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定位與關系探究

潘劍鋒 韓靜茹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定位與關系探究

潘劍鋒 韓靜茹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第三人撤銷之訴中許多問題的爭論，主要源于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認識的不同。我國2013年民事訴訟法增設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目的，是為了規制實踐中日益頻發的借助虛假訴訟、惡意訴訟或調解等司法手段來侵害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行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屬于形成之訴，其最根本的特征是對第三人救濟的事后性、訴訟對原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和程序安定性具有相當沖擊力的特殊性、訴訟結果有能撤銷原裁判的變更性。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和特征，決定了該制度的功能不同于執行異議之訴、案外人申請再審等制度的功能，決定了其并非規制惡意訴訟的治本之術，亦非救濟第三人合法權益的常態路徑。在目前的制度框架下，要發揮好第三人撤銷制度以及與其相關聯制度的作用，協調好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十分必要的。

第三人撤銷之訴;性質;執行異議之訴;案外人申請再審;再審之訴

一、問題與進路:美好初衷與重重困惑

2015年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解釋》)正式公布施行，這不僅標志著民事訴訟立法活動的進一步推進，也開啟了民事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的新紀元。作為2012年全面修正《民事訴訟法》時的“新增型”制度之一，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法典起草乃至司法解釋的制定過程中，一直是討論熱點和爭議焦點。從最新規范的總體框架來看，形成了法典單款粗疏規定與司法解釋專章規定相結合的模式，其中《民訴法》第56條第三款在“當事人”一節的訴訟第三人部分增設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在此基礎上，《民訴解釋》第十四章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相關程序事項進行了專門細化。從理論研究的前沿動態來看，近兩年來以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論題的文獻不斷增多，學者們圍繞該項制度的域外資源、本質屬性、功能定位以及運行程序等問題，展開了較為有益的探討，①有關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代表性文獻請參見: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王亞新:《第三人撤銷之訴原告適格的再考察》，《法學研究》2014年第6期;肖建國、劉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適用與制度完善》，《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吳澤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適格》，《法學研究》2014年第3期;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邏輯》，《環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4期;等等。但始終未能達成原理性、系統化的基本共識。而從司法實踐的現行狀況來看，法院系統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理解不足、指引性細則的長期缺位，加之各地法院的做法不一和經驗缺乏，導致法院通常對該種新增制度持謹慎和觀望態度，從而凸顯了法院角色困頓與社會公眾滿心期待之間的矛盾關系。

在此背景下，值得深入思考并積極回應的是:我國增設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正當性基礎是什么?相較于域外國家或地區的對應性制度，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和預設功能是什么?現行規范和實踐作法是否契合該項制度的應然特性?相較于具備近似功能的案外人申請再審、執行異議之訴等原有制度，如何科學劃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運行邊界并厘清其與相關程序和制度的關系?以這一系列問題為指引，以下將從立法論、解釋論和目的論的視角，以規范、理論和實踐三個維度為觀察窗口，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內在特征以及功能定位等基本理論問題進行重新檢視;在此基礎上，依托系統論和關系論的路徑，對中國語境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運行邊界和外部關系進行深入探究，進而為消解現有分歧、回應實踐困惑以及優化現有規范提供一些可能的思路。

二、性質與功能: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源回歸

制度的創設、規則的配置乃至實際的運行，都需要以制度的本質屬性和核心功能為基準。目前針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范圍、適用條件以及外部關系等問題的諸多爭議，歸根結底均源于對該項制度之本質屬性和內在特征的認識不清或理解偏誤，因此，若想從根本上回應現存疑惑，必須首先回歸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本源。通過重新分析并反思該項制度的基本屬性和法理基礎，來分析現有規范和實踐的正當性與科學性，從而為進一步探究第三人撤銷之訴與相近似制度的關系、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案外人權益保障體系中的角色地位，及其與原有程序和制度的關系等，提供原理性和規律性的依據。

