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松,田玉麒
(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在當前深化改革的關鍵時期,腐敗治理能否突破經濟社會轉型、政治體制改革與廉政機制建設中的現實困境,直接關系到國家建設的長治久安與經濟社會的全面進步。針對新形勢下腐敗現象的滋生和蔓延,執政黨和政府近期的反腐思路和舉措較以往更加強調權力運行制約機制和監督體系建設。十八大報告提出構建決策科學、執行堅決、監督有力的權力運行體系,健全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1](p28)十八屆三中全會在此基礎上強調用制度管權管事管人,構建權力運行體系,健全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2](p35)這反映出當前廉政工作的重點是充分發揮制度建設在預防和懲治腐敗中的根本作用,制度治腐進入集中建設時期和全面鞏固階段。然而,在反腐實踐不斷推向深入的同時,學界關于治腐路徑的討論并沒有形成共識,圍繞具體治腐路徑的選擇始終存在較大分歧。長期以來,人們從社會道德建設和政治制度建設的不同角度論證預防和懲治腐敗的有效途徑,或側重文化習俗、社會輿論、道德信念的積極影響,或突出法律制度在權力制約方面的重要功能。在此過程中,道德治腐論者往往攻訐制度治腐論忽視人在社會生活特別是政治制度中的能動作用,制度治腐論者則指出道德治腐論以道德原則及倫理實踐替代或削弱公共權力運作中的制約和監督。近期在國內學術討論中受到關注的一個典型事件是,一些學者圍繞“正心反腐”與“制度反腐”的不同論題展開激烈的爭論:正心反腐一方在批判制度反腐合理性的同時,認為人心和社會風氣的淪喪是腐敗加劇的真正原因;制度反腐一方對此予以駁斥,從人性基本預設、制度與人心關系、反腐的效力等方面論證制度建設的價值。
基于這樣的現實背景和理論議題,本文首先探討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兩種觀點的內在分歧和爭論焦點,進而以腐敗治理的分析視角具體考察道德與制度的關系定位問題,最后在上述討論的基礎上論述如何對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建設進行有所兼顧和有所側重的整體性審視。
如何看待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兩種觀點的內在分歧和爭論焦點,涉及在崇德向善的道德建設路徑與嚴規定制的制度建設路徑當中,究竟哪種路徑應該成為當代中國腐敗治理的優先選擇。比較來看,兩種觀點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和爭論,其中最為明顯的有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作為理論觀點和分析框架,對腐敗現象發生的根源有著不同的認識。在當代中國經濟社會轉型和治理方式變革的現實背景下,價值觀念多元化同國家治理體系尚不健全相伴相生、相互作用,社會價值失范與公共權力濫用共同成為當前腐敗現象滋生的主要根源和現實土壤。
道德治腐論在對待腐敗根源的問題上,一方面,強調當前社會風氣的整體滑落促生腐敗,從個人道德淪喪及社會道德敗壞的角度找尋腐敗的病因。如同尼布爾指出的,“最高的道德洞見與個人良心的造詣,兩者與社會生活不僅是相關的而且是必要的”,[3](p201)有著道德自覺能力的人心一旦偏離倫理價值的基本坐標,極有可能經過長期過程和積累效果而放大和擴散為急功近利而浮躁短視的社會風氣,構成腐敗發生的溫床。因此,當前社會“最嚴重、最可怕的也許不是制度缺位,而是人心糜爛、全民皆腐,腐敗幾乎成為一種生活方式”。[4]社會風氣的敗壞與公共權力的腐蝕往往互為因果并相互濡染,“腐敗一旦進入權力流通環節,將由官場腐敗造成整個社會和倫理道德的敗壞,從而使經濟領域的腐敗蔓延為政治生態、文化生態的腐敗”。[5]另一方面,道德治腐論強調公共權力的行使者,特別是那些重要公職人員面對不良誘惑時的能動反應與抵御能力,主要從人存政舉及人亡政息的角度探討道德對于馴化不正之風的積極作用,要求公職人員的行政倫理與個體道德得到足夠重視。道德治腐論者認為,“確立道德化的制度的根本目的仍在于以道德制約機制喚醒公職人員的道德存在,激活良心在個體道德品質中自我監控的作用”。[6]
