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廣
2014年5月2日,隨著馬英九母親秦厚修的病逝,許多人猛然發覺,當年臺灣的“渡海一代”之家已經漸漸凋零。
1949年,隨著中國內戰接近尾聲,國民黨開始退往臺灣,中國大地發生了一場世紀大遷徙。來自青島、上海、廣州、香港等地的近200萬軍民,以不同的方式匯聚于臺灣。他們中間,就包括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的父母馬鶴凌、秦厚修,臺灣前“行政院長”郝龍斌的父親郝柏村,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的父親連震東等眾多年富力強的“精英”。共同的遭遇,同樣的情緒,讓他們在臺灣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命運共同體,綿延著一代代“渡海之家”的優秀子孫。回顧他們的人生,總是讓人心生感慨:他們承受了背井離鄉的苦楚,也為臺灣的經濟、社會發展立下功勛。
矢志國家強大統一的馬鶴凌、秦厚修夫婦
馬英九的父親馬鶴凌,1920年生于湖南省衡東縣(今屬湘潭市)。在中學讀書期間,正值日本侵華,他參加學生運動,為抗日救國奔忙。1941年,馬鶴凌考入重慶南溫泉鎮的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今國立政治大學)第十一期。畢業前夕,他和師友們一起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人”的號召,入伍從軍。
馬鶴凌早年曾當過蔣介石的侍衛官,后來在蔣經國的“救國團”任職。1945年日本戰敗后,中國政府收回臺灣、澎湖及附屬島嶼。3年后,馬鶴凌受國民黨政府指派到臺灣工作。1949年,為了把尚在大陸的老母親接來臺灣團聚,他攜妻女赴香港等候。1950年7月,馬英九出生在香港。次年,馬家從香港搬到臺灣。
赴臺后,馬鶴凌先后任國民黨陽明山黨部書記、國民黨臺北市黨部組長、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處秘書、國民黨知識青年黨部書記長、臺灣當局“行政院青年輔導委員會”第四組主任等職,培養出許多優秀青年學子。不過,他一生最大的驕傲,還是培養出馬英九。
馬英九曾被蔣經國認為是“無缺陷的年輕人”。1981年9月,他從美國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很快出任蔣經國英文秘書,次年任“總統府第一局副局長”。1984年,他被拔擢出任國民黨中央黨部副秘書長,成為馬鶴凌(時任國民黨臺北市黨部副主任委員)的頂頭上司。在臺灣政壇,這曾是一段有趣的“子大父小”的佳話。
馬鶴凌一手將馬英九栽培成為棟梁之材,又將他一把推上政治這條道路。父子倆盡管外貌相似,性格卻南轅北轍:馬鶴凌性子急,直率,馬英九則緩和許多。不過,這種性格上的互補,往往能幫馬英九渡過政治生涯上的難關。
20世紀90年代,馬英九擔任“法務部長”期間,曾因嚴厲掃黑受到威脅。面對艱難,馬鶴凌告訴兒子:“文天祥只活(到)39歲,你已多活5年了。”言外之意就是,只要做得對,就大膽去干,要有得罪人的勇氣。他還常以曾國藩家書中的兩句話,“惟天下之至誠,能勝天下之至偽;惟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訓勉馬英九,希望能將兒子培養成弘毅之士,鼓勵他勇擔大任。為此,有臺灣媒體曾說,馬鶴凌是馬英九從政道路上的“影武者”——他用自己獨有的方式,給予馬英九默默的支持和鼓勵。
馬鶴凌一直堅持“一個中國”原則,反對“臺獨”分裂活動,追求兩岸和平統一。2005年11月,他以86歲高齡辭世時,骨灰壇上還刻著他生前所作詩句:“化獨漸統,全面振興中國;協強扶弱,一起邁向大同。”短短20個字,將老人家反對“臺獨”、鐘愛中華的胸懷展現得淋漓盡致。
