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錢共舞

楊樹軍

望著眼前的這個小戰友，周誠心想，手頭還真有閑錢，索性先拿100萬試試，出現萬一也不傷筋骨。

趙虎、錢江、孫同達、李思思，他們這四個同學從小就在一起玩，外號叫“小小四人幫”。高中畢業便各奔東西了。八年后，當兵的趙虎復員了，便邀請這幾個老同學聚聚，一起吃個飯。就這樣，大家又聚到了一起。

孫同達大學畢業后在一家銀行工作，現在剛當上支行副行長，前途一片光明；李思思當初也考上了大學，現在在稅務局工作，還有個當官的老公寵著她；錢江先是在一家國企當電焊工，后來改制下崗了，現在經常給人打零工，老婆給人家做保潔，日子也還過得去；趙虎在中學時是最活躍的一個，后來混了個副連，也算是混出點名堂。幾兩酒下肚后，趙虎便高談闊論起來：“咱們這‘四人幫，關系不一般，今天得往醉里喝，往死里喝。”李思思說：“不包括我，好不好？”

趙虎說：“不行不行，包括你，但你是女生有特權，可以找別人代酒。比如同達。我告訴你，他上學時是一直暗戀你的。他要不代，我幫你代，只要你親一下我的手就行了。”錢江插話說：“那我的酒找誰代？”

趙虎說：“你怎么還那么‘女人？一猜你也是個‘妻管嚴。”

孫同達打岔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喝多少。”

趙虎說：“不不，感情多深喝多深。再說了，我剛從部隊下來，到地方工作了，你們得代表全市人民歡迎歡迎呀。態度，態度，注意你們的態度好不好？為了表示我的態度，我先敬你們一杯。”

可想而知，這頓酒肯定喝得不少。最先倒下的是錢江，趴到桌上睡著了。孫同達是李思思給他往酒杯里倒了水才免于一醉。趙虎雖然喝了不少，但是話也最多，酒精好像都跑到空氣里了，到最后還在大談特談要大展宏圖。李思思頭腦最清醒。最后是她結的賬，還開著自己的私家車把他們送回了各自的家。

接下來的幾天，孫同達的一句話在趙虎的大腦中反復出現。孫同達說，現在民間資本很活躍，國家政策也在慢慢放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現在復員得自己找工作。當警察？得要關系才能進公安，他沒有。當老板？得先有本錢，他也沒有。當白領？他沒有學歷。當保安？那猴年馬月才能出人頭地啊。他要走捷徑，不能做人下人。現在的社會，你如果買不起車買不起房，連個漂亮老婆都討不到。做民間借貸，或許是個辦法，以他的智慧，應該能有一番作為。想到這，他在心里開始盤算起來。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周誠，老鄉，戰友，老首長。在部隊時就聽說他是個房地產大老板了，很有錢的。

周誠確實是個大老板，在市里有個房地產樓盤。樓盤雖然不大，但經過他兩年多的打拼，現在已經封頂，預售房天天有款進賬，他開始偷著樂了。想想自己當初拿這塊地時，口袋只有借來的二百多萬，靠運作，靠關系，當然主要靠自己的勤奮，現在終于見到回報，本金都收了回來，剩下的房源全是凈賺了，估計有一個多億吧。這如何叫他不開心呢？

這天吃完飯，他開著大奔去公司，剛進辦公室，女秘書就敲門進來說，周總，有個姓趙的先生一早就來了。說是你戰友，你是他首長。讓他進來吧，周誠說。

原來，這個趙虎八年前當兵到祁連山，就在周誠的連隊，那時周誠是連長。從新兵分配的名單資料上，周誠就注意到他是自己的小老鄉。這個趙虎人很聰明，連隊里樣樣技術考核都能拿前三，周誠挺喜歡這小子，可惜一年后自己就復員了，沒幫上他什么忙。問趙虎回來了打算干什么，趙虎說，打算從事民間借貸這一行。周誠聽說過一些關于民間借貸的事，回報率很高。趙虎見老首長感興趣，就敞開來談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后，他才把來的目的說出來。

“你是說讓我也做民間借貸？”周誠問。“你這么大老板就不需要出面了，名聲不好聽。放點錢在理財公司那兒，我幫你跑腿拿利息就行了。現在的行情是，長期的，即放一個月以上的，按月息三分算，就是說，放100萬一個月三萬塊利息，按月付息，隨時還本；短借利息就高了，一般按天計算，每天千分之三，也就是說，100萬每天三千塊。可以先試試長期的。先做100萬，如何？”

