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世界牽掛的強人

王天樂 凌云

在新加坡中央醫院第七號病房大樓外，不少媒體記者正焦急地等候著最新消息。從2月下旬起，媒體就開始關注在這里進行治療的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的近況。這幾天，91歲的李光耀病重，外界神經也更為緊繃。3月18日，一名不滿16歲的新加坡籍“黑客”在網上散布了李光耀去世的假新聞。新加坡總理公署報案后，警方迅速抓獲了嫌犯。到本刊發稿時止，李光耀仍在治療中。

2月21日，新加坡總理公署首次發布公告稱，李光耀因嚴重肺炎被送進醫院接受治療已兩周。此后的公告從“情況稍有好轉”到“情況基本沒有變化”。3月17日起，發展為 “病情因感染而惡化”到“進一步惡化”再到“病情危急”，李光耀的病情讓關心他的人們感到揪心。

3月18日下午，李光耀之子、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和夫人何晶一起趕到醫院。下午4時，李光耀最疼愛的長孫李毅鵬到醫院探望祖父后，神色凝重地離開。下午6時左右，李顯龍更換了自己在社交網站“臉譜”上的頭像，將原來身穿橙紅色上衣、面帶笑容的照片換成了穿灰色上衣、系深銀色領帶、神情肅穆的照片。夫人何晶的“臉譜”主頁上，則以一朵蓮花取代了頭像。當晚9時左右，李顯龍再度前往醫院探望父親。

在李顯龍的“臉譜”網頁上，民眾爭相留言，或祝愿李光耀早日康復，或期待他能在8月9日新加坡國慶日和民眾一起見證建國50周年的時刻。新加坡一些地區設立了許愿墻，讓民眾為李光耀祈福。還有民眾建議將李光耀生日9月16日定為法定假期，將其頭像印上鈔票并鑄造銅像，以表達對他的紀念。新加坡政府內閣成員紛紛向李光耀表達祝福，有一位議員將自己網頁的頭像換成李光耀年輕時的照片，并寫上“建國總理加油”。3月18日，印度總統慕克吉也致函李顯龍，對李光耀的健康表達深深關切。3月19日，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洪磊表示，我們對李光耀先生的病情表示關切。李光耀先生是中新關系的締造者和奠基人，長期致力于推動兩國互利合作，為中新關系作出了重要貢獻。

李光耀本人在生死問題上，有著非常達觀的看法。幾年前，他開始寫《李光耀觀天下》一書，直言不諱地談到了死亡。他說：“萬事終將有盡頭，我希望自己人生的終結，會來得迅速且毫無疼痛。我可不想變成殘廢，半昏迷臥床，鼻孔插著管子直通入胃。那樣的情況不過只剩下軀殼而已……對于人生，我不會特別執著于什么，或高談什么偉論，就只是以自己想做的事來衡量人生的價值。就我自己來說，想做的我已經盡力做到了，我心滿意足?！?/p>

新加坡是馬六甲海峽南口的一個小島，北隔柔佛海峽與馬來西亞為鄰，南隔新加坡海峽與印尼相望，地理位置重要。19世紀初，新加坡成為英國殖民地。李光耀的曾祖父李沐文19世紀中葉從廣東梅州來到新加坡，祖父李云龍和父親李進坤都生于南洋。1923年出生于新加坡的李光耀，則是在殖民地出生的第四代華人。他在新加坡接受基礎教育后，又到英國學習法律。

1954年11月，已有一定知名度的律師李光耀和13位同伴發起成立人民行動黨，他當選為秘書長。他們提出的目標是“結束殖民主義，建立一個獨立的、包括新加坡和馬來亞聯合邦在內的馬來亞民族國家”。1955年，殖民政府實施新選舉法，22.5萬華人首次成為選民，李光耀站在街頭小貨車上，舉著揚聲器發表演說。此時他發現了華語的重要性——他只學過2000個漢字，大多數還忘記了。他下決心學好華語。不久后，李光耀就能在競選中即席發表華語演講了。

