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慕逸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真問題,假問題
——《藥》與《超人》中的傷病元素比較及問題小說
錢慕逸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同為問題小說,《藥》和《超人》這兩篇名作卻風格迥異,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對立的。在《藥》和《超人》中,傷病元素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成分,或推動著小說情節的發展,或成為情節的轉折。因此,不妨從《藥》與《超人》中的傷病元素比較著手,對“周氏問題小說”和“謝氏問題小說”進行深入的探究。
問題小說《藥》《超人》比較
問題小說于“五四”時期流行,與當時的思想啟蒙運動有著密切聯系,并受到俄國、東歐(如易卜生)小說的影響,是充滿各種矛盾的社會現實和寫實派作家上下求索的創作心態相碰撞的產物,也是五四啟蒙精神和作家的人生思考相結合的產物。其題材之廣泛,舉凡家庭之慘變、婚姻之痛苦、女子之地位、教育之不良乃至勞工問題、兒童問題、青年問題、婦女問題、社會習俗問題、下層平民被壓迫的遭遇、國民性的改造、人生的目的和意義,都有涉及[1]。
冰心的短篇小說《超人》為問題小說的代表作之一。魯迅從《狂人日記》開始的短篇小說,如他自己所說,“原意其實只不過想將這示給讀者,提出一些問題而已”,也帶有典型的問題小說的特征。同為問題小說,《藥》和《超人》這兩篇名作卻風格迥異,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對立的。究其原因,似乎不僅在于作者本身的寫作風格。或者說,呈現出小說不同風格的深層原因有待探索。
在《藥》和《超人》中,傷病元素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成分,或推動著小說情節的發展,或成為情節的轉折。因此,不妨從《藥》與《超人》中的傷病元素比較著手,對“周氏問題小說”和“謝氏問題小說”進行深入的探究。
《藥》中的傷病元素是華小栓的癆病,《超人》中的傷病元素則是祿兒的腿傷。但是在小說中,真正作為傷病表現的是華小栓的咳嗽與祿兒的呻吟,因此將其作為分析的重點。
《藥》中華小栓的癆病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藥”作為貫穿全文始終的線索,與華小栓的癆病是密不可分的。以兩條線索的傳統觀點為例,無論是小栓治病的明線還是夏瑜犧牲的暗線,無論是治病之藥還是治國之藥,都在“人血饅頭治癆病”這一落后愚昧的習俗上有所交集。在整篇小說的謀篇布局上,病與藥是貫穿始終的。
《藥》中華小栓的咳嗽,不僅推動了小說的情節發展,還揭示了人物內心的精神痛苦,對表現人物形象也有重要的作用。
在推動情節發展方面,《藥》開篇即從華老栓出門買人血饅頭寫起,筆墨簡省,對小栓如何染病、父母如何求藥等與主題關系疏遠的情節只字未提,但這也不免給讀者以突兀之感。因此,小說在開頭安排了小栓的兩次咳嗽聲: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出一陣咳嗽。
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
兩次對華小栓咳嗽的描寫,抓住癆病典型的外在特征,向讀者交代了華老栓買人血饅頭的緣由,為之后情節的發展做了鋪墊。
小栓吃過人血饅頭后,病情并未有所好轉,反而漸漸沉重,這從文中的幾處對小栓咳嗽的描寫中可以看出:
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
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拼命咳嗽。
幾處對咳嗽的描寫顯示,小栓的咳嗽并沒有得到控制,病情不斷加重,除了增添悲劇色彩之外,在情節上也為下文小栓的死和華大媽上墳做了鋪墊,起著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
