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與“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命名

張海明，王 波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自“文學批評”傳入中國后，時人對于什么是文學批評這一問題無統一答案。有人認為，文學批評是一種創作，與詩歌、散文、小說同類，也有人認為，文學批評是一種科學，是客觀的法則。不過，這些陳述都是以西方文學批評學說為原型，廣采博取，雜糅各家學說，大多不能自圓其說。盡管對于文學批評之屬性眾家紛紜，然而沒有疑義的是，文學批評的對象是作家作品。大體而言，文學批評就是判斷文學作品價值的高低，可以從此時的一些文藝辭典看出。如孫俍工《文藝辭典》有“文藝批評criticism of literature”條：“對于文學藝術的作品及作家的批評，是以明白作家和作品底品質和論其價值底高下為目的的。”[1]P55章克標《開明文學辭典》同樣有“文藝批評Criticism of literature”條：“對于文藝作品，申述意見，就是批判，就是文藝批評。批評須要說明作家及其作品的性質，而判斷其價值之高下。”[2]P149

不過，當“文學批評”變成“文學批評史”時，“文學批評”之定義便遇到了麻煩。因為中西文論史不僅有針對于作家作品的文學批評，也有針對于文學性質、功用、創作等的文學理論，只是中西側重不同而已。如果“文學批評”僅指涉于作家作品批評，應用到“文學批評史”時，那就名小于實，其本身內涵無法涵蓋其研究對象。對此，羅根澤深有不滿。他認為，近人所謂文學批評史之內容，包括文學裁判、文學理論、批評原理三種，故“文學批評”應改為“文學評論”，以“評”字指文學裁判，以“論”字指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3]P8但因“文學批評”一名約定俗成，他并沒有采用“文學評論”，不得不把“文學批評”分廣狹二義，取其廣義，書名仍為“中國文學批評史”。李長之對于“文學批評”的含義有所警惕，他把文學研究分為文學史與文藝美學，其中文藝美學包括文學理論，其應用即文學批評。[4]P318是故，《司馬遷在文學批評上的貢獻》一文分為“司馬遷的文學理論”與“司馬遷在批評上的實踐”兩部分，對“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即批評實踐)有清晰厘定，不過仍統攝在“文學批評”之名下。傅庚生認為，《四庫全書總目詩文評序》所揭五例，“若嚴執繩墨，則旁采故實，一目似不必兼包于評論學之列；余可納于品評，文體，與理論三者之域，皆文學批評之要目也。”[5]P43在此，他把古代評論學分為品評、理論、文體三類，文學品評大體等于文學批評，文體論又可包含于文學理論之下，實際仍是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二類。宮島新三郎《文藝批評史》對這兩種形態有所辨析：

“統觀文藝批評之歷史，則有二種形態。便是，一方面有批評家提出作為判斷之根據或批評時之基礎的原則——換言之，即與特定之作品沒有直接關系的理論的文藝批評；另一方面則有對于文藝的作品，并不持客觀的明確的標準而取表現形式的實際的文藝批評。普通前者稱為文藝論或文學論，后者稱為作品批評。這兩者是交互作用，難于嚴密地區別；然若要明了地顯示文藝批評史，則最好是將此二形態放在解剖臺上明白地分解。然而我們在這里不能做這樣綽裕的事。只要不忘去并注意及這事便可以了。”[6]P1

別說作者寫的是一本言簡意賅的小冊子，就是寫作大部頭著作，若要把文學理論與作品批評分解開來，那也是困難重重。因為若如此，勢必意味著把文論家或文論文獻分成碎片，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而且，文學理論與作品批評往往互為表里，分解使之相互獨立，也難以準確把握文論家的整體學說。

隨著學科越分越細，研究者對文學批評史學科性質及其定位的思考愈多，“文學批評”這一概念帶來的歧義與誤解也時常成為眾矢之的，日益嚴謹的學科研究也不允許這一含混的學科名稱一如仍舊。建國后，盡管很多新的著作仍名以“文學批評史”①例如黃海章《中國文學批評簡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62年；劉大杰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中華書局，1964年。郭紹虞第二次修改其批評史，名之為《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是學科史上第一次出現“文學理論批評史”。作者辨析文學批評與文藝理論之名：“文學批評有廣狹二義，就廣義講，可以包括文藝理論；就狹義講，只指對文學作品的評論。”，但八十年代以來，學科名稱日益多樣化，如“文學理論史”、“文學理論批評史”、“文學思想史”等。蔡忠翔等的《中國文學理論史》認為，西方所謂“文學批評”一詞與中國傳統詩文論不盡相同，以批評史名之，并不符實。鑒于該書的主要內容著重于評述古代的文學理論，故名為《中國文學理論史》。[7]P36敏澤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雖然沒有為“文學理論批評史”“正名”，但羅宗強的敘述可以解釋之：“名之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它應該只研究文學批評的歷史；而中國的文學批評既與文學理論糾結在一起，那么它自然而然應該按照它的歷史實際給予命名，名之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這樣的命名，在理論研究上可能會較少疏漏，而使這一學科在理論上更趨于嚴密與成熟。”[8]P3不過，羅宗強雖然認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更趨于嚴密與成熟”，但仍舍棄之，獨辟為“文學思想史”，這個學科名字顯然比文學批評史和文學理論史范圍更廣：“研究文學思想史，除了研究文學批評的發展史和文學理論的發展史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內容，便是研究文學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文學思想傾向。”[9]P2

