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濤
(貴州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
貴州民族民間文化多姿多彩,蔚為壯觀。在燦若晨星的民族民間文化長廊里,民族民間舞蹈以其民間形態享譽全國,其中絕大部分被列入了省級或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變化和城鎮化水平的提升,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民族民間舞蹈的生存受到了極大的挑戰。研究其生存的困境和提出保護傳承的措施,既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熱點,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難點。
貴州的民族民間舞蹈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為敘述方便,本文沿用“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一詞,意指民族民間舞蹈當下的民間形態),在其發生和發展的過程中,一直與當地的民俗節慶緊密相連。明末學者郭子章在其所著《黔記·諸夷》中,有許多關于民俗的記載,其中就提到了舞蹈:“未婚男女吹蘆笙以和歌,謂之跳月。”“歲時,召親戚撾銅鼓,斗牛于野。”“燕會擊長腰鼓為樂?!薄坝H死不哭,笑舞浩唱,謂之鬧尸?!盵1]等等。直到現在,我們仍能在苗族的祭祖活動中,領略到木鼓舞的莊重、肅穆,在“姊妹節”、“跳花節”等諸多節慶中,感受到蘆笙舞的歡快和熱烈。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辭舊迎新,都有這些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身影。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既是民俗節慶的一部分,也是民俗節慶的主要形式。正是有了民俗這一載體,這些原生態民間舞蹈才成了傳統文化的一部分,綿延至今。
在對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生存狀態進行考察的時候,我們不難發現,隨著人們生活環境的改善和變化,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被剝離民俗或民俗的改變而導致其生存狀態改變的情況隨處可見。認真分析其中的利弊,對于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族民間舞蹈的保護,不無裨益。
先來看看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被剝離民俗的狀況:
反排木鼓舞是臺江反排村十三年一次的祭祖活動——鼓藏節中的一種儀式性舞蹈。在祭祀儀式中有四次要跳木鼓舞。一是在椎牛祭鼓“醒鼓”時,用木鼓舞喚醒祖先;二是在“招魂”儀式上,跳起木鼓舞,召喚祖先魂魄回來過節;三是在鼓主家舉行的“敬鼓”儀式上,表示眾子孫和祖先一起跳舞,以獲得祖先的認同和保護;四是在“藏鼓”儀式上跳木鼓舞,為祖先送行。同是跳木鼓舞,每一次跳都有不同的內涵和情感基礎。使跳舞的人“在一種動機、一種感情之下為一種目的而活動?!盵2]正是在木鼓舞的節奏中,在這些神圣的儀式上,族人的認同感得到了增強,氏族精神進一步凝聚,族人之間的團結也更加鞏固。而木鼓舞,也在這傳統的民俗中,得到了自然的傳承。在鼓藏節的禁忌中,木鼓不能在鼓藏節以外的時間敲響,也不能跳木鼓舞,違反者將受到懲罰。筆者2007年春隨文化廳到貴定楊柳村搞木鼓舞調查,也遭遇到類似的情況。楊柳村位于鞏固鄉政府駐地東北面,居住人口全部是苗族,是典型的少數民族行政村。他們的木鼓舞除了在祭祖儀式時可以跳外,寨子里有老人去世也可以敲響木鼓。我們去的時間不對,按禁忌不能跳木鼓舞。為不讓省里的領導和專家空跑,當地文化局和村里反復商議,村里才同意將木鼓抬到離寨子五六里之遙的一個山洞里為我們表演,這樣,寨子里就聽不到木鼓聲了。近幾年,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像楊柳村這樣重視民俗的情況已不多見,許多莊重的儀式性舞蹈已經蛻變為一個個表演性節目,看木鼓舞、銅鼓舞就如吃家常飯那么簡單。如此日復一日地表演,使得寄寓其中的民族情感逐漸淡化,反排木鼓舞、錦雞舞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功能發生了根本的轉變。盡管其形式上仍然保持原來的面貌,但其祭祀祖先、情感認同等靈魂性的內涵已不復存在,被空洞化、異化了。
再來看看民俗的改變給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帶來了哪些生存困境。
活態傳承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特性之一,民俗也是這樣,在傳承過程中會有一定的變化,只是變化的程度和速度如果太小的話,人們往往感覺不到。清朝著名學者嚴復在其《嚴復集》中就曾經說過:“必吾國之禮俗,為亙古不變,此亦非極摯之論也。取宋之以后民風,較唐以前之習俗,蓋有絕不相類者矣?!币悦缱尻襞K節為例,也可以看到這個民俗事項的變化。明末《黔記·諸夷》所載“歲時,召親戚撾銅鼓,斗牛于野。刲其負者祭而食之,大臠若掌。以牛角授子孫,曰:‘某祖某父食牛凡幾’”。[1]應是鼓臟節的早期形態,而到了清代的《黔南識略》所載之吃牯臟,與傳承至今的習俗已大致相同了:“十年蓄牯牛祭天地祖先,名曰吃牯臟。因其以肉分贈親友,而以為腸臟餉客,故名?!盵3]
近年來由于耕牛對于農民的重要,有些苗族村寨的牯臟節把宰牛祭祖改成了宰豬祭祖。不管這個民俗事項的細節怎么變,寓意其中的精神價值始終存在。