(一)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與正當性基礎

第三人撤銷之訴并非世界各國的通行制度，其起源于法國，并已在我國臺灣地區施行十余年。從制度的創設初衷來看，法國模式的總體理念是“判決不可損害任何未被保障聽審或為利益防衛之第三人”①姜世明:《概介法國第三人撤銷訴訟》，《臺灣本土法學》2005年第11期。，而臺灣模式則將第三人撤銷之訴視為踐行程序保障理念的途徑之一。②參見《我國臺灣地區第三人撤銷訴訟程序司法院提案說明》，載“立法院”司法委員會會議關系文書，2002年印發，第344－346頁。相較之下，我國2012年增設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根本初衷，是為了規制實踐中日益頻發的借助虛假訴訟、惡意訴訟或調解等司法手段來侵害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行為。

透過制度的生發背景和創設理念，能夠分析出制度的內在屬性，從而避免表面性、符號化的盲目比較。雖然在制度初衷方面的價值側重有所不同，但法國和臺灣地區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均屬于“為利益受他人判決損害的第三人而設置的特殊性事后救濟程序”③胡軍輝:《案外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建構——以法國和我國臺灣地區的經驗為參照》，《政治與法律》2009年第1期。，是一種形成之訴，④張衛平:《中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構成與適用》，《中外法學》2013年第1期。從而在相當程度上獨立于同樣具有特殊救濟屬性的再審等制度。而中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雖然在客觀上具備沖擊既判力的特殊性和救濟時間的事后性，但相較于域外國家或地區以程序保障為價值目標的第三人利益出發型制度，我國的撤銷之訴更加側重對司法秩序的維護和對非誠信訴訟行為的規制。這一方面加劇了該項制度的復雜性和邊界模糊性，另一方面也從側面揭示了目前有關制度性質爭議的主要成因。簡言之，制度在客觀功能上的相似性并不能佐證制度本質屬性的相同性，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一種事后救濟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例外性制度，在中國語境下的本質屬性有待進一步的明晰。

在討論第三人撤銷之訴本質屬性的同時，常常伴隨著對該項制度之正當性和必要性的質疑，但這并非我國的獨有現象，法國和臺灣地區在構建該項制度時同樣經歷了這一過程。總的來看，相關質疑均源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判決相對性原理⑤參見［德］羅森貝克、施瓦布等著:《德國民事訴訟法(下冊)》，李大雪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3頁。的突破以及對既判力原則的沖擊，但民事司法程序的基本原理、審判實踐中的突出問題以及社會客觀生活的急迫需求，為該項制度的生發提供了價值、法理、技術和現實等多個層面的正當性支持。首先，意思自治理念、自由主義訴訟觀以及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固有局限，為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提供了價值層面的正當性基礎。現代社會經濟交往活動的日益繁瑣、經濟人的自利性及逐利最大化的傾向，使得民事主體在處分自身實體權益和訴訟權益的過程中，可能對行為雙方之外的第三人造成損害，甚至可能惡意利用民事司法程序、借助處分原則的固有局限，來侵害案外利害關系人的合法權益。此時若仍舊僵化堅守程序的相對性和當事人處分主義，必然損害公正價值和程序價值的實現。其次，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逐漸弱化、判決相對性原則的過度理想化，為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提供了法理層面的正當性基礎。民事實體法律關系的日益復雜和新穎，推動著民事司法程序和制度的發展變革，出現了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判決的反射效力增大、“法院裁判作用泛化”①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等現象，民事裁判損害案外人合法權益的情況日益增多。這一方面弱化了判決相對性原則的剛性，另一方面也為案外人撤銷他人之間的生效裁判提供了必要性和正當性。再次，現有機制對第三人利益的事前保障不足，實踐中案外人合法權益遭受侵害等情況的客觀存在，為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提供了技術和現實層面的正當性基礎。我國臺灣地區2003年修訂“民事訴訟法”時，正是以“事后程序保障”②邱聯恭:《程序利益保護》，三民書局2005年版，第150頁。論作為主要的正當性根基。

