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生龍
馬知遙極具民族情懷的小說作品呈現于眼前,作為來自回族的讀者會不經意地調動自己的民族情感,自熱而然從作品中去尋求精神內蘊。
一
小說《亞瑟爺和他的家族》以作者獨到的眼光,內斂的智慧,地域和民族的熱情,迸射出異樣的生命之光。馬家莊,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從亞瑟爺當初選擇在這里定居,到繁衍出八代子孫,這個地方遵從著一成不變的家規族訓:
羊是偷來的,
婆姨是搶來的。
正因為如此,這里的人們長久以來不愁吃穿,自給自足,封閉落后,安于生活。從清末民國到新時期,歷經七朝,小說縱覽社會歷史,時代更替,橫向地為我們展開不同人物的命運遭遇,波瀾起伏,其中融匯著宗教和傳統的相互抵牾。作者如此安排,是因作者感知到地域歷史、宗教力量和人物命運之間深刻緊密地關聯著,也讓我們體味到了觸手可及的情感關切。錢穆先生說:“‘家族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最主要的柱石,我們幾乎可以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雹亳R知遙先生為我們呈現的就是一個家族的歷史,一部孤獨的群居史。與大多數家族小說不同,這篇小說包孕著獨具魅力的地域和民族特色,以敘述者的全知視角來講述一個家族的百年歷史,我們也從小說瑣碎的語言片段中能夠管窺出,整個家族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出不一樣的社會境遇。小說敘事偏重于將內部矛盾嫁接至外部事物的壓力當中,馬伏祥與亞瑟爺的生活關系、父親和亞瑟爺的不可開交,小說有意避開這些矛盾,反躬自身,從另一程度上又來確立和解決這些矛盾,只不過小說視野不再是重復家族內部之間的糾纏不清,而是展現與離群索居的現實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種生活場面,對外界的苦苦追尋,實際上也是對整個家族層出不窮的心理掙扎和精神反叛。
二
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各類文學體式對西方藝術手法借鑒學習,創作方式變得靈活多樣,文學爭鳴可謂是精彩紛呈,不可名狀。新世紀以來,小說從西方后現代主義中汲取理論支撐,“個人化寫作”作為特殊關鍵詞出現在文學史上,特征是崇尚自我價值本位,敘事界限的非明確化等。②小說《亞瑟爺和他的家族》的創作雖然不是完全受此感染,但是在這種文學趨勢的影響下,也給我們帶來了由題材到內容煥然一新,別具一格的閱讀享受。小說充斥著馬家莊人的生存觀念,主人公的生命體驗,道出了各個時代的社會聲音,觸碰到每個人的魂靈。這種特殊的方式,新穎中帶著良知和反思。
我們在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感覺到語言中所包含著某種情感的親近感,細細品來卻距離遙遠,是因為小說敘事采用陌生化的邏輯架構,這種邏輯斷層有西方創作方式的運用,作者將一個隱含的意識主宰故意遷移,我們能在閱讀過程中總覺得自己和文本之間總有一層紗,不能盡得其意,造成敘事的非常規化,作者特意將小說時空留白,給讀者足夠想象的空間,讀者通過自己的閱讀理解可以外加情節補充,從某個程度上來說是讀者再創造的過程。譬如小說在寫主人公馬伏祥和何為、馬伏祥和王淑蘭之間關系的時候,用瑣碎、不確定的語言隱秘地塑造,我們要從不經意的敘事話語中開啟自己的想象,那些毫不起眼的語言和舉動,可能就是推動情節發展不可或缺的事件。閱讀者要運用自己獨有的警覺性來就相關的語言進行拼湊,才能了解敘述者的心理情感變化,才能把握文本總體走向。當然,作者也通過詼諧幽默的筆法對小說各細部進行刻畫,加深了小說的主題內涵,增強了小說閱讀趣味性。
小說視角可以說決定著一部小說的魅力。而這部小說的視角選擇和運用極富特色,體現出作者藝術手法的純熟的支配能力。小說的起始處和結尾處都能瞥見亞瑟爺的形象,這除了內容和思想的映照之外,還包含著小說藝術的前后呼應。小說總體上遵循著按時間發展順序組織話語,其實在暗處卻隱藏著一條線,那就是以馬伏祥為線索橫線表露不同人物的不同命運。小說既有現實生活的變化推進,也有不同人物的人生傳奇(以回憶為主),回憶的部分又對現實情節變化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也就是說,回憶一方面道出了人物遭遇,顛沛流離,另一方面對小說整體敘述意義重大。另外,作者的全知視角和作品主人公的自我視角交融演進。小說中故事發展常伴著一個沾染情感內蘊的敘述者,在特定語境處跳將出來,發表評論,透露情節的發展軌跡,表現出作者的深厚關照。自我心理視角在適當時機的表露,對客觀現實的評析和自我意識的挖掘,從而把握主人公的內心情感和心理掙扎。這種視角間的相互轉換,相得益彰,為小說增添了藝術性。
