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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戀愛可談,偶爾的夜晚,我會和朋友在酒吧消磨時間。
酒量始終不成氣候,只要兩小瓶喜力,就會微醺起來,然后,便開始想他。有一次,想得厲害,走著走著,忍不住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了起來。像個失戀的小女生。
【竟是個這樣入眼的男子】
高中的時候,我常去文濤那里吃午飯。
文濤是我哥,在外貿局做文員,住單位的單身宿舍。
那天我去時,文濤他們幾個年輕男子正在聚餐,桌子上擺了一堆快餐盒。我站在門口,正不知進退,文濤說,正好,去幫哥哥們煮點面吧。
燃氣灶放在樓道,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鍋,熱氣騰騰,水已經開了,但我發覺鍋太小,面條太長,放不下去。無奈又掉頭進屋,問,有剪子沒?
找剪子干啥?文濤不解。
面條太長,我理直氣壯,不剪開怎么放進去?
話沒說完,他們哄堂大笑。然后有個年輕男子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牽著我的胳膊把我牽出去,把半包面條放進水里,很快軟軟塌下去,都裝在了鍋里。然后他伸手把我毛茸茸的短發揉亂,真有你的。
我躲開他的手,抬起頭瞪他。
便愣住了。竟是個這樣入眼的男子。帥氣的五官,不羈的眼神。
忽然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下意識地,我深呼吸。
他已經回了屋里,跟著他們吆三喝四。我獨自對著一小鍋面發呆,直到水撲出來,手忙腳亂地關了火。
把面條端進去,鍋放到地上,在他旁邊擠了個空坐下來。他起身盛了碗面,嘀咕,好像不怎么熟,小瓷,沒做過飯吧?
我不說話,看著他,他竟知道我的名字。
他繼續逗我,來一杯?小姑娘沒喝過酒吧?
我還是不說話,卻忽然迅速出手,一把抓過他面前的杯子,仰起頭一口把里面剩余的半杯酒喝光了。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張著嘴巴緊張地看著我,不知道怎樣收拾闖下的禍。半晌結結巴巴說了句,哥,哥逗你的。
我卻笑起來,然后身體一晃,跌到了他身上。
【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他】
因為那次醉酒,我曠了一下午的課。但那以后,我去文濤那里吃午飯的次數明顯增多。
經常會看到他,我叫他彭帥,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叫哥。
我才不管。
偶爾他們也聚在一起下館子,吃吃喝喝,碰巧了就帶著我,只是他會把每個人的酒杯都看得很嚴,防備著我,再不讓我喝。
他是疼我的吧,只是那疼,和我想要的疼不一樣。我17歲,他24歲,并不把我當女人。
有時候喝著酒,他們也會拿他開玩笑。慢慢地,我把他的故事串了起來:他同局長的女兒宋菲是高中同學,他讀了中專的營銷,宋菲去了省城讀大學。他畢業時,借了宋菲的關系進了外貿局,并在兩年后從小職員做到了供應處的小領導。等宋菲畢業,他們就會結婚了。
知道后,我不再去文濤那里了。
半年后,彭帥果然結婚了。那個宋菲,為了他放棄省城的工作,回來去了一家銀行。
我的話越來越少,好像因為賭氣,在認識了彭帥的那一年,我從163厘米一直長到了170厘米。
那年夏天,我拿到了青島海洋學院的錄取通知。
母親絮叨很多天,干嗎非去那么遠,真是的。
沒錯,青島距離陜西的這個小縣城很遙遠。可是好像只有距離,才能讓我透過來氣。
讀書的學校很美,青島也很美,學哥學姐說,這里是談戀愛的天堂。
