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策》中“士為知己者死”的慷慨悲歌

高婷婷

摘? 要：在中國悠久深長的歷史文化土壤上，在烽火連天的戰(zhàn)國時代，各諸侯國為了擴張領(lǐng)土，奪取霸主地位，相互爭戰(zhàn)，社會動蕩不安，但就是在這樣一個跌宕亂世，卻有無數(shù)的杰出的俠膽義士以生命為音，奏響了一曲曲感人肺腑的“士為知己者死”的勇士悲歌。在歷史散文《戰(zhàn)國策》中，豫讓、聶政、荊軻三位義士，以慷慨悲壯的犧牲成就了“舍生取義”的俠義精神。

關(guān)鍵詞：《戰(zhàn)國策》? 士為知己者死? 舍生取義? 慷慨悲歌

在先秦歷史散文中，《戰(zhàn)國策》用文學(xué)化的敘事語言，生動形象地記載了戰(zhàn)國時代縱橫家的政治主張和外交政策，突出表現(xiàn)了縱橫家的思想和人生觀，反映出戰(zhàn)國時代“士”階層的崛起。《戰(zhàn)國策》最突出的文學(xué)成就主要表現(xiàn)在人物塑造上，熱情謳歌多位俠烈之士的豪情壯舉，如高歌“士為知己者死”的豫讓，“將為知己者用”的聶政，還有易水河畔“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荊軻。他們游離于統(tǒng)治集團，不受權(quán)勢拘勒，卻重義輕生，感情激烈，以極其悲壯之舉在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上留下了“舍生取義”的恢弘篇章。“士”在獲得一個懂得自己、理解自己、禮遇自己的“知己”后，萬分珍惜，他們不受外物所役使，為獲得思想和情感上的平等與相知，甘愿為之所用，甚至犧牲生命，即所謂“士為知己者用”或“士為知己者死”。《戰(zhàn)國策》就以寥寥數(shù)筆，塑造歌頌了豫讓、聶政、荊軻等具有俠義精神，堅持正義，反抗強暴，為知己效死報恩、勇赴國難的義士，表現(xiàn)出忠、信、義、勇的豪邁慷慨精神。

一、豫讓論

《趙策一·晉畢陽之孫》篇，晉國俠客畢陽之孫——豫讓，起初臣事范、中行氏，并沒有受到賞識重用，后投效智伯，受到智伯的信任和重用，但后來三晉分智氏，趙襄子竟然將智伯的頭顱為飲器以解恨。視智伯為知己的豫讓，高呼“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吾其報知氏之仇矣。”一心想要刺殺趙襄子，為了替九泉之下的智伯報仇。沒有智伯的囑托，不為立功揚名，沒有私心己利，也并非奴性，驅(qū)動豫讓的完全是忠心、正義和對知己最真摯的情感。他首先“變姓名，為刑人，入宮涂廁，欲以刺襄子”，雖未果，但被襄子贊為“此天下之賢人也”。后又“漆身為厲，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為了不被旁人識破，竟“吐碳為啞，變其聲”，豫讓如此犧牲C自己，面目全非，經(jīng)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完全是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信仰，他心胸坦蕩，光明磊落，反對友人暗殺的建議，堅守“君臣之義”，他以最坦蕩、最磊落的心態(tài)把生死置之度外，用一種充斥于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堅守著自己的品格操守和人生信仰。在正面刺殺趙襄子時，豫讓毫不掩飾逃避，面對趙襄子的質(zhì)問，他以“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答之，大氣凜然的直面“慘淡的人生”，是真正“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1]的君子。最后，趙襄子被其感動，允許其刺衣以明志，豫讓拔劍三躍，呼天擊之曰：“爾可以報知伯矣。”雖事未成功，但心已盡矣，之后就伏劍自刎而死。

豫讓行刺趙襄子，沒有任何政治目的和利益心態(tài)，舍死忘生，備嘗艱辛，用生命報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他舍命為智伯復(fù)仇，用生命捍衛(wèi)智伯的尊嚴(yán)，也用生命譜寫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慷慨悲歌。在豫讓死之日，趙國之士聞之，皆為涕泣。豫讓雖是一個未能成功的刺客，但失敗的過程卻成就了他的人格和信仰。知己亡故，豫讓不肯茍活于世，而是超越生死，忍辱負(fù)重，以自己的一身浩然正氣成就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2]的大丈夫品格，豫讓為“士為知己者死”奏出了歷史中最悲壯深沉的凱歌。

