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牧陽
旁邊的車站今天有人跳軌了。出事的人是佐藤桑。
友子告訴她的時候,她剛剛給一個客人結完賬,端著被吃得干干凈凈的碟碗回到廚房。
她并沒有把手里的東西嘩啦一下摔到地上,只是站住腳停了一下,然后走到池子邊像往常一樣把印著店名的白色餐具浸泡到水里。
她并不喜歡這種樣式的碟子,邊緣過于寬大,卻又總免不了食物的湯水在上菜過程中流淌出來。
就好像車站站臺上的黃線,離站臺邊緣的距離那么遠,剝奪了多少等車人站立的地方,卻仍然擋不住那些在一瞬間比起站臺上眾多同類更愿意去與鋼鐵造的列車來個親密接觸的人。
第一次見到佐藤桑是一個五月的夜晚。天氣不冷不熱,卻同時也是最讓人糾結衣服穿多穿少的時候。忙碌的四月已經遠去,五月初的黃金周也已經被揮霍一空,每一個人都空虛得很。
那天友子說要去把充實的生活找回來,于是臨時早退了——鬼才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找亂七八糟的男人。店里不是很忙,店長也就沒有逼著友子找一個人代替,而是讓她一個人在店里留到12點,等夜班的“自由人”(freeter)大叔從附近的柏青哥出來接班。
這是一家車站出口跟前的快餐店,主打菜是各種炸豬排飯。小店比起隔壁賣牛肉蓋飯的連鎖店總是冷清不少,卻也絕對有著賺夠成本的客流量。
位于東京都S區的人口密度無與倫比的這個區域對應的雖然是一個快車不停的“小站”,但每天的旅客吞吐量可一點都不小。晚上每七八分鐘就有一班慢車經停這里,下來的人數更是能創造出整條線路慢車站里數一數二的記錄。
即使是這樣,每一撥進店的人數也總能在令人接受的程度——這也是為什么根本不住在這附近的她總是覺得自己陰差陽錯找到的這個打工地點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佐藤桑是那個五月的夜晚最后一個進店的客人。時間已經接近第二天的伊始,雖然離末班車的到來還有一段時間,但一大批一大批的人群已經消失。
佐藤桑一個人搖搖晃晃地推開門,她見有客人進來,便習慣性地擺出笑容說“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お好きな席へどうぞ”(歡迎光臨,請隨便坐)。
她至今不知道佐藤當時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表情。
佐藤桑喝得幾乎沒有了思考能力,他一屁股頹坐在一張四人桌前——一般單身的客人都是會坐在Counter seats的。當然,從來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只身一人者就必須坐在柜臺邊,就像從來沒有誰能斷言自己就一定不會因為心底的一絲憐憫而對人產生感情。
工作伙伴友子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佐藤桑于她是什么樣的一種存在。友子是一個很會放縱自己的人,放縱的一種與周圍的人的好處就是,他們從來不會被這樣的人八卦、不會被這樣的人在背后說些什么。
但她,卻無數次想和自己的朋友確認一件事:
一個男人下班后,為了工作喝酒喝到中毒,下了電車捂著嘴跑到廁所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后晃晃悠悠地發現自己連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好一頭鉆進車站旁邊的飯館,正好發現還能把肚子填回來。——這一連串的動作顯得如此俗套,卻為什么會如此令她著迷。
她第一眼看到佐藤桑時的猜測一點也沒有錯。而同樣的場景重復了很多次以后,某些故事的產生也就或者無可避免、或者理所當然了。
故事的內容其實很庸俗,庸俗到根本沒有講述的必要;
故事一直持續到了冬天,沒有任何建設性的發展,也沒有任何退化——這樣,故事的結束也同樣變得無法避免和理所當然。
一個月光加班時間就超過120小時的佐藤桑逐漸習慣了從最后幾班電車上下來后鉆進這家豬排店,不管自己是清醒的還是無意識的。他也逐漸和店里晚班和夜班的所有人都混了個臉熟。
