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小 敏
(山西大學 國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日本江戶時代《詩經》學研究
張 小 敏
(山西大學 國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江戶時代(1603—1867)是日本《詩經》學史上最輝煌的歷史時期。短短260余年間,產生《詩經》著述近500種,不亞于同期的中國。伴隨社會主流文化思潮的變遷,江戶時代《詩經》學分別經歷了朱子“詩”學的獨尊、日本《詩》學特質的形成及《詩經》漢學的全面復興三次變遷。從中不僅能看到日本《詩》學更迭中的中國印記,而且能感受到《詩經》在江戶時代的文化建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日本;江戶時代;《詩經》學史
目前,學術界一般認為《詩經》傳入日本的時間是公元5世紀。一直到江戶時代(1603—1867)開始之前,《詩經》在日本長達一千余年的流播中,除15—16世紀出現了個別《毛詩》著述之外,只有零散的《詩經》文字直接或間接地化用在朝廷外交文書、典章制度、君臣詔表以及上層貴族政治抒情的漢詩或和歌當中。可見江戶以前的《詩經》接受更多地表現為參與日本政治文化的建設。進入江戶時代以后,情況發生了驟變。在中國文化的強大影響下,日本出現了經學研究高峰,中國經典文化在日本的傳播由上層統治階級向普通民眾下移,形成全面接受中國文化的社會思潮,深刻地影響到江戶時代的文化建構。江戶學者慕化成風,以通漢文為尚,故其著作多用漢文書寫,被人稱作“準漢籍”。據日本學者江口尚純先生的調查,江戶時期《詩經》著述近500種[1],是《四庫全書》與《續修四庫全書》所收詩類總和的近4倍。這無疑是一個驚人的數字。通過對現存著作的考察和研究,發現日本江戶時代《詩經》學共經歷了三次轉變。從中不僅能看到日本《詩》學更迭中的中國印記,而且能感受到《詩經》在江戶時代的文化建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江戶初期大致從慶長年(1596—1614)開始,至元祿年(1688—1703)結束。江戶初期的《詩經》學是在朱子學成為官學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全面展開的。江戶幕府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起初僅是戰國時代的一名地方諸侯,趁其主君尸骨未寒之時,擁兵奪權,弒君自立,登上日本權力中心的最高峰,建立了日本歷史上政治體制最完備也是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江戶幕府。憑借武力贏得天下的德川家康汲取鐮倉、室町以來武家政治的失敗教訓,決心采用文教政治來守護既得利益。文教政治的核心是意識形態的統一,因此官方意識形態的選擇就成為剛剛建國不久的江戶幕府急需解決的時代命題。
當時理論體系相對完備的有四種學說可供參考,分別是神道、佛學、儒學、南蠻學(又稱“洋學”)。然而神道教理論建構先天不足,佛學的出世思想又與當時社會急需的現實本位格格不入,南蠻學講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與幕府本身嚴格的身份等級制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決定了它們都不可能承擔起維護統治的思想重任。德川家康不得不將目光再次鎖定在儒學以期尋求出路。而在東方世界勢頭正旺,具有強大文化影響力的朱子學,正好具備幕府要求肯定現實秩序,服務武士統治的理論素質。因此朱子學由私學向官學身份轉換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之后朱子學作為一種獨立的意識形態迅速崛起,進入它在江戶時代的全盛時期。