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保
摘? 要:冰心詩集《繁星》《春水》中的小詩洋溢著強烈的生死意識和濃郁的自然情懷,其對生死的叩問和對自然的體悟正是詩人宗教式人生觀的再現。可以說,冰心小詩的創作與佛教的影響密切相關。所以,研究佛教對冰心小詩創作的影響是必需的,也是有意義的。
關鍵詞:佛教? 冰心小詩? 《繁星》? 《春水》? 生命輪回? 自然參悟
小詩是一種即興式的短詩,一般以三五行為一首,表現作者剎那間的感興,寄寓一種人生哲理或美的情思。[1](P98)1923年,冰心詩集《繁星》《春水》出版后,“促進了中國新詩史上出現一個‘小詩的流行時代”[2](P96)。她的小詩引起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詩壇的廣泛關注。
1921年9月結集的《繁星》,冰心在其《自序》中寫道: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R.Tagore)的《迷途之鳥》(Stray 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么?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睆哪菚r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個小本子里。[3](P3)
詩人在這些“零碎的思想”中“寄寓一種人生哲思”,體現在小詩創作中,是對生死的叩問和對自然的體悟,更是對人生本質存在的深層次思索。細讀《繁星》《春水》不難發現,詩歌中洋溢著的強烈的生死意識和濃郁的自然情懷,正是詩人宗教式人生觀的再現。
冰心的宗教式人生觀應該是在基督教和佛教兩種宗教文化的復合之下形成的。詩人早年在貝滿女中、協和女大等教會學校學習生活過,因此基督教文化對其思想和感情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但又不可否認,冰心的一些小詩確實體現了佛教的某些基本義理,本文則重點論述佛教影響下的冰心小詩創作。
一、生命的存在與輪回
人類天生就有一種對生向往與渴望,對死恐懼與逃避的本能?!白诮陶窃谌说倪@種樂生懼死的本能基礎上,給人們創造了天堂仙境的幻影和地獄的恐懼,創造了靈魂不朽的迷幻,給人們以某種心理的補償和安慰。與此相應的宗教藝術,同樣也樂于將生與死作為它永恒的主題,創造出無數悲悲喜喜、幻影叢生的故事。”[4](P47)
冰心也一直思考著生的起源和死的終結的問題,但始終未知答案。她將自己對生命的源泉和歸宿的困惑一一記錄下來:“我們是生在海舟上的嬰兒,/不知道/先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保ā斗毙恰ぞ啪拧罚3](P33)“流星——/只在人類的天空里是光明的;/它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生命也是這般的不分明么?”(《春水·六〇》)[3](P77)“在模糊的世界中——/我忘記了最初的一句話,/也不知道最后的一句話。”(《春水·七四》)[3](P81)
因為自身還沒有能力弄清楚“生從何來,死往何去”這個宗教的、哲學的問題,所以冰心時時處于一種對生命不可解釋的憂思和不可把握的疑慮之中,進而產生了對易逝生命的無限感嘆:“殘花綴在繁枝上;/鳥兒飛去了,/撒得落紅滿地——/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么?”(《繁星·八》)[3](P6)“風雨后——/花兒的芬芳過去了,/花兒的顏色過去了,/果兒沉默的在枝上懸著。/花的價值,/要因著果兒而定了!”(《繁星·一三六》)[3](P46)“當我看見綠葉又來的時候,/我的心欣喜又感傷了。/勇敢的綠葉呵!/記否去秋黯淡的離別呢?”(《春水·八〇》)[3](P83)
冰心對殘花墜地、綠葉臨秋的感傷也只是短暫的,她探尋的并不是普通的生命存在,而是包括生前死后的生命存在的一種超越時空的思索。詩人沒有只哀嘆人生之須臾,而是對生與死有了新的思考——死并不是所謂的生命終結,而是新生命的肇始:落紅雖然撒得滿地,但終歸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結出果實就是落花生命的延續和價值的肯定;綠葉雖然經秋離別,但詩人欣喜的是,一度春風綠葉還可重來?!皯撜f,冰心的這種對生命短暫的感覺決不同于中國古代文人的那種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思想,這是一種似乎參透宇宙人生之后的對生命的慨嘆?!盵5]