二、聶政論

豫讓用生命高呼“士為知己者死”，但他卻拋棄了家庭責(zé)任和兒女情長，而《韓策二·韓傀相韓》中的聶政卻是求得“忠孝兩全”的“為知己者用”的俠義之士。

聶政是深井里的勇敢之士，因為躲避仇人，而攜老母隱遁于市井屠戶之間。嚴(yán)遂因與韓傀相害，而找到聶政，暗中與聶政交往，以深情厚誼相待，備辦酒席請聶政母親飲酒，并“奉黃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身為孝子的聶政雖十分感動，但以“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拒絕了嚴(yán)仲子的請求，并且拒絕了贈金。因為在傳統(tǒng)儒家孝文化中，“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3]“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4]。面對嚴(yán)仲子的禮遇和厚愛，聶政雖然十分感恩，但面對高堂老母，他無法拋棄應(yīng)盡的孝道。在多年后，為去世的母親服喪期滿，聶政沒有忘記嚴(yán)遂的知遇之恩，決定履行諾言，為嚴(yán)遂所用，為之報仇，即所謂的“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聶政西至濮陽見嚴(yán)遂后，謝絕車騎人徒，大義凜然地獨自仗劍入韓都，以白虹貫日之勢，在東孟盛會上刺殺國相韓傀，并殺死了左右衛(wèi)士幾十人。在逃走無望的情況下，聶政為了避免牽連嚴(yán)遂和家人，于是“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腸”，以極其殘忍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義薄云天的生命。韓人取聶政的尸體置于街市之上，欲以千金購其姓名，很久都沒有人知道是誰。此時給予聶政知遇之恩的嚴(yán)遂卻沉默寡言，毫無作為，而聶政的姐姐聶嫈，為了彰顯弟弟聶政的俠義之名，剛烈地自刎于聶政身邊。

聶政隱遁于市井之中，雖為“布衣之士”，但深受儒家忠、孝、禮、義、信的影響，既恪守道義又忠于親情，面對嚴(yán)遂的重金相助，他婉言拒絕，但心底卻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在母親百年之后，愿意“為知己者用”。聶政為嚴(yán)遂刺韓傀表現(xiàn)出了一諾千金、誠信義勇的精神，甚至殺身成仁，死而不悔。

在烽火連天、硝煙彌漫的戰(zhàn)國時代，義薄云天的俠義精神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不斷地滋長蔓延，眾多的勇士秉承游俠的基本道德——義，為了報知遇之恩，不求任何利益回報，不為揚名千古，俠肝義膽、蒼涼悲壯地奔赴本不屬于自己的戰(zhàn)場。《戰(zhàn)國策》以寥寥數(shù)筆展現(xiàn)出中華歷史上最為“重忠義、輕生死”的精神風(fēng)貌，彰顯了俠義之士縱橫天下的豪邁圖景，豫讓如此，聶政如此，荊軻亦如此。

三、荊軻論

如果說豫讓與聶政都是為了感恩于個人的知遇之恩，那么荊軻的犧牲遠(yuǎn)不僅僅是為了感恩于某個人，而是在國家危亡時，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燕太子丹委以他行刺秦王，代表六國人民抗?fàn)帍姳┑脑竿＿@一行為，是弱小向強暴的抗?fàn)帲x向邪惡的挑戰(zhàn)。正如陳平原先生在其書中提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5]荊軻接受了這一特殊使命，就注定了他悲劇的結(jié)局，但荊軻卻超越了匹夫之勇者，比一般江湖之俠客更有魅力，是“俠之大者”。荊軻孤身深入秦庭刺殺秦王，無異于飛蛾撲火，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仍然認(rèn)真籌劃方案，精心準(zhǔn)備，更是抹上了悲劇的色彩。荊軻的毀滅兼具悲劇性和英雄性，荊軻的生命歷程完成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體驗，突出了俠義精神的崇高和人性的升華超脫。