在行政力量的干預下,不僅培養政治接班人的最高學府和各地藩校,把學習和接受朱子學作為重要的教學目標,而且全國各地興起的私學,也將朱子學作為重要的教學內容。自1630年至1871年,在各藩校擔任教授的1912人中,屬于朱子學派的有1388人,居絕大多數,而直接出自林家學塾和昌平坂學問所的就有541人[2]。在這個以文教統治為核心的新的政治實體,朱子學的傳播速度和范圍令人驚嘆,僅僅過去幾十年,新生代學人就已經遺忘了曾在日本流布一千余年的漢學。林恕曰:“近世若徒才窺宋儒之義理,至如漢儒之著述,則束高閣而不知其本,可以痛恨焉。”[3]卷首朱子學說憑借其特殊的官學身份,承擔起了建構意識形態話語系統的使命。
江戶初期的《詩經》研究在朱子學官學背景下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具體表現為對朱子“詩”學的高度認同。《詩集傳》作為朱子學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伴隨朱子學官學身份的確認,迅速以絕對優勢壓倒了《毛傳》、《鄭箋》、《孔疏》,成為日本學人研討的重點。林羅山是江戶幕府最先起用的最高學政行政長官,他的《詩》學觀代表著官方經學的發展形態,具備足以影響當時《詩》學研究風氣的強大號召力,一定程度上規定著剛剛統一不久的江戶幕府的《詩》學走向。林羅山沒有專門的《詩》學著作,其《詩》學觀零星地散布在一些隨筆當中。他對《詩集傳》評價極高,說“毛公亦漢儒之醇而所受有之焉,而其《傳》甚略,鄭《箋》稍詳也,而其據讖緯不若毛之正也,孔氏《疏》兼解二義,粗周覽而后可用朱子《集傳》。”[4]卷七十三,465“逮朱子《集傳》出而后群言廢矣,可謂得比興之本旨,合詩人之原志。”[4]卷六十四,324“朱子除訓詁之固陋,稟折中之大才,作《詩集傳》以行于世。且于《序》則有所援,有所闕疑,有所不取,有所論辯。至如形名度數草木鳥獸,有讓于先儒,不悉釋出。千歲之后得六義之旨者乎。”[4]卷三十三,367羅山年老后,他的兒子林恕接替父職主持幕府學政,著有《詩經私考》、《詩經別考》,《詩》學觀與其父一脈相承。其在《詩經私考發題》中云:“揭出《朱傳》所援古事古語以記其出處,且并載諸說便于《朱傳》者。”[5]這便是《詩經私考》的核心宗旨。書中體例先列朱熹《詩傳》原句,輔助文字低一格書寫,內容詳瞻,不以其簡而不解,不以其繁而求簡,故《私考》卷帙浩繁,多達32冊。他已經不是解經,而是在釋傳,對《朱傳》中任何可能存在閱讀障礙的地方詳加闡釋。江戶前期另一部《詩》學代表作是松永昌易的《頭注詩經集注》。和林恕《詩經私考》一樣,株守朱熹《詩集傳》。采用高頭講章的模式,從元明以來涌現出的大量《集傳》注疏本中,選取契合作者心理的幾種,經過重新整合后,完善朱子《詩》學理論體系。正如他在書末所言:“右詩三百十一篇,朱子《集傳》之考證評注者。余教授之暇,采摭元明諸儒之說,以便同志后學之徒者也。”[6]跋其他羽翼《詩集傳》者,還有中村惕齋的《筆記詩集傳》,著述旨趣與《詩經私考》、《頭注詩經集注》如出一轍。他們共同印證著江戶初期《詩經》研究獨尊朱子“詩”學的時代特征。
江戶初期的《詩》學研究是以朱子學初傳江戶為主旋律的文化生態背景下展開的,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文化意義。從《詩》學史的角度來看,江戶初期的《詩》學研究是日本江戶時代《詩》學史的積蓄待發階段,分別在人才儲備和理論探討方面為江戶中期日本《詩》學特質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江戶初期的《詩》學研究配合大一統國家的建立,主流意識形態的變更,分別從思想認識的統一,朱子學理論的建構,政教思想的傳播三個方面,給予剛剛建國不久的江戶幕府以有力的理論支持[7]。