此后數年，李光耀領導人民行動黨聯合華人社會各派勢力，堅持開展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斗爭。1959年，人民行動黨在大選中派出51名候選人，結果43人勝出。當年6月1日，英國正式宣布新加坡自治邦成立，殖民地時代終于謝幕。6月5日，李光耀宣誓就職，成為新加坡首任總理。1963年，新加坡加入馬來西亞聯邦。

87歲時的李光耀。

但是，由于新加坡在政治、經濟上與聯邦政府矛盾加劇，1965年8月9日，馬來西亞突然將新加坡“踢”出聯邦。當天記者會上，李光耀落下眼淚。他后來回憶：“一些國家原本就獨立，一些國家爭取到獨立，新加坡的獨立卻是強加在它頭上的。”在他看來，新加坡原是英帝國在東南亞的“心臟”，“新馬分家”讓它變成“沒有軀體的心臟”。當時的新加坡人口中，75% 是華人，周圍則是居住著1億多穆斯林的3萬個島嶼，新加坡是“馬來海洋中的一個華人島嶼”，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如何謀求生存？

盡管情緒激動，李光耀仍然表現出一種知難而進的果斷。他認為：“要分家的話，就要確保條件實際可行，一旦訂下，永不改變。”他出版政府憲報號外刊登分家宣言、要求馬來西亞總理在其聲明上簽名、會見外國使節予以通告并要求各國政府承認新加坡等。1965年9月21日，新加坡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加入聯合國。

美國總統尼克松曾將李光耀列為自己所見過最能干的領導人之一，稱他為“小舞臺上的大人物”，認為他“若處于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國家，就可能成為丘吉爾那樣的世界性人物”。確實，李光耀“身材結實、肌肉發達、像一名職業拳擊家”，目光炯炯，老謀深算，城府很深，并善于隨機應變。李光耀的觀點基本上是親西方的，但認識到世界力量的對比正逐漸向有利于亞洲的方向發展。新加坡獨立之初，只有100多萬人口，糧食和水無法自給，經濟上嚴重依賴轉口貿易，種族沖突的陰影猶在，國家安全沒有保障。李光耀曾說，“我們除了意志和勤奮之外一無所有”。他任總理31年，將新加坡變成了“亞洲四小龍”之一，并成功跨入發達國家行列。

1959年6月5日，李光耀成為新加坡首任總理。

李光耀在談到自己的治國藝術時說：“要動員人民支持那些能改善生活水準和生活素質的計劃和政策，讓人民看到未來的遠景，告訴他們如何置身其中。同時，也必須建立架構和機制，讓每個公民有平等的機會?！笨偨Y新加坡成功的原因，他認為一是將英語作為通用語言，順利與世界接軌;二是實行對外開放。他利用新加坡優越的地理位置發展制造業，將新加坡變成重要電子產品出口國和世界第三大煉油國，后來又成功發展金融服務業。1960年，新加坡人均年收入為440美元，到1990年李光耀卸任總理時，已增長為1.23萬美元。

打造一支清廉、高效的公務員隊伍，是李光耀為國民積累的一筆財富。他說：“做領袖的必須明白，他們只是受人民的委托，暫時支配人民的命運。他們的責任不僅是履行人民的委托，而且還要把受托之事交給同樣可以信賴且又得力的人去辦。”1959年大選時，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就揭露了時任教育部長周瑞麒的貪污罪行。1960年，新加坡修改《防止貪污法》，賦予貪污調查局更大權力，對公務人員從私生活到收入都可以秘密調查，決定調查的案件在48小時內展開行動，并在3個月完成調查。李光耀曾在向高級公務員講話時說：“在我的汽車里裝了部電話。每天早上司機都受命試打那個電話，看它行不行。我要它時時都沒有毛病。我要政府也做到這一步?！?/p>

