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尚豪 歐元捷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有訴必案
——立案模式及立案登記制構建研究
許尚豪 歐元捷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以案號為標志的立案程序存在四種模式,但其中以訴狀登記為核心的訴狀模式才可被稱之為立案登記制。立案登記制并非只是一個簡單的訴狀登記問題,還是一個關涉到“訴”與“案”銜接的程序基礎性問題。我國傳統上的“立案難”問題有其特殊的指向及成因,立案登記制在增強立案程序保障的同時,如欲徹底解決“立案難”問題,立法及司法解釋尚需對相關問題作出進一步規定。
有訴必案;立案模式;立案登記制;立案審查制
立案制度,盡管只是整個龐大司法體系的一環,但它卻是關乎人民群眾能否順利進入到司法渠道以主張并維護權利的關鍵環節之一,可以說,它是走進整個司法過程的“門檻”。因此,要想“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就必須要求我國從現有國情出發、立足于司法實踐現狀,尋求設置妥當的立案制度,也就成為當前全面深化司法改革的必然命題。①陳衛東:《為充分保障公民訴權再添制度活力》,《人民法院報》2015年4月17日第2版。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關于人民法院推行立案登記制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及《關于人民法院登記立案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的相繼公布實施,我國的立案制度已由立案審查制全面轉向立案登記制。但應當看到,立案登記制并非只是一個簡單的訴狀登記問題,還是一個關涉到“訴”與“案”銜接的程序基礎性問題。在我國相關審判程序及制度尚未轉型的情況下,現有的立法及司法解釋與立案登記制并不完全配套,尚有諸多難題需要解決。本文擬就立案登記制的相關理論問題及如何構建立案登記制度作一簡要討論。
通常而言,立案是指當事人起訴之后,法院將訴轉變為案件的程序過程,這個過程的完成則是以獲得法院的案號作為標志。立案可分為狹義與廣義兩種,所謂的狹義立案僅僅是指獲得案號這一立案手續;而廣義的立案則是指以獲得案號為標志的、將訴轉化為法院可審案的一系列程序過程。無論是狹義立案還是廣義上的立案,立案的關鍵在于取得案號,案號既是案件的身份證,也是“案”與“訴”相區別的程序標簽。如果當事人的“訴”無法獲得法院的案號,那么,它只能停留在“訴”的層面,而非法院的正式案件。如果將立案比喻成法院的大門,那么,取得案號就是允許進門,不同的大門設置、進門條件及進門后的處理方式等,既是訴權與審判權關系模式的反映,也是司法與社會關系的反映。縱觀歷史及各國的司法實踐,給予何種之“訴”以案號,使之轉變為法院的案件,存在著四種不同的模式。
(一)自由模式
所謂自由模式,是指法院的立案并無固定的條件與標準,能否立案完全或基本取決于程序主體的意愿。根據程序主體的不同,自由模式可以劃分為當事人的自由模式與法院的自由模式兩種。當事人的自由模式是指糾紛向案件轉變過程中,法律并無特別要求,當事人只要提出糾紛解決要求,司法機關就必須記錄在案進行處理。案件與社會糾紛相比,無論是內涵還是外延都基本相同,二者之間的差別僅僅在于一個居于社會層面,一個居于國家司法層面。在這種模式下,雖然糾紛轉化為案件也需要一定的程式,比如擊鼓鳴冤等,但它的目的并不在于限定當事人必須使用此種程式,而是為糾紛向案件轉化架設一個簡便的橋梁,此種意義上程式,只不過是一種事項向另一種事項轉變中要必備的最低限度的、通行的外觀形式要求而已。因此,在自由模式下,法院雖然存在著形式上的立案之門,但這個門或只是虛掩,或只有門框而無門扇等,在正常情況下,當事人只需憑借自己的力量即可過門而入,無須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法院所能作的就是如何處理糾紛,不能對可否進門作任何評價,更不存在將當事人拒之門外的情形。