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餐桌上提到外婆,母親總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從母親的臉上,讀懂了她對外婆的歉意。我此生也無法忘記那年自己捧著小小的花圈,任憑風與淚拍打著自己臉龐的情景。母親披麻戴孝,步履蹣跚地走在我的前面,哭聲陣陣襲來,仿佛就要刺穿我的心。
那段日子,我的腦海中反復循環地呈現著外婆瘦小精干的形象。每次到外婆家吃飯,她總是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菜到我的碗里,我吃得越香,外婆也笑得越欣慰。想到可以讓外婆開心,我便像個吃不飽的孩子,將外婆做的菜,消滅得一干二凈。
在我印象中,外婆做的小豆干味道最鮮美。小豆干不僅可以當菜來食用,同樣也可以當零食。過年的時候到外婆家去,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外婆做的小豆干,然后外婆會把一袋子的豆腐干遞到我的手里,我興高采烈地鉆進被窩里邊吃小豆干,邊看電視。那時候,我還真把自己當成小少爺什么的了。
除了小豆干,外婆做的煮南瓜也暖意十足。外婆將切好的南瓜放進大鍋里,添上草葉白糖等佐料,然后憑著多年的經驗控制好水分,待到快要開鍋的時候,南瓜的香味飄滿整棟房子,這是外婆的香氣。我匆匆忙忙地跑到外婆面前,等待著讓人直流口水的經典美味。過了一段時間,外婆熟練地掀開鍋蓋,然后撈起幾塊煮南瓜,倒入碗內。她一邊用手將碗遞給我,一邊嘴里嘮叨著:“別燙著別燙著。”我伸手拿起一塊煮南瓜又迅速放下,手被燙得直摸耳垂。每當這個時候,外婆總會說我是個“饞小子”。
外婆家是養蠶戶,所以每到養蠶的季節,整棟房子里便會飄出桑葉的香氣。這種香氣占據了我整段年幼時光。蠶寶寶懶洋洋地趴在桑葉上,外婆小心翼翼地給他們添水換桑葉,給它們進行無微不至的呵護。外婆還總是對我說:“只有好好善待它們,它們才會吐出最好的絲。”后來我才意識到,外婆一直都在用這種態度,恪守著她的人生。
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外婆一個人走過9年的孤獨時光,我無法想象每當自己在學校里與朋友們打鬧嬉笑的時候,外婆一個人住在破舊的老房子里,面對著怎樣的夕陽。外婆為了舅舅們的大事小事操透了心,擺在外婆面前的,是各種各樣的困惑與擔憂。然而,當家族的動蕩都安寧下來,外婆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卻傳來外婆去世的噩耗。
那年過年,外婆總是在睡夢中手腳抽動,親戚朋友們說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癥,所以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動作來。然而,僅僅過了兩個月,當母親陪著外婆到醫院去檢查時,才發現原來外婆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原來,外婆忍著病痛的折磨,給我們制造了老年癡呆癥的假象。她只是不想給我們增加負擔而已,因為她很愛我們。
從把外婆送到醫院直到外婆去世,不到10天。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婆的時候,外婆躺在床上,瘦骨嶙峋,隱約中聽見外婆的呼吸聲。第二天,外婆便離開了人間。當我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善良的外婆對我們的愛,如此深沉。
也是在外婆離世的那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不曾知道外婆的真實姓名,因為在我眼里,她的名字只有一個:外婆。后來在外婆的挽聯上,我看見三個字:周有香。
有香,那是煮南瓜的香氣,也是桑葉的香氣。其實,那是外婆身上散發出來的至深至沉的、至善的香氣。
作家檔案
后博寒,90后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這是誰的90》、短篇小說《聲聲》、散文《有香》。2012年之前,其作品以描寫90后生活為主,2012年之后,其作品更強調文藝色彩。后博寒被稱為“人間最迷人的紙上‘聲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