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杰
近些年,有關官員道歉的新聞見諸報端的頻率不斷增加,而且已經常態化。自2004年啟動官員問責以來,日益發達的網絡把諸多熱點事件中的官員履責問題,擺在公眾輿論的聚光燈下。不少地方的官員在轄內發生了一些重大事件,包括突發事故或出現了其他一些工作失誤時,馬上向公眾道歉,有些還代表黨委、政府向群眾道歉。這一現象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
官員道歉“新常態”
十多年前,中國官員似乎還都不習慣面向公眾道歉。“非典”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4年,國務院出臺的《黨政領導干部辭職暫行規定》,規定領導干部因工作失職造成連續或多次發生重大責任事故或特別重大事故,負有“主要領導責任”或“重要領導責任”的,應引咎辭職。由此之后,官員道歉漸入常態。2005年11月23日,吉林市委書記矯正中對吉化“11·13”事件給哈爾濱市市民帶來的飲水安全問題致歉;2006年,云南省曲靖市副市長王喜良就“11·25”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通過電視直播公開道歉;在2008年,兩起轟動性公共事件:華南虎事件和毒奶粉事件,分別導致官員道歉;2014年12月,網傳山西神木縣政府調研員劉地樹在接訪過程中“睡覺”,12月20日神木“睡覺”官員向公眾道歉……
而最高領導人中,也曾有過道歉舉動。新一屆政治局常委在全世界的共同矚目下于2012年11月15日與媒體記者見面。新當選的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發表演講前,微笑著向大家致歉:“讓大家久等了。”不經意的一句話頓時讓記者會全場的氣氛輕松起來。
官員道歉現象多集中在安全生產事故、司法領域。近幾年,影響比較大的安全事故,多有官員道歉的身影。2013年,吉林德惠禽類加工廠“6·3”特大爆炸燃燒事故,吉林省省長巴音朝魯在國務院調查組第一次全體會議上表示自責和道歉;2013年11月,中石化董事長傅成玉就青島“11·22”事故向青島人民和全國人民致歉。因司法事件引發的道歉也不少,特別是近兩年,一大批冤假錯案受到輿論關注,不少無辜受害者得到平反、補償,相關的部門和官員也進行過道歉。比如,2014年12月15日上午,內蒙古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趙建平向呼格吉勒圖父母宣讀重審判決書,宣布呼格吉勒圖無罪,并代表高院向兩位老人鞠躬道歉。
另外,由于互聯網的普及和傳播效應,官員在網絡上的一些言行受到網友監督,并引發他們為不當作為表達歉意。2013年7月28日,貴州省副省長陳鳴明在微博上與網友討論美國槍擊案,卻因對一些網友借此案抨擊中國的言論不滿,發表過激言論,引發網友兩極評價,陳鳴明稍后在微博發表《有話好好說,從我做起》一文,就自己的措辭失誤向網友道歉……
縱觀“官員道歉史”,可以發現巨大的變化:從期期艾艾到落落大方,甚至到喜歡上道歉,甚至小題大做;道歉的文本也從剛開始的官話套話,諸如“對不起黨、對不起組織、對不起人民”,到飽含感情“徹夜難眠,內疚不安,再三自責”;對于官員的道歉,也從一開始的叫好聲一片,到很多時候不被民眾理解和原諒。比如,2010年,河北省保定市李啟銘在河北大學醉酒駕車肇事后,口出狂言“我爸是李剛”,引發輿論聲討。時任保定市公安局北市區分局副局長的其父李剛接受了央視采訪,向受害人及家屬表示誠懇道歉,痛哭流涕并深深鞠躬。但此舉被指作秀,引發新一輪的批判。
隨著官員道歉的普遍,收獲的叫好聲有所減弱,公眾已不滿足于官員的歉疚,對官員如何承擔責任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每一次來自過失官員的道歉都是艱難的,這里既有他們放下身段的千般不愿,有他們面對民意的不適,和對上級領導壓力的內心權衡,更有他們對如何承擔政治和法律責任的復雜思慮。
道歉政治學
“道歉既不傷害道歉者,也不傷害接受道歉的人。”古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塞涅卡較為生動地概括了道歉帶來的好處。
