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唯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帕洛馬爾》(Palomar)是卡爾維諾生前所發表的最后一部小說,1983年出版。卡爾維諾曾表示,帕洛馬爾就是他本人的化身,“帕洛馬爾是我自身的寫照,這是我創作中最富自傳色彩的一部作品,一部用第三人稱寫的自傳。帕洛馬爾的任何經驗,都是我的經驗。”①正因如此,卡爾維諾對這部小說格外重視,在書中傾注了他大量的創作經驗和哲學思考,表現了其對世界、人生、自我和宇宙等終極問題的沉思,同時,我們知道卡爾維諾曾隱居巴黎15年,與列維-斯特勞斯、羅蘭·巴特等人交往密切,而卡爾維諾的文學創作更是深受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影響。索緒爾的幾組重要概念如能指和所指、語言和言語、共時性和歷時性,在卡爾維諾的小說《帕洛馬爾》中有著深刻的體現。卡爾維諾將《帕洛馬爾》分為三個部分,表明三個不同的主題,在繪制一幅展現認知和不確定性的地圖,建構一個多面兼容的晶體模型過程中,他讓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思想貫穿其中。
語言是用聲音表達思想的符號系統,符號是用以表示者和被表示者的結合。索緒爾把用以表示者稱為 “能指”(signifier),把被表示者稱為“所指”(signified),在索緒爾那里,所指是概念性的或干脆就是概念。“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式。”②所以,由此可知,能指對應的是聲音,而所指對應的是概念,所指并非是事物本身,不是實物性的所在,而是指聲音背后指向的概念。看《帕洛馬爾》的目錄,卡爾維諾在整本書中拋出很多概念,三個部分的標題,幾乎全是由名詞構成——海浪,烏龜,烏鶇,草坪,月亮,星辰,壁虎,椋鳥,鵝油,奶酪,大理石與血,長頸鹿,蛇與人頭骨,宇宙等等,這些概念是習以為常的事物,卡爾維諾拋出這些熟悉的概念是要人們去探索事物的深意,其概念背后的蘊藏。
首先“帕洛馬爾”的名字就與著名天文觀測臺的名字相同,主人公之名原是個專有名字,指美國加州一座海拔兩千多米的山峰,山頂的帕洛瑪天文臺裝有世界上直徑最大的天文望遠鏡,按意大利語音譯為“帕洛馬爾”。作為一種符號,專有名詞本身有固定的含義,有穩定地能指—所指關系,但此刻由于借用的緣故,原先的“能指—所指”鏈斷裂,在新的語境中生成了新的語義。“帕洛馬爾”在原先的語境中指稱的世界上最大望遠鏡的天文臺,其隱喻義在于能將世界的景觀最大限度的盡收眼底。此種意義被卡爾維諾移植到了小說的新語境中,另一方面也可將“帕洛馬爾”視為喪失了個性的名字,而僅僅成了一種寬泛的符號概念,帕洛馬爾的確在小說中沒有充分的相貌性格、經歷狀態的描述,卡爾維諾通過使如此重要的,也是書中作為唯一主人公的人物的自我淹沒于世界之中,反映了他對整個人類生存狀態的思考,“主體的失落”成為共同的處境。
在《烏鶇囀鳴》一節中,卡爾維諾寫帕洛馬爾對鳥語的認識與感知,尋找它的不同特點,以及鳥語與人類對話的差別,最后帕洛馬爾想到人類若像烏鶇囀鳴一樣打哨,那么極有可能在人與其他物種之間架起一座橋梁。
“如果人類把賦予言語的一切含義都賦予口哨,而且烏鶇也在口哨般的囀鳴中加進未曾盡言但符合自然的東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異的第一步……如果萬物存在的目的只為了變成語詞,如果從天地初開之時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語詞,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圓其說呢?帕洛馬爾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③由此可知,卡爾維諾想利用語言的能指功能消解語言的所指,從而使語言同化,不再對應概念,而他也深深擔憂語言會喪失其真義,而使世界愈發混亂模糊,因而卡爾維諾重視語言的價值,在小說中繼續發表語言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邏輯含義。