江戶中期大致從元祿年(1688—1703)開始,至寬政年(1789—1800)結束。江戶幕府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生產力逐步提高,生產資料有了剩余,商品經濟賴以發展,使得城市規模不斷擴大。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商人的勢力日趨增強,在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江戶、大阪、京都等城市,聚集了一大批擁有大量財富的商人,并趁勢要求提高商人階層的社會地位。同時,商品經濟滲入農村后,商業性農業的發展,對以向農民征收實物地租為基礎的幕府財政造成巨大威脅。幕府不得已削減中下級武士的俸祿來維持統治階級的運轉,導致下層武士的生活陷入貧困。商人勢力的崛起和下級武士的貧困化,從根本上動搖了幕府嚴格的士農工商身份等級制度,從而帶來了諸多社會不安定因素。
社會貧富差距的日益懸殊,導致的是社會地位的變更,以及由此帶來的主流價值觀的轉變。無論是原來高高在上的武士階級,還是社會地位高于商人的農民,他們不得不在經濟實力面前向商人低頭,認同商人階級的價值觀。“民之在閭巷也,善鬻者富,善耕者饑。視之先王之典,豈不異乎?且其為吏者,不學無術,唯知錢貨可貴,而見利廢義。則商賈之權,上侮王公,下凌朝士。使士如奴隸,視農如藏獲,厚生之道亡矣。”[8]19-20其結果導致全社會棄本從商,“今之民,身日勞,而財日空。是以斷然乃謂,耕無益于食,織無益于農也。士亦曰:學無益于身,業無益于家也。乃廢其事,而惟奇邪是從、诪張之務,于是乎世之逐末者何其多,而務本者何其寡耶。”[8]20商人階層經濟實力的雄厚,使人們的生存方式和價值觀念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整個社會出現了尊重生命,向往人性自然的生活意識。
世俗文化的興起,不僅影響到文人的物質生活,而且直接反映在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之中。純粹的經學研究不足以維持儒生基本的生活需要,他們或者結交豪門望族,或者替他人寫作漢詩文,或者參與古董的鑒定和買賣,以獲取資助或利潤。龍草廬就曾為人作詩文,賺取稿費。根據稿費的多少決定詩文的好壞和長短。柏木如亭在詩里明確說道,自己賣詩是為了給兩個孩子買衣服穿。皆川淇園是有名的大儒,常有人請他作詩、畫畫、寫字,淇園根據出資的多少決定篇幅的長短和質量。當這種世俗價值觀已經表現在文人的生活行為中時,他們所創造的藝術作品實際上早已是塵俗之物。文學、繪畫等藝術領域都出現了濃郁的宣揚情欲的價值取向。“浮世”成為那個時代最流行的詞語,如浮世草子、浮世繪等。同樣庶民文化也影響到經學研究領域,江戶中期的《詩》學界打破了朱子“詩”學一統天下的局面,出現了諸多的“異學”思維,各種聲音的相互交織,使這一時期的《詩》學研究帶有作者鮮明的個性特色,向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
(一)伊藤仁齋、太宰純為代表的《詩經》文學研究
古義學派的創始人伊藤仁齋是在朱子學一統天下的形勢下敢于大膽質疑朱子學的第一人。他的《詩》學認識大大不同于以往,頗具有現代《詩》學理論的意味,他提出的一些觀點放在現在也不過時。他以詩人的視角欣賞《詩經》,發掘《詩》的藝術美。認為《詩》是古人心靈世界最真實的呈現,給《詩》貼上人情的標簽,人情成為他討論《詩》或詩歌的核心概念。另外,小序和《朱傳》都規定了《詩》篇固定的含義,千百年來人們墨守成規,鮮有人提出質疑。仁齋打破舊說,提出“《詩》無定義”說,站在讀者的角度審視《詩》篇的內容。受伊藤仁齋的影響,江戶中期其他學者也都表現出對“人情”《詩》學的贊許。太宰純著有《朱氏詩傳膏肓》,繼承了仁齋的《詩》道性情說和詩無定義說,并進一步提出,三百篇是中國詩歌的源頭,確立著后世詩歌發展的風雅傳統。同時,太宰純還善于發現《詩》的韻律美。此外還有荻生徂徠、祇園南海等。事實上,他們是在復古的幌子下,徹底地摒棄傳統舊說,從文學的視角解讀《詩經》。
(二)中井積德、皆川淇園為代表的《詩經》異學研究