冰心對生命本質的理解可以說和佛教所說的生死輪回相似相通?!缎牡赜^經》卷三有云:“有情輪回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盵6](P17)“有情”是佛教對人和一切有情識生物的通稱。在佛教看來,眾生各依善惡業因,在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這六道之中輪回,生死交替,如同車輪般旋轉不停,因此,佛教世界的生命是不滅的,是生生世世、連續不斷的。生死輪回的生命觀幾乎存在于每一部佛典之中,比如對中國佛教的禪、凈、律、密、教都有著廣泛而深刻影響的大乘經典《楞嚴經》之卷八云:“阿難,一切世間生死相續,生從順習,死從變流。”[7](P348)意即一切世間,生和死是相續不斷的,生跟從積習而來,死跟從變化流去。
冰心是讀過《楞嚴經》的,這點可以從一首小詩得到佐證:“這奔涌的心潮/只索倩《楞嚴》來壅塞了。/無力的人呵!/究竟會悟到‘空不空么?”(《春水·一三九》)[3](P103)
既然詩人借《楞嚴經》來平復心潮的奔涌,那勢必在一定程度上會受到佛教“無限之生”觀的影響,在小詩創作時自覺不自覺地出現佛教偈語:“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只這一秒的時間里,/我和你/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再來時,/萬千同類中,/何處更尋你?”(《繁星·五二》)[3](P20)亦或帶有幾分輪回的味道:“萬頃的顫動——/深黑的島邊,/月兒上來了。/生之源,/死之所!”(《繁星·三》)[3](P5)“幢幢的人影,/沉沉的燭光——/都將永別的悲哀,/和人生之謎語,/刻在我最初的回憶里了。”(《春水·一三八》)[3](P103)
二、自然的回歸與參悟
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佛教宣揚的是一種遠離塵囂繁華、避開世間紛擾的出世的宗教哲學觀,其核心教義是自我凈化,勸誘人們擯棄自我于塵世之上的一切欲想,在內省的禪寂中關注自己平靜的精神世界,以達到自我超脫的寂滅境界。故而,佛家寺院大多數隱藏于遠離塵寰的深林幽篁之中,以便僧尼們靜心修持。
冰心寫過很多以自然為題材的小詩,其中不乏含有幾分佛教意味,如:“微雨的山門下,/石階濕著——/只有獨立的我/和縷縷的游云,/這也是‘同參密藏么?”(《春水·八三》)[3](P84)詩人游歷深山寺剎,于細雨中立在石階之上,云霧彌漫繚繞,恰遇此景隨性而發,愿和雨、和山、和石、和云一同參究這深奧的佛理,此時她已達到了與自然同化的境界?!巴瑓⒚懿亍闭潜氖芊鸾趟枷胗绊懙挠忠蛔糇C。
在深奧的佛理影響下,吵鬧嘈雜與冰心無緣,急功近利更與冰心南轅北轍。她筆下的自然是靜謐的,是空靈的,是天然去雕飾的。她把自然當作審美的、哲學的對象進行體驗,滲入了對佛教的感悟,善于在小詩中表現一種“寂”與“淡”的境界,抒發出觀賞自然時物我兩忘的感受,十分恬美,十分真切。
“朦朧的月下——/長廊靜院里。/不是清磬破了岑寂,/便落花的聲音,/也聽得見了?!保ā洞核ひ涣恕罚3](P114)這首小詩描繪了夜晚廊院的悄寂,若不是有清磬之音,都可聽見花落之聲了。但也正是這磬的清音更能反襯出夜的靜、院的寂。這與唐代詩人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有異曲同工之妙。試問,能夠聽見花落之聲,這需要怎樣程度的寂靜呢?恐怕自然并非有這般岑寂,只是詩人內心岑寂的緣故罷了。
“綠水邊——/幾雙游鴨,/幾個浣衣的女兒,/在詩人驢前,/展開了一幅自然的圖畫?!保ā洞核ひ涣摺罚3](P114)這首小詩則描繪了綠水淺畔安寧清閑的生活,在這里,人與一切生物和諧相處,沒有矛盾,沒有痛苦,相擁相簇構成一幅平和清淡的圖畫。這又與唐代詩人王維的《山居秋暝》“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有異曲同工之妙。寥寥數十字,詩人描繪出一首幸福的田園牧歌,沒有大紅大紫,有的卻是清凈自然之美。