她也習慣了下班后不再去趕最后一班電車而直接鉆進佐藤桑住的狹小公寓里。她除了知道佐藤桑就職于一家赤字和品牌同樣大名鼎鼎的制造商企業之外,不認識包括真實的佐藤桑在內的所有與佐藤桑相關的人。
有時他們除了做愛不會有任何的交流,有時她半夜醒來,會突然拉著睡眼惺忪的佐藤桑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冰淇淋,然后蹲在便利店前的停車場里一直聊到天亮。
佐藤桑不會抽煙,也很不擅長通過其他的方式排解壓力,這讓她有時也為佐藤桑感到無助。逐漸地,他們都不再清楚自己相對于對方的存在是為了什么。
這個國家有著非常多的佐藤。這個姓氏的人滿大街都是,佐藤桑說不定會在工作時接到外公司的另一個佐藤桑找公司隔壁部門的又一個佐藤桑的電話。
佐藤桑總是會忘記自己到底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佐藤桑,她也是。
而友子對她說過,她迷失了自我的表情也總會毫無遺漏地直接表現在自己的臉上。
后來故事結束了,她和佐藤桑恢復了僅僅只是相視一笑的層面,誰也沒再把對方放在自己的世界里,誰也沒有從對方的世界里消失。
直到這一天,佐藤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她的心和思維都暫停了一小會。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下班了,抓起包跑向車站,像以往一樣膩著最后一班車上下來的人群奔上通往站臺的樓梯,趕上回家的最后一班車。
密密麻麻的燈火從漆黑背景的車窗外略過,它們裝點了一切,卻照不亮身后S區這個收容了成百上千個佐藤桑的城。
面試官并沒有像之前那樣幾乎在瀨田的話音剛落下之時就緊接著發問,他放下了手上的兩張A4紙張,但并沒有使其完全離手,而是馬上又抬了起來,掃了一下其中的一部分文字,還斜眼看了瀨田一眼。
這一系列動作在瀨田眼里顯得既迅速又漫長——瀨田知道這是自己緊張時產生的副作用,或者又不能算副作用,因為他也不能肯定這樣的狀態對自己來說是好是壞。也許眼下的安靜要比之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逼問攻勢更加恐怖一些,瀨田的腦子隨著這出其不意的停頓也不再能按照之前的節奏來思考,這讓他不得不有些悲觀地認為這次的面試又讓對方把握到了主動權。
位于大廈中上部的小型會議室的燈光蒼白而刺眼,白色的簾子遮住了落地窗,也遮住了應該已經燈火通明的夜色。有九個座位的會議桌一塵不染,瀨田和面試官各自坐在會議桌兩側最靠邊的位置,兩人之間的距離顯得非常微妙。
“瀨田桑所說的采用更高的預算方案向柬埔寨的項目對象導入日本技術的案子被順利采用一事……嗯,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例子。”
“是的,在提出這項方案之前,我和另外兩名部員成立了一個小的調研組,花三天時間研究了三菱和其他幾家大手企業的設備和solution。為了獲得更多的參考,我們還與JA取得了聯系,聽取了一些之前的案例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瀨田集中精力確保自己的言語上不出現不該有的瑕疵,并竭力在說話的同時將下一句想好。為了不讓面試官馬上發問打亂自己的思維,瀨田不作停頓地繼續說道:“這樣做是為了使我自己的方案更有說服力的同時,也對之后真正推行方案的過程中面向柬埔寨的對方人員作出值得信服的說明作了一定程度的準備。”
“很不錯。”面試官口頭上做出了這樣一個評論,但瀨田發現他無論在眼神上還是在面部肌肉的運動上都沒有任何的變化。“可是瀨田桑,這是一個很不錯的經驗,但這并不是一個不錯的故事——作為一個體現你的工作能力的故事來看的話。”
瀨田做好了被批評的心理準備,卻沒有料到自己精心修飾過的這個實例換來的卻是對方的全盤否定。
“瀨田君,你可能認為把優秀的日本技術推向海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到底是不是對方,也就是你的客戶真正需要的東西?”這個自稱是小川但實際上并不一定就會對前來面試的學生提供自己的真實姓名的面試官再一次放下了手上的紙張,這一次,那兩張包括了像是被歷次的面試官標上了各種記號的瀨田的履歷書的A4紙被完全放置在了那只透明文件夾上。
