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被你們“秒殺”

三秋樹

【順比孝更重要】

隨著我家附近各大連鎖超市以及萬達廣場商業街的開業，小區里的閑散人員明顯減少了許多。而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是因為幫助我照顧女兒伊布而提前退休一年的爸媽那些日子不停地在我耳邊聒噪：“張阿姨去新開的幼兒園做保潔了，一個月兩千二，每天管兩頓飯。”“果果爺爺去萬達廣場當夜間保安了，晚上在那兒就是睡一覺，一個月一千八。”“原來在咱小區做保潔的老孫被萬達給挖走了，老了老了，還變得搶手了……”

剛開始，我并沒有放在心上，隨著他們一再地重復，我隨口問了一句：“你們不會也想出去工作吧？”

不承想老爸非常誠實地說：“看著人家每天朝九晚五的，我是真羨慕啊。”

本來以為老媽可能不會這么想，要知道，若不是她天天催我，我也不會這么早生下伊布。不承想，老爸實話實說后，老媽居然推波助瀾：“是啊，這人上班和不上班就是不一樣。你看你張阿姨，從前不修邊幅的，現在每天早晨打扮得跟白領似的，精神得很。要不是伊布沒人帶，我出去找活干，一個月賺個兩千塊錢一點問題都沒有，那樣，咱也算是領雙薪了。”

干了七八年的人力資源，我當然知道當前的就業大形勢，但我沒想到，用工荒不僅席卷了我們小區，也正在波及我的小家——老爸老媽兩人的退休金不算低，他們不差錢，可是，他們在乎在這波強勁的退休人員再上崗的大潮中，自己被甩下的出局感。

跟老公幾經商量，都始終找不到一個兩全之策。然后，爸媽再爆猛料：小區里唯一一個開蘭博基尼人家的爸媽都出去再就業了，據說，干了一個月的超市保潔，“蘭爸爸”的脂肪肝已經由重度轉為輕度了。

老爸將這個故事上升了一個高度：“現代人六十歲基本上還是年富力強，早早退下來，在家里待著不僅浪費勞動力，對老年人的身體也相當不利。”

我和老公都看得出來，再不讓老爸出去工作，我們就稱得上是大逆不道了。可是，伊布怎么辦？老媽倒是從來不提要出去工作的想法，可是，我很快發現，老媽三天兩頭不舒服，不是血壓高了，就是血脂上來了……

又是月末，我和老公將真金白銀的五千元錢交到了爸媽的手上，老公說：“爸媽，你們辛苦了。知道你們不差錢，可是，這是我和小藝的一點心意。要是沒有你們幫我們帶伊布，真不知道我倆的日子得過得多狼狽不堪。我跟小藝都商量好了，以后，我倆每月都交五千塊錢給你們，就當你們幫我們攢錢了。”

知道爸媽不會接受這錢，但沒想到他們反應那么大。兩人憤然地進了房間，一個晚上都沒出來。哪怕我故意把伊布弄哭，他們都不肯露面。

第二天早晨起床，不見了爸媽，我心里一驚，急忙下樓去找，居然發現他們在門口的廢品站賣紙盒和瓶子。仔細盤問才知道，最近小區里的保潔被萬達高薪挖走了大半，可回收的這些飲料瓶和廢報紙也就沒人撿了，無法出去工作的爸媽便天天早起撿廢品。老爸說：“錢多錢少是另外一回事，就是覺得自己還有用。”

于是，我敗下陣來，不得不跑遍整個新區所有的幼兒園，最后，忍痛讓只有兩歲半的伊布提前入托。說實話，每天送伊布時“生離死別”似的不舍，我心里不是不怪爸媽的，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沒有權利用孩子綁架他們的晚年。所謂孝順，有時候順比孝更重要。

【老年人的職場沒有腹黑】

伊布入托第三天，爸媽就紛紛上崗再就業了。爸爸在超市整理購物車，上十二個小時休二十四個小時，月薪兩千二。老媽在新開業的不夜城做保潔，很快因為干活認真利落而被不夜城的物業送到第一小學，周六周日休息，并且享受跟教師同等的待遇，擁有帶薪的寒暑假，月薪一千八。

