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少煦
(深圳大學 傳播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以民族民間工藝美術為主的“傳統美術”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最為典型的一個類型,它主要表現在人們的衣、食、住、行、用等各個方面,承載了民族精神文化和造物文化的精華。民族民間工藝美術的保護、利用與傳承,在信息時代呈現出不同的方法、形式和路徑,認真研究這些新的特點,將對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創新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
“設計”是人們生產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化活動,它貫穿著人類社會的各個時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生產力水平、審美意識和文化狀況,“設計”的目的是“為人造物”,它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內涵和表現形式。
人類在遙遠的童年時代,就跟“設計”結下了不解之緣。開始是石器的打制,逐漸發展到石器的磨制,使人掌握了最初的征服自然的工具。彩陶的出現,標志著原始社會人類造物的進步,大量的彩陶及紋飾,給我們的祖先帶來了馳騁想像的廣袤空間,也反映了我國古代工藝美術中一種卓越的創造力,孕育著最初的“設計”意念。
進入農耕社會后,幾千年的農業社會及其農耕文化,造就并成熟了古代的設計形式——工藝美術(arts and crafts)。在生產力不發達的農耕社會,跟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工藝美術,主要表現為衣、食、住、行的設計和生產。工藝美術的一個顯著特征,是設計與制造的合二為一,工藝美術的設計者也是生產者,這在民間工藝中尤為突出。由于工藝美術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發展的產物,是為滿足自身的精神與物質文化需要的一種自發的造物活動。它一直保持了實用和審美分化之前的初始狀態和“本元文化”的特征,也反映了中國古代混沌的哲學思想。
人類文明進入工業社會后,設計的內容與形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工藝美術”中的大部分行業和設計形式跟現代化的工業生產緊密結合,而離傳統手工藝的“工藝美術”越來越遠。工業化的大機器生產奠定了現代設計的社會物質基礎,設計與制造的分工,造物與使用的分離為現代設計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催化作用。從20世紀70年代起,西方現代設計思潮開始全面地影響我國,設計界逐漸使用“設計”、“平面設計”、 “工業造型設計”等概念。到了1990年代,“工業設計”的呼聲日益高漲,甚至發展到把一切工業化條件下的設計活動都稱作“工業設計”。“工業設計”的內涵從最初的“工業美術設計”、 “工業造型設計”,擴展至“平面設計”、“環境藝術設計”、“廣告設計”、“服裝設計”等幾乎所有的非手工藝設計生產的領域,大有替代一切視覺設計的趨勢。直到20世紀的最后兩年,我國教育界才正式啟用“藝術設計”的名稱來替代傳統的“工藝美術”,并在博士、碩士學位的專業目錄中用“設計藝術學”涵蓋了“工業設計”方向。
工業社會“設計”樣式的稱謂,是由它的大機器生產性質和與之適應的工業行業所決定的。我們可以把這一時代的設計樣式,概括為“藝術設計”(Art and Design)。它是工業社會“設計”的主體樣式。
隨著21世紀的到來,人類社會逐漸步入信息社會。以計算機科學為標志的數字技術給“藝術設計”帶來了空前的繁榮。從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計算機介入的設計形式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包裝、廣告、印刷、影視、互聯網、建筑、景觀、工業造型、紡織、服裝等幾乎所有的視覺設計領域,“設計藝術”融入了嶄新的數字化時代。
信息社會“設計”的“數字化”技術以及由此帶來的設計思維和設計方式的改變 ,是這一時期“設計”樣式區別于工業社會“藝術設計”的突出因素,“數字化”反映了信息社會“設計”領域的共性及其生產力的特征。
因此,我們可以把信息社會具有數字化特征的“設計”概括為“數字媒介設計”(Digital Media Design),它跟農業社會的“工藝美術”、工業社會的“藝術設計”具有基本相同的概念表述,是信息社會“設計”的主體樣式,它應該是信息時代以數字科學為基礎的跨行業的新興的設計樣式和設計學科的統稱。