可是我一直都沒有戀愛,甚至連宿舍里最不好看的豆豆都出去約會了,我還是一個人晃蕩。周末的時候,跟著一個登山協會的去爬嶗山,爬到一半時,就找一小塊平地坐下來看海。
半山腰處,常常是霧氣繚繞,我相信這樣的山頂,會有能夠穿墻入室的嶗山道士。
可是這樣美的生活,我快樂不起來。心里有一處,小小的一處,阻擋在快樂到來的路上。很堅實,沒有出口。
大二的時候,一個追我的男生說,認識你以后,我的日子在單戀中度過,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盡頭。
單戀,我的心就被這個詞輕輕撞擊了一下。有點疼啊有點疼。
就這樣過了4年。家鄉發生了許多改變——文濤結婚生子,并且戴上了眼鏡。縣城慢慢變大,每個假期回去,我都有到新地方的陌生感。而當初紅紅火火的外貿局卻破產了,文濤找了家私人的公司,沒黑沒白地上班、加班,養活妻兒。彭帥呢?我已經沒有他的消息,很久很久,就像我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他。
臨近畢業,文濤打電話說,海邊城市機會多,如果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別回來了。又補充一句,媽也是這個意思。
生活越來越現實,逼迫得人只能先選擇生存,再選擇其他。
就這樣,我在青島留下來。應聘的第11家公司給了我一個機會。公司在山東路和江西路交叉口的一棟高高的寫字樓里,做出口貿易。
【我像住在一個孤單城堡里】
過去報到時正是4月底,路邊的櫻花,一樹一樹開得豐盈。走在樹下,我感慨萬千,這樣的城,有什么人不能忘記,有什么傷不能撫平。
于是,我開始學著合群,跟一幫年輕的同事混。閑了,去聚餐、泡吧或者K歌。不管干什么,總離不開酒。何況青島的啤酒名揚天下。
幾年后,又一次面對酒杯時,我發了很久的呆,然后,我抓起杯子仰頭把那杯啤酒灌下,咕咚咕咚,不管不顧。
一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然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小瓷,你沒事吧?
就是在那一刻,想念的感覺以我想象不到的強烈卷土重來,將我一身一心覆蓋。我張著嘴巴搖頭,喃喃地說,沒事,我沒事。可是我卻忽然哭了,哭得他們都手足無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當眾失態。以后,再沒有過,后來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并沒有認識的人看見。我像住在一個孤單城堡里,別人走不進來,我也走不出去。
櫻花又開了兩次。兩年后的春天,又是滿樹滿樹的櫻花含苞待放的時候,一個春意濃濃的夜晚,我和同事小漁在海邊的“廊園”酒吧一人拿著一小瓶喜力耗著光陰時,依稀覺得有人靜靜站在了身邊。
他從哪邊走過來的,我不知道,但我忽然感覺到了,一轉頭。
6年后,彭帥那張幾乎毫無變化的臉,依然讓我感覺到窒息。
我站起來,偷偷做了個深呼吸,唇角微微翹起。
小瓷,真的是你!他先開口,聲音很大,充滿驚喜。你長高了,這么高了,還是那么瘦,大姑娘了……
他有些語無倫次。我笑起來,彭帥,你怎么來這里了?聲音平穩,臉上的表情一如17歲的時候遇見他,有點無所謂。可是我聽見我的心,快要跳出我的身體。
我……來出差。他沒有糾正我對他的稱謂,6年后,23歲的我和30歲的他,終于越過了年齡的界限,可以平等對視。
這時,一直仰著頭打量我們的小漁開口,你們,朋友啊?
是我哥以前的同事,彭帥。我介紹,我的同事小漁。然后我坐下,靠里,給他騰出位置。招呼服務生拿酒。
心里波瀾壯闊,表面不動聲色。那么早的時候在他面前我就會裝,現在,我更會了。我禮貌地問他,這些年,還好吧?
