅突破了一直確立的絕對的國家主權觀念,而且徑直指向了人權在國際領域中的保護,標示著國際法秩序的變遷。
從目前來看,超越國家層面的人權保障制度已經(jīng)取得了初步的進展。一方面,在區(qū)域層面,無論是歐洲、美洲還是非洲,統(tǒng)一的人權法院已經(jīng)運轉;另一方面,在國際層面,依據(jù)《聯(lián)合國憲章》與一系列核心人權公約建立的人權理事會和條約機構委員會在審議各國人權報告、監(jiān)督各國人權狀況上也已起到積極的作用;旨在追究系統(tǒng)侵犯人權行為的國際刑事法院也已處于運行中。羅爾斯的政治性人權概念之所以受到歡迎,不僅在于它擺脫了自然權利理論持久的理論爭議,更在于它從人權在實踐中的基本功能出發(fā),直接回應了人權國際保障的正當性問題,開辟了從功能視角來理解人權的先河。在當代,可以說,所有的政治性人權論者都是從羅爾斯的人權概念出發(fā)的;他的政治性人權概念標志著人權理論的最新進展。
盡管如此,羅爾斯人權概念的局限也是明顯的。首先,它并沒有能夠從人本身出發(fā),把人權奠立在普通的道德推理之上。正如自然權利論者指出,羅爾斯避免把人權建立在有關人性的完備性宗教、道德與哲學學說上是有道理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權不需要進行普通的道德推理。盡管后繼的政治性人權觀論者試圖把人權建立在人的基本利益基礎上,但他們仍然沒有能夠提供充分的道德推理。[2]因為人權盡管源自人的基本利益,但要確立一項人權不僅取決于人的基本利益的重要性,而且取決于對該項利益的權利要求是否足以為全球多元文化提供普遍接受的道德證明。畢竟,人權的權利屬性蘊含著社會承認的普遍要求;僅當沒有人或國家能夠正當?shù)赜枰跃芙^而獲得普遍承認的時候,它才能夠被認為是存在的。
其次,它并沒有能夠為人權同時適用于國內與國際領域提供充分的依據(jù)。在羅爾斯那里,盡管人權是任何社會合作體系的必要條件,構成了任何國家權威的正當基礎,但人權主要服務于國際領域,是國際干預的證成理由。其后的政治性人權論者則明確把人權從國內領域中擺脫出來,把人權理解為在國際領域中限制國家主權的權利。然而,人權本質上是就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而言的,人權也就是個人針對國家的權利要求。從國家權力來看,它本身包含了對內權力與對外權力兩個方面。在國際法秩序變遷下,人權限制國家主權的功能不過是人權的基本政治功能從內部擴展至外部而已。
從歷史實踐來看,人權的基本政治功能一開始就預設在洛克式的自然權利概念的制度語境中。盡管人的權利在人的尊嚴之上得以奠立,但它同時是針對現(xiàn)代社會結構中的國家權力來理解的,從而具有了革命性的制度意義。迄至全球化時代,一方面,人權普遍地通過各個民族國家的基本權利立法體現(xiàn)出來,體現(xiàn)了限制國家內部權力的實證有效性;另一方面,人權則通過一系列國際人權文件及其制度安排構筑進全球政治—法律結構中,從規(guī)范上強調了對人的尊嚴的尊重,彰顯了人權限制國家主權的獨特實踐意義。因此,政治性人權概念事實上同時包含了限制國家內部權力與國家外部權力的兩個維度,并且首先是從國家權力的內部正當性出發(fā)的。
最后,它并沒有能夠結合國際人權監(jiān)督與救濟制度來分析人權的基本內涵。當羅爾斯闡明他的政治性人權概念的時候,把人權的功能僅限于外交制裁、經(jīng)濟制裁與軍事干預,并沒有能夠容納當時已經(jīng)在國際層面大量展開的人權監(jiān)督與救濟制度。從國際人權實踐來看,強制性的政治干預畢竟是例外,而且主要是針對大規(guī)模地系統(tǒng)侵犯人權而言的。在當代國際法秩序變遷的背景下,結合國際人權監(jiān)督與救濟制度來分析人權概念的功能內涵不僅是對多年來國際人權制度建設的理論回應,更是確立國際社會基本結構與正義的基本要求。在《萬民法》中,盡管羅爾斯提出了建立類似于聯(lián)合國的諸民族之聯(lián)盟,但聯(lián)盟中心的主要工作是,“形成對非良序政體的共同意見和政策”,“把壓迫性的、擴張主義政體諸種不公正的和殘暴的制度以及它們對人權的侵害,暴露在公眾面前。”[1]93此后的拉茲盡管意識到了建立公允、有效和可信賴的國際人權救濟機構的必要性,[13]但他主要是從人權強制實施的視角來理解的,并沒有能夠從國際社會基本結構與正義的要求來為人權救濟制度提供正當性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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