在表現人物形象方面,同樣是上文提到過的一段:
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這里對咳嗽的描寫,表現出人血饅頭并無效用,更增添了悲劇性,同時也反映出華老栓夫婦愚昧迷信的性格特點。
而在茶館交談的描寫中,康大叔的吹噓、花白胡子的趨附,與對小栓接二連三的咳嗽的描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眾茶客的卑劣丑陋的形象躍然紙上。
《藥》中傷病元素的運用無疑是成功的,和情節線索一起,它推動著情節的發展;而作為細節描寫,它又成功表現出人物的形象和性格[2]。
《超人》中對祿兒的腿傷和呻吟有這樣幾處描寫:
這一夜他忽然醒了。聽得對面樓下凄慘的呻吟著,這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在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顫動。他雖然毫不動心,卻也攪得他一夜睡不著。
他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
程姥姥一面驚訝著,一面說:“那是廚房里跑街的孩子祿兒,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為什么把腿摔壞了,自已買塊膏藥貼上了,還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這孩子真可憐,今年才十二歲呢,素日他勤勤懇懇極疼人的……”
呻吟的聲音,漸漸的輕了,月兒也漸漸的缺了。
過了幾天,呻吟的聲音住了,夜色依舊沉寂著,何彬依舊“至人無夢”的睡著。
呻吟由“凄慘”到“漸漸的輕了”到“住了”,實際上是寫祿兒的腿傷康復了,這比直接寫“過了幾天,祿兒的腿好了”顯然要高明得多。
“呻吟”作為促使何彬由一個“超人”向正常人轉變的重要因素,在第一次出現時是較為精彩的,與何彬內心的動搖同步,成為了轉折的契機。然而,之后對腿傷和呻吟的描寫少而蒼白,或是空洞的鋪陳如“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或是簡略的記錄,不僅使得之前的描寫黯然失色,還連累了作品主題的表現,使得何彬的轉變顯得極其突兀和不自然,也導致了整篇作品的不真實感。成仿吾批評《超人》說:“她寫沒有愛的生活,也只就客觀的現象描寫……她寫過去的追憶,也很安插得勉強;她寫愛的實現,也是熱有余而力不足。”事實上,在涉及祿兒腿傷的幾處情節中,即使是“客觀的現象描寫”都十分缺乏,要么是模糊的景物描寫極力烘托氛圍,要么是不帶任何描寫的干澀的記述。傷病元素在《超人》中不但沒有很好地發揮出其應有或是可以有的作用,反而近乎敗筆。
兩篇作品同為問題小說,反映社會問題,作品中的傷病元素都來自于孩子,并對情節發展均起著重要作用,卻有著較大的差異。
首先是傷病元素本身。《藥》中華小栓患癆病,最終病死;《超人》中祿兒腿受傷,最終痊愈。同為傷病,然而結局一悲一喜,本身就是截然相反的。
在小說中,華小栓患的是有“白色瘟疫”之稱的不治之癥——肺結核,而祿兒只是摔壞了腿,貼上膏藥卻不見痊愈。當然,如果沒有何彬的援助,祿兒可能面臨著長久的痛苦甚至殘疾的風險,然而實際上并沒有,作者也不會讓其發生。在《藥》中,魯迅以絕望的筆調勾勒出20世紀初中國農村的落后、愚昧與貧窮,以觸目驚心的人血饅頭控訴封建迷信的流毒,用華家和夏家的悲劇來刺痛麻木的國人。而在《超人》中,冰心則試圖詮釋她的“愛的哲學”,那么,絕癥、偏方、死亡顯然是不利于“愛的哲學”的表達的。既能“呻吟三天三夜”,又能很快痊愈的外傷便成為了首選。《超人》在情節構思上并未跳出傳統的“大團圓”風格,既是對社會、人生問題的揭露,同時也是對這些問題的回避,所謂“愛的哲學”又何嘗不是一劑偏方。
其次,傷病元素在作品中的作用也不盡相同,即使有相似處,程度上也有所區別。例如,華小栓的癆病和祿兒的腿傷都有著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祿兒的腿傷甚至成為了整篇小說情節發展的轉折點。然而,《超人》中傷病元素的描寫過于粗糙,在象征意義上過于模糊和幼稚,事實上并沒有很好地發揮出推動情節轉折和發展的作用。因此,在閱讀《超人》的時候,我們總會感覺到,何彬的轉變是那樣突兀和牽強。而在《藥》中,華小栓的癆病則對于情節的發展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在《藥》中,傷病元素有著表現人物形象的作用,而這一點《超人》中是欠缺的。