索緒爾就語言的能指和所指概念提出了語言的任意性原則。任意性原則是指能指和所指結合而成一個符號是任意的。淺近理解為漢語里用“馬”這個聲音來指“馬”這個概念,英語里用“horse”這個聲音來指這個概念。而語言的任意性還有更深的含義:語言不是簡單地為已經現成存在的事物或現成存在的概念命名,而是創造自己的所指。④我們可以從很多方面著眼來建構一個概念,如,河和溪以及river和steam的區別在于寬窄短長,fleuve和riviere的區別在于前者流入海洋。在《觀察星辰》中,帕洛馬爾認識到“要識別某一星座,最好的辦法是看它是否符合它的名稱:看那個亮點與其名稱的對應關系,即看它能否迅速變成等同于那個聲音的東西。”在此,正體現索緒爾語言學的能指與所指相對應的觀點。可卡爾維諾深知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及宇宙間并沒有事物存在絕對的關聯,“用這種方法觀察星辰只能得到不可靠且互相矛盾的知識。”而根據語言的任意性原則,卡爾維諾試圖反抗如此的秩序,“我創造各種變體,把一個個單獨的插曲,拼湊成一個規模更大的故事,把每個系列中反復出現的元素細加考慮和挑選,然后把它們聯系起來,把這個系列與另一個系列混合起來,并重新發明新系列,把配角變成主角……我后來的創作,有些故事取材自塔羅紙牌的神秘人物,并每次以不同方式解釋同一個人物。”⑤由此可見,語言具有強大的力量,語詞并不是明確區分現成的已存在的事物,并為它們每一個都帶上標簽,語言是通過任意和創造的功能使整個世界加以鮮明準確,每種語言都以特有的、“任意的”方式把世界分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疇。也正因如此,語言和世界之間也具有了更深刻的聯系。我們在一個語言系統的世界里創造著與其的千萬種關聯,也因而讓世界走向明確。
在《帕洛馬爾》中,主人公帕洛馬爾透過自然事物去思考我們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在海灘上,帕洛馬爾試圖借助領悟海浪的本質來破解關于“人”的存在的迷惑,“我們是宇宙的一部分嗎?還是宇宙只是我們想象的存在?”一個莊周夢蝶式的疑問,讓我們人類個體與宇宙連結。在庭院里,他從草原上事物的數目繁多、組合復雜,聯想到宇宙的繁雜、混亂和不可知;在動物園里,他從對長頸鹿的觀察中反思自己在不和諧的世界中尋求某種不變模式的局限,也從大猩猩將輪胎當作有形支柱來支撐無言宣泄的行動中,歸結人們想語詞本身表達意義的企圖。由此可知,帕洛馬爾將人類、宇宙、自我看成一個統一整體,一個“合一”的系統。
而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最重要的一項要以則是——“語言是處于結構之中”,索緒爾強調,語音必須構成一個系統,人們才能區別這個詞和那個詞,概念也必須坐落在一個概念系統之中。所謂“語言系統”或“由形式構成的系統”和語言(系統)相對的,則是言語。言語是語言的體現,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總稱為language,語言系統自成一體,具有自主性,它不受制于外界,因此“系統”和“整體”概念是結構主義語言學重要的概念,而正是因為語言是一個自足的系統,各個概念和聲音都處于此系統之中,那么概念之間的關系則是通過互相“區別”而得以建立。
“概念是純粹表示差別的,不能根據其內容從正面確定它們,只能根據它們與系統中其他成員的關系從反面確定它們。它們最確切的特征是:它們不是別的東西。”⑥簡單來說,不管在一個人眼前堆起多少件棕色的東西,他都不會學到棕色概念,除非他學會了區別棕色和藍色、紅色等等。還有車站的一趟列車,無論車廂、司機、乘務員怎么變更,只要它在每天同一時間從同一地點,在另一同樣時間到達另一同樣的地點,那么它就是同一趟列車。甚至也可以出現這樣的情況,一趟列車時刻表上顯示12:00發車的列車每天都誤點三分鐘,我們仍然把它叫作“12:00那趟列車”,只要它能區別于其他另外的幾趟列車就行。因為它們同處一個系統之中。