這批人無所依傍,最看重自己閱讀欣賞《詩經》的感受,對《詩》作出帶有鮮明個性特色的全新解釋。中井積德所撰《古詩逢源》,將三百篇順序全部重新編排。不僅風、雅、頌內部存在調換的現象,風雅頌之間也有置換的情況。三頌中去掉魯頌。其次以己意訓解文字。如釋“我馬虺隤”之“虺隤”為“馬之壯貌”。《氓》詩“猶可說也”之“說”,解為言說之意。皆川愿的《詩經繹解》,視《詩》與《論語》相一致,極盡能事發掘《詩》中有益于自我修養的道德內涵,三百篇一變為滋養心靈的道學說教之作。說《關雎》“此篇言擬思中德而求實與相配也。”說《碩鼠》“此篇言德性唯在其所存之,茍不存其存,將必亡之也。”《詩》完全變成以道德滋養心靈的說教之文。單篇演繹外,皆川氏還強調詩篇整體道德說教的力量。如說《周南》“凡《周南》大意教本身佩命以絀外羨也。”說《召南》“凡《召南》大意教則德修行而以去惑貳也。”其他還有諸葛蠡的《諸葛詩傳》等。
(三)岡白駒、赤松弘為代表的《詩經》漢學研究
異學思潮蜂擁而起之時,岡白駒《毛詩補義》重新推舉《詩序》,形成與朱子學針鋒相對的局面。《毛詩補義》最富價值的地方,是岡白駒在《鄭箋》的基礎上,延伸、充實《毛傳》的內涵。岡氏的意義拓展,大致有兩個導向。一是人情導向,二是《詩序》導向。所謂人情導向,即作者運用換位思考的方式,從詩人的情感基點生發,深味其感情經歷,還原生活原形。所謂《詩序》導向,即作者以《詩序》為思考的終點,消解《詩序》與《毛傳》之間的軒輊,豐富《毛傳》的內容。其在人情和《詩序》指向下對《毛傳》的補義,極大地拓展了《毛傳》的意義,推動了宋學繁盛之下漢學的進程,維護了《毛傳》的經典權威,在當時引起強烈的反響,可以視作是江戶后期漢學全面復興的先聲。與岡白駒的絕對遵守漢學有所不同,赤松弘《詩經述》走的是一條折衷漢宋的路子。《詩經述》以朱熹《詩集傳》為底本,將小序首句美刺主旨化解到《朱傳》的敘述中,同時摻入自己的思考。弘其實是努力在漢宋之爭中尋求一條中間道路,消解二家之矛盾,使之自然融合。其他又如齋藤高壽的《復古毛詩》等。
(四)日本《詩經》名物學研究的出現
18世紀以前,日本還沒有專門的《詩經》名物研究專著。直到18世紀初期,伴隨日本《詩》學特質的形成,才出現日本《詩經》學史上首部名物學專著。《詩經小識》是新井白石為適應教學的需要,邀請稻若水執筆的日本《詩經》學史上第一部名物學專著。約成書于寶永六年(1709),流傳甚廣。隨后的一百多年里,誕生了一大批有影響的名物學研究成果。繼踵而起者有松岡恕庵的《詩經名物考》、江村如圭的《詩經名物辯解》、小野蘭山的《詩經名物辨解正誤》、藤沼尚景的《詩經小識補》、淵在寬的《陸氏草木鳥獸蟲魚疏圖解》、岡元鳳的《毛詩品物圖考》、井岡冽的《毛詩名物質疑》、三谷樸的《詩經草木多識會品目》,茅原定的《詩經名物集成》、細井徇的《詩經名物圖解》等。江戶中期,《詩經》名物研究的出現并迅速繁榮,又反過來證明這段時期是日本《詩經》研究的一個多元時代。
總之,江戶中期町人文化的崛起,宣揚情欲、張揚個性成為這個時期的文化主流。《詩經》研究也出現任性解詩,多元闡釋的新局面。朱子“詩學”獨尊的時代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各種流派的齊頭并進。以人情《詩》學為契機,不僅涌現出大量新《詩》著、新觀念、新派別,而且促成了日本《詩》學自覺時代的全面到來,開辟出一個嶄新的《詩》學時代。
江戶后期大致從寬政年(1789—1800)至江戶幕府的倒臺(1867)。寬政改革是江戶中期和后期分界的一個重要歷史事件。江戶中期以來商品經濟的持續發展,不僅沒有帶來安定的社會環境,反而刺激了國內的基本矛盾,加之天災頻臨,導致國內貧民起義、暴動愈演愈烈。為了緩和矛盾,克服幕府面臨的危機,幕府在寬政年間(1789—1801)實施了江戶歷史上繼享保改革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改革——寬政改革。老中松平定信在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但終因改革派內部政見不合,又損壞了部分權貴的既得利益,因此最后隨著松平定信的下臺,寬政改革很快草草收場。天明以來延續的社會現狀并未有多大改善,反而將德川幕府統治推向了絕境。以寬政改革為標志,幕府統治由相對穩定進入萬劫不復的封建末世。