浸濡在大自然之中,冰心找到了精神的回歸,其內心世界也變得清凈平淡起來。這種超乎塵世的心境促使詩人在哲理小詩中充分地表現出自身對人生的所思所悟。
一類是面對世俗,面對紛爭,詩人保持的是沉靜、緘默、不相爭論的態度,這些小詩主要有:“我的朋友!/為什么說我‘默默呢?/世間原有些作為,/超乎語言文字以外?!保ā斗毙恰ひ黄摺罚3](P9)“心靈的燈,/在寂靜中光明,/在熱鬧中熄滅?!保ā斗毙恰ざ罚3](P11)“真理,/在嬰兒的沉默中,/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保ā斗毙恰に娜罚3](P17)“空中的鳥!/何必和籠里的同伴爭噪呢?/你自有你的天地?!保ā斗毙恰て擤枴罚3](P24)“海波不住的問著巖石,/巖石永久沉默著不曾回答;/然而它這沉默,/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保ā斗毙恰ひ灰涣罚3](P39)“沉默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凱歌!”(《春水·一五》)[3](P65)“浪花愈大,/凝立的磐石/在沉默的持守里,/快樂也愈大了。”(《春水·一一二》)[3](P94)“沉默著罷!/在這無窮的世界上,/弱小的我/原只當微笑/不應放言?!保ā洞核ひ蝗摺罚3](P102-103)冰心的這一類哲理小詩與佛教義理是完全合拍的。《壇經》定慧品第四有云:“自悟修行,不在于諍?!盵8](P104)強調的是,要真正參透生命和自然,靠的是自省和修行,而不是爭論。冰心不欲爭噪,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從這類小詩中可以輕松地找到她的小詩創作受到佛教影響的痕跡。
另一類是面對冠冕,面對誘惑,詩人保持的是冷靜、克制、有意摒除的態度,這類小詩主要有:“冠冕?/是暫時的光輝,/是永久的束縛?!保ā斗毙恰ぐ税恕罚3](P30)“花兒低低的對看花的人說:/‘少顧念我罷,/我的朋友!/讓我自己安靜著,/開放著,/你們的愛/是我的煩憂?!保ā斗毙恰ぐ司拧罚3](P30)“露珠,/寧可在深夜中,/和寒花作伴——/卻不容那燦爛的朝陽,/給她絲毫暖意?!保ā斗毙恰ひ欢弧罚3](P40)“白的花勝似綠的葉,/濃的酒不如淡的茶。”(《繁星·一五五》)[3](P52)佛教格外強調克己節欲,《百喻經》卷下有云:“凡夫之人亦復如是。為少名譽及以利養,便故妄語,毀壞凈戒,身死命終,墮三惡道?!盵6](P127)修行人對待世間的功名榮辱要保持一顆禁戒之心,清心寡欲,淡于世味。冰心的這一類小詩所蘊含的哲理可以說又源出于佛教思想。
三、結語
冰心詩集《繁星》《春水》中有相當數量的小詩重于對生命的追問、對自然的參透,這些小詩的創作與佛教的影響密切相關。冰心筆下的生命存在趨向于無限,這和佛教生死輪回的思想相似;冰心筆下的自然分外靜謐與空靈,更能促使詩人超脫自我,精神上達到心性清凈之境。所以,研究佛教對冰心小詩創作的影響是必需的,也是有意義的。
注釋: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范伯群,曾華鵬:《冰心評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3]冰心:《冰心文集2》,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4]蔣述卓:《宗教藝術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
[5]范文彬:《論冰心詩文中的生命意識及其受佛教的影響》,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6]趙景來編著:《佛經妙語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7]賴永海編,劉鹿鳴譯:《楞嚴經》,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
[8]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佛教十三經》,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