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靜冬
說不出具體日期,某一天吧,發現它潛伏在那里。起初如小米粒大小,后來漸漸變成了高粱米粒大。就是說,它在不知不覺中長大。白天忙碌的時候,常常忘記它的存在,而到了黑夜,渾身松弛下來的時候,它便如幽靈從我的心底里蠕動出來,讓寂靜的夜變得危機四伏、深不可測……
我躡著指尖一遍遍地探究,揪著心頭一次次地問詢,當一切無果時,我會把謎底留給丈夫老白。其實我的謎題很簡單,無非是讓他回答,那粒像種子一樣偷偷滋生在我身體重要部位的小疙瘩,到底會不會穿過我的皮肉,發出芽兒來,開出花?而潛意識里更為可怕的猜想則是,那粒種子會不會是一顆微型的卻足以摧毀我的定時炸彈?!
我心里最期望得到的回答,便是他輕描淡寫地安慰:“沒事兒,什么事兒都沒有,睡吧。”哪怕欺騙,我也會情愿在他的哄勸里安心地睡覺、做夢。可事實上,不僅沒卸下包袱,反而引來他一通訓斥:“你動它干什么,越動不就越長得快!?”可他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會情不自禁地觸動它、揪拽它、壓迫它,越來越覺得這粒潛藏的種子是個不詳之物。
我把這塊地方比做上天賜予我的糧倉,盡管不是顆粒飽滿堆積如山,可當我的孩子剛剛從我的身體里掙扎出來,哭著喊著鬧著嚷著訴說著他的饑渴時,那飄散著五谷芳香的涓涓汁液,便誘惑著他一邊貪婪地吮吸,一邊在咕咕咚咚的美妙旋律里像個小牛犢似的茁壯成長……好多年后的今天,被荒棄了許久的糧倉,已不再散發著誘人的氣息,更沒有香甜流出,倒淤積著莫名的東西,變成了讓人談虎變色的危險雷區,怎不會讓人胡思亂想、憂心忡忡……
焦慮中,某一天,老白突然攜帶一股特有的醫院味兒,也就是萊蘇爾味兒回到家中。這回,他的神情很是凝重,甚至還在大白天里,就居心不良地扒開我的衣服,仔細而又刻意地觀察了那個曾被他說過沒事兒的地方。他說,他剛剛去醫院看望朋友的妻了。朋友妻的乳房,讓平日一些被忽視的小疙瘩,深深地扎下了根,之后便迅速地蔓延,就像生長在泥土里的土豆般連成了片兒……那個她喂養了好幾個兒女的地方,現在淌出的不再是白花花的乳汁,而是侵食她生命與肉體的毒液。他站到病房,甚至都能嗅到滿屋彌漫的膿腥味道……
這個味道其實也被老白帶回來了。此時正是八九月間,洞開的窗外,藏身在大樹上的知了“命啊命啊”的嘶鳴聲也隨著燠熱的腥風滋滋啦啦地涌來。
“那她的乳房還在嗎?”我想我是在明知故問,可我還是要小心翼翼地問。
“還在什么在,早挖去了!”老白的語氣里既有明顯的感嘆,又透著那么一點氣急敗壞。
寂靜的夜里,我再次滿懷心事地游走指尖,如同探雷器似地小心翼翼地觸尋著那塊危險地帶,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爆雷區。我幽幽地問他:“你說這會不會有事?”記不得自己像祥林嫂似的問過他多少遍了,可差不多每次都會硬生生地撞上南墻又被沒趣地彈了回來。而這次,老白沒有像以往那樣突然急賴嚎嚎地訓斥,而是溫柔地把我攬到他的懷里,伸出他帶有毛刺的粗糙手指,小心地問詢我皮肉下那粒越來越像定時炸彈似的小疙瘩。那粒小疙瘩在他的觸摸下,似乎還在輕輕地游走,這讓我想起藏身在老樹皮下以及蠕動在糧食中那些白白胖胖的蛀蟲。如今這可怕的蛀蟲,也悄悄地鉆進了我的身體里,它把我當成了它賴以生存的魚米之鄉,正不動聲色地榨取我的血肉我的細胞我的養分,于是便在不知不覺中,暫且還算鮮活的我或許很快就會被它一點點地蠶食、蛀空……