此外，還有“文學學史”、“詩文評史”等名稱。黃霖主編有五卷十二冊《中國分體文學學史》，編者在前言中如此釋名：“所謂‘文學學史’，就是有關‘文學的學術史’”。[10]細細琢磨，所謂“文學學史”比文學理論批評史多出部分就是對于文學的整理研究，如訓詁、箋注、集釋、年譜等。不過，在實際編寫中，各卷著者所處理的材料大體還是固有的文學理論批評材料，上部分內容很難融入。杜書贏不滿依附于“文學批評”、“文學理論”、“詩學”等西方觀念，認為應拾起“詩文評”這一原有名稱，“中國文學批評史”應正名為“詩文評史”，并定義其學科范圍：“‘詩文評’麾下的‘蝦兵蟹將’應該是一個比較龐大的隊伍，除‘詩評’、‘文評’之外，還應該包括‘詞評’、‘曲評’、‘小說評’以及廣義文章學——它是所有這一切品評文字的學科總稱和通稱。”[11]

總之，隨著學科意識的增強，研究者對“文學批評史”這一舊名稱越來越不滿。追根究底，在于“文學批評”這一詞語的歧義。這一詞語譯自“literature ciricism”，那么literature ciricism 在西方語境中的遭際又如何呢？無獨有偶，它的歧義同樣易引起研究者的誤解，以致造成文學研究分類的混亂。韋勒克·沃倫在那本舉世聞名的《文學理論》(1949)中，把文學研究分為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自韋勒克三分法公布于世后，反對者大有人在。①韋勒克這樣敘述反對者情形：“自從我寫下這些文字以來，許多人或者企圖抹煞這些區別的存在，或者企圖為這些方法中的某一個提出多少可說是極權主義的要求：例如，要么說只存在著文學史，或者只存在著文學批評，或者只存在著文學理論；要么主張至少將這三種方法減為兩種，即是說，只存在文學理論和文學史，或只存在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參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批評的諸種概念》，丁泓、余徽譯，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8 頁。劉若愚就認為，這種三分法并未獲得普遍采用，很多研究者仍采用二分法：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后者包括理論探討與實際批評。[12]P1劉氏即是采用了這種分法，只不過他有進一步的分類細目。之后，韋勒克又寫作《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文學史》、《文學批評的術語和概念》(1963)二文，為自己辯白，一再堅持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應該有所區分。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文學批評’這個術語在應用的時候，經常是將文學理論包括在內的。”[13]P8他積數十年之功完成的六卷本著作就名之為《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不僅用“批評”一詞，而且給它一個極其廣泛的范圍：“‘批評’這一術語我將廣泛地用來解釋以下幾個方面：它指的不僅是對個別作品和作者的評價，‘明確的’批評，實用批評，文學趣味的征象，而且主要是指迄今為止有關文學的原理和理論，文學的本質、創作、功能、影響，文學與人類其他活動的關系，文學的種類、手段、技巧，文學的起源和歷史這些方面的思想。”[14]P1在此，“批評”不僅包括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而且包括部分文學史的內容，與羅宗強之“文學思想史”大體相當。韋勒克一方面在理論上倡導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之區分，另一方面在研究實踐中以文學批評涵蓋文學理論，也不免陷入矛盾。

由此可見，“文學批評”一詞所帶來的學科定名是中外語境的共同困惑。這一難題皆因“criticism”在語源學的含混，韋勒克曾經研究過這一術語的演變史。它來自希臘文“krinein”一詞，雖然意思僅為“判斷”，但這一術語在十七世紀滲入各國方言(包括英語、法語、意語等)時，含義便擴大起來，“既包括整個文學理論體系，也包括了今天稱之為實踐批評的活動和每日評論”[15]P25。二十世紀，學科分類意識加強，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區分之必要凸顯，自然與“文學批評”這一術語的固有含義發生牴牾。自西方嫁接而來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之名同樣遇到了這種矛盾。