李光耀強調，反腐敗只有那些“強有力并具有勇氣和廉正的道德威信的領導人”才能辦到。他的老朋友、原國家發展和建設部長鄭章遠被發現有受賄100萬新元（約合500萬元人民幣）的嫌疑，最高可判5年監禁。但鄭章遠拒不承認，找李光耀幫忙。李光耀命他停職接受調查。鄭章遠最后自殺身亡，死前寫信給李光耀說：“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東方紳士，我應該為自己的錯誤接受最嚴厲的懲罰。”一位副部級高官接受商人贈送的7張機票，被撤職并被判刑4年，一名警察幫犯人買煙拿了15新元（約合75元人民幣）好處費，被開除并被判刑3個月，這樣的例子，讓新加坡人為自己國家的廉潔深感自豪。經過數十年努力，新加坡成為世界上最廉潔的國家之一。

“居者有其屋”是李光耀為新加坡長期繁榮穩定布下的又一步棋。他說：“各種動產如黃金、鉆石、藝術品等，可以隨時轉移到國外。可是，你的房屋和地產價值卻全靠信心、穩定、秩序和發展前景來維持。為了自己切身的利益，擁有房產的人士不會因愚蠢和輕率的行動而引起（房產價值）暴跌?！?960年，李光耀建立了建屋發展局，1964年推出“居者有其屋”計劃，國家提供土地建設，被稱為“組屋”的安居房，價格低于市場。如今，新加坡80%的人口住在組屋。“安居樂業”成為現實。

1978年11月12日，時任總理李光耀歡迎來訪的中國副總理鄧小平。

在世界舞臺上，李光耀是個講求實際的行動者。在他看來 “要生存，就必須使自己對世界有用處”。他小心維護著與鄰國馬來西亞、印尼的關系，也和西方國家保持友好關系。他曾說：“無論世界怎么樣，新加坡都得去接受它，因為它實在小得無法改變世界。不過，我們可以嘗試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間，在本區域的‘巨樹’之間穿梭。這一直是我們的方法。若要繼續保持如此，我們就必須保持思路敏捷，懂得隨機應變。”

在對華關系上，李光耀很務實。早年，不少新加坡接受華文教育的人親近新中國。李光耀年輕時為學中文，也接觸過一本介紹共產主義思想的讀物《人生觀》。但他怕中國在新加坡傳播共產主義，影響其政權穩定及與鄰國的關系，因此，在上世紀中葉，他在新加坡撤并華文學校和報館，排斥與新中國交往，而與臺灣的蔣介石父子關系熱絡。在東盟國家中，新加坡與中國建交較晚，1990年10月才與中國建交。

但是，李光耀善于觀察時代的變化。1978年10月，鄧小平到訪新加坡。在談到中國的外交政策時，李光耀說，中國必須停止輸出革命。鄧小平停頓片刻后突然問：“你要我怎么做？”這讓李光耀吃了一驚，他就大膽地說：“停止馬共和印尼共在華南的電臺廣播，停止對游擊隊的支持?！崩罟庖髞砘貞洠骸拔覐奈匆娺^一位共產黨領袖，在現實面前會愿意放棄一己之見，甚至還問我要他怎么做。”

在新加坡，鄧小平看到了一個沒有天然資源的小島，如何通過對外開放，給人民創造美好的生活。李光耀說：“他（鄧小平）返回中國后說服人民，需要向世界開放經濟。這是中國歷史上開始興旺的時期，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中國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頭去?！彼麨榇朔浅Ｅ宸囆∑?。他說：“中國幸虧有了鄧小平，扭轉了國家發展的方向。毋庸置疑，他是我所見過的印象最深的國際領導人?！倍囆∑揭矊π录悠掠∠笊羁獭?992年，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還提到了新加坡：“新加坡的社會秩序算是好的，他們管得嚴，我們應當借鑒他們的經驗，而且比他們管得更好?！?/p>

中國改革開放后，中新兩國在經濟、政治和文化各方面的交往日益增多，兩國領導人也曾多次互訪。在2012年的一次訪談中，李光耀說：“自從我在1976年首次訪華后，我總會定期去訪問，如有可能每年去一次。從毛到胡，現在是習，我已會見了中國所有最高級領導人。”李光耀及早看到了中國的潛力，放棄意識形態成見，并提早布局，蘇州新加坡工業園等項目成為兩國合作的重要成果。而他也由此在西方世界贏得了“中國通”美譽，成為西方政要和跨國公司總裁請教中國事務的對象。