用四個字概括江戶末期的社會現狀,即內憂外患。江戶后期的吏治更加腐敗,當時在位的第11代將軍德川家齊(1773—1841),也是一位無所作為的將軍。他在江戶幕府歷代將軍中有兩個“最”,一是在職時間最長,達50年。二是擁有妻室最多。他有一位正室,39位側室,共40人。據傳他有不少私生子,依據史實記載,可考者有55個子女。如此龐大的家族群體,無疑使得本來就已窘迫的幕府財政雪上加霜。將軍無暇理政,綱紀松弛,官府賄賂成風。老中水野忠成沉迷于權錢交易,大肆賣官鬻爵。上行下效,幕府吏治一片狼藉。生存受到嚴重威脅的下層貧苦農民,不得已走上反抗的道路。據統計,至幕府末期的天保年間(1830—1843),每年發生的農民起義在10次以上。禍不單行,天保年間發生的“天變地異”較之天明大饑饉毫不遜色。1830年,自然災害再次接踵而至。1833—1836年,第3次全國性的大饑荒,造成70余萬災民,很多人因此餓死。饑荒引發了波及全國的社會動蕩。最大的一次是發生在1842年的近江起義,有4萬農民參加。
幕府統治危機主要來自于兩股力量:一是吏治腐敗,天降不祥;另一方面則來自于西方資本主義強國的入侵。早在1792年,俄國使節拉克斯蔓就來到北海道的根室,要求通商,遭到幕府的拒絕,其后雙方在北方不斷發生摩擦。1808年,英國軍艦“費頓”號追逐荷蘭船突襲長崎。之后,英國船艦經常出入日本沿海。1837年,美國借機駛入浦賀,遭到炮擊。據統計,自1764年至1854年,西方勢力同日本發生的摩擦達52次。1842年東方大國中國在中英鴉片戰爭中的慘敗,幕府深受震動,鎖國政策開始放寬。直到1854年,美國以武力相要挾,日本國門洞開。隨后英、俄、荷等國蜂擁而入,同幕府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從此以后,日本再也無法回到原來那個封鎖的世界。
處于如此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下的《詩經》研究也發生了新的變化。據筆者統計,現存的約150種江戶時代《詩經》著述中,有近百分之八十出現在江戶末期。這固然與江戶時期教育的普及化及知識階層的下移有關,但最主要的原因還來自于江戶晚期內憂外患的文化環境。以《五經》為主要研討對象的日本學者,秉承儒學修己外王的學術理念,一直保持著對現實世界的深切關注,自身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濟世情懷。當身處的世界出現“天下無道”的情形時,他們會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為往事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通過注疏儒家經典,重建道德觀念的方式來體現自己的生存價值。所以,江戶末期出現大量《詩經》著述的現象也就不難理解。此時《詩經》研究的另外一個現象更值得注意,即《詩經》漢學的復興。江戶末期的大部分《詩經》著述都承認《詩序》的正統地位,而對官方意識形態朱子“詩”學的“廢序”論大加鞭撻,連朱子學背景的學者也在有意識地從《詩序》中汲取營養。這是因為《詩經》漢學針砭時弊的美刺精神與文人以道自任的價值追求不謀而合,所以江戶后期《詩經》漢學研究出現復興的新趨向。
(一)尊序抑朱派的《詩》學研究
代表作有龜井昱《古序翼》、《毛詩考》及八田繇《詩經古義解》等。其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是龜井昱的《古序翼》和《毛詩考》。龜井昱《古序翼》是向朱熹發難以捍衛《詩序》的一部力作。朱熹著《詩序辨說》駁難《詩序》進而廢序說《詩》,龜井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撰《古序翼》駁斥《詩序辨說》以維護詩序的正統。《毛詩考》一書,是龜井昱在仔細玩味《詩序》的基礎上,順著《詩序》設定的方向,為《詩》蒙上更為濃厚政治教化色彩的一部《詩》學專著。八田繇《詩經古義解》意在還原《詩經》古義,在《詩序》劃定的圈子里反復揣摩,一再申述。其他如戶崎允明《古注詩經考》、諸葛晃《詩序集說》、藍澤祇《詩經講義》、野呂道庵的《述經隨筆》等。
(二)兼采漢宋派的《詩》學研究