他笑笑。過得去,單位解散后,我自己開了個小公司,做點農副產品出口……那笑,不再是我曾經熟悉的邪邪的壞壞的味道,分明有絲無奈浮在唇角。
嗯,你比文濤強,他跟著別人打工,很辛苦。我遞酒給他。
會想到嗎?6年后,我和我戀著的男子,終于邂逅,卻只用世俗的口吻談論生活。
小漁卻還是看出什么端倪的表情,自作主張地先行離開了。她一走,我和彭帥,忽然沉默下來。過了一小會兒,我有點心慌,拿起酒來跟他碰。
他按下我的杯子,別喝了,你沒酒量。
你怎么知道?那次又不算。
那也別喝了,女孩子,喝多不好。他把杯子從我手里拿出來,放到一邊,喚了一聲,小瓷。他問,這么多年,是不是把我忘了?每次見到你哥都想問你,可是……
他不說了,自己把酒喝了。
我一下就裝不下去了。他的一句話,輕易卸下了我習慣多年的偽裝。
彭帥。在他用一種略帶憂郁的眼神看了我半天后,我脫口說,那時候,我喜歡你。可是,你沒有等我,你不肯等我。我說,彭帥,我恨你。
【從單戀跌到了熱戀】
在和彭帥重逢后,我相信了一句俗氣的話:有情人終成眷屬。
是的,現在彭帥是一個人,他離婚了,兩年前,曾經因愛他而放棄了前途和繁華都市的女子,終于為她的放棄后悔了,她自以為是的愛情碰到了現實,被碰得灰飛煙滅。失去了原有工作的彭帥,只是三兩個人合伙搭起了一個所謂的貿易公司,合適的季節收購點農副產品,運氣好的話賺點錢,談不上事業……這樣的彭帥,不是她要的。可是,我不在乎。
去年開始,彭帥跟青島一家公司談了幾筆水果業務,這次來,是簽合同、拿預訂款,那天晚上事情辦妥,他無意中轉到了這家在叢林深處的酒吧……而我漫長的、長達6年的單戀,也在這個曼妙的春天的夜晚,正式結束。還有我習慣沉默的年代。
彭帥走后,我完全變了一個人,話出奇地多了起來,還總是偷笑,要么發呆。事情來得太快又太好,我要好多天才慢慢接受并相信這是真的。
小漁第一個窺出我的改變,數次追問,我終于告訴她詳情。
小瓷,你瘋了?小漁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浪漫有余,現實不足。小瓷,你不會因為他回老家,去縣城圖謀發展吧?
實話說,這個所謂現實的問題,我還沒有想過。我覺得這對我根本不是問題。當初我來青島,并非這個城市是我所愿,不過是為了離開他。現在,回去也無所謂。何況彭帥說,他會努力向我靠近。
所以,小漁說什么,我不在意,我正熱戀,迅速地從單戀跌到了熱戀,每天要打電話要發郵件發信息……顧不得其他。
半個月后,彭帥再次來到青島。他想我了。當然,順便可以談談業務。當然,我會跟他一起。彭帥開玩笑,身份正好,女朋友兼秘書。我真賺。
他說什么我都高興,很傻的小女孩那樣高興。
卻真的擔當了他秘書的角色,彭帥想接一筆獼猴桃的出口業務,有些外文資料,剛好我可以幫他翻譯。
業務順利談成,彭帥眼里是喜悅,小瓷,他說,是你給我帶來的運氣。
我只笑不語,享受他看我的目光,歡喜,驚喜,愛憐,依賴……
這個男人,現在,他是我的。他終于成了我的。
【我甘心為他改變】
半年后,我也搬離了公司的小公寓,彭帥租了大一點的房子,離公司不遠,離海不遠。他留在青島的時日也漸多,甚至開始籌劃把公司開在青島,家鄉那邊,做個基地……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只是聽,并不發表見解,我好像來不及考慮這些,我只在意他。
也開始頻繁跟他去談生意。慢慢地,他為我添置了新的行頭——禮服、職業裝、高跟鞋、品牌內衣、成套的高檔化妝品……
小漁的態度完全轉變,啊,小瓷,他竟是個績優股。
但這個績優股,還是當年那個揉亂我頭發不讓我喝酒的一臉單純壞笑的男子嗎?