(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總體特征與功能定位

制度的本質屬性塑成了制度的基本特征，依此，第三人撤銷之訴所呈現的諸項特征，正是其本質屬性的反映。首先，以制度的本質屬性為出發點，可以提煉出第三人撤銷之訴最根本的三項特征，即事后性、特殊性和變更性。所謂事后性，是指不同于第三人參加訴訟等事前預防或保障機制，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在第三人的合法權益已經遭受損害后提供的一種后置救濟;③參見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邏輯》，《環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4期。所謂特殊性，是指第三人撤銷之訴對原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和程序安定性具有相當的沖擊力，不同于二審中撤銷原判、發回重審等通常救濟機制，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階段是相關裁判已經發生法律效力之后;而所謂變更性，則是從訴的種類角度來觀察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特點，第三人提起訴訟的目的是撤銷確有錯誤且損害其民事實體權益的生效裁判，因此屬于變更之訴。其次，從制度的基本結構方面來看，第三人撤銷之訴具有雙重性和混合性的特點，一方面，撤銷之訴的啟動對原審當事人而言屬于特殊程序，而對第三人則屬于第一次救濟;另一方面，撤銷之訴在起訴階段具有訴訟第三人制度的特點，而在審理階段又與再審程序的某些具體規定具有近似性。④參見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研究》，《清華法學》2013年第4期。再次，從制度的具體運行來看，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程序啟動方式、起訴主體、適用范圍、程序結構以及法律效果等方面均具有不同程度的特殊性。例如第三人需以訴的方式來啟動該種特殊的事后救濟機制，且須同時滿足非因自身過錯、權益實際受損、具備可撤銷性以及法定期限等多項條件。

制度的本質屬性決定著制度的功能，制度的功能配置不可偏離制度的根本性質。因此，在為第三人撤銷之訴進行功能定位時，必須確保與制度本質屬性的高度契合。從該項制度的生發歷程和域外經驗來看，其直接功能即顯性功能在于救濟案外第三人的合法民事權益，通過訴的方式實現事后救濟，彌補第三人程序參與的不足。與此同時，第三人撤銷之訴還具有一些附帶性、隱性的功能:其一，該項制度的客觀運行實效能夠在價值層面上提升程序保障和程序公正價值的獨立性;其二，該項制度的創設可以倒逼法院依法及時履行自身的依職權通知義務，從而有助于規范第三人參加訴訟制度的適用，充分發揮事前保障和預防機制的應有功能。但需要注意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同樣具有功能上的局限性，其在法律關系、程序結構和運行方式等方面的復雜性，加之對既判力和司法終局性的挑戰，導致了其在制度的成本收益比率方面處于相對劣勢，而難以成為保障案外第三人權益的最佳路徑。

(三)中國語境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角色評估

在從解釋論和目的論的視角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及功能定位進行重新檢視后，有必要回歸中國問題和本土話語，結合《民事訴訟法》及最新《民訴解釋》的相關規定，對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性質、特點和功能等基本問題進行反思式評估。

按照民訴法和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是指“案外第三人申請撤銷他人之間已經生效的、錯誤的判決、裁定和調解書，以維護自己民事權益的制度”⑤張衛平:《中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構成與適用》，《中外法學》2013年第1期。。在立法論視域下，我國增設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要目的是遏制虛假訴訟、惡意訴訟等不當利用民事司法程序的非誠信行為。⑥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民事訴訟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頁。藉此，相較于域外國家或地區以救濟第三人合法權益或維護程序保障價值等為核心功能的制度定位，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以預防并懲治惡意訴訟⑦參見湯維建:《修改后民訴法強化八大機制》，《檢察日報》2013年1月2日第003版。、促進民事訴訟誠信機制的建立并消解“調解優先”的負面效應等為直接目的，而將事后程序保障、確保程序參與等應然的直接目的，作為了制度的間接目的。該種實用主義的應急式立法，不僅釀成了對制度本質屬性的偏誤認識甚至忽視，更是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其應有功能的有效發揮，這也從側面揭示了現存爭議和某些異化現象的內在成因。