我們所說的不同時代的設計樣式,是指每個時代有它代表性的、主體的“設計”樣式,但不是絕對的樣式。在我國,工業社會里相當一段時期內,“工藝美術”與“藝術設計”共存,國家標準2007年還是把視覺設計類的學科統稱為“工藝美術”;信息社會同樣會出現“藝術設計”、 “工藝美術”與“數字媒介設計”共存的局面。民族民間工藝美術在信息時代將長期存在下去,并在與數字媒介的設計中,實現與新技術和新媒體的現代融合。
文化學的“耗散結構”認為:文化體系存在和變遷的過程是開放性的,有它自己的耗散結構,它不停地與別的文化系統進行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流,不斷地吸進新的文化特質,又不斷地耗散舊的文化特質。正是這種吐故納新導致的平衡狀態,文化既不斷發展,又維持了一種特殊的有序穩定結構,為自身進一步的發展提供了條件[1]。以民族民間工藝為代表的工藝文化在社會轉型期的繼承與發展,正體現了“耗散結構”的規律。
民族民間工藝文化是一個充滿生機的文化生態系統,各種文化要素之間形成緊密連接的文化鏈,并實現著自身的文化功能。它較好地保存了早期人類造物的物質與精神未分化之前的混沌狀態,蘊藏著豐富的人文內涵和保護生態、珍惜資源的合理因素,是人與物、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典范。為實現社會轉型期的文化和經濟建設以及未來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文化學的參照。
民族民間工藝美術是一種傳統的手工文化,它是手和工具在人的社會實踐中應用的結果,能“為生活在現代工業文明暗區的現代人送上一份切實的人文關懷,在健全人格構成、促進身心和諧發展、補償人生價值缺失方面發揮著積極的作用”[2]6。“從最一般的意義上說,手工生產或手工生產技術通過對個人的各方面素質和才能的順應與發揮,通過對個人可能呈現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的維護與包容,通過對個人支配和表達自己的自由愿望的尊重與滿足,而顯示出一種天性般的‘生產完整的人’的可能性和傾向性”[2]6。
手的進化,曾揭開了人類文明的篇章。工業社會的科學技術發展,使手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各種科學技術的發明和創造,都離不開手的參與,尤其是腦與手的無障礙配合,把工具的功能延伸到更加宏觀和更加微觀的物質世界。手作為人類智慧與自然界連接和溝通的重要媒介,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與功能,它是人類智慧物化的必然通道,也是包括尖端科學在內的造物文化創新的基礎和源泉。如果手的功能退化,就意味著人類文明創新之源的重要支流枯竭,手工文化的“生態平衡”一旦破壞,將造成不可逆轉的人類器官的退化,隨之而來的是創造力的枯萎,它帶給人類的災難將是致命的[3]86。
一個國家的文化歷史越悠久,它的文化積累就越厚重、歷史投資就越大。在生產技術主導的工業社會里,這種歷史積累會變成沉重的文化包袱。而到了后工業時代,這一“包袱”的價值發生了質的逆轉,國家的歷史越久,它負載的文化資源就越豐厚,它的文化產業開發能力就越強、后勁就越大。從這個角度來看,在“三網融合”環境下,中國的五千年歷史就不再是包袱,而變成了五千年的投資,現在也就到了回收的時候[4]6。
“三網融合”使互聯網、電信網和電視三合為一,它在拆除了各種傳媒之間的傳統壁壘、使之成為統一的載體的同時,極大地刺激了對“信息內容”的需求,引發了文化產業大規模的“媒體轉移”與資源整合。傳統的文化資源通過數字轉化,可成為信息產業的“內容”,這既為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找到了新的應用途徑,又拓展了傳統文化的輻射面,讓更多、更廣泛的人群傳播了解傳統文化。信息產業通過整合成為文化資源的操作平臺,使其成為溝通傳統和現代橋梁,體現出新的價值,并使文化承載技術與它負載的文化內容之間出現了一種全新的關系。
在工業時代,由于人們過分強調工業化條件下的“物質”和“技術”,致使民族民間工藝美術只能作為一種富有人情味的懷舊的文化補充,它一直處于當代文化的邊緣地帶。進入“內容為王”的時代,民族民間工藝文化的命運將會發生歷史性的轉變。民族民間工藝美術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會以一種優質的文化資源通過新技術、新媒體轉化成“數字內容”進入普通民眾的視野,加入到現代社會的文化供需和文化消費的行列中來。以往被認為處于經濟生活“邊緣”的民族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將可能從精神家園進入經濟開發的中心地帶。[3]86這些豐富多彩的文化遺產與附著于它之上的民情風俗、生活習慣及審美意趣,在信息時代將會越來越具有開發價值。