近幾年來,由于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的加快,作為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承繼者的農民,其生產、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們有的成了工業園區的工人、有的成了在城市工作的農民工、有的成了農場的農工、有的則成了農家樂的經營者。所有這些變化,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改變了衍生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與之相適應的文化生態,從而使延續了百年的民俗發生了劇變。“跳花”、“搖馬郎”“向月亮”等民俗已經不是男女青年交往的主要方式,以談情說愛為主要功能的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隨之衰落。最典型的例子是貴陽“四月八”,“四月八”是苗族的一個盛大節日,原為祭奠埋葬于此(今噴水池一帶)的苗王,帶有濃厚的祭祖性質。隨著年長日久,集會的社交性越來越強。每年的“四月八”,都會有來自貴陽、惠水、龍里、修文、開陽、息烽、平壩、安順等地的數萬苗族同胞聚集在噴水池,吹蘆笙、跳蘆笙舞、唱情歌等等,通宵達旦。這種盛況一直持續到八十年代末,后來因為城市改造等等原因,貴陽噴水池的“四月八”才逐漸銷聲匿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蘆笙舞、唱情歌等活動也隨之消失。
為了搶救和保護原生態的民族民間舞蹈,貴州采取了一系列的保護措施:一是為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建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通過影像和文字記錄了民族民間舞蹈的原生形態;二是通過舉辦一系列的展演活動,宣傳和推介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提高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三是通過民族民間舞蹈進校園活動,使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傳承。應該說,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讓諸如苗族的“反排木鼓舞”、“錦雞舞”、“銅鼓舞”、“滾山珠”,彝族的“鈴鐺舞”、“跳腳舞”等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拓展了生存空間。同時我們也發現,在保護和傳承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過程中,有些做法需要商榷。
一是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和表演性民族民間舞蹈的區別問題。
就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來說,它的主要功能是娛神或娛人,寄寓著這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和地方性文化知識,而其審美功能則顯得不那么重要。當我們進行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展演的時候,往往有有些舞蹈界人士認為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本身的觀賞性不夠,藝術性不強,而對其加工、提高、升華,加一些自己的創造(多彩貴州原生態舞蹈大賽的節目大都如此)。其實,經過改造的舞蹈已經不能稱之為“原生態”了,更糟糕的是,這會對不了解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人產生先入為主的錯誤導向,如果沒有人指出這個導向的偏差和錯誤,就會造成距離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目的越來越遠的惡果。至于利用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作為創作素材,產生另一個舞蹈作品,就不在本文議論之列了。
二是將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獨立出來,孤立地加以保護。這種保護方式,對某些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保護是有效的,比如在社交娛樂性節日中的“跳花”、“跳蘆笙”、“踩鼓”“板凳舞”等,只須記錄下舞步和蘆笙譜、鼓譜和節奏,就可以在傳習所或校園進行傳承了。而對于一些紀念性、祭祀性舞蹈,這樣的傳承方式是有問題的。紀念性、祭祀性舞蹈和作為其載體的民俗緊密相關,是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只有在民俗的氛圍里,才能體會到舞蹈的精神和內涵。如前所述的反排木鼓舞,在“醒鼓”、“敬鼓”、“藏鼓”幾個時段的感受和情緒都是不一樣的。這些儀式的形成,都植根于這一族群世代相傳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信仰體系。若簡單地將木鼓舞孤立的傳承,木鼓舞就只剩下了一種情緒、一種狀態。沒有了價值體系的支撐,木鼓舞只遺留了一種空洞的形式,而這種形式的傳承,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對于不能和民俗分離的舞蹈,還是應該把它放進民俗的活水里,隨著民俗的變化而變化,這樣傳承下來的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才是有生命力的。