但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恥感文化”的國度,道歉很多時候不是由內而外的,而是由外而內的,因此官員道歉行為需要三方面的條件:一是社會輿論的壓力,這需要有公眾參與政治以及監督政府的積極性和責任感。公眾通過不同的政治表達方式向政府施加壓力,從而形成政府改變以往官僚作風、明確職責的外在動力;二是政府的定位選擇以及對社會輿論的反饋,僅僅由外在壓力是不能夠促使政府官員道歉行為直接產生的。在外界壓力存在的情況下,政府自身應當有一種化解社會矛盾、改善政府與公眾關系的動力與意識,以確保獲得社會的理解和支持;三是官員自身的素質條件。官員的道歉,當然是對于自己失職失誤行為的內心愧疚,以及外部負面影響下進行內在檢討的公開表現,對于長期盛行于中國的“官本位”文化和“面子”問題,官員的公開道歉,還需要政府和官員具備足夠的勇氣和誠意。只有在這些條件下,官員道歉行為才能夠實現。
在一些公共領域,人們不僅看不到聽不到官員的道歉與擔責,卻看到了他們把責任推到了一邊,抑或逃避道歉。有這么兩個例子,公眾難免會有“微詞”。第一個是,2012年全國政協教育界別聯組會上,全國政協委員、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要求“教育部對2012年考研泄題事件作出答復,并向全體考生道歉”。而教育部卻并未給回應,很快便用其他語言搪塞了過去。還有一個例子是,在問題食品領域,有農業部官員竟然認為“致癌牛奶”是媒體炒作出來的,還發出了“吃幾噸、吃幾年才能致癌”的反問,這也很快激起了民憤。
因此,不能漠視官員的道歉現象。曾幾何時,官員們已經習慣了處在金字塔的頂端,官員即便不作為、亂作為,也依舊我行我素,對道歉諱莫如深,讓他們俯下身段向社會、民眾鞠躬道歉認錯,本身也是官員解放思想、與時俱進的表現。道歉認錯,是以民為本的體現。另外,政府是公共利益的代言人、實現者和維護者,當公共利益受損時,向社會道歉,其實就是正視矛盾,向公眾承認自己工作的不足,向公眾承諾改進工作的決心,是對自身管理職責的一種尊重,也是理性看待自己過失,嚴于律已、敢于擔責的表現。其行為本身就是社會民主的一大進步。
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主任李成言也認為,就官員道歉現象本身而言,在一定程度上應當予以肯定。之所以這樣說,主要考慮到這樣兩個因素:第一,這是政府及其官員定位明確化的一種標志。在古代中國官吏文化中,“官本位”意識長期占主導地位,為官之人維護個人威信、講求“面子”的情況普遍盛行,由此推及,道歉行為以及道歉文化在官場中是非常稀缺的。隨著中國政府政治改革步伐的推進,政府自身為民眾服務的定位逐漸被強化,官員道歉的出現,是政治改革和文明進步的一種體現;第二,官員道歉是政府態度公眾化的過程,官員的道歉在一定情況下可以產生潤滑劑的作用,有利于政府控制事態,緩解社會矛盾,降低負面效應,以盡量消除事件的不良影響。
但是,從社會現實情況來看,雖然官員道歉事件頻繁出現,但當各地政府及其官員忙著為各種大小事件道歉之時,其效果卻往往差強人意甚至適得其反。“道歉越努力,公眾越生氣”的狀況常有發生,并引起社會輿論提出“有效糾錯機制比政府官員道歉更重要”等針對官員道歉的批評與反思。
兩難困境下,官員道歉的確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不道歉被罵冷漠,道歉又說作秀,以至于有官員在道歉被批之后委屈傾訴:“我們都道歉了,究竟想要怎么樣?”在政府行政日趨法治、規范的今天,政府“若犯錯,必道歉”已經成為一種常識,而真正的關鍵在于先要搞清楚:何為官員道歉之“道”?
總而言之,官員道歉不能一“歉”了之,在“耳光不打賠禮人”、“道歉總比不道歉好、早道歉總比晚道歉好”等文化傳統的影響下,國人對官員道歉似乎長期都抱一種樂見其成,乃至感激的態度。以至于一度“道歉”被簡化為“歉”:在政府犯錯并造成傷害時,只要政府及官員流露出某種懊悔、自責,人們便激動萬分,姿態的意義完全覆蓋住了責任的內涵。
道歉后,解決問題才是關鍵
一方面,必須肯定,過失官員的道歉,反映了官員對公眾輿論前所未有的重視。道歉,看似是個傷面子的事,然而,道歉對于未完成目標的政府職能部門及相關官員而言,道歉不僅不會傷到面子,還可能會因為態度的誠懇,獲得公眾的支持和贊譽。而在具體問題的解決上,政府部門與官員的道歉,還會對未來一年的工作安排,形成一種鞭策和倒逼。官員道歉現象的日益盛行,表明政府在處理重大事件時,工作更加透明化、公眾化,而非以往的暗箱操作。