此外,《藥》中的傷病元素還具有《超人》中所不具有的深度。華小栓患的是癆病,即肺結核,在小說寫作的那個年代幾近絕癥,被稱作“白色瘟疫”。營養不良是肺結核高發的主要原因之一,它與貧困有著直接關系。因此,對于魯迅小說作品中常見的貧窮、愚昧與落后的環境特征,肺結核也就成為了眾多傷病元素中頗為典型的一個。除了《藥》中對華小栓肺結核病的描寫之外,《狂人日記》中也極其相似地寫到“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信中說“現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肺結核這一意象在小說中的頻繁使用,表現出20世紀初中國貧困落后的社會現實,也反映出魯迅對于貧困的社會現狀的關注。不僅如此,與其他外在的疾病和傷痛相比,肺結核更容易被人們想象成一種與社會、倫理和感情相關的靈魂病,可以賦予死亡以道德色彩。在《藥》中,肺結核病與革命產生了悖論性關系,革命者夏瑜為了解放華老栓、華小栓們而慘遭殺戮,然而他的鮮血卻被小栓蘸著饅頭吞食,據說這樣能夠醫好小栓的癆病。在作品中,結核病成為通向深層主題的重要載體,無論是思維的深度還是立意的深刻性,都是《超人》中腿傷所無法相比的。
要探究造成兩部作品中傷病元素差異的原因,首先需要分析這兩者是否具有可比性。這一點前文中已經進行了多次論述和強調:盡管兩者有著種種差異,但它們都是作品中不可忽視的重要成分,都不能為其它元素所輕易替代。因此,對兩部作品中傷病元素差異原因的探究是有可能的。而這對于深入探究周謝二人的創作特點,乃至20世紀的問題小說生態,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因此,對兩部作品中傷病元素差異原因的探究又是必要的。
這些差異的形成,主要是受到作者寫作風格的影響。
魯迅的諸多小說都算得上“問題小說”。他不斷對民族文化進行反省,關注國民性的改造,堅信“國民性可以改造于將來”,但并沒有盲目樂觀,或是一廂情愿地為社會上積重難返的諸多問題開出虛幻而不切實際的藥方。此外,魯迅的創作也帶有為人生小說的色彩:對人的思考,重視人的價值,一直是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的小說一向被喻為匕首、投槍,便是因其辛辣而沉郁的風格。小說中常見復調結構、濃厚的悲哀氛圍和深邃的主題,而這些在《藥》中通過對華小栓癆病的描寫都得到了很好地體現。實際上,魯迅的小說中常常有傷病或類似的因素。僅在《吶喊》的其它篇目中,便有狂人的狂病、孔乙己的斷腿、寶兒的病、老女人的“摔壞了”(且不論真假)、《風波》里的九斤老太、六斤和《故鄉》里的“豆腐西施”楊二嫂的病態的小腳、阿Q的癩瘡、陳士成的幻覺,占了全部篇目的大半,算上《自序》中父親的病,幾乎篇篇都繞不開對傷病元素的演繹。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魯迅問題小說的“傷病情結”,表面上與其早年從醫的經歷不無關系。然而,這些諸多的生理殘缺,實質上揭穿了國人精神上的不健全,這也正是魯迅思想的深刻所在。
冰心則以所謂“愛的哲學”為世人所知。從《斯人獨憔悴》、《兩個家庭》到《超人》,她以“愛”與“美”為問題開出了藥方,且不論這些藥方是心血來潮的一廂情愿,還是藥到病除的良方,至少在這一點上,《超人》也多少帶有了為人生小說的一些特點。冰心的語言風格是十分獨特的,有著“冰心體”的美稱。具體地說,就是純真、柔美,既表現出白話文的流暢、明晰,又有文言文的洗煉、華美。這樣的語言風格,對于其高舉“愛”之大纛自然再有利不過,在描寫傷病等負面場景時卻很難駕馭:或是矯情自飾,華而不實;或是數筆帶過,一味回避。《超人》明顯就屬于后者。事實上,冰心問題小說的創作中很少有直面殘缺、丑陋的勇氣,多數情況下都活在“愛的世界”中,而這所謂的“愛的世界”,不過是個“靈魂的逋逃藪”、“防風雨”的“橡皮衣”,是“神經衰弱的過去的詩人的病態”,對于“解釋社會人生卻是一無是處”[3][4]。的確,冰心以其對正面價值的弘揚消融著隔膜、冷漠等障礙,她的“愛的哲學”在通常情況下與主流文化、精英文化乃至大眾文化都沒有明顯的沖突,可謂左右逢源。以對愛與美的呼喚,從而巧妙地回避了對惡與丑正視的問題,但這樣的一種回避也使得“愛的哲學”如同空中樓閣,顯得有些空洞與蒼白。
