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明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湯顯祖戲曲理論“虛實觀”鏡考
吳秀明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湯顯祖的戲曲作品集“臨川四夢”,在藝術上富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湯氏的這四部戲曲作品,不僅代表了明代中后期傳奇繁榮階段的成就,還滲透了湯顯祖鮮明的戲曲思想和戲曲理論。湯顯祖戲曲思想的核心是“因情成夢,因夢稱戲”,夢是虛,情是實。“夢”是戲曲創作的表現手法,“情”是曲家所要表達的主題理想。湯顯祖在詩文集中發表了諸多對戲曲創作和戲曲美學思想的批評,對“虛實觀”理論也有獨特和辨證的見解。
湯顯祖臨川四夢虛實論
湯顯祖(1550—1616),是明代中葉著名的戲曲家。字義仍,號海若,又號若士。別署清遠道人,江西臨川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試政北京禮部,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禮部祠祭司主事等職。后因激烈抨擊朝政,上奏《論輔臣科臣疏》被貶為廣東徐聞縣典史。萬歷二十六年(1598)移居玉茗堂,萬歷二十九年(1601)正式被免職,潛心創作。
一
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又稱“玉茗堂四夢”)主要包括四部作品:《紫釵記》、《還魂記》(《牡丹亭》)、《邯鄲記》和《南柯記》,除《牡丹亭》外,分別取材于唐人小說《霍小玉傳》、《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其中,《紫釵記》和《牡丹亭》的主題相近藝術成就也比較高,后兩部均是作者晚年的作品,有明顯的消極虛無的情調。從戲曲創作方面來講,湯顯祖的《牡丹亭》和《邯鄲記》“二夢”,主要是用浪漫主義的虛構手法來抒發胸臆。雖然“四夢”都是依托藍本而作,但是湯氏本事之外的“改造”卻是恰到好處,達到了“虛實統一”的地步。吳梅先生在評論湯顯祖“四夢”時認為:“臨川諸作,《還魂》最傳人口,顧事由臆造,遣詞命意,皆可自由。其余三夢,皆依唐人小說為本,其中層累曲折,不能以意為之,裁剪點綴,煞費苦心?!保?]明代詞人沈際飛也贊譽《牡丹亭》一?。骸皵蛋佥d以下筆墨,摹數百載以上之人之事;不必有,而有則必然之景之情而能令信疑、疑信,生死、死生,環解錐畫。后數百載而下,猶恍惚有所謂懷女、思士、陳人、迂叟,從楮間眉眼生動。此非臨川不擅也。”[2]湯顯祖的《牡丹亭》所描寫的人和事雖然匪夷所思,但卻表現了“必然之景之情”,因而具有更高的藝術價值。這也是此劇能歷經數百載仍然能夠感染讀者和觀眾的內在因素。
雖然湯顯祖沒有專門論述戲曲理論的論著,他對戲曲創作的見解多散見于詩文和對傳奇作品的一些評點、題詞當中。比如湯顯祖最典型的戲曲創作理論,體現在他與同年進士呂玉繩的一封信中:“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①湯顯祖反對“按字模聲”的形式主義創作,講究神韻、提倡以意為主的創作傾向。《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開篇道:“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②這幾句是論述藝術創作源于生活,是對生活情景的感興和反映,其中的“嘯歌”(歌唱)、“行諸動搖”(動作)于一體,也是戲曲本質的特征的體現。湯顯祖反對思想僵化,封建教條的戲劇作品,而更應該根據自己的思想表達真情實感。關于戲曲創作的虛實關系,湯顯祖在《答張夢澤》中說:“李夢陽而下,至瑯琊,氣力強弱巨細不同,等贗文爾?!雹鬯穸饲昂笃咦拥摹拔谋厍貪h,詩必漢唐”的復古思想,提出:“不真不足行”,在《焚香記》總評中,他主張:“某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今后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④,“尚真色”是戲劇作品動人的基礎。所以,他的“四夢”——《牡丹亭》雖然寫的是杜麗娘為追求自由愛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故事,但是,杜麗娘所代表的命運,卻是封建社會下千千萬萬青年悲慘遭遇的真實反映?!逗愑洝分泻惐R生的黃粱一夢,《南柯記》書生淳于棼的南柯一夢,二者也寄托了作者現實的政治理想。但是戲曲藝術的“真”并非現實生活的直接翻版,而是經過戲曲家高于生活的集中和提煉,是“真”與“假”的結合,看似劇情發展與生活真實不符,然而與藝術真實相侔合。湯顯祖還把這種“若真若假”的境界歸納為“意趣神色”的“神”。關于戲曲創作的“神”他在《合奇序》中還談到:“予謂文章之妙,不在于趣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故夫文墨小道,可以入神而證圣?!雹菀\用豐富的想象和虛構,不拘泥于形狀而求得神似。此外,湯顯祖還從藝術技巧的繼承方面談論要吸收前人的經驗,“嘗與友人論文,以為漢宋文章,各極其趣,非可易而學也?!雹薜?,在繼承前人的時候要有批判性和新的思想意識,反對模式和格套。
二
湯顯祖深受王學左派思想的影響,他的“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就是這一文藝思潮下的產物,開放的浪漫主義創作手法,“以虛而用實”,對題材的處理更加靈活,對精神寄托的反映更加含蓄,藝術創作更加能發揮獨創性。在《答凌初成》中,湯顯祖說:“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不佞啞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耳。”⑦湯顯祖借藝術作品中這種自由舒放恣縱無盡的感染力,寄托自己在戲曲立意上的意旨和情思。他認為戲曲作品的真正魅力常在言外,呂玉繩改竄《牡丹亭》,只苛求語調上的協律,而把作者寄托的情思完全打破了。