在《戰(zhàn)國策·燕策三》中《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中，故事重點是記述太子丹的復(fù)仇過程，而荊軻只是整個計劃中一個重要的插曲而己，但隨著刺秦計劃的實施，荊軻卻成為刺秦的主要人物。燕太子丹曾被秦國押作人質(zhì)，逃回燕國后，眼看秦國將要吞并六國，為保住燕國不為秦滅，經(jīng)過太傅鞠武舉薦，約見了名士田光，“太子跪而逢迎，卻行為道，跪而拂席。”田光得知太子丹用意后，推舉了荊軻。田光見荊軻后，為了表明自己的忠誠，成就節(jié)俠義士的美名，也為了向荊軻表明“士為知己者死”的勇氣，自刎而死。后荊軻見太子丹，告知田光已死，太子丹“再拜而跪，膝下行流涕”。面對刺秦任務(wù)，太子丹沒有以權(quán)勢相逼迫，而是對其頓首叩頭，這種禮遇是極其尊貴的，并且“尊荊軻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日造問，供太牢異物，間進(jìn)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在荊軻接受刺秦任務(wù)那日，他就走入了歷史史冊，成為了中華民族傳頌千古的俠義英雄。在易水河畔，秋風(fēng)蕭瑟，燕太子丹與其門客皆著白衣冠以送之，荊軻的好友高漸離為他擊筑餞行，荊軻和而高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士皆垂淚涕泣，后荊軻就車而去，義無反顧地步入秦庭，悲壯英勇地去完成使命。而歷史的畫面仿佛永遠(yuǎn)停留在“易水壯別”，把“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精神，把為國家大義而英勇獻(xiàn)身的慷慨悲歌推到了極致。

一垂荊軻淚，千年壯士魂，荊軻慷慨赴義，以一種悲壯的方式完成自己短暫的一生。名士田光看中荊軻，燕太子丹器重荊軻，給他以最好禮遇，荊軻感恩于這種知遇之恩，甘于獻(xiàn)身，愿為國家之大義，犧牲自己代替太子丹去刺秦。知遇之恩來得異常珍貴，而報償?shù)拇鷥r也極為沉重，荊軻最后用性命和鮮血來報償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荊軻作為民族俠士義客，被定格在歷史的長河中，他重信義，重德行，重知己之恩，重國家大義，刺秦雖然失敗，但他俠士的英雄氣概和悲壯的人生歷程卻為后世傳頌不休。陶潛有詩贊曰“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6]。在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中，用了五千六百余字為曹沫、專諸、豫讓、聶政以及荊軻等五位刺客立傳，而荊軻獨占三千一百余言，由此可見太史公對荊軻的推崇。宋代陸游云：“悲歌易水寒，千古見精爽。”[7]明代羅貫中《三國演義》云：“只因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劉備三顧茅廬，換得諸葛亮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后己的輔翼托孤之報。清代詩人龔自珍贊揚他“江湖俠骨”。

四、“士為知己者死”的背景淵源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在《戰(zhàn)國策》中，以濃重的筆墨記載了多位俠士，而“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烈勇士卻難逃悲劇命運。他們感恩于他人的知遇之恩，把這些禮遇他們的人當(dāng)作生命的知己，雖然身份地位不等，但他們有高潔的品性，傲岸的節(jié)操，以浩然正氣來追求人格上的平等，甚至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和品質(zhì)遠(yuǎn)高于那些施恩者。他們把生死置之度外，以“忠、信、義、勇”，以人生信念，以決絕悲壯的方式來報知己之恩，以可敬可佩的豪邁壯舉為先秦的歷史天空涂抹上最濃重的俠義之筆。

先秦這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精神的產(chǎn)生有著深遠(yuǎn)的背景淵源：

第一，“士為知己者死”雖然最早出于《戰(zhàn)國策》，但“士”早就有重友的傳統(tǒng)。在《孝經(jīng)·諫諍》中就有“士有諍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的記載。《楚辭·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就傳達(dá)了一種相知相識的真摯情誼。俞伯牙與鐘子期的知音故事成為傳頌千古的美談，鐘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絕弦，更讓“知己”之情具有了犧牲精神的內(nèi)涵。