通常而言,當事人的自由模式主要存在于法律不發達或是強調為民服務的社會之中。在此種社會狀態下,法律規則與社會規則混同,司法機關與社會糾紛解決機關混同,審理程序與民間程序混同,從而在客觀上造成了案件與糾紛的混同,法律并沒有成為案件與社會糾紛的區分標志。在這種情況下,司法即便想為案件的入門設置一個門檻,也無法找到適當的條件與標準,故而,只能在如何規范當事人“過門而入”的“過門”方式上作文章。法院的自由模式是指法律雖然明確規定了立案的條件與標準,但為了滿足特定的社會需要,法院在特定條件下,可以根據現實進行變動,自行決定是否開啟立案大門,既無需考慮當事人的訴求,亦不必考慮法律的規定。法院的對于立案條件的自由變動權,有時來自于法律的授權性規定,有時來自于司法實踐中的通常作法。雖然當事人的自由模式最大程度地尊重了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及意愿,但無論是立案程序還是所立案件,均缺乏法律性的考量,甚至“何為起訴”都缺乏一個嚴格的、固定的概念及條件,因此,它并非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立案模式,而是一種社會自然狀態的立案模式。隨著社會的發展及法律的完善,此種模式已基本不為法治國家所采用。法院的自由模式雖然在立案環節上能夠充分適應社會的具體情況,具有一定的靈活性,但它所表現出來的法院的強職權性以及法外的隨意性,易形成司法的專橫,與現代法治要求相悖,也已基本被拋棄,或是司法實踐中雖時有表現,但并不為理論及司法實踐所公開認可。
(二)訴狀模式
所謂的訴狀模式,是指只要當事人向法院提交符合要求的訴狀,法院就應當予以立案。由于立案的形式主要是通過將訴狀登記在登記薄上,取得登記薄上的順序號,從而成為法院的案件,因此,訴狀模式亦被稱為訴狀登記模式。相比于當事人的自由模式,訴狀模式對立案提出了一定的形式化要求,但這種形式化的要求是否影響法院給予案號,形成一個案件,則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如果訴狀不合乎法律所規定的要求,法院應當駁回訴狀,不予案號登記立案,只有合乎法定要求的訴狀,法院才可給予案號,登記立案。另一種觀點認為,無論當事人的訴狀是否符合法定要求,法院均應當給予案號登記立案,對于不符合要求的訴狀,法院可以駁回或是裁定不予受理,但駁回訴狀或裁定不予受理亦是法院的案件,理應具備案號,而案號的來源只能是最初的訴狀登記;如果對不符合要求的訴狀不予登記,不給案號,那么在駁回或裁定不予受理之時,還需要另行設定案號,顯然不如有訴必登記方便可行。我們認為,單純從獲取案號的角度而言,只要法院必須對不合要求的訴狀進行回應,那么這個回應在事實上就需要一個案號,形成一個案件,只不過這個案件并非當事人之間的實體爭議案件,而是法院否定立案的程序回應案件。雖然僅從是否形成案件這一點來看,訴狀是否合乎要求,不影響案件的形成,但駁回登記的案件畢竟不同于積極意義上的登記立案的案件,它只是一種消極意義上、“不予立案”的案件,實質上就不是案件。從這個意義上講,雖然此類案件有正式的案號,但它們不宜與正式登記立案的案件混雜在一起,而應當區別登記定號。
(二)訴案模式
所謂的訴案模式,是指法院是否立案,取決于當事人之“訴”,如果存在當事人之“訴”,法院就應當給予案號,將“訴”轉變為法院的案件。與訴狀模式相比,訴案模式雖然也要求當事人向法院提交訴狀,但是否立案,在訴狀之外,還需要考察當事人之“訴”。因此,訴案模式下,何謂“訴”成為立案中的關鍵環節。在法理上,對訴的概念及構成存在很大的爭議,關于訴的含義就存在“請求說”、“制度說”、“手段說”、“行為說”、“聲明說”等多種觀點,構成要件則又存在著“兩要素”、“三要素”、“四要素”等不同看法。①湯維建:《民事訴訟法學(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頁。就法律具體規定而言,亦存在著理解上的不確定性,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19條規定的四個起訴條件每一項都有多種解讀。正是由于“訴”之本身的不確定性,訴案模式的立案當事人無法獨立完成,需要法院的審查與認定,當事人的起訴只能起到引發法院審查程序的作用。雖然法院的審查干預了當事人的訴權行使,但這種干預是因為訴權本身的不確定造成的,因而是必要的且正當的。