制度治腐論認為腐敗的根源并非道德風尚的敗壞及教化的缺失,而是制度建設中結構性功能的闕如或失效。一方面,從制度分析的角度審視腐敗的根源,實際上也為其性質的判斷提供了基本依據。作為當代中國社會痼疾的腐敗問題不僅在程度和范圍上要比發達國家更為劇烈和普遍,也表現出明顯的結構性和體制性特征,其根源在于有待完善的國家治理結構和轉型期的經濟社會體制。從腐敗的真正源頭來看,無論是以行政權力干預市場運行的權錢交易,利用轉軌時期不明晰的財產關系變相掠奪公共資源,還是鉆市場體制不規范的漏洞大肆斂取暴利,都同公共權力運行的失序有關。“轉軌時期權力制衡機制沒有及時建立起來,某些人就可以利用這種特殊條件,運用不受約束的權力來牟取私利,實現暴富”。[7](p1112)另一方面,從制度建設的角度來看,道德治腐論所主張的正心誠意、尚賢養士也是可以置疑的。當前行使國家權力的眾多公職人員實際上同傳統社會的官吏一樣,并沒有為普通民眾樹立道德榜樣,而是在現實生活中作出負面表率。這不僅表明政府官員在利欲的誘導下利用公共權力謀取私人利益,還昭示其深層原因在于約束公共權力的長效機制尚不健全。[8]
第二,道德建設與制度建設作為預防和懲治腐敗的途徑,很難簡單地否認其中任何一方的重要作用,但人們對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相互作用關系的認識存在嚴重分歧,這不僅涉及對制度和道德的優先性的各自側重,在更深層面上也蘊含著制度與人、體制與觀念、結構性與能動性的關系問題。
道德治腐論在制度和道德的治腐優先性問題上,一方面,基于“制度的存在總有道德基礎和倫理維度”的分析視角,[9](p45)認為制度建設要發揮預期功能,必須包含相應的觀念性要素,使其能夠被社會成員特別是公職人員的認知能力所把握,同時他們在實踐中所共享的道德觀念也要契合相關制度的原則與價值。[10](p95)因此政治思想家在強調包括消除權力腐敗在內的以懲惡為目的的制度設計時,往往申明道德觀念的先決作用。“長久的罪過與邪惡并不是通過遺傳來傳遞的,而是通過使之社會化來傳遞的,個人是從社會團體的一般生活中,獲得其觀念、道德標準以及精神理想”,只有個體實踐、社會生活和道德認知相一致才會真正克服邪惡和腐敗的侵蝕。[11](p525)另一方面,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建立抵御腐敗的有效制度必須先從正人心開始,以社會風氣為根基,因為正是道德風尚決定著相關制度能否切實運行并發揮效力。無論是傳統政治觀念中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2](p11-12)還是治國詔令中的“制節謹度以防奢淫,為政所先”,[13](p336)對當下腐敗治理來說不僅是富于倫理意味的資政箴言,還反映了垂范深遠的文化心理價值。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和社會心理塑造了敬天法祖的禮治格局,倫理性的制度結構比權力制衡體系更具適用性,外在性的禮儀同內在性的良知相結合才是啟化人性及臻于至治的路徑。因而,“本分是否守得住,職責是否能擔當,取決于倫理的軟約束,而非制度的硬約束”。[14]
制度治腐論則主張,一方面,制度設計基于人性的趨利避害特點來引導和約束行為,“人是環境的動物,人的道德狀況極易受環境尤其是制度的影響”,[15]合理而有效的制度不僅會在社會風氣發揮不利影響的條件下得以確立,在某種程度上還可以改變社會風氣。就腐敗治理而言,“不嚴肅懲治則難以預防,最根本的是靠制度,而制度的核心在于權力結構。反腐敗三十年來工作思路和工作重點從教育、辦案、監督,一步步發展到今天的制度建設、反腐倡廉建設,發展到更加注重治本、更加注重預防、更加注重制度建設”。[5]另一方面,制度為腐敗治理提供了必要條件。道德手段和制度建設都是腐敗治理的途徑,但其地位和作用卻不相同,道德手段僅為反腐的充分條件,在該條件欠缺的狀況下也能實現懲治腐敗的目標。而在制度的強制約束下,公職人員即便懷有貪念,也會因懼怕制度制裁而不敢付諸行動;反過來講,制度約束一旦闕如則必然無法取得治腐效果,因而制度建設是治腐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從歷史角度來看,“中國一向似乎看重的不成文法,往往遇到最大關節,反而沒有嚴格明白的規定”。[16](p28)這里不難發現,道德規范的非強制性和模糊性,以及心靈秩序同現實世界之間的張力,讓強調道德風尚與社會風氣的禮治體系在歷史上總是難以發揮切實有效的治腐作用。