我忽然想了一下,但立刻就不想了。我愛他。于是,我學會了穿高跟鞋,穿那種很貼身很顯身材的小開口的禮服,化淡妝,拎鑲著水鉆的手袋,小步走路,低聲說話,小口喝水……很淑女的樣子,很不像我。我是穿著牛仔褲和球鞋長大的。
有次,一個客戶當著他的面夸我,像個職業模特。對方說,呵,彭先生好福氣,小瓷小姐才貌雙全。
我微微笑,謙虛而禮貌。彭帥驕傲地握握我的手,附到我耳邊叫我,寶貝。
寶貝,不是不好聽。可是,我還是喜歡他叫我小瓷。
當然免不了會有酒,這樣的場合,有時候酒杯比茶杯還要大。
一度,彭帥并不讓我喝,即使客戶要求,他都會委婉替我拒絕。實在拒絕不掉,他便替我,以二抵一。彭帥酒量不小,只是架不住這樣喝,一來二去,醉的時候多。
有時候真的看不下,便試探著要自己喝,若是啤酒,三兩杯總還是應付得過去。他比我更堅決,生意可以不做,酒,我可不能讓你喝。
年少時的那次喝多,他始終記得。
是因為這樣吧,因為他始終如一地疼我,我甘心為他改變。甘心為他。
意外,卻還是發生在酒上了。
【很清晰很清晰的疼】
2015年元旦后,彭帥待在青島沒有回去,為一筆大的生意做準備。他說,做完這筆生意,我們就可以買房子,可以在青島開自己的公司了。
但他不知道,其實這樣我已經滿足。
最后一次關于訂單的協商依然在飯桌上,彭帥備了很貴的酒,我則穿了7寸的高跟鞋,并第一次戴了略略絢麗的首飾。
彭帥志在必得。而做陪襯,我也要做得合格。
客戶是小個子的香港人,英文說得比普通話流暢,因此,我做彭帥的翻譯。
我同彭帥先到,等了片刻,香港人和助手過來,看到桌上的酒,眼睛一亮,然后抬頭看見我。眼睛更加亮起來,小瓷小姐,你今天很漂亮……很,性感。他眨一下眼,好酒配美人,今天你可一定陪我喝兩杯。
我笑,笑得略顯牽強,客套話說了幾句,落座,服務生開始倒酒,至我跟前時,彭帥禮貌阻攔,她不會喝。換茶水吧。
香港人笑,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彭先生,這么好的酒,小瓷小姐不喝多沒情趣啊!
彭帥頓了頓,坐下來,沒有繼續阻攔。
面前的高腳杯,晃晃悠悠倒進去大半杯。香港人是鐵了心要我喝,小瓷小姐若是喝了,這筆訂單我簽了。
說的是英文。
彭帥轉頭小聲問我,什么?
我站起來,我知道對方,他在乎的不是其他,不過是我這樣一個,被他贊美為漂亮性感的女子,是否愿意給足他面子,在他面前放低身姿。
我對彭帥說,你讓我喝了,訂單他簽了。
彭帥一愣,你跟他說,我替你,喝多少都行。
除非你不想要這筆訂單。我不跟他多解釋,我看透這個香港小男人的心思。
彭帥不說話了。我端起來酒,唇角微微翹起來。抬手的動作卻很慢,好像在等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沒有等到,每個人各懷心思,沉默地看我。于是一仰頭,像第一次喝酒那樣,咕咚灌下。太急了,一口嗆出了眼淚,52度的白酒,登時蒙了。
后面的事情不太記得了,聽到香港小男人絮絮叨叨,還有彭帥附和的笑。我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身體努力向后靠去,天花板上燈光閃閃,像夜晚的繁星,煞是好看。
彭帥沒說錯,我真的沒酒量,半杯就醉了。
那天晚上醒來時,彭帥在我身邊坐著。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陌生。
要喝水嗎?他低頭問。我搖搖頭。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掩飾不住的喜悅,小瓷,你這杯酒喝得真值。
值嗎?我看著他,問自己。
他到底還是讓我喝了,終于讓我喝了,在龐大的利益面前,一杯酒,其實真的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怎么那么難過呢?難過得像丟失了全世界。
看樣子,以后,還得培養你點酒量呢,他似是開玩笑,你一杯酒頂我喝兩瓶……
我的心就開始疼起來,像第一次穿很高很細的高跟鞋時腳的疼,像第一次用眼線筆畫眼線戳到了皮膚的疼,像第一次戴戒指勒到了手指的疼……都是很清晰很清晰的疼。
想起7年前,每次他左躲右閃地防備著我拿酒杯時小心的眼神,想起他單純的壞壞的笑。
原來,他已經不是曾經的彭帥,他被一個女人和生活改變成了另一個人,模樣還在,表情還在,可是骨子里的東西已經改變了。而我想愛的,卻恰恰是曾經那個沒有改變的他。
在我愛上他的時候,他愛著別人,在他愛上我的時候,他變成了別人。
原來這么多年,這始終是一個單戀的故事,原來這么多年,我始終在單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