制度的本質屬性與功能定位、制度特征之間的內在緊密關聯，決定了如果未能正確認識制度的實質屬性，自然無法科學劃定制度的核心功能并進行相應的程序和規則配置。依此，我國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基本原理等方面的長期爭議和混淆認識，必然會影響立法的質量以及制度的運行實效。從最新規范文本的具體內容來看，我國新設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立法體例、制度定位、適用對象以及制度目的等方面均具有特殊性。首先，作為一項直接沖擊裁判既判力的特殊救濟機制，《民事訴訟法》卻采用單款立法的方式將之規定在當事人部分的訴訟第三人中，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制度的特殊性和事后性。其次，作為一項以消解惡意訴訟、虛假訴訟等頻發問題為急切訴求的功利性制度，《民事訴訟法》在并未深入考量可行性和必要性的前提下，對撤銷范圍給予了最為廣泛的規定。除了域外國家共有的生效判決外，還將生效裁定和調解書也納入了撤銷之訴的課題范疇。再次，作為一項具有功能相似性的新增制度，我國在將第三人撤銷之訴進行法典化的過程中，始終未能從程序系統和制度關系的角度來厘清該項新制度與原有制度及程序之間的應然關系，而是在盡快規制惡意訴訟等實用目標的催促下，進行了盲目且粗疏的制度設計，釀成了目前實踐中的諸多困惑和關系異化現象。

而從我國現行制度的功能預設和總體理念來看，實用主義視角下的預設初衷很難獲得制度運行實效的積極回應。一方面，惡意訴訟、虛假訴訟等現象的深層成因，決定了第三人撤銷之訴絕非規制這些問題的治本之術抑或最優路徑，而僅僅是特殊階段的補充性、短期性機制。另一方面，我國長期的職權主義訴訟傳統及其路徑依賴，以及現行訴訟模式下法院職權色彩的依舊濃烈，使得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新增可能會變相刺激法院依職權追加“無獨三”的頻率，從而異化了第三人權益事前保障機制的應然功能。

三、界限與順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關系網絡

在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功能定位及核心特征等進行對比辨析后，需要借助這些基本原理層面的準則，來進一步剖析第三人撤銷之訴自身的運行界限及其與相近似制度的適用順位等外部關系，從而一方面明晰制度的角色定位并厘清其與原有相似制度的錯綜混雜關系，另一方面回應實踐中與此相關的諸多困惑。依循從局部到系統、從內部到外部、從個體到整體的研究進路，以下將首先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客體、適用范圍、審理程序等基本要素進行討論，從而明晰制度的運行邊界;其次，將從關系論的視角，對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案外人申請再審、執行異議、執行異議之訴、第三人參加之訴等原有制度及程序的外部關系進行深入探究;在此基礎上，將從系統論的角度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第三人權益保障體系中的應然地位和適用順位進行解析，以期為探尋該項新增制度的優化方案，提供基本依據和方向指引。

(一)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功能范疇和運行邊界

以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屬性為基準，可以從主體、客體、適用范圍、審理程序、裁判效力以及救濟機制等方面來劃定該項制度的功能范疇和運行邊界，從而為下一步探討其與相近似制度及原有程序之間的關系奠定基礎。

首先，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提起主體來看，目前主要有“縮限說”和“擴張說”兩種觀點。其中“縮限說”是以對《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三款的文義解釋作為依據，認為有權提起撤銷之訴的第三人僅限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和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而“擴張說”則是以制度功能、實踐現狀以及第三人參加之訴與共同訴訟的轉化可能①參見王亞新:《第三人參與訴訟的制度框架與程序操作》，《當代法學》2015年第2期。為依據，認為應當適當放寬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將權益遭受虛假訴訟或案件處理結果影響的案外人，也納入撤銷之訴的提起主體。②參見肖建國、劉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適用及制度完善》，《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在司法實踐中，一些法院依托第三人撤銷之訴來救濟訴訟第三人之外的主體，例如:有的法院允許被遺漏的共同訴訟人提起撤銷之訴;③參見王亞新:《第三人撤銷之訴原告適格的再考察》，《法學研究》2014年第6期。有的法院允許不屬于第三人但利益遭受實際侵害的利害關系人提起撤銷之訴。