第三,道德建設與制度建設作為腐敗治理的現實手段,其有效性被視為評判治腐路徑優劣的重要標準,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的不同觀點對此卻存在顯著分歧。
道德治腐論在道德建設與制度建設的治腐效力問題上,一方面,指出以制度建設推進腐敗治理的觀點雖有道理,但其現實操作和具體應用必然遭受各種挑戰。任何制度都依靠人來運行,人際交往模式和社會整體風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制度功能發揮的實際效果,例如官僚系統中盛行的潛規則及其他社會不良風氣往往撕破制度的網絡,腐蝕制度的根基。因此在反腐形勢嚴峻的社會環境下,只有訴諸人心才契合禮樂為本、刑政為輔的傳統觀念。具體而言,“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17](p2492)中國傳統文化重禮輕法,基于習俗并尊重人情的禮能夠防于未然、禁于內心,而法只能懲于已然、禁于外表,從社會治理的角度來看,“禮樂才是根本,刑政只能治標”。[4]另一方面,制度決定論的弱點還在于其過度強調經濟利益的驅動作用,而在現實利益不均衡和權力分布非勻稱條件下進行制度建設,未必能確立更為公正的公共秩序;相反人們很可能在對社會不公表達不滿的同時,熱衷于進入既得利益階層,利用不公正的秩序獲取更多私利。制度治腐途徑“不僅沒有看到制度變革的真正動力來源,也沒有看到人性深處的幽黯使得不合理的制度有源源不斷的后備力量作為支持”。[18](p169-170)
制度治腐論認為,制度建設之所以比道德建設更具效力,一方面,在于道德和制度的維系方式與實現機制截然不同。“道德是通過社會輿論、傳統習俗和個人內心信念來維系的,靠不具有權力強制性的社會規范和人們的心理活動來實現的”。[19](p71)有效治理官僚體系潛規則只能訴諸制度建設,制度規范的約束使其在顯像作用下無所遁形,權力制衡的方式使其無法發揮作用。依靠道德治腐很可能使人心和社會風氣在得到提振之前便被不正之風侵蝕殆盡。禮本刑末觀點的問題在于其忽視了法禮關系及治理效果的一個重要方面,即“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17](p2492)這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制度約束和道德教化的優勢分別是制惡和揚善,道德治腐在勸善方面游刃有余,卻在制惡方面軟弱無力。另一方面,道德治腐對人性的基本預設可能過于樂觀。中西方倫理思想中不乏從人性善的角度構建學說體系的理論流派,但有關人性能否始終為善并在現實世界中實現正義的問題卻一直聚訟紛紜。而在腐敗治理中,道德說教不僅難以發揮懲治腐敗的效力,還可能被社會保守勢力利用而淪為維護既得利益或拒斥現代觀念的工具。[8]從道德哲學的核心層面來看,道德治腐所蘊含的傳統心性哲學面對現代社會持續加劇的“意義缺失、認同迷惘和道德危機”,[14]盡管以重建心靈秩序為己任,但義理的道德世界在功利的現實世界面前總是難以取得預期成效。
上述爭論從多個方面涉及人性的基本預設以及禮與法、傳統與現代、中西文化的關系問題。但就其實質而言,兩種路徑的內在分歧是圍繞道德與制度在腐敗治理中的關系而展開的。因此,應以腐敗治理的分析視角具體考察道德與制度的關系定位,辨析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的機理與張力,進而確定何者具有優先性,或兩者在何種意義上具有互補性。
道德通過設定價值準則、凝練觀念因素、提供行為規范,為社會生活賦予必要的倫理維度。理解道德在腐敗治理過程中的機理與張力,可從如下三個方面入手。
首先,從道德治腐的意義來看,道德的基本功能主要表現為引導性的道德勸誡與約束性的道德懲戒。道德具有自律與他律兩種作用方式,“道德行為既可能是良知的自覺行動,也可能是受制于道德輿論約束的表現”。[20]由此引申,一方面,作為積極引導的道德勸誡在治腐過程中旨在完善社會成員的道德素養,將社會習俗的外在規范內化為自身行為準則,通過自我監督來抑制腐敗行為的萌生。道德治腐的勸誡機制強調提升權力行使主體的道德水平以規范權力運行,“道德行為不再是迫于外在的命令或被動的服從,而是主動接受或創造,不僅是‘合于法’,更是‘本于法’”。[21]另一方面,作為消極約束的道德懲戒在治腐過程中旨在通過社會或集體的道德輿論,對違背社會或集體道德規范的行為進行譴責,約束道德主體的貪腐動機以實現預防腐敗的目的。同法律懲罰的效力相比,盡管道德懲戒的約束性缺乏強制力的保障,但作為深入內心的懲罰與訓誡,其約束范圍更為廣泛,能夠對已經違反或試圖違反道德規范者施加程度不等的心理壓力。