在《帕洛馬爾》中,第一部分寫帕洛馬爾在海濱《閱讀海浪》一節中,卡爾維諾寫道:“總而言之,如果你對形成一個浪頭的各種復雜因素以及同樣復雜的各種伴生現象沒有概念,那么就無法觀察到它。這些因素與現象變化無窮,因此每一個浪頭都有別于另一個浪頭。”⑦這體現了在一個整體的系統中,一個概念區別于另一個概念,有“區別”和“差異”的存在,才能認識一個真正的世界。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構成集合的諸元素各不相同,而“區別”的存在,也時刻提醒著我們語言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系統。在《無限的草坪》里,卡爾維諾寫帕洛馬爾觀察草坪,“這兩個子集,各自都包括許多品種,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子集,說得確切些,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集合,它也有兩個子集:一個子集包括屬于草坪的諸元素。”索緒爾的語言學提出音位是構成語言的最小元素,無數個小元素處于一個整體之中,才能集合成一個完備周密的語言系統。在帕洛馬爾觀察草坪結束時,他想到:宇宙是各種天體、星云和塵埃的集,是各種力的場,各種場的交,各種集合的集合。語言是一個處于結構中的系統,而世界也是一個整體和系統。
語言和世界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在帕洛馬爾的沉思中也觸及到了語言與世界關系的層面。語言與世界的關系也一直是卡爾維諾思考的問題。在《帕洛馬爾》中主人公帕洛馬爾對自然事物的觀察多是用沉默的方式對待,用“緘默”勾連著此在的可領會狀態,從而打通與世界的聯系。在《從陽臺上》,帕洛馬爾想“你甚至不會追問它的內部隱藏著什么,因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東西已經十分豐富多彩,足夠在你的頭腦里填滿各種信息與含義,而且還有剩余。”語言是一個自足的系統,有其外部結構和內部結構,卡爾維諾借助帕洛馬爾的思考是想表達在語言與世界相遇之時,我們使用其外部結構即足以表達一個豐富多變的世界,無數的概念連接即可以填滿外部世界的信息。
但卡爾維諾在后面的思考推倒自己的想法,“只有認識了事物的外表,才可以進一步去探索它的內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盡知的呀。”即清楚而確切地通過語言外部結構所構筑的信息和含義,但始終有一部分因為人類認知的局限是不能識破和包攬的,于是我們有必要去探索語言的內部結構,進而去認知整個世界的內部結構。《奶酪博物館》中帕洛馬爾意識到語言,既有自己的語法來描述形形色色的變格、變位,又有自己的詞匯來記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同義語、成語和具有豐富內涵與外延的詞義;另外還有百十種方言滋養著它。語言的內部有自洽的機制,如同自行運轉的世界及宇宙,語言給予事物以概念,確立我們的認知,“若不是通過語詞表達,我們的思想只是一團不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⑧是語言的出現,使世界分工明確,有條不紊,語言之于世界的意義,一如當年的巴別塔神話。
索緒爾指出語言是一個系統,他認為只有共時才構成系統歷時只是個別事件,共時比歷時更重要,共時是真正的、唯一的現實性。索緒爾將樹干的解剖用于闡釋語言的共時性與歷時性,縱截面(歷時)向我們表明構成植物纖維的本身,而橫截面(共時)則向我們表明這些植物纖維在特定平面的集結。但后者不同于前者,因為它可以使人們看到纖維之間某些從縱的平面上永遠不能理解的關系。同時從下棋也可以感知共時與歷時的辯證關系。橫盤上的布局就是所有棋子的共時狀態,而所有棋子在開局和結局的這段時間的變化則是棋子的歷時狀態。棋局從一個共時狀態過渡到另一個共時狀態,只需要移動一個棋子就可以了。語言也是同理,語言中的某些要素的變化會影響到整個系統。