其次，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客體即撤銷對象來看，目前的主要爭議在于可否將裁定書和調解書納入撤銷的范疇。從比較法資源來看，法國采用“原則性寬泛列舉+排除性列舉”的方式規定了撤銷之訴的適用對象;而我國臺灣地區則將撤銷的對象限于生效判決。從學理研究的角度來看，絕大多數學者認為不應將裁定作為撤銷之訴的客體，因此裁定的主要功能、適用范圍、對程序保障力度的要求、自身的救濟機制配置等，決定了對民事裁定不存在撤銷的必要。①參見肖建國、劉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適用及制度完善》，《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參見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研究》，《清華法學》2013年第4期。但也有學者從實證研究的角度之處，對于實踐中不規范使用裁定的情形，撤銷之訴也許具有些許實踐價值。②參見張衛平:《中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構成與適用》，《中外法學》2013年第1期。

再次，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審理程序來看，形成了“相同說”和“差異說”兩種觀點。持前一種觀點的學者認為，撤銷之訴對第三人而言是第一次救濟，因此應當適用與普通訴訟完全相同的審理程序;而持后一種觀點的學者則認為，撤銷之訴雖然是對第三人的首次救濟，但對原審當事人而言屬于特殊程序，因此應當與普通一審案件的審理程序相區別。依據2015年《民訴解釋》第257條和第294條的規定，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不得適用簡易程序，且應組成合議庭開庭審理。此外存有爭議的是，在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時，可否允許原審的審判人員參與組庭?按照《民訴解釋》第45條的規定，在一個審判程序中參與過本案審判工作的審判人員，不得再參與該案其他程序的審判，但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再審在主體結構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其在審判組織形式和審理方式等方面應當有所不同。

此外，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裁判效力和救濟機制來看，一方面，需要明晰撤銷之訴的裁判對第三人即原告、原審當事人以及原判決善意第三人各自的效力問題;另一方面，需要思考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裁判可否提起上訴、可否進行再審、可否再次提起撤銷之訴。在回應這些問題時，應當有機平衡糾紛一次性解決與訴訟效率之間的關系，并考慮法院的管轄和不同層級之間的職能分工。從域外資源來看，法國和我國臺灣地區均規定撤銷之訴的判決原則上不影響原判決在原審當事人之間的效力，且以審級利益平等為理念，賦予原審當事人和第三人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判決的上訴權。③參見肖建國、劉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適用及制度完善》，《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其中法國為第三人撤銷之訴配置的救濟途徑，較普通訴訟并無特殊性。④參見巢志雄:《法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研究——兼與我國新〈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3款比較》，《現代法學》2013年第3期。

(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外部關系:與原有程序和制度的協調

在明晰了第三人撤銷之訴自身的運行邊界和作用范疇后，需要將該項新增制度置于民事訴訟程序制度的整體中，來探究其與相近似制度以及其他原有程序和制度的關系，從而回應實踐中的諸多困惑、厘清制度間的混亂關系。以下將分別對第三人撤銷之訴與通常的第三人之訴、再審、執行異議、執行異議之訴之間的異同點和相互關系，進行系統討論。

首先，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通常的第三人參加之訴的關系方面，二者均屬于保障第三人合法權益的制度，但在適用時間、程序階段、制度性質以及法律效果等方面存在明顯的差異。具體來說，第三人參加之訴發生在本訴開始后、結束前，是對案外第三人民事權益的事前保障機制;而第三人撤銷之訴發生在本訴的裁判已經生效后，是對案外第三人民事權益的事后救濟機制。其中“有獨三”對參加之訴的裁判有權上訴、有權申請再審，被判決承擔義務的“無獨三”亦享有上訴權和再審申請權;而撤銷之訴的裁判則應為同時牽涉原生效裁判和第三人的訴訟請求，而頗具復雜性。