近年來，中國的強盛又讓李光耀開始強調“制衡中國”。他在訪問美國時說，美國如果不繼續參與亞洲事務、制衡中國，將可能喪失世界領先地位。他也表示，中國會選擇“變得強大而不欺負人”的道路，但同時“也會顯示力量”。這些言論引起了爭議，但其實，仍不離他一貫的平衡思想。

李光耀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他與妻子柯玉芝感情深厚，2010年柯玉芝去世時，李光耀在靈柩邊與妻子深情告別的場景令在場者無不動容。

李光耀讓他的3個孩子從小都接受華文教育。生于1952年的長子李顯龍擔任總理后不無感慨地說，華文教育“塑造了我的態度和個性，以及我對社會和世界的觀點”，使他能了解“中國人如何思考和看待自己”。女兒李瑋玲1955年出生，如今是新加坡國立腦神經醫學院院長。小兒子李顯揚1957年出生，如今是新加坡民航局主席。

在個人生活方面，李光耀形容自己“很有規律”：“起床，清電郵，閱報，做運動，然后用餐。之后到辦公室上班，看文件，寫寫文章或準備演講稿。下午或傍晚時分，有時會安排記者采訪，再花一兩個小時與我的華文老師在一起?！?/p>

年輕時，李光耀喜歡抽煙、喝啤酒，后來因為怕影響聲帶就戒了煙。喝啤酒喝出一圈啤酒肚后，李光耀開始打高爾夫球健身，后來改成跑步和游泳，因為后者能在較短的時間達到相同的健身效果。2012年，李光耀接受采訪時表示：“現在我每天使用跑步機3次：上午12分鐘，午餐后15分鐘，晚餐后15分鐘。過去，晚餐前會去游泳，游個20到25分鐘。要不是這樣，我還真達不到現在這種健康狀況。這是一種自律。”

退出政壇一線后，李光耀還經常和外人見面、參加會議和出國訪問。他說：“你必須見人，因為要擴大自己的視野，就必須多與人接觸。”但對于部長們的決定，李光耀說自己“很少提出相反意見”了，因為“對周遭發生的事以及時局的變化沒以前那么清楚了”。不過，如果他對某件事情強烈不認同，就會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有人建議在免費電視頻道播放華語方言（指廣東話和福建話）節目，李光耀就明確表示：“出于情感因素，也出于同中國進行商業貿易往來的需求，我們需要保留華文為第二語文，但肯定不需要方言?！?/p>

3年前，李光耀回顧一生，得出這樣的結論：“我此生最大的滿足感，就是自己曾經花了這么些年，爭取支持、激發民心，打造了這么一個任人唯賢、沒有貪污、種族平等的地方，而且在我之后還會持續下去……人們不論種族、語言和宗教，都憑著才干獲得擢升。只要繼續維護這個體制，我們將繼續進步。這是我最大的期許?！?/p>

2000年9月16日，李光耀77歲生日時與妻子柯玉芝一起慶祝。

新加坡各界對李光耀充滿敬意。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副教授顧清揚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專訪時說，李光耀徹底改變了新加坡，把一個落后、缺少資源的小國發展成經濟發達、社會和諧、生態優美的國家，深受新加坡人民愛戴。

顧清揚說，新加坡的成功引起了世界的關注，很多人都在討論和學習新加坡模式。李光耀迅速、高效地設計并施行了一套適合新加坡的現代國家治理模式。這種制度性的安排對于新加坡后來持續穩定高速發展起著根本性的作用。

顧清揚認為，李光耀毫不僵化，不拘泥于教條或者意識形態，這種靈活性讓他既汲取其他治理模式的優點，又根據新加坡的具體情況進行創新。今天新加坡一方面非常開放、充滿活力，另一方面秩序井然、管理嚴格。在政治制度上，新加坡所實施的屬于一種有特色的民主制度，這種制度很好地適應了新加坡的國情，幫助新加坡邁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