三
主人公馬伏祥,與亞瑟爺在情感上關系密切,可作為莊上唯一的知識分子,他更早也更自覺地看到馬兒莊人在亞瑟爺落后愚昧的精神壓制下,重復舊有的生活方式,而亞瑟爺和家規的權威卻如夢魘般刻鏤在一莊人的心頭,造成一莊人不可能眼睛往前看,結局只會是悲劇。所以,他尋求反叛,想要掙脫精神牢籠,去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可他畢竟獨力難支,他的人生也注定是悲劇?!皩Ρ瘎碚f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雹垴R伏祥身上正是存在著這種抗爭,才算是真正的悲劇。馬伏祥借著對物質的夢寐以求去換取精神反叛,來彰顯生活價值,當這種反叛被現實擊碎后,又心灰意冷、喪失生活信心,將一切歸咎于真主的安排,用小說中的話說:“這些年走南闖北折騰了一氣,最后也還是空空如也”。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家族反叛者的形象可謂是不勝枚舉。如巴金小說《家》中的高覺慧,路翎《地主底兒女》中的蔣純祖,端木蕻良《科爾沁旗草原》中的丁寧,陳忠實《白鹿原》中的黑娃,他們或浪漫、或英雄、或現實、或野性,或尋求自我意識的獨醒、或探索民族意識的解放,都讓我們看到作者充滿了深厚的歷史反思,筆端處悲慟格調顯現。馬伏祥這樣的一個反叛者,也是文學史上反叛者形象的延續。
高考失利,是馬伏祥首次接觸新生活的失敗,也是父親馬德天反叛亞瑟爺的失敗。與何為產生了不明不白的關系,從起初心里的自負自恃,到何為的可望而不可及,再到雙方彼此需要,最終需要破裂,分道揚鑣。通過這樣一個離散——結合——破裂的內在結構,挖掘出馬伏祥在生活過程中心理的諸多變化,利用自己與何為的關系,彌補自己在改變舊的生活狀態過程中的困乏和不安,其實何為也是在利用馬伏祥來平衡她的內心。需要不再,依托斷裂,他們追求的目標是不一樣的,何為選擇拋棄了馬伏祥,揚長而去,而馬伏祥自尊受到傷害之后,只能在原地打滾,不知所向。與王淑蘭的交往也只不過是不平衡的持續。馬伏祥總是處在自卑的狀態,高中時對王淑蘭的越軌行為讓他長時間的莫名感傷,這是因為身份錯位和生活狀態的差距給他造成的情感壓抑。接受了王淑蘭的感情,附帶著強烈的功利因素,想讓自己擺脫自卑的困境,也想更接近現代城鎮生活,王淑蘭的懷孕讓他感覺到恐懼,他不希望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處于劣勢,他要占據主動權,所以他在賺取一筆錢之后才打算結婚,將婚事辦得風風光光。他想用愛情去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敗落而歸。做小生意,也是一種反叛的表現。馬伏祥想走出馬家莊,想要和現代社會親密接觸,來明確自己的位置。馬伏祥想要自己從蒙昧、封閉的馬家莊解放出來,實際上是對亞瑟爺及整個家族生存方式的一種反叛和背離。
在小說結尾,馬伏祥的背離和反叛都沒有成功,“因為他突然明白是亞瑟爺禍害了馬家莊一莊子人。他是一個不祥之兆!只有他的死才換來了馬家莊的新生,這是應該高興的事?!眮喩獱斒恰耙粋€時代、一種習慣、一個熟悉安定的生活”的標志,時間流逝,可亞瑟爺的威望卻歷久彌新,深深熔鑄在馬家莊人的心里,以致一莊子人都不敢悖逆。馬伏祥的心理活動,勿寧說是他憤怒和不滿,不如說是一種迷茫、怯懦的表現。
反叛即為建構,可是馬伏祥是一個迷茫的反叛者,我把他定義為:抵牾中的迷茫反叛者?!榜R伏祥木木地站著,既不高興也不惋惜,只覺得心里空落落地一片茫然?!彼偸窃谑桥c非的邊緣徘徊著,不能勇敢踏前一步,也不可能駐足停歇。似是而非,善惡不分。在舊與新、農村和城鎮、傳統與現代等問題的選擇和探究中,迷失了自己,將悲哀留給了自己,也留給了馬家莊人。
四
馬家莊人雖然是以亞瑟爺為代表的家族聚落,可是我們未能從其中覺察到絲毫的家族倫理觀念。長輩和晚輩的關系都似乎是平輩人之間的交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正是馬家莊人畸形生活的外化,作者在看似粗鄙的語言中卻潛藏著亂世深刻的悲慟。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將民歌“花兒”夾雜在內,現實的矛盾沖突被突如其來的浪漫情趣所緩和,而“花兒”附加在小說之中又和人物命運起伏緊密相連,已經同小說的發展脈絡融合在一起。