其次,道德治腐需要妥善處理個體道德與集體道德之間的內在張力。道德通過積極勸誡與消極懲戒兩種方式實現對腐敗的治理,這實際上要求個體道德與集體道德共同發揮相應的作用。然而,無論是傳統的心性道德與社會倫理之辯,還是近代思想家對個體道德與集體道德關系的闡發,都揭示了兩者的內容和性質并不相同,而且存在持續的張力。尼布爾認為,道德雖然可以分別在個體和集體層面上實現,但集體道德水平卻普遍低于個體道德水平,這是因為在社會中集體理性同個體理性相比更易受到利益的支配,公共生活的難題特別是社會不公的問題無法單憑道德勸誡和理性指引來解決。因此,“必須在個人的社會道德行為與社會群體的道德行為之間作出嚴格的區別,并根據這一區別說明那些總是讓純粹個人道德觀念感到困惑難堪的政治策略的必要性和存在的理由”。[3](p3)對于道德治腐來說,一方面,集體維系的基礎在于利益和權力以及一定的利己傾向,個人在集體中行動時不僅會權衡不同集體之間的沖突性利益,而且會考慮是否應基于自身利益訴求或道德認知而犧牲所在集體的利益,這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會限制個體道德的作用范圍。另一方面,在個體關系范圍內個人必須對其道德觀念負責,但在集體中本應由個體承擔的道德責任很可能以集體為藉口被稀釋或消解。
再次,道德治腐所面臨的一系列困境削弱了道德機制的本體性基礎。一方面,道德治腐難以進行精準的成本收益分析。道德成本具有非生產性和難計量性的特征,[22]所以很難精確計算道德建設所獲收益是否大于投入的生產成本、實施成本與遵守成本,而在一般情況下道德治腐的成本也是十分昂貴的。舉例來看,由于社會道德的形成發展及效力發揮處于較為漫長的時間序列當中,如果期望道德風尚與社會風氣能有效遏制腐敗現象無疑需要更長的時間。另一方面,從權力運行的特點來看,公共權力往往由少數人掌握和行使,集體道德在某種意義上須還原為官員的個體道德,而個體道德很可能是不可靠的,“在個體利益訴求和自由交換原則的共同作用下,部分權力執掌者的道德信念蛻化為自我利益信念,權力成為逐利的工具”。[20]
制度作為人類交往的產物和實踐性結果,同時也是維護秩序的手段,為公共權力提供運行框架和體系化的背景,其設定的行動場域既有利于公共權力發揮效力,還可以讓公職人員與民眾對彼此行為做出預期。考察制度在腐敗治理過程中的機理與張力,同樣可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從制度治腐的意義來看,制度的基本功能主要表現為引導性的權力診治與約束性的權力制裁。制度治腐通過一系列規則體系與組織架構預防和遏制腐敗現象,其本質是對公共權力的制約。關于制度治腐在公共生活與社會層面的作用機制,一方面,作為積極引導的權力診治在治腐過程中通過劃定權力運行的合理軌跡與作用界限,確保權力規范運行以防止其濫用。制度不僅引導權力的運行方向與活動路徑,還“對公共權力行使者的目標模式和意義結構進行塑造,產生規范權力運行的效果。[10](p89)另一方面,作為消極約束的權力制裁在治腐過程中以強制性權力為基礎,對違反制度安排的公共權力行使者予以制裁。一般而言,制度在規范權力運行的同時為保證制度蘊含的價值和原則得到遵守,必須對違反制度規定的行為實施懲罰,這種懲罰既可能是對物質財富的剝奪,也可能是對人身自由的限制。
其次,制度治腐需要妥善處理權力授予過程中人的可約束性、權力運行中監督與信任的關系、權力約束過程中官員的自我行為選擇等問題。制度治腐的根本在于對權力實行制約和監督,必須綜合考慮權力授予、運行及約束過程的各個方面。其一,就權力的授予而言,應考慮人的可約束性問題。公共權力經由人的具體實踐和能動性發揮作用,然而“一切有權力的人都會濫用權力,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遇到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23](p154)因此在權力授予時,對方是否具有良好的道德水準十分重要,還要對其能否在制度的約束下恪盡職守保持必要懷疑。其二,就權力的運行而言,監督與信任的關系問題反映了對待權力行使者的矛盾態度,既要防止其濫用權力而實施監督,還要鼓勵其正確運用權力并發揮最大作用。在底線意義上對權力行使者報以必要的信任。“在存在著自主性的權力領域的地方,掌權者可能會愿意服從一些具有某種法律性質的自發性約束”。[24](p359-360)其三,就權力的約束而言,當官員通過某種形式被授予權力時,其便成為公共權力的實際掌握者,在制度約束下仍有較大的選擇空間以決定采取何種方式行使職權,所以監督者必須確保其在特定情況下能夠積極履行職責而非瀆職濫權。