(四)可審案模式
社會糾紛復雜多樣,有些具備法律意義及審理價值,可以通過訴訟方式予以解決,有些則與法律風馬牛不相及,與審判根本無法對接。因此,從社會糾紛到可審理案件并非簡單的形式轉化,在實質層面,還涉及到能否將兩個不同類別的社會場域進行銜接的問題。雖然說,當事人因糾紛而“訴”,對法院的依靠意味著人們將法律想象為解決他們糾紛適當且有效的方法。但這些糾紛究竟是否真正具有可訴性,是否屬于適合法律解決的案件,則需要法律與審判的獨立評價,單純的當事人之“訴”顯然不能成為糾紛走向案件的單一轉換器。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講,受社會條件及自身能力所限,法院的審判權有其固有的界限及范圍,不可能處理所有類型的社會問題,甚至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法院都沒有能力處理法律規定其必須處理的糾紛,如果將法院無力處理的案件強行交由法院審理,那么必然造成無法審判或審判形式化的尷尬局面。正是出于這種考量,有的國家采取了可審案的立案模式,即法院只受理那些適合法院審理且法院有能力審理的案件,這就需要法院不僅審查當事人的訴狀,還要審查當事人之“訴”,更要結合當事人之“訴”審查自己的審判能力。可審案模式是典型的職權主義模式,雖然從現實的角度來講,它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也打破了訴權與審判權之間的平衡,訴權完全受制于審判權,與所謂的現代司法理念相悖,因而飽受非議。
立案的四種模式并非是單純的理論概念,而是對現實司法的總結,每一種模式均有其存在的社會背景及制度意義,即便是缺失法治支撐的第一種模式,其亦有一定的社會針對性,它的存在性,并不在于法律理論,而在于社會。當然,囿于第一種模式的非法律性背景,本文不作深入解讀。同時,還應當看到,其余三種模式之所以稱之為不同的模式,并不是因為某種模式缺少另一種模式的內容,而是因為在立案即取得案號之前,程序所涵蓋的內容有所不同,以獲得案號的時間為分界點來觀察,立案前所要求的內容表現出來了不同的形態,但就整個訴訟程序而言,并無實質性差別,任何一種案件的審理,都必須經歷訴狀的提交、法院對訴的審查、對是否可審的審查等內容,在這一點上,三者沒有任何區別。換句話說,就是整個訴訟程序基本內容相同,但因為觀察的時間點不同從而造成了立案程序內容的不同。正是因為不同的立案模式之間缺乏程序內容上的實質差異,所以,立案模式的意義與價值主要體現在程序與形式方面,如果試圖以此入手來解決司法程序存在的實質性難題,尚需要在立案程序之外多下功夫;反過來講,現實中,不同的立案模式給訴訟程序及當事人權利保障可能帶來了實質性差異,那這種差異同樣并非單純來自于所謂的立案模式,而是來自于與該模式相配套的相關規定。因此,立案模式的變革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程序形式上的變化,它的意義及價值應當與相關的配套制度結合在一起進行考察,這也應當是討論立案登記制的一個理論基礎及邏輯起點。
在立案的四種模式中,立案審查制主要發生在訴案模式與可審案模式下,因為這兩種模式分別涉及到“訴案”與“可審”案的實質要件認定,法院在立案過程中必須進行嚴格的審查。自由模式由于基本不涉及法律問題,并不為現代意義上訴訟程序所采納或公開認可。因而,通常所言的立案登記制就是指訴狀模式下的訴狀登記制。我國由立案審查制轉向立案登記制的主要原因在于強化立案的程序保障功能,解決所謂“立案難”問題,但應當看到,立案程序中所出現的諸多問題,其根源并非全部來自于立案環節,背后的原因錯綜復雜,單純依靠立案登記制的改革能否解決相關問題并實現立案登記制理論上的價值,則需要理性思考。
(一)立案審查的是與非