卡爾維諾進行創作,極為推崇的小說模式即為——晶體結構。卡爾維諾認為晶體具有精確的晶面和穩定地結構,并且能折射光線,而自身又可以通過結合生成穩定的新的結構并且原來的單個晶體并不被改變。晶體象征著一部作品具有許多個面,每個面都互相聯系,但是卻又不是主從關系,每個面都要求被精確地對待,作者的分析、想象與思想被體現于每時每刻,而面和面的連綴、疊加,交織成一張網,使得整部作品成為一個網絡,這個網絡可以如晶體一樣按自身的結構自我生成,并趨向無限。
在《帕洛馬爾》中,卡爾維諾以“共時性”的敘述建構起了以空間形式呈現的精致的“晶體”,處處與索緒爾的語言共時性相對應。從而在共時性的層面上,實現了小說結構與思想的規則有序。
在實踐小說結構張力的過程中,卡爾維諾的首要努力和基本原則在于“共時性”的敘述。作品只展示帕洛馬爾的當下直感,將主人公的所有行為都展現為當下的此時此刻,沒有對此中觀察思索行為的緣由進行解釋,也不對情節進行回溯。這樣,主人公的所有體驗都采用現在時描述,一切都發生于現在。仿佛就是科學家在報告正在進行中的人生試驗一樣。卡爾維諾為實現“共時性”的追求,采用“片段化”的敘述方式,因為按照時間邏輯的直線型敘述是與 “共時性”的敘述相悖的。卡爾維諾使得帕洛馬爾的一系列觀察思索行為不具有時序和因果上的關系。我們抓出《帕洛馬爾》中的任何一篇,都不會出現結構邏輯上的斷裂,因為整個結構本身即是一一分割的片段。帕洛馬爾關于人生所有的體驗都與“一”“二”“三”等代碼互相對應,以一個個敘述的片段出現。 不難看出,“一、一、一”至“三、三、三”這二十七種二十七種方式的排列,是將三種人生經驗或彼此并置,或相對獨立,或互相交融于讀者面前。⑨此外,小說以“在海濱”“在庭院里”“在陽臺上”“在動物園里”等明顯標識著空間概念的主要詞語連綴起來,因而在空間上也呈現出并置關系。可見,片段化使共時性敘述更加完善,同時片段化的文本形態也暗合“世界使零亂的,人生是破碎的”的主題意識。共時性的敘述,粘住了以零碎的“片段”形式出現的一切人生經驗和沉思冥想,使讀者腦海中的一切感覺和印象整合成一體,從而以畫面的形式涌現。在《帕洛馬爾》中,面對荒謬無序的世界,他同樣構建了一個與此截然相反的完美世界,這一理想模式“圖形清晰,圖上的直線與曲線、圖形、橢圓與平行四邊形,橫坐標與縱坐標,井井有條。”卡爾維諾力圖超越現實的混亂,追求非現實的完美,建構一個秩序有度的晶體結構,維持系統的整一,明顯是深受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影響的。
索緒爾在結構主義語言學上提出的能指、所指概念和語言、言語概念,以及共時性與歷時性概念都深刻影響了卡爾維諾對于《帕洛馬爾》的創作。語言是一座橋梁,把可見的痕跡與不可見的事物聯系起來,通過對語言的思索、運用和超越,卡爾維諾塑造了一個系統而完整包羅宇宙萬象的晶體王國。
注釋:
①喬爾齊·維.二十世紀意大利長篇小說.1980:776.
②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9.
③[意]卡爾維諾,著.蕭天佑,譯.帕洛馬爾.譯林出版社,2012:31.
④陳嘉映.索緒爾的幾組基本概念.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2.3(2).
⑤[意]卡爾維諾,著.黃燦然,譯.新千年文學備忘錄.譯林出版社,2009:95.
⑥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9.
⑦[意]卡爾維諾,著.蕭天佑,譯.帕洛馬爾.譯林出版社,2012:31.
⑧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9.
⑨卜偉才.《帕洛馬爾》主題和結構透視.當代外國文學,2003(4).
[1][意]卡爾維諾,著.蕭天佑,譯.帕洛馬爾.譯林出版社,2012.
[2][瑞士]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9.
[3][意]卡爾維諾,著.黃燦然,譯.新千年文學備忘錄.譯林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