小川雙手手指交叉,露出一個不會與眼神連動的微笑:“生意這種事情,終究是要看對方的想法來考慮怎么去做的。對方是地球另一邊的戰略伙伴也好,日本隔壁的窮鄰居也好,都會有最適合自己的解決方案。柬埔寨的農民需要的并不是先進的技術。他們確實需要更高的產量和生產品質,但那并不一定能確保他們的生活質量得到改善。為什么?在產量使他們的生活變好之前,突如其來的成本就會把他們拖垮。”小川恢復了之前連續提問時的語速,以上是其一。其二,你考慮了不同日本制造商的產品,也許你們還計算了選擇不同廠商在初期利益和后期維持上所存在的差異,但你的客戶不會。他們會考慮的是用日本的產品和用中國的產品的差異,并且很有可能因為價格問題選擇后者,你們周密的計劃說不定根本就搞錯了競爭對手的位置。”
“可是,站在貿易公司性質的團體的角度上,我們當時認為通過理性的分析和模擬,只要能夠打動對方,我們就能達到最后的雙贏效果,事實上我們最后也做到了。”
“最后一點,作為一家既不產出也不受入的貿易公司,我們的職責就是讓交易對方得到自己想要的產品和服務,而不是賣給他們我們想賣給他們的產品和服務,那是制造商們應該考慮的事情。”小川的回應速度顯然比瀨田要快許多:“瀨田君,雖然在現實中會有很多不能用理想情況來考慮的問題,但‘想辦法以國際企業的身份獲得中國產品的代理權,設計出自己的解決方案后獲得對方的訂單會比你剛才的答案好得多。瀨田桑的應聘動機里寫的是想要在國際舞臺上活躍下去,不是嗎?”
小川看了一下手表。瀨田早就注意到了那只手表,因為它并不是想象中這樣的人士應該佩帶的瑞士表中的上層品牌,而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精工表。“好了瀨田桑,差不多快沒有時間了。和以前一樣,你有什么需要問的問題嗎?”
接待瀨田的年輕OL大概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計算時間的方法,瀨田對著依然端坐在桌子一側的小川先生說道“今天謝謝您了。那么先失禮了。”之后鞠了一個45度的躬,輕輕地關上門,就見這個漂亮的職場女人從走廊的另一側正好走來。
“辛苦了,我給您帶路。”滿面笑容的OL邊說,邊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后轉身向來的方向走去。
不像之前的另一家公司,去往電梯間的一路上并沒有其他的對話,鋪滿每一寸地面的地板讓高跟鞋也無法發出聲音,大廈內安靜至極,卻也因為地毯的原因無法用“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來形容。
這名自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姓名的25-30歲左右的女性社員按住電梯門外的按鈕,直到瀨田完全步入電梯后才松開。“謝謝你今天來參加面試,請在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說完,兩手放在膝前,以近乎90度的角度鞠躬并保持姿勢直到電梯門完全關上。
走出這座充滿壓抑氣氛的大樓,果然天已經成了深藍色,高層大廈群的一頭的天邊泛著橙色的余暉,白色的路燈早已亮起,卻在馬路上往來的車輛的燈光對比下毫不起眼。
回頭仰望,這座除了玻璃都是黑色的大樓上幾乎沒有熄滅燈光的窗戶——周圍其他的龐然大物里哪一座又不是呢?想到在自己出生的20年前這些大樓就已經佇立在了新宿西側的這一塊不大的區域里,瀨田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此時,瀨田的緊張才開始平靜下來。受到未曾想象到的面試官的猛烈打擊的瀨田也并沒有覺得特別的不振作——這只是就職活動的千千萬萬打擊中的一個罷了。雖然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雖然周圍能聽說不少因為找工作而患上抑郁癥的例子,瀨田至少在眼下還是比較樂觀的。
可是,樂觀并不代表著自己是快樂著的。就像自己萬分想拿到的offer并不一定指向的就是自己的理想道路。而理想道路到底是哪條路呢?或者說理想又到底是什么呢?