然而，學科發展不可能停止腳步。既然舊有名稱不甚恰當，一些研究者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我們來稍加討論。首先，文學批評史(或文學理論史)可否取消，以“詩文評史”代替之？“詩文評史”之名固然可以不再依附西方術語觀念，然而在目錄學中“詩文評”僅指詩評、文評的專門著作，不僅沒有包括曲話、小說評點以及總集與選本，而且無法涵蓋具有文學批評或理論色彩的序跋、書信、史書文苑傳等文獻資料。若今人重新定義“詩文評”之范圍，擴展為“一切品評文字的學科總稱和通稱”，則與它原來含義發生牴牾，如此“以今格古”如何能夠認識“詩文評”之“本來面目”？其次，文學批評史與文學理論史分離是否可行，或者說必要？這一建議不是今人才提出，早在20年代宮島新三郎已說及。上文已經提及，操作上難以實現，如此做必然把批評家或理論家分解得支離破碎。此外，從學理上而言，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難分難解不只是中國文論之獨有現象，而是中外文論的共有規律，正如韋勒克所說：

文學理論、文學原理和文學標準是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之中的；歷史上每個批評家(象弗萊伊本人作過的那樣)，都在同具體的藝術品的接觸中發展他的理論。他不得不對這些藝術品進行選擇、解釋、分析，最后才是判斷。一個批評家的文學觀點，他對藝術家和藝術品優劣的劃分和判斷，需要得到其理論的支持和確認，并依靠其理論才能得到發揚；而理論則來自藝術作品，它需要得到作品的支持，靠作品得到證實和具體化，這樣才能令人信服。[13]P13

既然如此，把文學批評史和文學理論史分解開來，似乎不太可行，也無太多必要。再次，“文學思想史”之名是否成立，或者可否替代原有名稱？其實，這一名稱并非羅宗強的原創。早在五十年代，楊晦就有建立“中國文藝思想史”學科的設想。他于1959年不僅為高年級本科生開設“中國文藝思想史”一課，1962年更是招收“中國文藝思想史”專業研究生。并且他有明確的學科意識，對傳統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不太滿意：“文學批評都是在一定的文藝思想指導下產生的，如果就文學批評研究文學批評，而不研究文藝思想的發展及其特點規律，是很難使文學批評的研究真正深入下去的。”[16]P85很顯然，楊晦對“文藝思想史”有立足之論。討論文學批評史或文學思想史，怎能漠視《禮記·樂論》與謝赫的《古畫品錄》？然而，“文藝思想史”涉及多個藝術學科，對研究者是個很大挑戰，故當年他的助教與僅有的一屆研究生都無法完全傳承他的衣缽 。“文學思想史”則僅限于文學領域，操作起來便有可能，故羅宗強在這方面著作豐富(有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明代文學思想史)。但是，畢竟“文學批評史”這一學科名稱已有近九十年，目前仍為學界所取，代替之實屬困難，且與“文學思想史”研究對象有所不同，二名不妨同時存在。

不過，“文學批評史”的內涵的確狹小，不妨稱之為“文學理論批評史”。然而，這一名稱稍嫌臃腫，郭紹虞1959年版著作雖名為《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但作者在書中所說：“我們有時稱文學理論批評，有時稱文學批評，含義是一樣的。為從簡計，稱為文學批評的時候多一些。”[17]P1或許韋勒克六卷本著作直接命名為“批評史”就是這個原因。然而，無論使用哪個學科名稱，必須對其進行有效的限定，比如“文學批評”是取其廣義還是用其狹義，“文學思想”所含范圍幾何。因為“一個詞的含義，是在它的上下文的聯系中表現出來的，而且是由它的使用者強加給它的。”[15]P25既照顧詞語的固有含義，又在一定程度上進行自我設置，或許會減少些不必要的麻煩。

[1]孫俍工.文藝辭典[K].上海：明智書局，1928.

[2]章克標.開明文學辭典[K].上海：開明書店，1933.

[3]羅根澤.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M].重慶：商務印書館，1944.

[4]李長之.釋文藝批評[A].李長之文集(第3 卷)[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5]傅庚生.中國文學批評通論[M].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

[6][日]宮島新三郎.文藝批評史[M].上海：開明書店，1930.

[7]蔡忠翔、黃保真、成復旺.中國文學理論史(一)[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8]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5.

[9]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黃霖.中國分體文學學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

[11]杜書贏.“中國文學批評史”應正名為“詩文評史”[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1，(4).

[12]劉若愚.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3]韋勒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A].批評的諸種概念[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

[14]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M].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15]韋勒克.文學批評的術語和概念[A].批評的諸種概念[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

[16]張少康.楊晦先生與北大的古代文論學科建設[A].中國新文論的拓荒與探索——楊晦先生紀念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17]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