望著眼前的這個小戰友，周誠心想，手頭還真有閑錢，索性先拿100萬試試，出現萬一也不傷筋骨。而一個月剛到，趙虎真拿著三萬現金放到周誠面前。周誠暗喜，倒不是這幾萬塊錢，而是拓展了一個輕松的生財之道。他拿出五千扔給趙虎作為獎勵。趙虎滿臉堆笑連聲說“謝謝首長”。沒過幾天，周誠想起那本金來，想試探一下回款是否如趙虎所言，于是給他打個電話，謊稱要急用一下，讓他打過來。結果，沒過半小時，周誠就收到短信提示，網銀轉入100萬到他卡上了。不一會兒，趙虎跑來把這幾天的利息也送來了。周誠徹底放心了。于是，立即又將500萬打了過去。一月后收到15萬利息，周誠給了趙虎一萬好處費。

三個月后。一天，趙虎來送利息時，讓周誠把那500萬從理財公司抽出來。周誠不解。趙虎說，首長，存長期的不合算，利息太低。那個理財公司老板拿你的錢放短借，每個月掙得比你還多呢。于是，他們一拍即合，由周誠出資金，趙虎負責聯系客戶具體操作。周誠給趙虎從每筆業務收入中提成10%作為報酬。

又過了半年，周誠陸續投入的資金達到2000萬了，收入也過了500百萬，這比他做房地產的回報率還要高，周誠對趙虎的表現很是滿意。后來，明知道趙虎拿那10%之外還擅自截留了點利息，周誠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趙虎經常出入周誠的辦公室，三天兩頭和周誠在一起吃飯。趙虎也夠意思，常請那幾個老同學吃飯唱歌，還主動借錢給錢江買了輛出租車，聽說李思思要送兒子到貴族學校讀書，他主動拿出30萬借給她。

有一次聚會時，孫同達說：“你得留點錢買個房子好找對象結婚呀，都老大不小了。”趙虎說：“不急，等賺夠了錢再說。”趙虎跑到周誠的辦公室，見面就說有個好消息。有一家叫鼎大的公司要投標高速公路三個標段，需要交保證金。周誠問，需要多少錢？趙虎說，一個標1000萬，用七天時間，開標后錢就可以拿回來了。周誠說，那就是3000萬了？趙虎說，不對，每個標他們還要自己找兩個陪標的，一共需要9000萬。這么多？周誠有點吃驚。趙虎說，我打聽過了，這家公司做了好多年路橋工程，很有實力，現在還在建一座總投資好幾個億的大橋，資金一時轉不過來。他們給的點數也可觀，每天千分之五，這單業務能掙315萬。周誠動心了。趙虎走后，周誠打電話開始籌款。他用沒賣的房子做抵押，并許以每天千分之三的利息，很快從民間將6000萬的缺口籌齊。為保險起見，他還讓武律師做了份措辭嚴謹的《借款合同》讓趙虎拿去。這七天，趙虎天天打探開標的事向周誠回報，早晚各一次。終于等來了結果，那家公司中標了。第八天一早，周誠就給趙虎打電話，讓他立即去拿錢。然而，趙虎說，他們還想留用一段時間，利息照付。周誠說，不行，夜長夢多，還是先拿回來再說。晚上，趙虎來到周誠辦公室，耷拉著腦袋。“什么情況？”周誠急切地問。”

“他們鄭總出差了，說等他回來再談。他們說，違約金照付。”

趙虎趕緊找武律師來商量。武律師說，官司可以打，但超出國家法定利息四倍以上的部分不受法律保護的。周誠有點心疼那些利息。考慮了一下后說，那就再等幾天，等他家老總回來立即要錢，實在要不回來再打官司，并要求趙虎天天到他們公司坐等。

又過了十天，那個鄭總回來了。若無其事地跟趙虎說，你也太瞧不起我們公司的實力了，這點錢根本不算個什么。你那筆錢讓工程隊先用了，我這幾天是去跑貸款的，再說，甲方的兩個億首付款也就這幾天到賬，到時本息一次給你。

但是，一周后，趙虎仍然頭低著來到周誠面前。周誠坐不住了，他讓趙虎約見那個鄭總。晚上，在～家大酒店，鄭總如約而至，身后還跟著一大幫人。酒桌上，只聽鄭總夸夸其談，和這個領導什么關系，那個領導什么關系，北京還有人，等等等等。還說他每年掙的錢都不會低于兩個億，現在就是一時手頭緊點而已。這幾天我籌到一個億保證金就可以開兩個億的票拿錢了。

散席后，周誠讓武律師暗中打聽鼎大公司和鄭總個人的情況，又讓趙虎去鄭總說的那家銀行打聽開票的事是否屬實。巧了，那家銀行就是孫同達的單位。當天，趙虎就來報告周誠，鄭總的話屬實，還是省行直接下的貸款額度。三天后武律師也來了，說情況不妙，鼎大公司架子挺大，但已經空了。前任老板已經移民加拿大，現在留給鄭總的只是個空架子。鄭總是個老滑頭，沒有實力，資金缺口很大，工程剛開工就停下來了。那幾條路是BT項目，先要全墊資，工程完工后分三年按433比例回款，所以根本沒有預付款一說。情況險了，周誠一籌莫展。