從此每天晚上的餐桌上，再也沒有了老爸的牢騷和老媽唉聲嘆氣，相反，他們帶來了不少新聞，超市的、學校的，說啥啥高興，仿佛上班跟旅行一般。他們有錢賺，并且做得開心，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那天，我把伊布從幼兒園接回來后，突然想順道去看看老媽。天下著雨，想著她沒帶傘，剛好等她一起打車回家。可是，進了學校的樓道才發現，學校里只剩下她和看門的大爺。老媽一個人，拿著拖把拖被雨水泥水弄得十分泥濘的一樓大堂。天氣已經是深秋，她卻滿頭滿臉的汗水。我追問為什么就剩下她一個人（學校五層樓，每層樓由一個保潔負責），她笑著說：“中午吃得太多，到現在還沒消化，就留下來多干點。”

對于這個解釋，我并不相信，但看她一臉的開心也就沒再多想。可是，后來，幾次突然襲擊，我發現事情并不像她說得那么單純。來學校兩個月了，她一直負責任務最繁重的一樓，尤其是雨雪天氣時，她除了吃飯就在工作。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居然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我看得出來，她中午一定沒吃飯。一再追問她才承認：“下午教育局要來檢查，所以，中午飯也沒顧上吃。”我擔心起來，明察暗訪，終于得知其中內幕——保潔班長安排五個人輪換樓層，可是，其他四個人都不愿意到一樓來，最后，老媽只好一直在一樓搞衛生。本來班長安排其他四個人，每天輪流幫老媽擦一遍地，可是，人家就假裝忘記不下來幫忙，老媽也不出聲。天氣不好時，她就只能加班加點。

知道真相后，我斬釘截鐵地告訴老媽：“咱不干了，這明擺著是欺負你！你如果明天不辭職，我就找學校理論去。”誰知，老媽看見我的樣子，反而笑了：“你想想，在不夜城那兒，我就多干那么一點活兒，結果被分配到有假期的學校來，這就是福氣。自從上班后，我的身體好多了，不就是比別人多走幾趟道嘛。這個年紀，除了健康，啥都不值得計較了。你不知道，每天等到學生和老師都走空了，我一個人在走廊里，一邊唱歌一邊干活，心里那叫一個敞亮。”

我無語。

旁邊老爸開了口：“年輕時，干工作是給領導和同事看的，現在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干活是給自己看的——今天比昨天多干一點兒，今天比昨天多加一個小時的班，那說明咱身體比昨天好了啊。老年人的職場沒有腹黑。”

這才幾天工夫，老爸連腹黑這樣的詞兒都會用了，我想不笑都忍不住。

中秋節，老媽的學校發了一箱梨和兩盒月餅，老爸的超市每人一盒月餅。兩人興高采烈地帶著福利回家，把一箱梨分成了十二份送給鄰居，分著分著，覺得有點少，又下樓買了一箱。看著他們那興奮中略帶得意的樣子，我所有的擔憂都煙消云散了。

【被推遲的晚年】

不知不覺，老爸老媽再就業將近一年時間了。他們的退休工資躺在銀行卡里，分文未動，而另外一張工資卡里也有了小小的積蓄。一天，老爸老媽跟我商量：“把這一年攢的錢都取出來吧，湊在一起，提前幫你們還清房貸！”

有錢人說話果然是粗壯啊。

可是，幾經權衡，我還是放棄了這次絕佳的啃老的機會。我將老爸老媽慷慨交出的銀行卡里的錢全部取了出來，添了一點兒，幫他們報了一個歐洲十五國旅行團。要知道，以我們的財力暫時還沒有能力讓他們出去走走。可想而知，接到旅行社的通知時，他倆一聽價錢后的心疼。但我和老公也很固執：“這錢是你們給我們的，我們有權支配。你們可以選擇不去，但退團會損失一半的錢。你倆去年一年的工是白打了。”

老爸老媽帶著幾分忐忑與心疼出發了。從老爸不斷發的微信看得出來，他們玩得很開心，鏡頭里的他們，不斷擺著各種POSE，看上去，真的與他們的年紀不符。我為他們被推遲的晚年感到驕傲。

你能想得到嗎？時至今日，每當下班時，我經常接到老爸或老媽打來的告假電話，理由很現代：“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幾個老姐妹要去先吃飯，后K歌。”“我下班后，跟幾個小同事一起去玩三國殺……”

如此老爸老媽，總能不經意地將我狠狠“秒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