兼采漢宋派超然于漢宋之爭外,不信漢,不信宋,無所依傍,兼采漢宋,依據自己的判斷解《詩》。代表作有東條一堂《詩經標識》、古賀煜《朱子詩傳思問續編》等。《詩經標識》立足朱子學,卻不為其束縛,持一種通達的態度,馳騁于朱子學之外的廣闊領域,遍采諸家雜說之精華,以滋養朱子學。其不拘一格的《詩》學風格和獨具特色的文字考釋成就了其自我的個性。朱子學出身的古賀煜,吸納漢學中合理的成分,尤其是訓詁方面的優勢,形成兼采的特色,帶有二家學說的血統。同時摻入自己的思考,參照文勢,聯系上下文語境,對《詩》意做出全新的解讀。在江戶后期的《詩》學研究中,這一派的勢力最大,人數最多。其他如豬飼彥博《詩經集說標記》、日尾瑜《毛詩諸說》等。
(三)考據學的出現
轟轟烈烈的寬政禁學運動,使江戶末期的《詩》學研究者顯得更加理性,他們不再延續江戶中期以來的《詩》風醉心于標新立異,而是從清代考據學的方法中得到啟示,以尋求更加科學合理的解釋為宗旨。考據學派是江戶末期乃至整個日本《詩經》學史上成就最高的流派。代表作有大田錦城《九經談》、仁井田好古《毛詩補傳》、安井息軒《毛詩輯疏》等。大田錦城經學研究于《詩經》用功最勤,且有意識地借鑒剛剛傳入日本不久的考據學研究方法,可以視作是日本《詩經》考據學的開山鼻祖。仁井田好古《毛詩補傳》最精彩的部分是散落于大段引文當中的考據之說。特別是好古造詣極深的上古農田制度和禮俗方面,每一處都絕對稱得上是一篇論說美文。而成就最大的是安井息軒的《毛詩輯疏》。息軒生活于江戶明治交替之際,受清儒影響頗深,尤長于考據學,如名物、天文、地理、歷史、制度、古韻、校注等方面,常能發先儒所未發。黃遵憲稱其為日本第一大儒。《毛詩輯疏》是江戶時期近300年間不多見的優秀之作,可以說是日本江戶時代最富價值的《詩》學成果。
伴隨江戶時代社會主流文化思潮的變遷,日本江戶時代《詩經》學分別經歷了朱子“詩”學的獨尊、《詩經》研究的多元化及漢學的復興三次變化。如果我們把江戶時代主流文化思潮看作是生發江戶《詩》學演進的內部因素,那么中國《詩經》學則是促進江戶《詩》學轉變的重要外部因素。仔細分析這三次變遷,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日本江戶時代的《詩經》學恰好與明清兩代的《詩》學走向相吻合。這不是一個偶然現象。實際上,江戶時代《詩經》學在整個過程中一直深受中國《詩經》學的影響。江戶時期《詩經》研究的歷史與明清《詩經》學息息相關,不可分割,他們之間自然形成一種此消彼長的連鎖反應模式。“西土學術文風百年內外必覃被于我,邦人一染之后不輕變,非如西土易遷。”“本邦學術文風大率仿象西土而為之,故西土盛行之后,百年內外方覃被乎本邦,洵時執之自然也。”[9]卷三十四,第一三一條因為空間的阻隔,此間存在一定的時間差,時間差的長短取決于兩國的外交策略和交通運輸的水平。相對于明清而言,一種過時的學風東傳之后,都會對日本學界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作為一種剛剛傳入不久的新的學風,它在日本的生命力,一則決定于該種學術的優劣,二則決定于該種學風是否迎合日本學人的興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說,江戶《詩經》學史就是明清《詩經》學史的一個濃縮版。廣瀨旭莊曾經這樣評價國民,說:“西人之知,深于創新;邦人之才,巧于模仿。凡百器物方技術數之類,無不悉然,至文章經義尤甚。”[10]雖然古賀煜是針對手工業而言的,同樣也適用于日本的《詩經》研究。當然“繼述”不等于簡單重復,正如一個原創于他國的模型,經過日本人的加工之后變得更加精制適用一般。準確地講應該稱之為“日本化”。明清時期新的研究風氣經過江戶學界的本土化以后,這種風氣會根據日本民族的特點,發生適當的變化,作出相應的調整,使之變得與日本的國情更加相合拍,體現出濃郁的當地特色。江戶時期的《詩經》學史尤其如此,他們積極主動地參與《詩經》的日本化過程,使一部來自于西土的經典在本國環境下煥發出璀璨別致的民族之光。
[1] 張寶山,楊儒賓.日本漢學研究續探:思想文化篇[C].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49-73.