我國長期實行的立案審查制飽受批評,也被認為是造成我國“立案難”的主要原因。但是,應當看到,我國現實中所存在的“立案難”問題,絕大多數情況下,均非單純的法律與訴訟程序問題,而是社會問題在訴訟程序中的一種自然反映。在我國特殊的社會情況下,諸多糾紛需要處理,民眾及法律理論均期待法院負起責任,但受制于權限及能力,法院事實上無力擔此重任,因而長期固守于“可審案”的立案模式,在立案環節進行實質審查,應當說,這是一種理性且務實的選擇。即便如此,司法實踐中的“立案難”,亦非普通案件立案中的普遍現象,而是特殊案件立案中的特殊現象。那些所謂的“立案難”的案件,多數情況下,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法院均心照不宣地知曉難在何處,即便是某些鼓勵法院排除干擾進行立案的觀點,亦承認“立案之難,難在案外”。從這個意義上講,特定案件之所以“立案難”,其原因就在于它是“特定案件”,而非法院的立案審查。如果不能從社會的層面消除特定案件,即便強行否定法院的立案審查,推行訴狀登記,但案件并非登記立案后就告完結,立案之后還要審理,法院亦會因為對此類案件無法審理而造成“審理難”,如果解決完“立案難”后,產生新的“審理難”或“不審理”,立案登記制的意義就大打折扣。
因此,立案是否進行審查,并非“立案難”產生的根本原因,而且,在任何立案模式下,均需要進行立案審查,立案登記制下,只不過是在登記之前不進行實質審查,而登記之后,該審查的內容一樣也不減少。可見,審查本身與立案登記并不沖突。立案登記制雖然能在形式上解決特定案件的立案問題,但如果想通過法律程序解決特定案件所涉及的實體糾紛,在立案登記制之外,尚有許多工作要做。
(二)立案登記制與程序保障
立案審查制下,法院收到訴狀之后,先審查,符合條件的再給予案號正式立案。立案之日,即為立案程序的終結之日。整個審查均處于立案之前,屬于典型的案外程序,缺乏公開性、規范性及程序保障性。立案登記制下,訴狀登記即獲得案號,得以立案。如果僅僅是案號為分界點,那么,立案審查制與幾乎無實質審查內容立案登記制相比,審查的內容既多且雜。但如果將視角放在民事訴訟程序的整體來看,訴狀獲得登記立案之后,其后工作就是進行相關的起訴要件、審理要件等的審查,在內容上與立案審查制下的審查內容并無二致。從這個角度而言,立案審查制與立案登記制的區別并不在于是否審查及審查的內容,而是在于審查的時間段,一個是案前的審查,一個是案內的審查。立案審查制下,先立案,后審查,但實實在在的發生在法院立案之前,但從邏輯上講,在立案之前并不存在案件,這種事實上存在的程序內容被正式程序從觀念上給否定,成為了一種案前的程序,它的正當性或正義性就容易被人們所忽視,成為一塊“灰色區域”或“灰色程序”。①張衛平:《起訴要件與實體判決要件》,《法學研究》2004年第6期。正是由于其在程序上的不被認可,所以它成了法院自說自話的領域,對當事人來說,立案審查則處于秘密的狀態,無法參與,得不到程序保障,當法院有案不立時,當事人亦會因為沒有參與程序、未能表達意見等,感覺法院沒有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從而在觀念上產生所謂有的“立案難”問題。
立案登記制則不然,訴狀登記即為立案,案前程序基本沒有,所有的審查工作均是在法院立案之后進行,此時,糾紛的當事人也已轉化為程序的當事人,具有程序參與性,相關的審查工作因為納入到正式的程序程序之內,必然要按照程序的原理及規則運行,程序保障得以彰顯。當然,亦應當看到,程序保障的功能并不是因立案審查改為立案登記制而自然實現,而是需要相關的配套措施。如果缺乏相關的配套措施,比如審查時的聽證等,那么,立案登記制亦只能具有形式上的意義,也就是變“門外審查”為“門里審查”而已,除了符合所謂的程序法理等教義觀念之外,實質價值則值得商榷。實際上,在實行立案登記制的各國和地區的立法中,均有立案審查的相關規定,只不過這種審查是與當事人的程序保障結合在一起的。比如在美國一些地方的初等法院,小額索賠法庭、青少年法庭中,涉及人際關系的一些案件,設有立案的聽證會,審查訴訟的理由是否合理,然后決定是否受理。聽證會有時是非正式的談話,有時也會成為非常符合法律程序的庭審②[美]薩利·安格爾·梅麗:《訴訟的話語——生活在美國社會底層人的法律意識》,郭星華、王曉蓓、王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頁。。