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描寫,必然帶有民族特征,這是因為作者會帶有民族自覺意識,“民族自覺意識,即所謂的民族情結,他的存在不完全取決于個人后天的經驗,而產生于民族整體的集體無意識。”④正是有這種民族自覺意識,所以馬知遙先生有意或無意地表現民族特有的文化涵義,這種民族文化的縱深性強,感悟性深,批判性濃,作者是要從文化深處剖析整個民族在現實生活中的無意識紕漏,讓整個民族從心靈深處去反思和反省,繼而在真善美的向往中領略現實美好。
馬家莊不只是亞瑟爺一個人無知,而是群體無知,已成為集體無意識,這該是多么可怕和危險。在小說中,難道整個馬家莊人就該背負著歷史的重壓在現實面前卻步嗎?長此以往,馬家莊人只能被歷史拋棄,被社會遺漏。馬知遙先生“在自我生存的土地上,憑著源自厚實鄉土滋育的樸實真摯的情感,以自我言說的方式表達和抒寫對自我生存境遇的體悟和生命的憧憬。”⑤他把民族情感無意識的寄托,質問著整個民族的靈魂。具有濃厚的悲憫意識和憂患意識,給世人敲響了警鐘。
五
馬知遙先生小說后記中說:“我們回族,有許多長處……但我們也有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缺乏遠見!每當時代變革和歷史演進的時候,往往表現得迷茫、困惑、手腳無措,往往只能被歷史拽著前進。這不能不說是我們民族的悲哀,更是馬家莊人的悲哀?!雹扌≌f不僅僅道出了回族人在面臨歷史巨變時所展現出來的手足無措、無可奈何,也在文化深層隱蔽地透視出,回族人在宗教文化、傳統文化和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所出現的相互傾軋現象。
回族人會在慘烈悲苦時說出:現世短暫后世永恒。期望不斷奮進,今世精彩的生活。常掛嘴邊的清真言: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欽差!祈求真主的慈憫、襄助。當傳統文化作用于特定地域,特定民族的文化心理時,穆斯林會無意或誤以為傳統文化已成為民族當屬,這不但是馬知遙先生無意識中透露的民族弊病,同時也是當今回族人的心理蒙昧。傳統文化的痼疾直接玷污著宗教的純潔,如鯁在喉,這種痼疾就應該從宗教的身體中剔除,這樣伊斯蘭教才可以在如此大的時代變遷和心理矛盾斗爭中繼續存在,才能真正成為回族人的心靈寄托。我們在這部小說中看到,特定的歷史語境和傳統文化對人的影響遠甚于宗教啟迪,主人公馬伏祥在面對生活抉擇的時候,以當時的社會境遇出發,進行哄騙生意經、販毒、賭博,信仰沒有駐扎在內心深處,宗教價值觀轟然倒塌。自我價值的不能確立和建構,最終結局只能是內外交困,人云亦云,不得善終。
馬知遙先生作為一個懷有強烈的民族感和責任感的作家,他深入到民族生活內部,從深層角度審評歷史、人性和文化三者的異質意蘊,突出人的存在感,和個體的價值,留給我們許多警醒和啟發。馬知遙先生“諷而不傷,野而不鄙”⑦的藝術風格,冷峻而率直的描寫展露著他對生活至情至性的領悟,以及自然獨特的審美體驗,闡釋了西部地域的民族風情,且有了深切的內在精神和宗教皈依的人文關懷。
注釋:
①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51頁。
②雷達《當前文學癥候分析·新世紀文學初論》[M],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③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④楊繼國《楊繼國評論集·馬知遙的小說世界》[M],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頁。
⑤楊文筆《“文化自覺”下的回族作家回族化創作》[J],吉昌學院學報,2009(1),第27-30頁。
⑥馬知遙《亞瑟爺和他的家族》[M],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0頁。
⑦楊繼國《楊繼國評論集·馬知遙的小說世界》[M],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