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杰夫

1661年中荷戰爭為人們所熟悉,不僅因為它是各類歷史著作中的常客,還擁有多方面的原因。對許多中國人來說,這是歷史上中國與西方的第一次沖突,在鄭成功的率領下,中國人成功驅趕荷蘭人收復臺灣,為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民族自豪感。而對西方人來說,這場戰爭則擁有更深廣的意義:這場戰爭的雙方是在17世紀的世界格局中舉足輕重的國家,一方是率先完成資本主義革命的荷蘭,它是當時西方最強大的殖民國家,不僅在與英國的競爭中勝出,還取代了曾經的霸主西班牙,而在貿易方面,荷蘭當時的對外貿易額占據全球半數份額;另一方,則是當時東方世界的中心—中國,它是亞太地區的宗主國,也是這一地區的貿易核心。從這個角度來看,1661年中荷戰爭可以被看作是西方國家對以中國為中心的亞太地區地緣政治格局,第一次作出嘗試性的挑戰。
不過,盡管關注這場戰爭的歷史學者很多,但“無論在哪種語言里,都不曾有人利用中國與歐洲的許多現存史料,針對這場戰爭從事過重大研究”。有幸的是,史景遷的弟子、美國歷史學家歐陽泰的新作《1661,決戰熱蘭遮》(以下簡稱《1661》),借助東西方史料,詳細地還原了這場戰爭的原貌,并探究了鄭成功為何能獲得勝利,而荷蘭人卻慘遭失敗的原因。
或許是繼承了史景遷的特點,歐陽泰在《1661》一書中也展現出了極強的描寫和敘事能力。在歐陽泰的筆下,鄭成功分裂的個性被描繪得極為鮮明,一方面他是一位杰出的領袖,不僅充滿了中國傳統智慧,而且對外國的軍事策略和技術抱以開放態度。歐陽泰認為,正是這一特質,成為鄭成功和他的軍隊獲得勝利的關鍵因素;另一方面,歐陽泰又把鄭成功描繪成一個自負、殘暴的君主。他無法忍受任何細小的失敗以及來自敵人的挑釁,因此他常常一怒之下就斬殺手下的將領和荷蘭俘虜,其中還包括數位鄭氏家族的親屬。而荷蘭方面的幾位主要人物,也都被刻畫出了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例如荷蘭最后一任臺灣長官揆一被描述成一位睚眥必報、極難相處的人物,而荷蘭軍事官拔鬼仔顯得極為愚蠢,地方官貓難實叮則懦弱而自私。總之,歐陽泰那栩栩如生的人物描寫,讓《1661》并沒有其它歷史著作一貫的晦澀,卻自有一種長者講故事般的娓娓道來。
難得的是,歐陽泰對歷史細節的還原,并非出于杜撰,而是依據對史料的考證。例如荷蘭人梅氏在戰爭開始不久就被俘,并在為中國軍隊服務的過程中,得以近距離接觸鄭成功,他留下的日記,有力地幫助作者勾勒出了鄭成功的個人形象。而當時荷蘭艦隊的司令博多、指揮官卡烏等人的日記,也為作者還原這場戰爭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先王實錄》《閩海紀要》等中文文獻,與司徒琳的《南明史》等前輩的研究成果,同樣為歐陽泰準確還原歷史提供了幫助。
歐陽泰當然并不滿足于為讀者講一個“好故事”,在《1661》中,他事實上是想通過還原真實的歷史,來指出當時東西方世界在軍事發展上的差異。在西方世界,對于東西方發展的差異,一直存在兩種主要的觀點派別:以“西方優越論”為代表的觀點認為,西方自始至終都在各方面長期領先。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直到20世紀70年代還有許多學者認為,槍炮是歐洲發明的,甚至于在今天的中國,還有很多人被告知,中國人發明火藥后僅將其用于制作煙火、爆竹等非軍事方面。到了20世紀下半葉,在彭慕蘭的《大分流》、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等數種探求東西發展差異的著作發布后,此前統治西方的“歐洲優越論”得到了顛覆。加入這一顛覆陣營的學者指出,歐洲的領先是十分晚近的事情,西方的崛起與亞洲的落后這一世界史上的“大分流”,起碼是在18世紀末期工業革命后才出現的趨勢,在此之前,西歐與亞洲大部分地區的發展大致勢均力敵。