“別耽擱了,明天就去醫院,把它切去吧。”黑暗中,當我聽到他這樣說時,眼前不由得就有種血光沖天、腥氣逼人的眩暈。
第二天中午,我乖乖地跟著老白去了婦幼保健院。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因為他認識這里的一個女醫生,這個女醫生不是別人,恰是他朋友妻的外甥女,而他朋友妻的病就是她幫著查出來并迅速安排手術的。其實在縣城正規大醫院里,我可以找在那里工作的姐夫幫忙,但小姨子因為敏感部位的事去找姐夫,意思還沒等表達出來,老白的陰陽怪氣就涼森森地滲了過來。轉念想想不就是去檢查一下嘛,有什么了不起,于是,裝著滿不在乎地跟去了。
想不到午后的診療室里,會有那么多前來孕檢或看病的人。沖著老白掐腰打電話的樣子和語氣,看得出他跟對方很熟但顯然他要找的那個女醫生不在。不過他放下電話,便底氣十足地告訴我:“沒問題,醫生一會兒就到。”好大的面子和人情,敢情女醫生今天在休班。
認識就比不認識強。女醫生說到就到,到了就風風火火地帶著我去做彩超,并特意交待說我是她的親戚。我留心掃了眼兩三個被我強行加塞而擋在后面的人,她們幾乎都是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沒有誰跟我爭搶,甚至連不滿也沒有,就那樣靜靜地等待著,觀看著,讓我這個養育“蛀蟲”或是“死神”的人,在她們那種平和的孕育新生命的驕傲里,倒顯得有幾分猥瑣與難堪。
是親便會三分向。負責做彩超的男醫生真的就很把我當“親戚”,他很認真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不是直直地盯著屏幕察看,就是一次次地推拽著我的那粒小疙瘩在做細細的甄辯。盡管我一直對這個疙瘩耿耿于懷,卻也從未往最壞處想。現在,男彩超師和女彩超師一邊看著摸著揪著拽著一邊相互交流著。男彩超師說:“不像,看起來不像。”聽他這么說,躺在那里的我踏實下來。不過男彩超師“咝”了一聲,搖搖頭見多識廣地說:“不像長在這個地方也不好。”旁邊的女彩超師把話接過來:“那就割了吧。”男彩超師立馬贊同:“別留,不是什么好東西。”女彩超師隨即附和:“可不是,去年就有那么一位,也長了個這么大的小疙瘩,叫她割去她不干,怎么樣?春天來看秋天人就沒了。”男彩超師加綱:“真事兒,就這么嚇人,可一點不糊弄你!”
天本來就很熱,被男女彩超師這通唱和下來,我身上的汗水立馬汪洋似地冒將出來。“還說什么?割!”老白仿佛天生就是來給我做決定的,只見他把短小的手臂偉人般地橫空一砍,我今天的命運就被他決定了個八九不離十。可再怎么說這樣也有些太陡然了,這不同割草或拔牙,順手拽去就拽去了,多少得給人一個心理準備或緩沖啊!再說我從小到大,這受之于父母的發膚從來就沒動過刀槍,現在要割皮剜肉了,……我幾乎祈求般地望著老白,挖空心思地囁嚅著找著借口:“要不去大醫院按程序好好檢查一遍再說?”可這里的潛臺詞有去找姐夫的意思,于是剛像蚊子似的嗡嗡滑過,就被老白的一陣白眼給翻沒了。我趕緊又找借口:“要不給我媽和我姐打個電話?”我想,再怎么說也是動手術啊,管它是大是小,也不是危言聳聽,報上一則新聞不就說有個女人用針挑去了乳房上的疙瘩而導致感染最終要了她命嗎,再說乳房上的這塊肉多神秘多珍貴啊,怎能說剜塊肉就剜塊肉呢!老白厲聲呵斥:“都多大的人了,這么點事都做不了主,再說你媽都多大歲數了,還去驚動她!”眼看這招兒大有不孝之嫌,我又趕緊找出個可以拖延的借口:“那讓我再想兩天不行嗎?”老白頓時火冒三丈地搶白:“多大點事,想什么想,還有什么可想的,做事磨磨嘰嘰的,割去了不就行了,養一天不就多一天禍害嗎!?”