馬英九的母親秦厚修,1922年出生于湖南長沙寧鄉縣。她的爺爺是滿清舉人,父親是國民黨軍官。1941年,秦厚修輾轉到重慶考上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經濟系。正是在大學校園里,她遇見了同鄉馬鶴凌。1944年8月,二人在重慶舉行了婚禮。
婚后,秦厚修一直隨馬鶴凌四處奔波,直到1951年遷居臺北,一家人才算安定下來。起初,夫妻倆與5個子女及馬鶴凌的母親共8口人擠在臺北市萬華區廣州街的青年服務團宿舍里,條件十分艱苦。為維持生計,秦厚修甚至到縫衣工廠幫忙縫軍衣,賺錢貼補家用。家境漸漸好轉后,一家人搬遷到臺北復興橋的一處寓所,秦厚修也放棄工作,全力相夫教子。有一次,馬英九和妹妹吵架,秦厚修也不責罵他,只叫他去讀《左傳》中的《鄭伯克段于鄢》。她用這個故事教育馬英九,做兄弟要一心一意,做母子要相親相愛,家庭如果不和睦,就會影響國家大事。馬英九聽后,心服口服。
秦厚修生活非常低調,家務事也都親力親為,直到晚年行動不便,才請人照料。即便2008年馬英九當選臺灣地區領導人,擁有了自己的官邸,她依舊獨自居住在舊公寓里。想念兒子時,她就打開電視,看一看有關馬英九的報道。
2014年5月2日,秦厚修因心肺衰竭病逝于臺北萬芳醫院,享壽93歲。過世前,她曾留下遺言,要求低調治喪,不設治喪委員會,不發訃聞,不設靈堂,僅將骨灰存在臺北市富德靈骨樓,與丈夫相伴長眠。
光復臺灣的政壇名門連震東、趙蘭坤夫婦
連戰父母連震東、趙蘭坤也堪稱“渡海家庭”的代表。連震東1904年生于臺南,是臺灣著名歷史學家連橫之子。1931年,連震東在父親的支持下,從臺灣赴大陸跟隨國民黨元老張繼參加抗日工作。當時,淞滬戰爭爆發,張繼前往西安,力主設西京籌備委員會,建設西北作為抗日基地。連震東也隨他到西安,任職西京籌備委員會委員,并經張繼介紹加入國民黨。
連震東一去就是10個春秋。期間,他一度前往北平,并在朋友的介紹下結識了趙蘭坤。趙蘭坤比連震東小6歲,出身于沈陽一個書香門第家庭,當時正在燕京大學讀書。兩人一見傾心,雖然相識不久便分別兩地,但靠著鴻雁傳書,情愫日深。1934年,兩人結為連理。當時,趙蘭坤正在河北省昌黎縣美以美教會任民眾教育干事。
1936年6月28日,連橫因肝癌在上海逝世,享年58歲。彌留之際,他給兒子、兒媳留下遺言:“中、日必將一戰,若生男則名連戰,寓有自強不息、克敵制勝之意義,有復興故國、重整家園、光明希望之象征。”8月27日,趙蘭坤生了一個男孩,并遵照連橫的遺愿,取名連戰。
一年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連震東一家人輾轉西安、重慶。戰時生活艱苦,連戰后來曾撰文回憶:“在黃昏暮色中,倚門凝望父親清癯瘦削的背影漸行漸遠,生離死別之感,常令我不禁縱身母親懷抱,相擁而泣。”
連震東出身臺灣世家,又在大陸為國民黨工作多年,因此,他隨國民黨到臺后,更加受到重用。1945年抗戰勝利后,臺灣光復,連震東受命接管臺北州,即今天的臺北縣、宜蘭縣、基隆縣等地,主要負責恢復道路、工程等基礎建設與改制工作。1946年1月27日,《臺灣省鄉鎮組織規程》通過,臺北州接管委員會予以裁撤。運行時間雖短,但在連震東的籌劃下,臺灣的公路、鐵路很快修復通車,市政設施恢復正常運轉,工廠也開工生產,避免了接收時期行政脫節現象。
1946年,連震東出任臺北縣長,并在臺北市當選制憲后的首屆“國大代表”。不久,他調任行政長官公署參事。同年省參議會成立后,他又出任參議會秘書長,直至1950年。1952年,連震東被指派為出席聯合國第七屆大會代表團的顧問。隨后,他從“省建設廳長”一直干到“國策顧問”、“總統府資政”等,成為臺灣政壇響當當的人物。
相比之下,連震東的夫人趙蘭坤可算是個理財高手。1946年到達臺灣后,她便靠著自己過人的投資智慧與眼光,賣掉了連家在苗栗的3甲(1甲約合9700平方米)多土地,用這筆錢在臺北購房出租。緊接著,她又以這些房作為抵押,貸款購地建房,再次出售或出租,以滾雪球方式,積累起雄厚的房地產家底。趙蘭坤還是個炒股高手,通過購買銀行及其他公司的股票,讓連家賺了不少錢。當時,官員夫人中經商的不少,賺錢的也不少,但能像趙蘭坤這樣創造經濟奇跡的,卻著實不多。