湯顯祖的這種理論與稍前時期的李贄和稍后時期的王驥德的“虛實論”有異曲同工之處。李贄《焚書》卷三《雜述·虛實說》云:“有眾人皆信以為至虛,而君子獨不謂之虛,此其人犯虛怯之病,有眾人皆信以為實,而君子獨不謂之實,此其人犯色取之癥,真偽不同,虛實并用,虛實之端,可勝言哉?!保?]強調戲劇創作只有恰當地運用虛構想象才能更加典型化,但虛構想象又必須依托于現實生活。不能脫離生活而胡編亂造,也不能一味拘泥于生活而犯色取癥。在評論“化工”(《拜月亭》《西廂記》)和“畫工”《琵琶記》時說:“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對偶之切;依于道理,合乎法度;收尾相應,虛實相生;種種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于天下之至文也?!保?]李贄倡導“童心說”,他認為只有從“童心”出發才能創造出“化工”之作,從而貶損“虛實相生”為“畫工”作品的一種技巧。李贄的“童心說”與湯顯祖的“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的至情論的觀點是一致的。
對于正確處理真假,虛實的關系,王驥德的論述頗有見地:“戲劇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睹髦椤贰ⅰ朵郊啞?、《紅拂》、《玉合》,以實而用實者也?!哆€魂》、二夢,以虛而用實者也。以實而用實者易,以虛而用實也難?!保?]劇作家對戲曲藝術形象的刻畫不應該是單一的、局限的,而應該是靈活的,多側面的。王驥德認為,湯顯祖的《還魂》、“二夢”等比《明珠》、《浣紗》等劇高明,原因在于前者“以虛而用實”,后者則“以實而用實”。湯顯祖在《答凌初成》中說的“駘蕩淫夷,俱轉在筆墨之外”與王氏的認識是不謀而合的。此外,王驥德在《曲律·論用事》云:“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西廂》、《琵琶》用事甚豐,然無不恰好,所以動人?!队瘾i》句句用事,如盛書柜子,番使人厭惡,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為愈也。”[6]戲曲是唱給人聽的,所以對用事的標準比詩歌更加通俗易懂,更加自然。王驥德認為把“事”用在句中而又恰到好處,不著痕跡,方是妙手。舉《西廂》為例,第五本第一折寫張生進京后對鶯鶯的思念,“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逼渲小叭吮赛S花瘦”引用李清照《醉花陰》中的詞句,融合在此情此景中,宛似崔鶯鶯話而“令人不覺”。而要達到這種程度,則需要博搜精采,胸有丘壑。類似于湯顯祖所主張的“必參極天人微竅,世故物情,變化無余,乃可精洞弘麗,成一家言?!雹喽覝显诖嘶A上,還提出了實踐的重要性“人雖有才,亦視其所生。生于隱,屏山川人物,居室游御,鴻顯高壯幽奇怪俠之事,未有睹焉;神明無所練濯,胸臆無所厭余;耳口既吝,手足必蹇?!雹崽岢珣蚯乙猩罨A,還要見多識廣,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這種戲曲審美的認知,也說明了湯顯祖思想的進步性。
三
關于藝術創作的實與虛,清代鄭板橋《題畫》中總結經驗:“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意念產生在落筆之前,這是無可置疑的法則;但情趣流溢在法則之外,則全憑個人的運化之功了。戲曲創作的法則與畫意有異曲同工之處,即“意在筆先,趣在法外”。
“虛實”說本身充滿了辯證的因素,這一命題也為戲曲理論和實踐開拓了無比豐富的空間。中國傳統戲曲批評的“虛實觀”著重探討的是戲曲之“劇”與歷史和現實的關系問題??v觀三家的理論:湯顯祖重在表達“意”,他主張“凡文以意為宗”,他的作品完全是處于自我本心的淋漓盡致的揭露,所以對他人改編自己的作品深惡痛絕。王驥德的《曲律》主要論“律”,王氏寫作的宗旨在于“以律譜音”、“以律繩曲”,主要論述了南北曲的源流和發展、作曲和唱曲方法,后增補的雜論則涉及到創作方法、戲曲史和作家作品的品評。清代著名戲曲家李漁稱湯顯祖“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沈璟“音律級精終為藝士”。具體到中國傳統戲曲理論中的“虛實”觀,曲家大都主張戲曲創作要發揮藝術想象力和虛構的能力“以虛而用實”。湯顯祖的戲曲理論在前人基礎之上又包含了哲學深度。
注釋:
①(明)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答呂姜山》《湯顯祖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337.
②《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同上第1127頁。
③《答張夢澤》同上第1365頁.
④《焚香記總評》同上第1486頁.
⑤《合奇序》,同上第1077頁.
⑥《答王澹生》,同上第1234頁.
⑦《答凌初成》,同上第1344頁.
⑧《答張夢澤》同上第1353頁.
⑨《睡庵文集序》同上第1015頁.
[1]吳梅.中國戲曲概論[M].長沙:岳麓書社,2009:65.
[2]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牡丹亭題詞》)[M].濟南:齊魯書社,1989:1227.
[3][4](明)李贄.焚書·續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01,97.
[5][6]王驥德,著.陳多,葉長海,注釋.《曲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01,178.
[7](清)鄭燮.鄭板橋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