再次,制度治腐所面臨的困境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制度機制的本體性基礎。一方面,制度治腐涉及權力授予的問題。制度能夠規定權力的效力范圍與運行軌跡,但權力的實際行使者只能是具體的人,這就要求以必要的授權方式選擇合適的代理人行使權力并實現公共利益。但作為代理人的官員有可能利用自身職位使其私人利益訴求和效用最大化,甚至為提高權力租金不惜通過政治議程設定和政策目標選擇來操控制度性政治結構。[25](p55)另一方面,制度治腐涉及對權力行使者監督與信任的問題。既要對權力運行實施監督,還要對權力的行使者給予必要乃至充分的信任。就制度治腐而言,在限制權力濫用的基礎上,如果僵化地強調以權力制約權力而不考慮官員與社會成員的道德素質,很可能導致權力行使者職務活動積極性及創新性的下降,壓縮其合理運用權力的彈性范圍,從制度上造成以怠惰茍安為特點的庸官大量出現。
上述分析揭示了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各自的內在機理和張力,但兩者絕非毫無關聯或相互對立,而是存在相互補充和相互促進的關系。在腐敗治理中,道德建設與制度建設的互補性問題相比兩者的優先性問題而言更加重要。
首先,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是相互補充的。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在功能上是彼此支持的,從作用機理來看,雖然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都具有引導性與約束性的特征,但兩者強調的重點不同。道德治腐更重視對腐敗的事前預防,通過道德自律與道德自覺降低權力被濫用的可能性,突出對權力行使者實施內在引導。制度治腐兼具預防和懲治的雙重效力,但更重視對腐敗的事后懲戒,以制度的強制性懲罰濫用權力的行為,突出對權力行使者實施外在約束。這表明道德治腐以“柔性的力量去馴化剛性的力量,期望實施者具有足夠的耐心、春風化雨般的說服技術和以身作則的榜樣作用”,而制度治腐則是以“剛性的力量對付另一種剛性的力量”。[26]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相互補充能夠形成剛柔并濟的腐敗治理格局,在承認人可以行善的前提下發揮督促向善的引導作用,在假定人趨向作惡的基礎上發揮警示避惡的制約作用。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兩種途徑的配合,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人性的不同面向,通過預防機制與懲治機制的有機結合實現揚善懲惡的治腐目的。
其次,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是相互促進的。“不把道德考量和倫理維度置入思考制度問題的思維場景中,很難得出一幅較接近真實世界的理論圖景”。[9](p80)制度作為一套行為規范體系,必然首先要求其自身應該是優良的并遵循某種價值取向,這為制度賦予了基本的觀念因素及道德維度。對于道德來說,約束方式的非強制性和規范內容的可爭議性使其在現實生活中更多地以價值尺度的形式存在,而在意識形態分歧和政治利益沖突劇烈的條件下難以發揮預期影響。由此可以看出,道德是制度的價值基礎和評價標準,制度不但可以蘊含道德性的規范體系,還能夠為觀念因素和精神價值創造良好的環境。在腐敗治理的意義上,需要將道德的價值尺度與具體的制度結構結合起來,使抽象的道德主張具化為明確的規則框架,形成具有強制力的制度體系,確保個人道德與社會風尚能夠發揮積極的治腐效果。
總體而言,良善的制度體系有利于提升權力行使者的道德素養,進而提高制度治腐的效率;而道德建設在改善社會風氣的同時,能夠增強社會成員對制度的認同,預防公共權力的濫用及異化。在腐敗治理視域下討論道德治腐和制度治腐的互補性問題,實際上要比考察兩者的優先性問題更有價值。