(三)立案庭與立案登記
通常而言,訴訟程序可以分為兩種階段,即起訴和受理(通常稱為“立案程序”)與審理,機構體制上也設立了立案庭與審判庭,兩個庭的分工雖然不能簡單地對應于上述職能劃分,但基本上立案工作由立案庭負責,實體審判業務由審判庭負責。但由于立案審查工作中,還包括了部分程序審理任務,如主管管轄、當事人是否適格等,因此,有觀點認為,這種作法并不符合真正意義的立審分離模式,立案庭和立案程序的功能應當是將起訴進行形式審查之后登記在冊即轉入審判程序,從而將針對形式要件的“掛號”式登記事項與針對程序問題和實體問題的裁判事項分離開來,真正的立審分離應當是起訴經形式審查之后立案登記,而將完整的審判權交給審判庭。③傅郁林:《中國民事立案程序的的功能與結構》,《法學家》2011年第1期。我們不能同意此種觀點,因為立案庭的主要功能就在于為審判庭立其可以審理的案件,也就是說案件到了審判庭之后,審判庭只需審理實體爭議即可,不必再考慮案件本身在程序上是否適當的問題,同時也避免了程序的浪費與回復,比如管轄確定之后,就不必再出現因管轄錯誤而出現移送的現象,也就是說,立案庭與審判庭的分工在于程序審理與實體審理,而非審查與審理。這也是為什么“大立案”改革中將立案機構稱之為“立案庭”而非“立案處”的原因所在。從另外一外角度來講,程序事項的審理是訴訟程序固有的內容,而且是與實體爭議審理具有實質差別的內容,由專門的立案庭進行審理,一方面有利于程序審理專業化的形成,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審判庭專注于實體審判。同時,與審判庭負責程序審理相比,立案庭統一負責程序審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消除因不同審判庭審理可能出現的裁決沖突,在這一點上,由立案庭負責程序審理事項,與民事審判根據不同的領域而劃分為不同的業務庭是一個道理。再者,立案庭及審判庭的人員在構成上均為正規的審判人員,即便是立案庭只從事登記工作,那么,現有立案庭多余的人員亦會隨著程序審理事項的轉移而被并到審判業務庭去,與現在立案庭進程序審理,并無實質性差別。
因此,立案登記制只是在案號這個環節上,將立案工作簡化為單一的訴狀登記,就立案程序的整體內容而言,與立案審查制并無實質性區別。立案庭在案號登記之后,為了將訴狀之案轉化為法院可以進行實體審理的案件,尚有諸多的程序工作要做。所以說,立案庭的程序審查及審理工作,并不會因為實行立案登記制而有所減少,相反,隨著立案門檻的降低及立案程序保障的強化,立案庭的工作將變得更為繁重,那種認為立案登記制改革之后,立案庭只進行所謂的登記手續的看法,只是將視野局限于立案的形式變化,而未看到在任何立案模式下,立案程序內容恒定的必然性。
在立案審查下,所謂的“立案難”主要表現為當事人提交訴狀之后,取不得案號,立不上案,最突出的現象就是法院的“三不”,即不收材料、不予答復、不出具法律文書,這也是我國推行立案登記制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解釋》、《意見》及《規定》一脈相承地強調“法院對當事人的起訴,必須接受材料一律接受訴狀,當場登記立案”,禁止“既不立案又不作出裁定或決定”等。我們認為,如果立案登記制下,能夠作到對不符合立案要求的,均“出具書面的裁定或決定”,那么,立案登記制下,基本不存在不能登記的情形,立案登記制實質上就是有訴必有案,當然這里的訴指的是訴狀,而非當事人之“訴”,因為“訴”相比于訴狀,條件更高,需要審查,與所謂的立案登記制并不配套。
(一)案號是登記立案的標志