瀨田一直認為自己最失敗的地方,就是搞不清楚理想和目標的區別。他有著明確的目標,他知道自己希望能在具體幾年后在具體什么地方做具體某一件事,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發現自己好像搞錯了重點。瀨田苦笑了一下,今天的面試里,他也被這么評論了一下。
隨著離新宿車站越來越近,路上的行人——基本上都是白襯衫和深色西褲穿著的白領逐漸多了起來。人行橫道線的紅燈亮起,人群就像流到排水溝的濾網邊的各種雜質,越積越多。瀨田不知道這些人里有多少是已經下班了的,至少那些脖子上還掛著一頭被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工作牌的不是,那些兩手空空,興許只是去找個吸煙處的人也不是,那些把后蓋上貼著編號標簽的社內用翻蓋手機貼在耳邊,時而像著電話那頭看不見的一方點頭哈腰的人,就更不是了。
瀨田的父親曾經也在這塊地方工作過一段時間。那大概是他還在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瀨田在那時只知道新宿是“爸爸上班的有很多超高層建筑的了不起的地方”,卻從來沒有到過這里。瀨田眼里的父親只有晚上回家獨自在餐桌旁吃為他留下的飯菜的樣子,但他的腦腦中倒也沒少想象過父親在外面擺著其他面孔的模樣。
如果他走在西新宿的鋼鐵森林里,是否也是展露出那張想著休息之后回公司要做的事情的臉,或者是那雙到處尋找吸煙處的眼睛,又或者是那副下意識而又僵硬的、對著看不見的交談者擺出的表情?
以前,瀨田也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想象有什么意義。但最近他開始有些恐懼了,因為他發現腦海里的那些形象已經近在咫尺,而那一張具體的臉,已經不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
人行橫道的紅燈變成綠燈之前,心急的人就已經開始邁出腳步了。導盲作用的布谷鳥叫聲從信號機里發出,可一片森林卻不是綠色的。另一條街上的車輛開始移動,左轉彎的計程車被數量遠超過車輛的過馬路的人流擋住,只能靜靜等待。迎面而來的人和同向而去的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凝固的面部表情沒法給任何企業營造陽光的正面形象,當然也不會留下任何“這人從哪來,會往哪里去”的線索。
繼續走到下一個街口,便來到了瀨田心中最具有違和感的地方——僅一條道路之隔,一側是西新宿高大整肅的寫字樓群,另一側則是相比起來低矮得多卻又喧鬧得多的繁華街。各種各樣的酒屋食肆在雜亂無章的招牌下招徠著那些疲憊但又已經幸運地從一天的工作中解脫的客人,不,也有可能是連吃喝拉撒都得和工作和職場的真真假假的伙伴牽連在一起的可憐的客人。
但不管是哪一側,都是屬于這個城市里成年人的世界。無數成年人的一天在這里開始,他們從車站涌向鋼鐵森林的一側;無數成年人的一天在這里結束,他們從鋼鐵森林的一側涌向燈紅酒綠的另一側,然后再從這一側涌回車站。成年人在這里留下腳步和手印,以及觥籌交錯的聲音,卻留不下一滴真實的淚水。
瀨田站在路口,定了定神——歌舞升平的街道里橙色而明亮的燈光比身后藏青色夜幕里的蒼白街燈和建筑燈光似乎要更加難以適應一些。
可瀨田卻呆住沒有再動。他看見,從眼前人頭攢動、到處飄著叫賣和拉客的聲音的街道里,有一個與人群格格不入的身影越走越近。橙黃的燈光下,從前面十米開外的地方一排正往繁華街深處走的上班族的中間,側身閃出了一個身高只到四下人群腰部的人。由于是背著燈光,加上瀨田視力不怎么好的眼睛還在適應周圍的光線,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看清楚那個人的臉。不過,在這種角度下,那個人和周圍的差異反而顯得更加明顯了。
在這個四周只能聽到成年男人沉重卻又帶著幾分亢奮的交談聲中和無數踏在地磚上的皮鞋聲中,對面的人腳步輕快而安靜,仿佛只是漂浮在眼前這個世界里的一片幻象。
十米左右的距離很快就被拉得近在眼前,瀨田這下看得很清楚了,竟然是一個滿臉稚嫩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孤身一人,上身穿著有著圓滑領子的格子棉襯衫,下半身則是七分的牛仔短褲,腳踏著一雙厚厚的旅游鞋。雖然他理應穿著學校的制服但實際上并沒有那樣,不過依然能判斷出這是一個小學生年紀的孩子。
可是,這附近并沒有小學呀。這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成年人的世界。
瀨田有些驚訝,他怔怔地看著這個孩子從自己的左側蹦跶著就過去了。與此同時,瀨田的手機開始振動,他一手將挎在右肩的就職活動的大學生常背的合成材料的黑包提高,一手將里面的手機往外掏。
而瀨田的脖子卻隨著那個矮自己一大截的身影轉向左邊,他覺得自己的眼神應該是充滿了震驚的——而他看到的則是小男孩同樣也偏過頭,他的眼神里什么也沒有,卻又比這街上的任何人都要有神。
小男孩的表情沒有改變,隨著擦肩而過的過程結束,他也收回了目光,繼續往身后那對于這個瘦小的身體過分龐大的黑壓壓的建筑群走去。
此時手機已經震動了三下,瀨田慌忙回過頭,看也不看就滑動觸摸屏,接通了電話。
“moshi-moshi,這里是瀨田裕樹。”
“你好,這里是小川。”對面的這個聲音并不算熟悉,但卻因為幾十分鐘前剛剛還在耳邊,所以很好辨認。“今天非常感謝您來到本公司面試。雖然決定得很快,但我想通知您我們非常希望您能參加之后的第五次面試。”
“啊,非常感謝!”