第二，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群雄紛爭，各諸侯國為了自身的利益爭斗不斷。兵禍接踵而至，百姓流離失所，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也使得眾多的能臣義士流落于市井之中，處于社會的最底層，豫讓如此，聶政如此，荊軻亦如此，他們雖有抱負(fù)之心，卻無實現(xiàn)之力。而各諸侯國、國家內(nèi)部各個權(quán)利集團之間為了自身的利益，為廣攬賢士能士，把眾多流落于山林市井中的義士用禮遇的方式納為己用，這讓眾多困于鄉(xiāng)里市井的俠烈之士感恩于禮遇，使其有了實現(xiàn)人生抱負(fù)、人生價值的機遇，故視那些禮遇他們的人為知己，甘于為其所用，甚至獻(xiàn)身犧牲。

第三，眾多的慷慨悲歌之士，勇于犧牲自我生命，與當(dāng)時“百家爭鳴”下的“舍生取義”思想亦有著緊密聯(lián)系。在春秋戰(zhàn)國的大背景下，各家思想活躍。但在生死觀和價值觀上，對“義”都有著獨特的推崇。儒家追求人生不朽，追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弘揚公平正氣，以“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準(zhǔn)則，“君子喻于義”，以“忠、義、禮、智、信”為五常，這些理念成為中華民族價值體系最核心的因素。道家則倡導(dǎo)坦然面對生死，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不以生為喜，不以死為悲。墨家理智對待生死，在生死抉擇上以“義”為準(zhǔn)則，《墨子·貴義》中云“萬事莫貴于義”。種種學(xué)說思想雖相互爭鳴，但重義輕生的俠義思想?yún)s是各家的核心思想之一，這種思想直接影響了眾多忠義俠士。戰(zhàn)國雖有朝秦暮楚，以自身“勢位富貴”為追求目標(biāo)之輩，如蘇秦、張儀等。但也有豫讓、聶政、荊軻等一系列忠貞不渝，視死如歸，敢為報知己之恩的英雄豪杰。

五、結(jié)語

《戰(zhàn)國策》作為兩千多年前一部十分重要的歷史散文，以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個性化的言行反映了戰(zhàn)國時代“士”階層的崛起，鮮明生動地顯示出士人精神的張揚，尤其是高呼“士為知己者死”的豪俠義士。從豫讓、聶政，到荊軻，他們不為權(quán)貴、利益，卻為了“知己”的知遇之恩，一諾千金，忠于知己，忠于自己的信仰，重義輕生，舍生取義，感情激烈，以“君知我報君，友知我報友”的精神如飛蛾撲火般奔向本不屬于自己的戰(zhàn)場，他們的死兼具悲劇性與英雄性，以生命的終結(jié)換取精神的超脫與永恒，以極其悲壯之舉在中華精神中留下了“舍生取義”的恢弘篇章，亦奏響了民族文化中“士為知己者死”的慷慨悲歌。

注釋：

[1]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子罕第九》，中華書局，2006年版。

[2]孟子：《孟子·滕文公下》，中華書局，2010年版。

[3]刑昺：《孝經(jīng)注疏·開宗明義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4]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里仁》，中華書局，2006年版。

[5]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6][晉]陶潛：《詠荊軻》

[7][宋]陸游：《丙午十月十三夜夢過一大冢傍人為余言此荊軻》

參考文獻(xiàn)：

[1][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M].廣州出版社，2008.

[3]繆文遠(yuǎn)注.戰(zhàn)國策考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郭裕衡.中國散文史（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苗青.《戰(zhàn)國策》人物形象研究[D].延邊大學(xué)，2010.

[6]李振認(rèn).荊軻形象論[D].廣西民族大學(xué)，2010.

[7]王濤.論秦漢刺客與刺客文學(xué)[D].西南大學(xué)，2010.

[8]何承云.《戰(zhàn)國策》士人研究[D].湖北大學(xué)，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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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楊富有.《戰(zhàn)國策》的俠義精神探析及其影響[J].內(nèi)蒙古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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