立案登記制雖然將登記與立案兩個詞語聯系一起,但登記與立案之間并不具有當然的等同關系。從形式上看,登記是法院接受當事人的訴狀,并將其在登記薄上進行登記的一種事實行為。如果登記薄的上登記行為不能為登記之“訴”取得案號,那么,這種登記在訴訟程序上只具備書面記錄的事實功能,并不具備程序法上的立案功能。在法律層面上,未取得案號的登記之“訴”仍然游蕩于法院的案件程序之外,并沒有轉變為程序之“案”。在此意義上,訴狀登記就與法院立案斷裂開來,訴狀登記是訴狀登記,法院立案是法院立案,二者在實質上成為兩不相干的事物。很顯然,不能從此角度來理解或落實立案登記制,否則,立案登記制就異化為與立案無關的訴狀登記制,其制度的價值與意義必定大打折扣,亦有重回立案審查制老路的危險。
立案登記制的根本與落腳點在于立案,只登記不立案不是真正的立案登記制。立案作為訴訟程序流程上一個抽象的節點,其必須外化為具體的程序措施才具有實踐意義與操作價值。立案登記制中的登記即為立案的具體程序措施與內容,也就是說,立案是通過訴狀登記這一具體的行為方式來進行的,訴狀進行登記的過程即為立案的過程,訴狀登記的完成即意味著立案的完成,登記與立案之間存在著表象與實質、行為與結果的一體兩面關系。登記如欲達到立案的客觀效果,法院在接受登記訴狀的同時,應當給予案號,使“訴”變“案”,在訴訟程序上,實現登記——案號(立案)的自然銜接與功能合一,唯有如此,立案登記制才能脫離立案審查制的羈絆,成為保障訴權及解決“立案難”的利器。
(二)不符合形式要件的訴狀應登記駁回
立案登記制下,如果訴狀符合形式要求,法院予以登記,形成案件,這沒有問題。如果訴狀不符合形式登記要件的要求,由此存在著一個補正問題。《解釋》、《意見》及《規定》均對此作了規定。我們認為,無論訴狀是否符合要求、是否補正,均不影響登記及形成案件,只不過與符合登記要件要求所立案件相比,此類案件屬于純粹的關于立案程序的案件。因為,在訴狀不符合形式要件的情況下,如果當事人拒絕補正或補正后仍不符合形式要件的,法院仍需要出具相關的法律文書予以駁回,而法律文書則必須具有案號,只有對起訴進行登記、分配案號,駁回法律文書才具備正當的案號來源。如果在當事人第一次提交訴狀之時不予登記,那么,一旦訴狀不合乎要求,法院需要出具駁回的相關法律文書之時,需要另行設置案號,與其重新無規則地設立案號,倒不如從一開始,無論訴狀是否合乎要求,均給予案號,更為簡便易行。
《解釋》、《意見》及《規定》中,均涉及到了對于當場不能判定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訴狀的登記立案問題,比如《意見》中規定“應當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決定是否立案”。應當說,隨著登記立案制的推行,訴狀登記即立案的門檻已大副度降低,甚至可以說是有門無檻,正常之訴均可輕易達到法律規定的立案條件,法院對立案不再進行實質審查,對訴的形式審查亦僅僅限于訴狀的表面觀察,因而,在實質立案條件上“當場不能判定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情形實屬罕見,甚至可以說在正常情況下不會出現。當然,一旦出現此種極端情況,我們認為,仍然應以維護立案登記制正常運行為原則,應當理解為“先登記給予案號立案”,然后再進行審查,不能對訴狀先行實質審查再予以登記立案。否則,不但有違立案登記制的司法實質,而且在客觀上也沒有必要。因為,即便是將來不符合立案條件,亦需要出具有案號的法律文書,形成一個不予立案的案件,而案號的來源與其在出具法律文書時另行設置,不如在開始就給予登記,分配案號。這一點與前述的不符合條件的訴狀應當登記立案是一個道理。
當然,此類案件畢竟不同于積極意義上的正式登記立案的案件,這一點,在前述訴狀模式中已有論及。如有必要需顯示區別,我們認為,對此類案件,可以在案號種類上作出特殊規定,但不宜而且具體操作上也不易在登記的序列號上顯示差別。
(三)負面清單與顯屬不當訴狀的另冊登記