以傳統的資源視角來看,民族民間工藝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是農耕社會的產物,它與人們的現代化生活相隔太遠,沒有經過重新設計的民族民間工藝品難以融入今天的生活,人們往往把它供奉于博物館內。其實,這些歷史遺存物是珍貴的不可再生資源,可以轉換為新的文化或傳媒內容。要想這些資源成為新的傳媒內容,必須經過符合新媒體傳播規律的數字加工。對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數字化,會導致一場深入、徹底的民族文化的數字化勘探。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以不同于傳統的視角對文化遺產進行重新梳理、分析、歸類和量化處理,可彌補原來質化研究的缺陷,并由此發現原來用傳統的研究方法未能發現的民族文化特質,勘探出文化的DNA。數字化勘探是一個破譯文化基因的嶄新過程,這就像描繪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圖譜”。這個過程會產生一系列巨大問題,很多會是以前根本發現不了的[4]6。它是以新的眼光對民族民間工藝文化的一次重新評估和重組,使傳統工藝文化獲得再生。
站在文化的視角來看,一切人為創造的文化都可以被看成媒介,技術是媒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特定的語境下,媒介往往成為技術的代名詞。從這個意義上講,媒介是人的延伸 (麥克盧漢)。一種媒介 (技術)的產生會在社會中萌生新的行為方式和價值標準,媒介 (技術)創造了新的環境而環境又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生產和生活方式。新媒介是對原有舊媒介的革命或重組,從而產生新內容、新業態,促進產業和經濟的發展和提升。
回顧人類的科學發展史,每一次大的產業革命都是由媒介 (技術)引起的,科學技術的前進必然會產生綿綿不絕的創新動力,并由此帶來思想、方法、直至經濟和文化的一系列變革。因此,新技術·新媒體與民族民間工藝美術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結合不是簡單地把民間工藝置入一種新的媒體之中,也不僅僅是換用一種新的技術來維系傳統文化,這勢必會墜入“技術理性”的誤區。如果我們不研究新技術·新媒體給非物質文化遺產帶來的觀念、方法、產業模式、文化消費等變化,不探索新技術·新媒體背后可能導致的新的經濟和文化增長點,我們就只能長期停留在“手段革命”和“計算機輔助”的初級階段,我們的研究就可能避重就輕、本末倒置。我們開發新媒體、新業態的意義在于:讓文化遺產由封閉的、沉寂的、固態的傳統文化資源變成開放的、鮮活的、流動的當代文化資源[3]88。
數字博物館可永久收藏各文化事項的結果 (包括生活、生產、民俗、宗教、器物等),還有主要參與人和他們的行為過程,以及相關的社會背景與自然環境等資料,包括文本、圖像、聲音、視頻、動畫等等,使其最大限度地保留和還原這些傳統文化的原貌,而不會因存儲介質 (如原物、照片、磁帶等)的變質而遭到損壞。在三網融合的大平臺上,我們可以結合信息地理系統 (GIS)開發新型的傳播方式,通過互聯網特別是移動互聯網等新興媒體,讓人們在人機交互過程中體驗、學習和研究民族民間工藝美術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獲取自己所需要的有用信息。我們正在通過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傳承人口述史數據庫”的數字化設計,實現全新的保護、傳承、傳播和交互功能。
基于云計算和數據海的物聯網技術,可以對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利用提供強大的技術支持,同時也將在科技與文化的融合中碰撞出新的創意火花。例如,物聯網信息流的五大特征,有可能在除了“三網融合”的信息傳播之外,開辟更加廣闊的應用前景。這五大特征是:(1)廣泛感知(人,物,環境);(2)高效流通 (傳感器網、下一代互聯網的互通);(3)海量聚合 (數據海);(4)智能處理 (知識挖掘,人機交互,腦機交互);(5)及時調節 (遠程、快速調節、無人設備)[5]。
在“互聯網+”的時代,互聯網與傳統行業的深度融合,能充分發揮互聯網在生產要素配置中的優化和集成作用,將互聯網的創新成果深度融合于經濟社會各領域之中,產生以“比特”為媒介的新的思想、新的方法和新的行為方式。提高實體經濟的創新力和生產力,形成更廣泛的以互聯網為基礎設施和實現工具的經濟發展新形態。
