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曉偉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102488)
在人類思想史中,“無形之手”源遠流長且廣泛存在。本文之所以重視并研究“無形之手”,主要基于以下兩方面的考慮。第一,它奠定了斯密以來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傳統,是許多經濟社會政策的思想根源。經過漫長的歷史沉淀之后,于19世紀70年代被瓦爾拉斯總結為“一般均衡理論”,到20世紀30年代進一步引起了西方經濟學界的廣泛重視和激烈討論。眾多西方經濟學巨擘對“無形之手”的理解可謂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從市場經濟領域擴展到人類制度的形成和演變等社會領域——比如哈耶克與蘭格的辯論;而即使是在市場經濟這一相對“狹窄”的領域內部,學者們對“無形之手”的理解也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比如以哈耶克為代表的奧地利學派與弗里德曼領銜的芝加哥學派之間的爭論。第二,我國春秋時期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名相管仲早在公元前六七百年前就已經提出了與《國富論》中“無形之手”非常類似的思想,它比斯密的《國富論》早了兩千多年。可是管仲的“無形之手”思想卻并沒有引起學者們的足夠重視,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為了彌補這種遺憾,本文試圖對管仲的“無形之手”思想略加介紹,并與斯密的“無形之手”做一個簡要的對比分析。
斯密與管仲在論述“無形之手”時應當是沒有思想上的交流的——沒有證據表明斯密在創作《國富論》時接觸并受到兩千多年前中國《管仲》一書的影響。盡管時隔千年,距離萬里,但是這兩位學者分別闡述的“自利個體導致自發社會秩序”的思想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盡管“無形之手”既不是斯密的發明,其包含的內容也不是他的首創,但是他對“無形之手”的歸納賦予了經濟學甚至倫理學的根據,進而使得這一概念強有力地承載著的思想廣為流傳。《國富論》幾乎通篇透露出“無形之手”思想的精髓,以下片段顯得尤為突出:
“任何人要和別人進行一項什么交易,他都會這樣提議。你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那么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這個東西。這就是每一次這種交易的意義,而且也正是通過這種方式讓我們相互從彼此那里得到我們所需要的大部分的幫助。我們決不能指望從屠夫、釀酒師或面包師的仁慈中獲得我們的午餐。我們只能從使他們關心其自己的利益中來獲得我們的午餐,我們要向他們講述的不是他們的人道博愛,而是他們的私心。決不要向他們談論我們自己的需要,而是要談論他們的利益。只有乞丐才會把自己的生活主要地寄托在同胞的施舍上。甚至一個乞丐都不能完全地依賴于施舍。……每一個人都在不斷努力為他的資金尋找最為有利的投資途徑。誠然,他考慮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社會的利益。但是他在研究他自己的利益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或者可以說也是必然地會研究和導致他去選擇對社會最有利的途徑。……誠然,他通常并無意去促進公眾的利益,也不知道他促進了多少。他寧愿支持國內勞動,而不支持國外勞動,因為他追求的只是他自己的安全;他引導勞動去生產能具有最大價值的產物,因為他追求的只是個人的所得,而在這一點上他就像在許多其他場合一樣,他總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著去促進一個他全然無意追求的目的。而且也并不因為他沒有這種意圖,就對社會更壞。他在追求個人的利益時,他時常比他真實地有意促進社會利益還更加有效地促進了社會的利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些偽裝為了公共利益而經商的人做了多少好事。”
鑒于斯密版“無形之手”乃是經濟學界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且后來的學者們又對之進行了大量的發揮與討論,因而在此本文將不再贅述。
管仲生于公元前685,卒于公元前645年。雖然《管子》并不是由管仲本人所撰寫,但是認為該書表達的主要是管仲的思想和言論應當是沒有問題的。在《管子》一書的“乘馬”篇中寫道:
“道曰:均地分力,使民知時也,民乃知時之早晏,日月之不足,饑寒之至于身也。是故夜寢蚤起,父子兄弟不忘其功,為而不倦,民不憚勞苦。故不均之為惡也: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殫,不告之以時而民不知,不道之以事而民不為。與之分貨,則民知得正矣,審其分,則民盡力矣;是故不使而父子兄弟不忘其功。”
管子基于人性自利的假設(這與西方經濟學的“自利假設”并無二致),闡述了將土地分租給個體農民,再明確規定合理賦稅比率可以起到“激勵相容”的效果,對于調動(農業)生產者的勞動積極性和對農時積極主動的把握具有重大影響。如果說以上內容和嚴格意義上的“無形之手”關系還不甚直接和明了的話,那么再細致地研讀一下“禁藏”篇中的如下內容則是很有必要的。在此篇中如是寫道:
“夫凡人之性,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續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淵之下,無所不入焉。故善者執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來;不煩不擾,而民自富——如鳥之覆卵,無聲無形,而唯見其成。”
管子認為“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由于受利益的驅使哪怕再艱難的事情也總會有人自發自愿去做,而不需勞駕他人的“鞭策”。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認識到了一個更加深刻的層面:無數理性自利的個體在追求自身利益的過程中就像“鳥兒孵卵”一樣無聲無息,于潛移默化中創造神奇,自發地形成國強民富的良好經濟社會秩序;這種秩序乃是蕓蕓眾生自發形成的,并非圣人賢能或者開明君主有意設計的產物。這與斯密關于無形之手的論述是何等的相似。
總體而言,《管子》所涉及的“無形之手”思想雖不及《國富論》那般系統或精致,管仲甚至并沒有明確提出或者使用“無形之手”之類的形象比喻,但是《國富論》論述的“無形之手”的基本內涵和精髓,在兩千多年前的東方杰作《管子》中業已存在卻是無可爭議的事實。此外與經濟學經典《國富論》的又一項類似之處在于,它也同樣可以稱得上是一部經濟學名著:《管子》在諸子百家,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思想史中都是為數不多的以經濟為主要內容的論著;《管子》廣泛地涉及“財政稅收、貨幣、貿易、市場經濟、專業化分工”等范疇的古代“樸素”經濟學。
無論是斯密版的“無形之手”,還是中國版的“無形之手”都還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完美之處。一方面,“無形之手”功能的發揮離不開與特定時空經濟社會、文化倫理等相適應的社會制度。另一方面,與絕大多數其他社會科學規律一樣,“無形之手”也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鐵律”,它也有自己特定的適用邊界,比如“公地悲劇”、“集體行動困境”、“理性的無知”、“囚徒困境”和“委托-代理問題”等就構成了對它的挑戰和補充。但是盡管如此,“無形之手”思想確實稱得上是人類文明史中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之一。有理由相信,如果在《管仲》之后的漫長歷史過程中我國能夠更多地吸收其中“無形之手”這類智慧,在通往現代文明之路上很可能會免除許多的波折與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