[2] 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88.
[3] [日]林恕.詩書序考[M].內閣文庫藏稿本.
[4] [日]林羅山.羅山先生文集[M].平安考古學會大正七年(1918).
[5] [日]林恕.詩經私考[M].內閣文庫藏寬文壬子(1672)寫本.
[6] [日]松永昌易.新刊頭注詩經集注[M].鈴木溫寬政三年(1791)依據今村八兵衛藏板校刊本.
[7] 張小敏.日本江戶初期的《詩》學[J].晉陽學刊,2002(2):142-143.
[8] 劉岳兵.日本近現代思想史[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
[9] [日]古賀侗庵.侗庵新論[M].東京大學總合圖書館藏寫本.
[10] [日]關儀一郎.日本儒林叢書[M].東京:鳳出版,1971:18.
On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in Japan’s Edo Period
ZHANG Xiao-min
(College of Sinology,Shanxi University,Taiyuan 030006,China)
The Edo period (1603—1867) is the most prosperous historical period in Japan in terms of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 In the short span of 260 years,there were more than 500 writings aboutTheBookofSongs,overtaking China in the same period. With the change of social mainstream culture,th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experienced three changes. They are: the domination of Zhuzi Poetry,the independence and formation of characteristics of Japanese poetry,and the renaissance of sinology ofTheBookofSongs. From these three stages,we can not only see the Chinese influence on the changes of Japanes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but also can feel the importance ofTheBookofSongsin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Japan’s Edo period.
Japan;Edo Period;the History of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
2015-03-1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 (10&ZD101);山西大學校科研基金項目(020951801003)。
張小敏(1982-),男,山西壺關人,山西大學國學院講師。
I109
A
1001-6201(2015)04-0157-06
[責任編輯:張樹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4.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