“接下來我將說明第五次面試的時間和地點,請你拿出筆紙記錄一下。”
“好的,請您稍等。”瀨田將包放在地上,單腿蹲下,一手拿著電話一手吃力地從里面掏出夾著筆的筆記本。“好的,請說。”
“面試的時間是26日星期三的下午16:30分,地點依然是今天的大廈,不過這次請到6樓的客戶接待處,到了以后說明是來參加面試的。”
“好的,明白了。”
“那么,請問你有什么疑問嗎?”
“沒關系,沒有。”
“那么,當日請多指教。”
“多指教。”瀨田不由自主地向前俯了一下身。“那么,先失禮了。”
瀨田先把電話放回了包里,另一只手還捏著寫了潦草的幾行字的那頁筆記本。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馬上轉身一看,已經習慣了周圍橙色亮光的眼睛看到的是已經完全黑下去的夜空下模糊的另一個世界般的街道。那些四五十層的高樓里透出的一行行摩爾電碼似的燈光并不是太清晰。剛才那個路口的過街路燈正在閃爍,布谷鳥的聲音剛剛停下,一撥沒來得及過馬路的人有的無奈地停下,有的則加快了腳步從馬路對面跑過來。
剛才那個不可思議的人,已經找不到了。
瀨田從踏入這條街到現在依然沒有邁動一步。他感覺有些眩暈——那些并不能算高聳入云的大樓在此時看來像是伸到了天外,而另一頭花花綠綠的街道則糊成了一片亂七八糟的東西。
瀨田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之前,也許是上一秒之前,又也許是迄今為止人生的每一天,自己都想了太多的東西,同時也什么都沒有想出來。
瀨田搖了搖頭,他轉過身,想換一條路去車站。可是只有相對黑暗的那條路可以選了,瀨田想著,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在路口轉過彎,那一片黃澄澄終于離開了視線。鋼鐵森林邊緣的這條路顯得冷靜而安詳,然而卻掩飾不住其兩側截然不同但又都狂躁不堪的世界的本質。
大樓裙下的人行道上空空如也,一間便利店孤零零地占有著其一樓的一席之地。比街燈更加慘白的燈光從便利店的玻璃窗里透出來,照亮了門前小小的一方土地。
瀨田把攥在手里的那張紙搓成了一團,扔進便利店門外的可燃垃圾桶里。他大步向不遠處迷宮般的新宿站走去。
我最終還是搬離了S區。
這距我從埼玉的小村毛呂山町來到這里,還不到一年時間。
從我動了搬家的念頭,到決心搬家并開始上網找下一個窩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
然后我花了整整兩個星期找房子:尋找備選地,看好招租信息,和中介斗智斗勇,實地看房。
有一個地方的中介陰險狡詐,從頭到尾都拿不出一點誠意,實在是不配那個“鄉下地方”應該有的純樸。還有一個地方的中介是一個創業企業,被擠在陰險狡詐的連鎖企業之間,拿出了300%的誠意卻拿不出一套讓我滿意30%的房源。
后來我累了,回到S區住處附近的車站前的房屋中介,坐下后對柜臺后面的人說,“我現在住在這里,但是這里太貴了。我想搬走,但是如果有奇跡出現,從您這兒能找到一間便宜的房子,我也就不用搬家了。”
這個西裝革履的人聽了我需要的條件后在電腦里翻了十幾分鐘——我都能猜到他其實能翻到的也不過就是那些網上會有的房源。然后我們又討論了十幾分鐘,最后得出了一個一致的結果:只能搬出S區了。
這個不茍言笑的西裝革履的人開始建議我尋找同一條線路上更遠的車站附近的房子。于是他繼續在電腦里翻著——那些到哪里的不動產商都能被介紹到的共享的房源,真是意料之中。
而出乎意料的地方在于,他直接就翻出了之前在當地的不動產商軟磨硬泡很久對方才會拿出來的房源給我看。