面對現實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公共權力濫用與社會價值失范現象,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建設需要探索更有效的途徑。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替代性選擇,而是具有潛在協同功能的互補機制,通過合理的觀念定位與機制選擇,可以讓健全而完善的道德建設與制度建設在腐敗治理過程中發揮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的作用。因此,樹立符合現代文明的道德風尚并積極推進懲防并重的制度建設,在相應范圍內使道德規范與制度規范密切配合,有助于從整體性角度構筑完備的治腐體系。
第一,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建設需要發揮道德價值的牽引作用,但同綱領規約和道德自律相比,制度建設蘊含的行為約束機制與社會規范功能的成本更低、指向更明確、效果更明顯,這也是當代各國廉政建設普遍采取的治理路徑。[27]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作為內外兼顧、剛柔并濟的反腐網絡,道德規范和制度規范在其中共同發揮作用。從作用方式來看,道德信念教導社會成員向善,促使權力行使者運用道德力量并以自律方式抵御不良風氣誘惑。相比之下,制度的作用方式更為明確,通過完整的規則體系明確規范相關主體行使公共權力的行為,以強制性力量制裁腐敗,為公職人員提供可預期的行為選擇空間。“實踐需要道德理想的牽引,但實踐的過程也同時是一個檢驗理論和道德理想的過程,任何道德理想要證明其可行性,都必須接受實踐的檢驗”。[19](p92)鑒于兩者在反腐體系中不同的作用機制及發揮效力的特點,以及當前腐敗的結構性根源和嚴峻程度,在強調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密切配合的同時必須充分肯定制度建設的優先性。
第二,懲防并重、注重預防作為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建設的基本原則,在預防和懲治環節中可以讓道德治腐與制度治腐共同發揮作用,但在懲治環節中只有制度建設才能打出重拳。腐敗治理既要注重事前預防還要強調事后懲戒,因而要堅持懲防并重、注重預防的基本原則。道德治腐和制度治腐能夠在兩個環節中發揮積極作用,但從實施懲治的角度來看,制度比道德更具效力。這是因為道德可以通過說教的方式勸誡有意從善者向善,卻難以勸導有意作惡者棄惡,即使社會道德輿論對作惡之人做出負面評價,但有心作惡之人在利益動機和機會觀念的驅使下可能并不顧忌社會輿論。“良好的制度是防微杜漸、不給腐敗分子可乘之機的基本保證”。[7](p1164)只有制度建設才能以強制性的懲罰措施對腐敗分子實施制裁,同時對權力行使者予以有力的震懾和警示。
第三,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的道德建設必須以相應配套制度的扎實穩步推進作為保障,使之發揮預期效果。在某種意義上,當前社會整體風氣不振、個人道德水準低落的主要原因是缺乏作為支撐體系的配套制度。從積極方面來看,“反腐敗需要依靠道德規范的自律,而道德規范的自律不只是來自良知、說教的支撐,更重要的還是來自建立在與有形制度統一意義之上的覺悟和自覺”。[28]從消極方面來看,“當道德上無劣跡成為擇人的前提時,會使人們更加檢點,而當道德成了決定性因素時,反倒會使人們變得更加虛偽”。[29](p83)這不僅要求制度安排應蘊含一定的道德規范,還要求不斷鞏固制度建設以更好地發揮道德規范作用,引導公共權力行使者提高道德素質并致力于社會風氣的改善。
第四,適度引導有關道德治腐的學界與民間討論,使其成為預防和懲治腐敗體系建設的支持性因素,發揮推動社會風氣改善的積極作用。學界對道德治腐的合理討論有利于更加清晰地揭示道德的本質功能與作用機制,以及其在腐敗治理中的特殊功效和實踐價值。這不僅有利于在理論層面上積累相關經驗,還能夠進一步探究其實踐層面上的意義。適度引導道德治腐在民間的討論則有利于民眾對權力行使者的道德素質給予必要關注,以適當的道德評判標準和價值理念對其實施監督。這同樣能夠引導民眾重視自身道德建設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以社會性的道德輿論力量遏制腐敗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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