《意見》及《規定》中,列舉了不予登記立案的負面清單,如果訴狀的實體內容涉及此類事項,不予登記,但對于不予登記立案的具體操作手續及是否出具法律文書則未予明確,對此,有兩種不同的思路,一是認為涉及負面清單所列事項的起訴,不應當登記,亦不必出具法律文書。因為,如果對此類事項仍然進行登記并出具法律文書,那么,就意味著此類事項具有了登記號及法律文書號,在這種情況下,負面清單上的事項事實上就獲得了登記,形成了案件。但此種作法,將重新產生立案上的“三不”現象,形式上與立案登記制并不相符,且在推行立案登記制當口,主張法院可以對當事人的起訴不予理睬,有些不合事宜。二是認為另冊登記,進行“不予登記”的登記,雖不必出具正式的法律文書,但要出具一般文書,比如通知等,雖然這些登記及文書亦需要號碼,但這個號碼與法院的案號不同,不是案件的編號,只是一種處理事務性工作的編號,只起到檔案功能。我們認為,如果法院當場能夠判定起訴事項屬于負面清單范圍之內,那么,應當另冊登記不予立案,書面告知當事人處理意見。如果不能當場判定的,則應當即行登記立案,立案之后發現屬于負面清單范圍的,只能駁回起訴,在這種情況下,就形成了法院的一個正式的案件。
《意見》及《規定》只規定了不予登記的負面清單,但對于顯屬不當的起訴如何處理并沒有涉及。所謂的顯屬不當的起訴,是指訴狀所起訴的內容,對一個心智正常的人而言,無需思考、一看即知屬于不當,比如告外星人等。我們認為,如果對此類案件亦出具正式的法律文書予以駁回,則顯然浪費司法資源,實無必要,但如果法院不予回應,似乎又與立案登記制的形式不符,適當的作法應是采用負面清單的處理方式。需要說明一點,那就是負面清單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隨著社會的發展,其范圍應當越來越小甚至消滅,但顯屬不當的起訴則會始終存在。我們認為,審判的目的在于保障當事人的訴權及訴訟程序的正當開展,在法治完善之后,法院對顯屬不當的起訴,應不予理睬,法院有權對無聊之舉不作回應才是正常的法治狀態。
(四)具體規則建議
1.訴狀程式
立案登記制主要表現為訴狀登記制,但登記的前提必須是合乎法律要求的訴狀,而非當事人的一切訴請。因此,必須向全社會公開明確何為合法的、可以為法院登記的訴狀程式,否則就會在登記環節上糾纏不清,影響立案登記制的實施。所謂訴狀的程式,是指訴狀的書寫格式及辦事流程。訴狀的格式,應當通過立法、司法解釋、最高人民法院文書范本或訴訟流程指導等進行格式化、規范化規定,且此規定必須明確到一目了然、不存爭議的程度,任何一個心智正常之下,只要將當事人的訴狀與法院公開的訴訟格式兩相對比,不需思考即能通過表面觀察得出訴狀是否符合要求的結論。唯有如此,法院對于訴狀的表面化審查才具有可行性。當然,如果條件允許,法院亦可統一制作表格化訴狀,當事人只需填寫表格即可。對于口頭起訴,法院的訴訟服務中心,應當提供一定的幫助,指導當事人書寫出符合法律要求的訴狀。此外,法院亦應在訴訟服務中心明確立案的辦理流程,在為當事人提供良好服務的同時,亦使立案工作處于規范化狀態。
2.當場登記
在立案審查制下,法院接受當事人訴狀之后,亦會辦理一定的接受或登記手續,表明其收到了訴狀之后,法院開始立案審查工作,直至作出是否立案的決定。法院從接受訴狀到立案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時間差,這個時間差即是為法院立案審查所留存的程序空間,它的存在既是立案審查的必然要求,也是實現立案審查的必要條件。否則,即便法律規定了立案必須進行審查,亦會因缺乏法定時間而無法審查。在立案審查制向立案登記制轉軌的過程中,部分法院之所以存在某些不符合登記立案要求的一些作法,固然有長期進行立案審查所形成的思維慣性的原因,但也應看到,從法院接受訴狀至立案之間仍允許存在一定期限,在客觀上為法院的審查工作提供了程序空間。真正的立案登記制下,接受訴狀與登記立案通常為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即法院接受訴狀的表現形式為訴狀登記,訴狀登記的自然結果即是取得案號,完成立案,接受訴狀與立案之間不存在也沒有必要存在程序空間。
為徹底實現登記立案,不給審查留下生存的程序空間,在登記立案程序上應當“實行當場登記立案”。所謂的“當場”,既有對立案的時間要求,也有對立案的空間要求。時間上,要求法院在接受訴狀之后,隨之進行簡單的表面審查,給予登記,分配案號,完成立案,這應當是一個集中、連貫的程序過程;空間上,要求法院在立案大廳公開進行訴狀的接受、登記立案工作。登記立案的所有程序工作,皆在當事人面前當時、當場進行,不給實質審查、不當干預以時間、空間,更不給不予登記立案以尋找理由的時間及空間。