然而,作家寫作風格的形成,背后定然有著深層次的原因。
疾病意象的設置與魯迅的痛切感受密切相關:魯迅幼年家道中落,“從小康之家陷入困頓”,而父親的重病和早逝使少年的魯迅深味了人間的苦難和悲哀。從此,他通過“病”去思考社會人生,以文字為手術刀,自我解剖并剖析國民社會,喚醒民眾,對國民性進行改造與療救。此外,魯迅七八歲時即患齲齒,體質孱弱,少年時已有肺結核病的伏根。1923年8月2日,魯迅和朱安遷進磚塔胡同一家紹興同鄉的房子暫住,幾周后,魯迅肺病發作,病情嚴重,只能食流質食物,臥床一個多月。可見,魯迅小說中的疾病意象和傷病元素,亦有其親身的痛苦體會[5]。
同時,學醫的經歷也使得魯迅的作品中對傷病有了更加深入的記述。魯迅最終并未成為醫生,但學醫的背景經歷和醫學知識,卻在成為作家的他的思想和創作中產生了或隱或顯的影響。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談及做小說的經驗:“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
冰心從童年到青年時代一直得到豐厚的母愛撫慰,家庭氣氛輕松溫馨,在協和女子大學(預科)和燕京大學等教會學校又飽受基督教博愛思想的熏陶,這些經歷使她認為世界的真理就是愛,甚至只有“愛”。因此,在現代文學史上,冰心以基督教式的“愛的哲學”開創了“愛的文學”,被譽為偉大的謳歌“愛”的作家。
的確,冰心的“愛的哲學”,主要便是母愛意識和基督教文化的結合,她也正是對這樣的“愛的哲學”傾注了畢生的熱情和精力[6]。
然而,也正是如此,注定了冰心的小說對于傷痛和疾病的回避,對于苦難的敷衍和隔膜,對于絕望、凄慘的粉飾和漠視。《超人》中傷病元素運用的不成功,也是這些因素所造成的。
從定義上講,《藥》和《超人》同屬問題小說當無疑義,并且它們也都帶有為人生小說的部分特征。然而,問題與問題之間亦有所不同。通過對《藥》和《超人》中傷病元素的分析與比較,以及其差異和形成原因,不難看出,傷病元素在《藥》中,緊扣主題,意義重大;而在《超人》中,盡管其亦有著重要意義,卻沒有能夠得到很好的發揮。在探究原因時,這種“不盡興的發揮”更像是作者有意的逃避。那么,《超人》是否真正作為一篇問題小說而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也就值得質疑了。
歷來認為,《超人》所關注的是“五四”低潮期青年熱情消退,空虛苦悶的生存狀態。它否定了悲觀喪氣、厭世自棄的態度,以“愛的哲學”作為治療青年精神危機的靈丹妙藥。實際上,這樣的簡單粗暴的否定和主觀飄渺的肯定都是值得商榷的。正如成仿吾所說:
“近代人的精神上的痛苦,不在于把一切都否定了,而在于只是懷疑與苦悶,什么也不能肯定。近代人若能真的否定起來,倒也可以減少多少痛苦,可是近代人之不能否定,正猶如他之不能肯定。”
“寫何彬的否定的時候,作者的描寫只是一些客觀的可見的現象,主觀的心的現象,少有提起……近代人只是懷疑,只是苦悶,苦的是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何彬對程姥姥所說的話,很顯出了他的懷疑,只是不甚深刻,也沒有把他內在的苦悶寫出來,看去時只越發增加了他的冷度。我在這地方覺得作者的觀察不深,不出客觀的現象以外,反被客觀的現象瞞過了。”[7]
的確,《超人》“寫沒有愛的生活,也只就客觀的現象描寫”,“錯在把何彬寫到了極端的否定”,在對青年精神頹喪的否定上做的并不到位,作為現實小說、問題小說,卻臆造出何彬這樣一個極端的主人公,反而顯得與現實有所隔膜。
隨后,便是在傷病元素出現的小說的情節轉折部分,這一段的處理實在糟糕,以至于給人突兀和不自然之感。何彬如此一個極端冷漠的人,居然只是“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便頓悟了人生。這哪里是呻吟,分明是上帝的福音。
顯然,這樣的轉折是荒謬的,虛偽的,也只能在小說中以藝術的夸張形式存在,對于一篇問題小說而言,這樣的不切實際顯然是一個重大的失誤。而由這樣的轉折所闡發出的“愛的哲學”,也就同樣失去了立足的依據,難以站穩腳跟。