連家的財富到底有多少?恐怕連戰自己也不清楚。在《我心永平》一書中,他保守地估計“應不少于60億元新臺幣”。上世紀90年代,連家每年納稅平均在5000萬元新臺幣上下,連續多年名列個人納稅榜前列。也有媒體稱,“因參與臺灣經濟建設、土地改革等制度,且與一些商賈關系密切,連震東迅速成為島內的富豪,為連戰留下巨額財產”,并認為“這是連震東備受爭議之處”。
1986年,連震東逝世,享年82歲。趙蘭坤則于2011年去世。或許是受到父輩從政的影響,再加上豐厚家產的支持,連戰先后擔任“交通部長”、“外交部長”、“行政院長”等職,并多次率團訪問大陸。他與胡錦濤、習近平兩任中共中央總書記之間的“胡連會”、“習連會”,也為兩岸交流開啟了新的格局。他一度成為臺灣政壇的二號人物,將連家事業推向新的高峰。
簡樸超人的“交通部長”孫運璇一家
孫運璇也是“渡海一代”中杰出的技術官員之一。1934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后赴美國進修。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孫運璇奉命負責修復臺灣電力系統。當時,臺灣經過盟軍的轟炸,已經千瘡百孔,發電量只有正常的1/10。孫運璇在日籍技術人員紛紛返國、手中缺人又缺料的情況下,找來一群在校學生,四處拼湊零件,一邊修理、一邊學習,在5個月內便復原了臺灣80%的供電系統。
20世紀50年代,孫運璇確定了臺灣電力“火主水從”的策略,大力發展火力發電,結束了臺灣輪流停電的歲月。此后,他由處長、總工程師一路升至臺電的總經理,并不惜成本推行鄉村電氣化,使臺灣電力普及率達到99.7%。
1967年底,孫運璇擔任“交通部長”,在全臺灣廣建道路,奠定了臺灣汽車交通的基礎。在臺灣當時的十大建設項目之中,與交通有關的就有6項,包括北回鐵路、中正機場、臺中港、蘇澳港、鐵路電氣化、南北高速公路,均由孫運璇負責規劃。這些工程完成后,不僅打通和擴大了臺灣與外部世界之間的空中、航海交通線,也將臺灣各地緊密地連在一起,使整個臺灣的交通運輸面貌大大改觀,從此步入交通現代化時代。臺灣能在20世紀70年代末成功躍居“亞洲四小龍”之首,孫運璇在交通建設方面的作用可謂居功至偉。
更為時人敬佩的是孫運璇的簡樸。剛遷到臺灣時,孫運璇一家十幾口人擠在一間房子里,只靠他一個人的薪水過活。每過月半,夫人俞蕙萱就要拿出首飾典賣,以貼補家用。據俞蕙萱回憶,孩子的衣服總是縫了又補,大的穿不下了就留給小的,不能每餐吃白飯,“要配著番薯一起煮,有三四樣菜,大都是青菜、豆腐,每個人夾兩筷子,盤子就見底了”。
到上世紀60年代,已擔任臺電總經理的孫運璇還不得不去打洋工——前往當時受世界銀行扶助的尼日利亞國家電力公司擔任執行長。靠著在尼日利亞工作3年的高工資,一家人的生活才有所改善。直到逝世,孫運璇一直住在公家供給的宿舍里,從未另外購置過房產,家中僅有的一套沙發也已有幾十年歷史。生活如此艱辛,孫運璇卻始終堅持不收禮、不拿回扣,還曾因此被批評不通人情。正是這樣一個人,在2006年以93歲高齡去世時,有數萬人自發參加公祭,為他送行。
“渡海一代”尚存的精英之家
如今,在“渡海一代”之家的精英群體中,只有少數人依然健在,郝柏村、許歷農就是典型代表。
郝柏村1919年生于江蘇鹽城,1935年,郝柏村入讀黃埔軍校十二期炮科,3年后的1月20日,由于抗戰形勢緊張,他提前畢業。郝柏村參加過1938年的廣州戰役及1939年10月的皖南戰役,1944年進入重慶的陸軍大學正規班二十期受訓,1948年9月國共內戰之遼西會戰期間成為時任總統蔣介石的侍從官。1949年,國民黨潰敗后,郝柏村定居臺灣。