其次，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案外人申請再審之間的關系方面，有學者認為，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本質上屬于再審的范疇，是“再審主體范圍對第三人的開放”⑤張衛平:《中國第三人撤銷其中之訴的制度構成與適用》，《中外法學》2013年第1期。。從制度的性質和創設初衷來看，作為第三人權益的事后救濟程序，二者在不同程度上沖擊了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對當事人之間及其與他人之間的民事權利義務的穩定性，乃至司法程序的安定性、權威性和高效性造成了損害，⑥參見張衛平:《民事再審事由研究》，《法學研究》2000年第5期。因此均具有事后性、特殊性、糾錯性等特點。但從程序的啟動條件、啟動主體、主要目的以及法律效果等方面來看，兩項制度又存在諸多不同之處。其中第三人撤銷之訴并不完全推翻原生效裁判的既判力，較再審之訴更有助于維護程序的安定性和終局性;第三人撤銷之訴旨在追求個案的公正價值，而再審程序側重于追求普遍、適當的公正。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第三人撤銷之訴所作出的裁判可否再審?從文義解釋的角度來看，現行法律規范并未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裁判排除在再審的適用范圍之外，但考慮到該項制度之特殊性救濟的本質屬性，以及司法資源的有限性，有必要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再審程序進行特殊規定。

再次，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執行異議之訴的關系方面:第一，執行異議與執行異議之訴的適用范圍不同，前者的異議對象是執行行為的合法性和執行標的的實體權利爭議，而后者的適用對象限于與原裁判無關的實體權益爭議，但我國執行異議之訴的提起須以執行異議被裁定駁回為前提條件，因此案外第三人在提起與執行標的無關的實體權利爭議時，執行異議與執行異議之訴之間可能發生競合。有學者將執行異議定位為臨時性阻礙執行力的措施，而將執行異議之訴定位為終局性撤銷相關執行措施的程序。①參見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第二，執行異議和執行異議之訴的適用范圍均限于執行程序，加之確認判決和形成判決不涉及強制執行，因此其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發生競合的情形通常限于給付裁判的強制執行領域。一方面，執行異議與執行前提起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在適用條件和管轄等方面有所不同，但在適用范圍和法律效果上具有部分同質性，例如撤銷之訴不僅可能消滅執行力，還消滅了原裁判中相關內容的其他效力。另一方面，執行后提起的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之訴，在適用的程序階段和救濟機制的性質上有所不同，其中前者是事后救濟機制，而后者是事前救濟機制。鑒于此，應當優先適用執行程序中的救濟機制，只有窮盡了執行程序中的救濟機制時，才可能允許在執行后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

(三)第三人權益保障機制的適用順位:實然與應然

在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外部關系進行系統辨析后，可以發現，上述幾項制度均屬于保護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裝置，因此有必要從制度體系和關系協作的視角，來重新反思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第三人權益保障系統中的應然地位和角色，并厘清各種裝置的適用順位和銜接方式。從理論研究、立法規范和司法實踐的現狀來看，對各種制度之適用范圍、適用條件、適用對象、核心功能等基本問題的認識模糊，是導致制度適用順位不清、功能協作不佳等問題的內在成因。

首先，應當遵循事前保障機制優先適用的原則，維護事后機制啟動的必要性和嚴格性。第三人撤銷之訴對既判力的沖擊、對程序安定和司法權威的損害，決定了其不應當成為保障第三人權益的常態機制或主要渠道，而應當最大限度地發揮事前預防機制的保障功能。換言之，應當優先適用普通的第三人參加之訴制度，通過強化法院的職權告知義務等方式，最大限度地確保可能受到裁判結果影響的第三人，在生效裁判作出前就能夠知悉其權益可能受損的相關情況，從而最大化地發揮事前保障制度的應有功能。

其次，在執行程序領域內，應當遵循執行救濟機制優先適用的原則。在處理執行中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領域相關救濟機制的關系時，應當以制度創設時的核心功能和保護對象為中心，優先適用執行異議和執行異議之訴，只有當這兩種執行領域的專門性救濟機制無法發揮應有功能時，才允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有限適用。甚至有學者主張，應當將執行異議之訴的適用范圍擴張到所有執行中涉及實體權益爭議的情況，而第三人撤銷之訴則不再作為執行領域的特別救濟程序。②參見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這樣的主張，是很有一些道理的。與此同時，依據案件的具體情形，在某些情況下應當允許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疊加適用，因為撤銷之訴不具有中止執行的效力，因此如果在撤銷之訴的進行過程中啟動了執行程序，則應當發揮執行異議的臨時中止執行的功能。