此外,“愛的哲學”也過于理想和美好,在那個時代成為“靈魂的逋逃藪”、“防風雨”的“橡皮衣”的同時,也無疑麻痹著青年的思想,消磨著其斗志,是“神經衰弱的過去的詩人的病態”,對于“解釋社會人生卻是一無是處”。《超人》中運用大量的比喻和夸張的表現手法,“我要用一縷柔絲,將淚珠兒穿起,系在弦月的兩端,摘下滿天的星兒來盛在弦月的圓凹里,不也是一籃金黃色的花兒么?”反觀魯迅,《藥》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夏瑜墓上的花環也是“為了聽將令”而“憑空添上”的。
因此,從內容上講,《藥》為當之無愧的真實的問題小說,揭露的是“真問題”,抨擊的是“真問題”,思考的也是“真問題”。而《超人》在選擇對象上首先就過于主觀和片面,也沒有深刻的思考與探尋,雖然比起《藥》還開出了“愛”的靈丹,但這靈丹即使不是假藥,對“問題”也沒有明顯的效用,至少在這篇作品中無法發揮其“藥效”。可以說,《超人》作為形式上的問題小說,其內容反映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假問題”。
冰心于“五四”高潮時期憑借“問題小說”登上文壇,在“問題小說”的創作方面廣受贊譽,有學者甚至將其推崇至“問題小說的開創者”這樣的高度。然而,通過一系列的比較與分析,不難看出,1921年創作并發表的《超人》無論在表達技巧、思想深度等各個方面,都遠遠不及1919年的《藥》。作者沉溺于對“愛的哲學”的空想之中,缺乏真實實際的生活體驗,文字中充斥著牽強和幼稚的想象、華麗而空洞的說教,對真正解決青年的煩悶并沒有根本意義上的成熟。
事實上,冰心為了反駁尼采“超人”思想而強行推出“愛的哲學”。這種“愛的哲學”如果不比尼采“超人”學說更虛幻,至少跟尼采的“超人”學說一樣過于理想化,如同空中樓閣,華而不實。對于包括《超人》在內的冰心的諸多問題小說,夏志清有著這樣的評價:“這些小說充滿了對月亮、星星和母愛如醉如癡的禮贊,是不折不扣的濫用感情之作。”的確,塞進不該塞的“哲理”,空洞而蒼白地說教,使小說成為了“抽象的記述”;盲目地歌頌“愛”的力量,矯情自飾而缺乏真實,所以成了“濫用感情之作”。
而魯迅則不然,他的作品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們,意在“揭示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醫治國民思想的劣根性。對于現實的殘忍、冷酷,魯迅是從不回避的,這也是周氏問題小說的一貫風格。《藥》同樣寫于“五四”低潮期,同樣寫在青年迷茫困惑、失望無助的社會背景下,然而,《藥》的主題,既不是表現親子之愛,也不是表現革命者的英勇氣概,而是表現了革命者不為群眾所理解的悲哀,揭示和諷刺了群眾的麻木不仁和愚昧落后。但是,這并沒有也不可能使青年從此斷絕希望,一味消沉。與之相反,這一聲“吶喊”,使得那些“在寂寞中奔馳的猛士”,在“愛的哲學”中舔舐畢傷口,繼續奮然前行,“不憚于前驅”。
“冰心女士不是位醫院的大夫,只是一位看護婦”[8]這是對謝氏問題小說的十分形象的評價。的確,冰心的問題小說過于圓滑,缺乏深刻和尖銳,多用回避,少有直面,是藥棉、止痛劑和麻醉,而非手術刀。這當然不是抹煞其作品的社會意義,畢竟醫院不能只有醫生而無護士。然而,對于時代賦予問題小說的使命而言,可能還是更需要魯迅這樣的“思想醫生”和“民族醫生”,以正確地揭示、診斷和治療國民精神病患;可能還是更需要多一些“真問題”,多一些“吶喊”和“彷徨”,少一些“假問題”,少一些無病呻吟和矯情自飾。畢竟,真實地披露現實問題以真誠地探求出路,這也是問題小說的意義之所在。
[1]朱棟霖,等.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北京大學出版社.
[2]李紅娥.魯迅《藥》中對咳嗽的描寫.語文教學與研究,2007,10.
[3]茅盾.冰心論.
[4]阿英.謝冰心.
[5]高飛.魯迅小說中的疾病意象探析.語文教學通訊.
[6]康泳.論冰心創作中的母愛意識與基督教文化.昆明理工大學學報.
[7]成仿吾.評冰心女士的《超人》.
[8]草川未雨.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