歐陽泰在研究了1661年中荷戰爭之后,提出了與上述兩種觀點都不同的看法。他發現,與許多學者宣揚中國軍隊軍紀渙散而歐洲軍隊紀律嚴明的觀念不同,鄭成功的軍隊同樣遵守著嚴格的軍事紀律,并且如同歐洲軍隊一樣實行操練,因此擁有強大的戰斗力。同時,他們的火炮、槍械在功能上也不遜于荷蘭人。歐陽泰還特意提到,曾經被認為16世紀末出現于日本和歐洲的排槍射擊法,事實上在1387年的明朝文獻中即可被查到。這些細節都說明,“軍事革命”并不是歐洲獨有的現象,在中國軍隊中也出現了同樣的變化。
不過,歐陽泰卻發現,荷蘭人在兩方面—船只和堡壘—確實擁有壓倒性的優勢。荷蘭船只不僅在火力上遠勝中式帆船,而且逆風航行的能力極強,當時的中國學者郁永河在《裨海游紀》中如此評價荷蘭艦船:“為帆如蛛網盤旋,八面受風,無往不順。”當時叛降的中國人也都認為,荷蘭船艦在海上的攔截能力聞名遐邇,只要荷蘭人發起封鎖行動,就可以阻遏鄭氏軍隊來自大陸的補給品。遺憾的是,揆一領導的荷蘭人沒有采納這一策略。另一項賦予荷蘭人巨大優勢的技術,是文藝復興堡壘的建造。這種誕生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軍事技術,幫助荷蘭人在人數處于劣勢且沒有得到外援的情況下,堅守了9個月。鄭成功此后也是在德國人的幫助下,才最終攻下了熱蘭遮城堡。歐陽泰認為,在中荷戰爭中發揮出的重大作用,說明文藝復興堡壘正是此后支持西方殖民擴張的重要科技。
中荷戰爭中表現出的軍事技術方面的細節,表明當時亞洲發達地區的軍事發展水平,整體上并不落后于歐洲,亦即16世紀中期的亞洲與歐洲尚處于勢均力敵的狀態。但在某些領域,歐洲已經體現出明顯的軍事優勢,這種優勢為歐洲列強200年后征服亞洲、稱霸世界埋下了伏筆。由此,中荷戰爭的背后揭示出了近代史上中西“大分流”的復雜性。為此,歐陽泰表示,現代化的歷史其實不是歐洲的支配史,而是一個文化擴散現象越來越快的過程,正如我們在中荷戰爭前后的歷史中所看到的,軍事革命始于中國,傳到歐洲,后來又從歐洲傳了回來。這種相互借取的現象已存在數千年之久,但在17世紀達到新高。這也說明,現代化本身是一種相互適應的過程。
歐陽泰意味深長地指出,1661年的中荷戰爭在整體上都是由天氣引起的,這令他不由感慨—天意才是人類事物的最高決定因素”。不過,歐陽泰覺得,相較于我們在21世紀可能預見的災難,17世紀的氣候變遷根本微不足道,大自然顯然即將要給我們現代人上一堂關于謙卑的課。作者這種讖言似的預測,或許有些危言聳聽,卻暗含著某種想要給予我們的警示。或許,在探尋人類歷史發展的謎團過程中,我們會發現,所有技術因素最終都會變得無關緊要,具有決定性力量的還是那些人類無法控制的“不可抗力”。歷史就是以這樣一種高深莫測的方式在緩緩前行,正像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歷史教授伊恩·莫里森在《西方將主宰多久》中所言,“社會發展是我們自己創造的,但不是以我們自己選擇的方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