同時,還應當看到,立案登記制與立案審查制在程序形式上最明顯的區別就在于當事人提交訴狀之后,能否直接立案。如果不能直接立案,而是在程序停頓后再作出決定,即便沒有進行實質性的審查,在立案程序的外觀形式上,亦會模糊立案登記制與立案審查制的界限,就程序外的當事人而言,可能根本感覺不出二者的差別,但立案登記制的社會效果會大打折扣。如果在當事人面前當場進行表面審查,完成一系列的立案工作,即便時間上有所拉長,亦不會給當事人產生立案難的感覺。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場立案還具有強化立案登記制與立案審查制的之間區別的特殊效果,使得立案登記制在司法實踐中的效果更為突出。
3.立案后的審查與程序保障
立案登記制的精髓在于,通過訴狀登記的方式,使“訴”快速簡便地進入訴訟程序,將立案審查制下對“訴”的程序外審查內容納入到訴訟程序之中進行審查。因此,訴狀的登記立案,只是完成了對訴狀的表面審查,案件是否符合訴訟要件成為一個適合審理的案件,則需要進一步的審查。通常認為,訴訟要件分為三個方面,一是法院的訴訟要件,表現為法院的審判權和審理資格,主要是指管轄問題;二是當事人的訴訟要件,即當事人能力、訴訟能力和訴訟實施權限,主要是指當事人是否可以參與訴訟;三是主張的權利的可訴性、起訴符合法律規定、未被訴訟系屬、未發生既判力以及權利保護需求構成了涉及訴訟標的的訴訟要件。法院只需要在案后審查階段對屬于當事人權利的事項進行實質性審查,所以應該保障雙方當事人參與訴訟程序,就案件資格問題進行必要的陳述和辯論。德國即采取職權探知和當事人辯論相結合的方式獲取訴訟資料,“如果法院對于是否存在訴訟要件存有疑問時,法院可以行使釋明權催促當事人提出相關資料,但不允許法院依職權自行收集;另一方面,法院的判斷不受自認的拘束,也不妨礙法院可以通過證據調查認定與自認不同的事實”①高橋宏志:《重點講義民事訴訟法》,張衛平、許可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結合我國的實際,筆者認為,如果法院在訴狀登記立案之后,經過審查發現案件不具備訴訟要件時,應當就此問題開聽證會,讓當事人參與發表意見,給予其充分的程序保障。如果經過聽證之后,發現案件確實不具備訴訟要件,法院無法審理,則應當以裁定的形式駁回起訴,如果當事人對此裁定不服,可以上訴。
4.不予受理與駁回起訴裁定
對不符合起訴要件的起訴,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了兩種裁定:不予受理與駁回起訴。在立案登記制下,由于登記即意味著立案受理,因而,法院的不予受理裁定只能適用于訴狀登記之前,但如前所述,訴狀只存在登記與不登記兩種情形,因此,不予受理的裁定實際已無適用空間。如果是在登記立案之后,發現訴狀登記錯誤,不應當登記立案的,則只能適用駁回起訴。《民事訴訟法》及《解釋》規定,駁回起訴的裁定可以上訴。但在立案登記制下,存在著單純因訴狀在形式上不合要求或應當補正而未補正被駁回起訴的情形,此種情況下,當事人只需要按照要求對訴狀進行形式修正即可,不必賦予上訴權,立法對此應當作出調整。
(責任編輯:張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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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7-0067-07
2015-06-01
許尚豪(1973—),男,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律博士、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民商法、民訴法。歐元捷(1990—),女,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程序利益論”(項目編號:12YJ82012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