終于有一天，鄭總電話里對趙虎說，已經籌得差不多了。還差2000萬，要不你幫我湊湊？利息照付。聽完趙虎的匯報后，周誠發愁了。武律師讓趙虎想辦法籌集缺口，到時候錢一來大家都有了。趙虎想想，也是。于是，他爽快地答應了。

等趙虎走后，周誠說：“只怕會害了我那小戰友。”武律師說：“孰輕孰重，顯而易見。事后，你拿二十萬給他，我想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小小四人幫”又聚會了，趙虎說出自己的懇求。不用多言，三個老同學立即答應盡最大努力幫趙虎籌款。沒幾天，孫同達一個人就籌到1800萬，他是從三個客戶手里調了1700萬，回家和老婆小王商量后，把家里的積蓄100萬全拿來了。李思思那點錢都給兒子出國用了，自己沒有積蓄，但老同學有求，她還是要盡力的，何況人家還幫過自己。她瞞著老公開始借錢，從七八個同事手里借到100萬，又向老公的好朋友借了50萬。錢江也沒閑著，老婆聽說有錢賺，當然一口答應，于是他們把自己的住房和出租車都抵給一家理財公司，拿到50萬送到趙虎手中。終于籌齊了那2000萬。鄭總聽后很高興，立馬叫會計去銀行，和趙虎一起把錢打到鼎大公司賬戶上。趙虎先給周誠打個電話通報一聲，然后就和鼎大公司的會計一起，在銀行坐等開票了。

約半小時工夫，武律師進了銀行，身后還帶著兩個穿制服的人。只見穿制服的人拿出一張紙遞給營業部主任，然后說，我們是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依法來凍結鼎大公司賬戶，請你配合。趙虎傻了，會計也傻了，孫同達接到電話急忙來到柜臺前，問明情況后也傻了。

賬戶被法院查封后，趙虎給周誠打電話，對方關機了。幾個老同學聽到消息后也把趙虎的電話都打爆了，趙虎實在招架不住，干脆也關機了。怎么辦？趙虎跑到周誠的公司，秘書不讓進，說周總出差了，顯然沒有了以前的態度。趙虎欲哭無淚，老首長，你把我也給耍了。

一個月后，在火車站邊上一個小旅館里，錢江的老婆小王帶著她的兩個哥哥逮到了趙虎，逼他還錢，逼著他寫了個保證書，三月內還錢，否則就找他父母去要。臨走時，小王還朝他狠狠吐了口唾沫，說，平時看你還像個人五人六的，原來是個大騙子。躲在小鎮上，趙虎度日如年。小鎮邊上有個小廟。趙虎跪在觀音菩薩面前恭恭敬敬地進了一炷香，許了三個愿。出了廟門看見一個老和尚正和兩個小孩在大樹下下象棋。那兩個十歲大小的男孩根本不是老和尚的對手。趙虎上前和老和尚搭話。“大師棋藝高超，他倆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

“今天的輸贏對他們來講并不重要，但能預示未來。你注意到沒有，那個大一點的男孩是屢戰屢敗；那個小一點的男孩，則是屢敗屢戰。”

“大師是說那個屢敗屢戰的男孩將來會更有出息？”

“何為‘出息？只是庸人自擾罷了。所求不同，走的路也不同。我們佛家講的是修成正果，與你說的‘出息無關。”

三個月后，法院下了判決書。大體意思是，鼎大公司和鄭總個人屬于不同的民事主體，按照我國公司法的基本原則，公司財產只對公司自身債務承擔責任。按照《民法》第154條和第227條之規定，駁回周誠的訴訟保全請求，對凍結的鼎大公司賬戶給予解封。周誠責問武律師：“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武律師說：“我當時沒注意到一個原則性問題，當初人家是以個人名義簽的《借款合同》，現在封的是他的公司賬戶，封錯了。”周誠聽后，感覺頭腦發沉，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武律師一看情況不妙，趕忙拿出手機撥打120。

本來，周誠已辦好了全家移民加拿大的手續，并先把老婆孩子在那邊安頓下來了，自己和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就等著官司判后，拿錢走人。現在落得個人財兩空。孫同達因涉嫌參與民間借貸活動，被免職下放到郊區營業網點當柜員，他的妻子整天以淚洗面，吵著要和他離婚。錢江把出租車賣了還債，房子過戶給理財公司后自己租了個小房子住著，繼續靠打短工維持生活，回家還要看小王的臉色。李思思被欠錢的同事們告到了局長那兒，她沒臉見人，請了個長期病假回家呆著。后來討債的人到她家逼債，老公也生她的氣，她實在受不了了，吃了大把的安眠藥，自殺了。鄭總因為修的路被定性為“豆腐渣”工程，遭到甲方起訴，整天也是東躲西藏，再也沒有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趙虎很快知道了前面幾個人的現狀。思考再三，他偷偷買了張西去的火車票。以前常聽說“跑路”的事，他不理解，但現在，他深刻感覺到，跑路，是最無奈也是最現實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