還有一種情況發生在傳承主體——村民身上。除上述因外出打工和村民身份的改變而導致傳承主體的大量消失外,農村文化生活的日益豐富,使村民們的文化娛樂方式有了更多的選擇,他們看電視、上網,享受著和都市人一樣的文化生活,而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則逐漸淡出了村民的生活,使得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擁有者放棄了傳承。在一些傳統村落,鄉村旅游發展起來以后,村民們組織了民族民間舞蹈的表演,由于舞蹈是表演給游客看的,他們們就嘗試著如何讓舞蹈好看,于是乎,花花綠綠的服裝代替了地道的民族服飾、音響代替了蘆笙莽筒、生硬的表演代替了原本熟悉的舞步,質樸的民族民間舞蹈被改得不倫不類。我省一位搞舞蹈研究的老師記載了這么一個例子:她曾經到過一個全省著名的銅鼓舞村寨看年輕人自己發展的新銅鼓舞表演,“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舞臺服裝,拿著蘆笙跳著一些本村沒有而是跟別人學的蘆笙舞蹈,放著音響跳舞,蘆笙只是擺樣子,還莫名其妙的在地上滾翻了幾個不知道從哪里學的技巧?!盵4]這些看似可笑的變化,潛藏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危機。也許這些年輕人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倘若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銅鼓舞的消失就是必然的了。
以上種種,并非個別現象,而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在對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進行開發利用的潮流中,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因其開發的便利而首當其沖,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中問題最多的項目。探索解決這些問題的措施和辦法,對于整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傳承,都是有借鑒意義的。針對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傳承中的這些問題,我以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摸索解決的途徑:
首先是將所有進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民族民間舞蹈逐一分析,提出每一個項目的保護傳承規劃和措施。對于和民俗密切相關的項目,應使之回到民間,在民俗的活態傳承中,保持或發展其文化生命力;對于社交和娛樂性較強的項目,除在校園、傳習所進行社會性傳承外,也應該讓它在民間的社交和娛樂活動中充分展現,讓其保持民間形態;因旅游需要的表演性演出,應該在展現舞蹈的同時,展現其舞蹈的文化空間,并且保持其民間形態,而不宜作加工修改。
其次是加強對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保護和傳承知識的宣傳和培訓,對于項目傳承主體,應讓他們樹立文化自信,自覺傳承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正如美國當代著名的社會學家曼德華·希爾頓所說“傳統依靠自身是不能自我再生或自我完善的。只有活著的、求知的和有欲求的人類才能制定、重新制定和更改傳統。傳統之所以會發展,是因為那些獲得并且繼承了傳統的人,希望創造出更真實、更完善,或更便利的東西?!盵5]有了熱愛自己文化傳統的傳承主體,還擔心什么遺產不能傳承呢?對于舞蹈工作者,則應該懷著一顆對傳統文化的敬畏之心,尊重民風民俗,向民間學習,向傳統學習。在深入了解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的基礎上,取其精華,創作出新的舞臺民族民間舞蹈作品,從另一意義上說,這也是對民族民間舞蹈文化精髓的傳承。
第三是要保護好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傳承的文化生態。近幾年,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自然環境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些變化直接影響到文化生態的平衡。如何在城中村或城鎮化了的新農村保持包括原生態民族民間舞蹈在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傳承和發展的文化生態,將是我們面臨的更大挑戰。
總之,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族民間舞蹈,是我們傳統文化的精髓,保護好、傳承好這些遺產,是我們義不容辭的歷史責任。
[1](明)郭子章.《黔記·清類》考釋[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
[2](德)恩斯特·格羅塞.藝術的起源[M].
[3]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圖典[M].貴陽:人民出版社,2011.
[4]謝彬如.民族民間文化藝術資源保護的理論與實踐[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
[5](美)曼德華·希爾頓,論傳統[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