我寧愿相信這是老白對我愛之深,對我身上的“蛀蟲”恨之切才如此氣勢洶洶的。唉,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情況就是這樣順轉急下,瞬間失控。本來說是做檢查的,可現在卻僵持在手不手術的問題上,再說在跟老白拖延借口的當兒,也沒耽誤老白跟找來的女醫生合計手術的事,人家現在已好大情面地請來治病救人的執刀醫生了,而治病救人的執刀醫生眼下已從幾步之遙的大醫院里放下手頭的工作正火速往這趕呢!還說什么呢,乖乖就范吧!
那一刻,我真恨死老白了,都說男人是女人的命運,我看真是,他還真以為我嫁給他就全權歸他管轄了,可他現在哪還把我當老婆,分明是想把我當成一頭欲阻情燃燒而待譙的豬啊!
熱心而好心的女醫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憂慮,很體貼地說,咱婦幼保健院里沒有切除腫瘤的這一塊業務,可為了患者的需求,她們便只好采取這種辦法。“沒事的,還是這樣合算,去大醫院也是這位被請來的大夫做手術,好多項檢查多花不少錢呢,再說像你這樣的手術做老鼻子了,不用怕!”
就這樣,我被猶猶豫豫而又懵懵懂懂地領到了手術室。
所謂的手術室,不過是在樓里臨時找了間屋子,不合適,又換了間。那屋子大概是供住院孕婦做孕檢的吧:一張桌子,一張床,中間一個隔斷,就這么簡單。請來的執刀醫生是個男的,他讓我躺下,我就無聲地躺下了。臨街的窗簾未拉,下午的光線亮亮地射進來,讓我覺得躺在那里很有些滑稽。一個充當助手的女護士抱著一個棕色的紗布包進來,想必里面是消毒過的手術器械。看到那個紗布包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腦子溜號了,走神了。我在想這個紗布包一定是用了很久了,它當初必是潔白的,可現在卻像一個節儉的主婦不肯輕易換掉的蒸屜布,蒸屜布是油漬菜汁留下的痕跡,而它卻是血污或灰垢的殘留物。直到執刀男醫生開始詢問我的病灶,我才恍覺我更應該關注的是接下來的手術。
我大概地指了下“蛀蟲”藏身的位置,覺得不夠,又再次重復地揪拽了一下。執刀男醫生阻止了我,示意他知道了,然后伸手在那上面摸了摸,接著便開始消毒、注射麻藥。
手術開始了,我感覺得出執刀男大夫的手指在我肌膚上的滑動,肉皮被揪了起來,刀子在劃動,確切地說是在拉動,不痛,一切似乎都在順利進行,可接下來的對話卻讓我倍感荒唐、滑稽且恐怖:
“這刀也不快呀。” 這是執刀男醫生的聲音。
“怎么辦,去換一個?” 這是女護士的聲音。
“算了,湊和用吧。”這該死的男醫生!