理工科的專家大多習慣在技術層面上創新,而藝術家擅長在表現內容和藝術創作上下功夫,處于創新源頭的創意較少有人企及,因為這種源頭上的創新需要一定的文化積淀和橫向的綜合素質。如果僅有技術創新,喬布斯和他領導的團隊就不會把普通手機變成智能手機iPhone,把筆記本電腦演化為iPad。這其中除了計算機科學與技術之外,還有認知科學、心理學、人機工程學、傳播學、藝術學等學科的問題。特別是他們重視對用戶心理和使用習慣的研究,大力倡導“良好的用戶體驗是蘋果的根基”。
以動畫科技的創新為例,我們總是習慣跟在洋人的后面亦步亦趨,“用別人的昨天來裝扮自己的明天”[6]。建模、貼圖比不過Autodesk公司的3DMAX、Maya,我們就搞渲染集群,集成了20多萬個甚至更多的核心處理器,打造世界上規模最大、渲染速度最快的超級渲染平臺,并宣布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由“中國制造”打造的“世界工廠”早已譽滿全球,但至今尚未出現一個像“蘋果”那樣在全球有影響的品牌。我們能不能換一個屬于自己的視角,或者轉換一下發展方式?能不能探索動畫領域里一些外國人沒有涉及的項目或領域?這就需要創新思維。
如今的動畫生產已經完全數字化,而我國高校的動畫色彩依然采用的是20世紀初基于色料媒介的減色系統的色彩理論和陳舊的色彩設計方法,追求與產業脫節的“花拳繡腿”,使色彩教學嚴重滯后于行業的應用。我國至少有五千名高校教師在教授色彩課程,但與時俱進鉆研色彩教學的人鳳毛麟角。要么循規蹈矩,要么新瓶裝舊酒,為什么就不能深入到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和色彩學內部去尋找新的研究課題呢?我們完全可以學習和借鑒計算機科學的色彩系統、色彩模型和色彩域[7],然后從豐厚的中國民間工藝美術中吸取營養,探索中國人的色彩情感,研發適合現代文化創意產業的色彩教學新體系和數字色彩設計新方法[8]。
每一個品種的文化遺存都包含著不同層次的文化特質和文化元素,這些文化特質和元素在其所屬的“文化圈”空間里必然與相鄰的“文化圈”空間發生聯系,因此就構成了無數具有空間維度的節點和立體交叉的文化網絡。這些網絡經過歷史的變遷會產生不同層級的數據,這些數據集合在一起就構成了研究所需的多元數據,當它們達到一定量時便形成大數據。例如:土家族織錦“西蘭卡普”中圖案的格律紋飾,與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菱紋羅綺格律酷似;其代表型“實畢”(小野獸)紋又與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的“狩獵古絲絳”如出一轍,映射出強烈的荊楚文化的影子;它的“臺臺花”紋樣在形象上既與巴人的虎圖騰 (疑是古代巴蜀文化的遺存),在內涵上又與土家族“旱龍船”的習俗和“儺公儺母”的祖先崇拜密切相關;而它通經斷緯的織法至今還保留著漢代古老的“經錦”遺風。土家錦的存在構織了一個具有共時性和歷史性交叉的文化網絡系統。當我們把這個子系統引入中國各民族的織繡文化研究中,就可形成一簇龐大的、相互關聯的復雜數據集;如果把它投入到世界不同民族的相關研究中,就形成了豐富的、立體交叉的大數據。這為我們從質化和量化兩方面深入研究文化遺產,展示了一片嶄新的、廣闊的疆域。
[1] 覃光廣,馮利,陳樸.文化學詞典[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197.
[2] 呂品田.為生產完整的人──從馬克思主義哲學角度重提手工生產[J].裝飾,2002(01).
[3] 田少煦.新技術·新媒體與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現代融合[C].中國少數民族地區信息傳播與社會發展論叢,2012:86.
[4] 鄂云龍,張曉明.中國文化是否淹沒在數字鴻溝[N].中國經營報,2001-05-22(06).
[5] 潘云鶴.物聯網蘊藏的創新空間[R].深圳:第四屆中國(深圳)國際工業設計高峰論壇,2010.
[6] 習近平.在中科院第十七次院士大會、工程院第十二次院士大會上的講話[DB/OL].中央政府門戶網站,http://www.gov.cn/xinwen/2014 - 06/09/content_2697437.htm,2014-6-9.
[7] 田少煦.數字色彩構成[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8] 田少煦.數字色彩[DB/OL].愛課程網 -中國大學資源共享課,http://www.icourses.cn/,2014 -09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