我對S區徹底服氣了——這就叫做——品質。
這個叫中丸桑的不茍言笑的西裝革履的不動產中介最后帶著我轉了轉備選的所有街區,終于找到了一處過得去的房子,并幫我把價格壓到了最低。我簡直不再想還價,覺得自己浪費他的時間已經多過他能從我身上賺到錢的數額。
又過了兩個星期,各種準備都已作好,我弄來一輛大車,裝上所有的家當,一腳油門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出S區的路很窄,我繞來繞去終于繞出了錯綜復雜的小街,然后從那條以S區命名的雙向兩車道的主要公路跨過作為這個城市最后一道防線的多摩川,爬出了東京。這恐怕是S區唯一的一個缺點。我住的那塊地方甚至由于道路過于錯綜復雜被稱為東京最大的迷宮,很久以前還有電視臺聯合某汽車制造商拍了一部半廣告性質的片子,說的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到了這里開了一通宵都沒能開出去。
雖然迷失在這里并不好玩,但是很多人都希望能在這個迷宮的一個角落里找到自己的藏身之處,就像一年前的我自己。
S區有著東京23個區里最多的人口,除了兩個分別以便宜時尚和昂貴高級著稱的購物區,密密麻麻全是低層住宅。這并不是一個外來人口聚集的地方,外來人口每天早上從東京以外的地方借道S區去東京上班,每天晚上又看著S區黑咕隆咚的夜景“滾出去”。
一些人也許會因為混得不錯了就把家重新安在S區里。
我想像我這樣發現混得并不怎么樣然后自覺滾出S區的人應該也并不少。
中丸桑開著不動產公司長期租賃的小車載著我從新看好的房子回S區的路上時又一次問我為什么想搬離這里。
我說是啊,為什么呢。
這里有長達5公里的綠道貫穿過去,在家門口跑一個來回剛好10公里。這里離市中心近,坐人少的慢車就可以去上班。這里的商業街雖然規模不大但是我花了一年時間都沒能把那些好吃的東西都嘗個遍。
但是,你看看我家門口那條路一拐,一連串的獨立住宅每家每戶里都藏著一輛奔馳的時候;你每天早上上班路過的那幾家大院門口總有和你一樣西裝革履的司機守著雷克薩斯的門等里面的人出來的時候;你吃著這里的超市里買回來的沙拉,發現里面多了很多其他地方的沙拉里不會放的食材而你卻沒法找到更便宜的選項的時候。
你就會知道,盡管這里有100多萬人居住,可它卻是一個不屬于你的城市。
中丸桑說也許你說得對,雖然我從小就住在這里,可能不太能理解你的心情。
中丸桑從小住的地方離我在S區的住處只有三站,那個在小山丘上的高檔住宅街區還住著很多我認識的人——只是這些人都不認識我。
我在公司的上司也住在這里。我很難想象她每天早上從那一站拼命擠上車的樣子——搬出S區后我依然會經過這些S區的車站,而那個高貴的地方的車站是人最多的一座。
想到這些拼命擠上來后被壓成餅的人也是擁有深不可測的財富的S區區民,總有一種得到了安慰的感覺。
并且由于搬出了這里,我得以坐上急行列車上班,最后所需要的時間反而比之前住在S區還更短一些。
看著窗外飛速閃過的之前的住所的車站和周圍低矮的房屋,我還能找出“是啊這個地方還真是狹小壓抑呢”之類的理由(借口)出來。
下班之后沒有坐快車,而是一如既往地坐上了慢車。從再熟悉不過的車站中途下車,去以前常去的店鋪把積分卡都兌換完,心里還一邊想著“你看這里的物價貴的,兌積分都兌不出什么印象深刻的優惠來,哼!”
轉身回到車站,繼續乘車去往東京外面的新家。
又一列慢車到站,車上的S區區民們紛紛下車,潮水一般地往閘機外涌出。
逆流而上的我突然也悲傷逆流成河,沿著鐵軌往多摩川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