另一方面,也應當慎重看待官員道歉現象的日益盛行。官員道歉的盛行,也表明政府行為出現了“跟風”現象。道歉從心理動機上講可以區分為真誠的、虛偽的,從行為動力上來講可以區分為主動的、被動的,從目的上可以區分為承擔的、開脫的,從后果上講可以區分為可以補救的、無可挽回的。真誠的、主動的、承擔的、補救的道歉行為,值得肯定和贊揚;而虛偽的、被動的、開脫的、了結的道歉行為,就足以引起人們的反感。在官員責任邊界不清、問責制度不完善的現實狀況下,道歉在一些官員眼里有著特別的含義,也使得原本單純的“道歉”,面目逐漸模糊起來,很多時候容易流于形式,抑或推脫責任,即使官員道歉行為確實是出于對失誤的反思、對民眾的愧疚,但是其后的其他官員道歉由于“跟風”,其影響力和作用力在民眾中將會大打折扣。因為作為公眾來講,公眾希望聽到道歉之聲,更多的是希望聽到承諾和保證;在承諾與保證之后,公眾心中的疑問才會有答案,才會有尊嚴和幸福感。
因此,對于“過失”官員而言,道歉不道歉,仍然是一個問題;而對公眾來說,能否在心里接受過失官員的道歉,也是一個問題。人們常常將道歉官員的行為作為單純的道德化行為對待,將他們的道德動機作為評價他們的道歉行為的唯一依據,從而對于他們的道歉行為表現出非常大度的寬容、理解氣量。這樣導致的結果常常是:道歉的官員在道歉之后的工作中照樣出現已經為之道歉的失職和失誤,其他官員也難以吸取道歉官員的教訓,避免同樣的失職和失誤。于是,在碰到官員們反復為同類的事情道歉的尷尬,以至于大家后來對于官員的道歉都無動于衷了。
就此而言,道歉就走向了取得公眾諒解和避免失誤的反面,變成了對于官員用權失職失誤的道德矯飾了。久而久之,人們就會走向一個看重道歉官員的眼淚、道歉官員凝重的神色、道歉官員展望沒有失職失誤未來的華麗辭藻,而不追究道歉官員應當克盡的職責,應當承擔的公共責任的地步。這就是道歉的異化了:道歉僅僅具有形式上的修飾作用,不具有實質上的矯正價值。
其實,官員道歉源自政府的公共性,是一種基于合法授權的政府行為,從而彰顯出這一道歉的審慎及權威;今天的官員道歉顯然也不能等同于古代帝王的“罪己詔”,從而不能以“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方式過分彰顯道歉倫理的政治屬性。官員道歉承擔的是一種責任響應及承諾行為。官員道歉不同于政府問責,官員道歉是通過道歉明確政府在何處以及何種程度造成了責任的缺失,并在向受害者表達歉疚的同時,公開承諾通過糾偏、賠償、處分等措施,乃至責任補缺及追究;這些承諾為政府問責拉開了序幕,但其本身只是一種表態。“公開道歉”不是根治癥結的良藥,形成有組織的公共輿論壓力和社會道德強制力,監督官員承擔政治和道義責任,迫使其克服行政不作為現象才是猛藥。
所以,人們更應看重的是道歉后,事情解決的程度。希望道歉成為政府改進工作的壓力和動力,這樣,政府和老百姓之間就能夠建立起良性關系。可以這么說,流行于責任事故發生后“罪己”式的道歉,并不是使領導干部真正承擔起責任的有效選擇,“罪己”式的道歉甚至已成了官員們熱衷的道德表演。要想使失職失誤官員的道歉具有實質性的行為矯正價值,就不能讓道歉僅僅成為修飾性的行為。
因此,建立責任政府、有限政府和服務政府比單純道歉更重要。官員的道歉行為雖然可以在矛盾醞釀過程中產生一定的緩沖作用,但是一旦政府的這種鄭重其事的行為被程式化、表面化,甚至偽裝化,政府將會最終喪失其強大的社會支持。官員只有依照規矩辦事,同時又能秉持善良、公正、同情的價值和態度行事的政府,社會的和諧發展、公眾的福祉才是能夠真正指望的。
要想使失職失誤官員的道歉具有實質性的行為矯正價值,就不能讓道歉僅僅成為修飾性的行為。區分兩種道歉類型,保證道歉是真誠的、主動的、承擔的、補救的,而不是流于虛偽的、被動的、開脫的、了結的,必須建立起一套有效約束官員的責任規則,以及保證官員落實這些責任的責任追究機制,官員道歉之后更應該突出的是官員問責制的確立。
十八大后,新一屆政府提出“市場法無禁止即可為,政府法無授權不可為”,實行權力清單制度,完善問責程序,公開問責過程,明確問責主體和對象,切實增強行政問責的可操作性,營造有權必有責、用權受監督、違法受追究、侵權要賠償的濃厚氛圍。同時,中央加大反腐力度,加快領導失察問責制的推行。
比如,實行用人失察問責制,就可以減少官僚主義作風,就會發揚民主,嚴格按照干部選拔任用條例的規定來選拔干部;落實黨政一把手廉政建設主體責任,強化責任追究……
人們普遍期待,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會下決心重塑我國政府開放與廉潔的形象,同時也會加大問責制的力度,進一步遏制腐敗的滋生、蔓延。只有從政府的觀念、行政體制和工作方法等層面上深化改革,才能有效建設名副其實的服務型政府。總而言之,建設責任政府和服務政府,這是比單純的官員道歉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