來臺后,郝柏村繼續任隨從參謀。1954年,他在陸軍大學將官短訓班學習一年后,被分到第三炮兵任上校指揮官。1958年,“8·23”金門炮戰發生時,郝柏村在金門擔任第9師師長,因率部戍守小金門“有功”,獲頒云麾勛章與虎字榮譽旗,并升任金門防衛司令部司令。1965年,郝柏村出任“總統府”侍衛長。雖然給蔣介石做了5年侍衛長,但郝柏村說,他們通常只談公事,蔣介石做指示,他接受命令,不曾有任何閑話家常的機會。相較之下,郝柏村與蔣經國的關系則密切得多,經常促膝長談,可以無話不說。1981年,郝柏村被蔣經國提拔為“國防部”參謀總長,成為軍中頭號人物。
1988年1月,蔣經國逝世后,郝柏村以參謀總長的身份發表電視談話,穩定人心。李登輝上臺后,因為權力基礎并不穩固,對郝柏村一度相當倚重——先留任他為“參謀總長”,后又提名其出任“行政院長”。外界認為,李登輝這一系列舉措的目的,是想削弱郝柏村的軍權,把手伸進軍隊。
郝柏村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反對“臺獨”。在他擔任“行政院長”期間,海峽兩岸關系也進入轉變期。他批準成立了陸委會和海基會,為臺灣與中國大陸“三通”開辟了互相聯系與協調的通道,還請時任新加坡總理李光耀幫忙,將第一次“汪辜會談”的地點安排在新加坡。他還是臺灣最早識破李登輝“臺獨”真面目的人。1993年1月30日,臺灣“國民代表大會”在臺北陽明山舉行閉幕典禮時,郝柏村遭民進黨圍攻。他振臂高呼“消滅臺獨”,隨后宣布辭去“行政院長”。臺灣各大新聞節目當天都反復播放了這個鏡頭,在臺灣民眾中產生極大反響。至今,許多臺灣民眾說起郝柏村,第一反應仍是他當年高呼“消滅臺獨”。他本人也因為堅決反對“兩國論”,被臺灣輿論譽為“反獨大將”。
1993年8月,郝柏村被推舉為國民黨副主席。1996年,他與臺灣前“司法院長”林洋港搭檔參選“總統”,最終落敗。2005年2月6日,他被聘任為中央評議委員會主席團主席。退休后,郝柏村多次到大陸祭祖、省親、旅游,活躍在臺海兩岸反對“臺獨”的第一線,力促兩岸交流。2014年4月,已經95歲高齡的他還應大陸邀請,到湖北探訪八年抗戰的遺跡,參觀長江三峽大壩,并與抗戰老兵會面。
老將許歷農也始終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反對任何形式的“臺獨”分裂。他歷任黃埔軍校第十二任校長、金門防衛司令部司令、“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今總政治作戰局)主任、“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退輔會)主任委員、“總統府”國家統一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等職。1982年,61歲的許歷農被晉升為陸軍二級上將。1993年,他因反對時任國民黨主席李登輝而退黨,與王建煊、郁慕明、趙少康等另組新黨。因為資歷比較深,他被許多人親切地稱為“許老爹”,并成為新黨的精神領袖。
為了兩岸統一,許歷農一直十分活躍,做了不少工作。據女兒許綺燕回憶,他在臺灣參加過反“臺獨”大游行,跟著游行隊伍一走就是十幾里;去日本、俄羅斯、德國參加過世界華人反“獨”促統大會;到香港、澳門參加過回歸慶典;還到北京參加過辛亥革命紀念慶典,并在慶典活動的發言稿中高呼:“所有中華兒女都應該反對任何形式的臺獨”……
看到父親不辭辛勞地在兩岸奔波,許綺燕心疼地勸他:“爸,您何必還這么辛苦呢?也該休息了。”許歷農卻說:“傻丫頭,你知道嗎,人生七十才開始,你爸爸還年輕。”接著又嘆了口氣,“我多么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兩岸中國人共走一條和平統一之路啊。”
如今,馬鶴凌、秦厚修、連震東、孫運璇等“渡海一代”紛紛離世,郝柏村、許歷農等人也步入高齡。他們當年那種曾經震撼心靈的思鄉之情,對家國夢想的澎湃激情,如今已很難在臺灣年輕人身上找到蹤影。“渡海一代”的第二代、第三代家庭雖然繼承了先輩們的稟賦,不少人還在掌控著臺灣政治經濟,但大陸對他們而言,與父輩相比,多了幾許淡淡的政治味道,少了幾分濃濃的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