伴著戲謔般的“吃吃”淺笑,我不動聲色地琢磨著執刀男醫生和女護士之間的對話,仿佛此時上身半裸的我,一定不是我,而是一條被捆綁的沒有話語權的病狗,盡管沒有繩子,卻也掙扎不起,就那樣待宰般地被撂倒在案板上被人漫不經心地用鈍刀子切割著。或者說,這時候,我不是生活在醫術高超的現代,而是茹毛飲血的遠古,我病了,要死了,部落里的巫醫權把死馬當活馬醫,那時根本就沒有金屬器械,所以也就沒有什么選擇或挑剔,只隨手折來樹枝或俯拾石片,就開始了一場的驚心動魄的外科手術。那一刻,我血涌心焚備覺羞辱,幾次掙扎著想爬起來趕快逃離,但我感覺到醫生按在我身上的手正在擦試著什么,我知道,那是血流了出來,終于流了出來,我的皮肉總算被鈍刀子割開了,馬上那個如同定時炸彈般的“蛀蟲”也將被剜揪出來,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如同死狗般無奈地閉上眼睛。那一刻,我真希望老白就在我的身邊,不是要他陪伴我,而是讓他在目睹這一幕后把他那張動不動就急賴嚎嚎呵斥人的滿嘴唾沫星子噴向他們,然后拉起我迅速地來個生死大逃亡!
“好了,沒事了,就是一個小囊腫。”
大功告成。也就在十分二十幾分鐘的樣子里,執刀男醫生在做最后一針縫合的時候,這樣輕描淡寫地跟我說。
女助手適時遞過一個小托盤,仿佛驗明正身般的,我看到了從我身上割下來的一小塊肉,似乎紅的黃的白的幾種顏色都有,不知為什么,哪怕是從我身上割下的肉,也讓我感到惡心,不愿再看。
臨做手術前,我就把老白跟女醫生商量好的價錢給了老白。在保健院樓下門廳里,望著揣走了我三百元錢揮手而去的執刀醫生,想著剛剛老白握著他手千恩萬謝的樣子,心里突然就有點空落落的,仿佛剛剛割去的不是我身上或許會漫患成癌瘤的小疙瘩,而是我的一顆余悸震顫的心……我有些無語了,眼里也淚濛濛的,不太愿意跟老白說話。碰巧走在回家的路上遇一熟人,老白毫不忌諱地津津樂道我剛剛手術的事,熟人像笑話似的聽完后,收住笑臉,譴責老白太草率了。這樣的話我愛聽,雖然說了跟沒說一樣,但至少替我譴責了老白,讓我的心頭舒展了一下。
半天后得知風聲的母親焦急地來電話詢問了,也就短短的工夫里,母親把我的事通知了姐姐,也告知了遠在京城的弟弟,誰敢說這是一個小事件呢,在我的親人里,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啊,他們都焦慮萬分地責怨我,母親甚至還特意帶來了弟弟的話:胡鬧,膽子太大了,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臨末了母親絮絮叨叨地又把她從來就不得意的老白好頓埋怨,也順便把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騰了一遍。反正我自從把自己的婚姻生活心甘情愿地交給老白后,母親就是相當的擔心和不滿,當然這話我可不能學給老白聽。
呵呵,剜除個米粒大的小囊腫的后果真就那么危言聳聽嚴重之極嗎?人不都說生死在天,富貴有命嗎,貴人貴命,賤人賤命,可千萬別說俺被非法醫療黑市給打劫了啊,按說俺也是有身份證學歷證工作證甚至公費醫療證的人啦,再憑良心說誰也沒綁架誰,可俺怎就被催眠了似地乖乖就范了呢?輾轉在床上回頭反思這一切的時候,窗外拼命嚎叫的知了一遍遍地替我回答道:“命啊,命啊,命啊命……疼啊,疼啊,疼啊疼……”別小看這一區區的小手術,躺在床上卻也是扯筋動骨般地疼。聽著老白在廚房里屁顛屁顛地忙乎著,偶爾進屋把我當個病人似的侍候著,別的啥也就不說了,電流還時常短路呢,何況我那運轉不靈的腦子呢。誰讓咱此生跟這人扯上關系了呢,那就慢慢捱著吧,活就活著,死就死了,不死命大從此還少塊心病呢!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