再次，應當遵循特殊性救濟機制后置適用的原則，這主要涉及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案外人申請再審之間的關系。對此問題目前主要有三種學說，一種是“再審優先說”，認為撤銷之訴“是一個比再審程序還要保守的程序”，只要有訴諸其他救濟程序的可能，就不允許案外第三人啟動撤銷之訴，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是彌補案外人再審之訴的不足的手段，是“案外第三人權利救濟的最后的選擇”③王福華:《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邏輯》，《環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4期。。第二種觀點點“撤銷之訴優先說”，認為當案外第三人主張原裁判錯誤時，應優先適用撤銷之訴，從而遵循再審程序的最兜底性質;但同時要兼顧撤銷之訴的次兜底地位，只有當案外人無法提起其他不危機既判力的訴訟時，才允許其提起撤銷之訴。①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第三種觀點是“具體情況分析說”，認為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案外人申請再審之訴的適用選擇上，應當視案外人的訴訟請求狀況決定適用順序。②肖建國、劉東:《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程序適用及制度完善》，《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我們傾向于第二種觀點。

四、機遇與挑戰: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優化路徑

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法典化確立及司法解釋的初步細化，為該項新增制度提供了規范層面的正當性基礎，與此同時，在制度性質判定、功能定位以及內外部關系等方面的認識偏誤或不足，致使其在可操作性和實效性方面均面臨著不同程度的困境或挑戰。在分別對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應然屬性和主要功能、與其他第三人權益保障機制的關系等問題進行規范性解釋與比較分析相結合的探討后，不僅可以提煉出實踐層面的現存問題及其內在成因，還能夠以此為基準探尋一些可能的優化方案。

在價值選擇和功能定位方面，作為一項以特殊性、事后性、救濟性等為本質特征的制度，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有機衡平個案實體公正與程序安定終局、糾紛一次性解決與訴訟效益、救濟的及時有效與防止權利濫用等價值之間的關系。與此相契合，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以為案外人提供必要的例外性事后救濟為核心功能，通過與近似性或同質性制度的功能界限相區分，確保該項新設制度與原有制度的功能得以和諧互補并避免功能重疊或相互削弱。

在運行理念和基本準則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應當遵循事前保障機制優先、執行程序內部救濟機制優先、通常性救濟機制優先等原則，依此來重整其與執行異議、執行異議之訴、案外人申請再審以及第三人參訴制度之間的關系。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內部，以其應然的核心功能為中軸，來配置制度的主體、客體、程序以及法律效果等基本要素;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外部，應當以各種制度的內在特性和功能優勢，來矯正相近似制度之間的適用順位和角色范圍。

在規則設計和程序配置方面，不僅要提升具體制度和規則的可操作性和科學性，還要依據制度運行的實際需求，及時配備相應的配套機制，以提升制度的實際功效并消減制度被濫用的負面效應。與此同時，從系統論和關系論的視角，來重新審視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案外人權益保障機制體系乃至整個民事司法程序系統中的角色和地位，以期實現通常性救濟機制與特殊性救濟機制、事前性救濟機制與事后性救濟機制、執行內救濟機制與執行外救濟機制相互間的有機銜接和關系協調。

總而言之，作為一項以規制惡意訴訟為主要動因的實用主義取向型制度，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價值和功能方面均具有相當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但其在性質上的特殊性和功能上的近似性，決定了其并非規制惡意訴訟的治本之術，亦非救濟第三人合法權益的常態路徑。在制度運行初期的特殊階段，實踐中面臨著諸多爭議或困惑，這一方面有待實務經驗的逐步積累，另一方面也亟待理論研究的支撐和回應，從而最終搭建起兼具正當性、有用性、自洽性和協調性的第三人權益保障機制體系。

(責任編輯:張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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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7－0060－07

2015－05－10

潘劍鋒(1962—)，男，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民事訴訟法。韓靜茹(1988—)女，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生。

本文系201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審判中心視角下的刑事、民事和行政訴訟制度改革研究”(項目編號:14ZDC01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