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中國藝術的審美是特別講究“張力”的。
所謂張力,從現象上看,就是“一中有多”的關系。所謂“一”,就是一個完整的場景或者事物,所謂“多”,則是有著豐富的角度和內涵。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林逋的《山園小梅》里最著名的那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五代南唐江為有殘句云“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逋此聯不過是化用此句而來,將“竹”與“桂”變成了“疏”與“暗”,境界就完全不同了。首先,竹影、桂香,分開來看都是妙的,但是合在一起構不成一個單純的畫面,反而覺得有些雜亂,畫面感差了很多。但是疏影、暗香就不同了,整個寫水邊斜斜生出的一樹梅花,借了夜色中水汽的氤氳,暗香浮動,細細品咂,還有那么一點寧謐安詳。觀而有形,嗅而有香,思而有靜。這就有了“一而多”的意味了。這便如品茶,嗅則有幽香,品之入口味苦,繼而回甘,如果是好茶,則滋味可以層層出之,各盡其妙,齒頰留香,神為之清,氣為之爽。是同一口茶,有苦澀味、有渥堆味、有回甘味、有醇馥味,又各不相同。再加上湯色、葉態、視覺、嗅覺、心情不一而足,但又不是一個方向上的,自然有著統一中的矛盾,這就有了張力。
——“統一中的矛盾”似乎是對于張力最好的詮釋。
手邊正好讀到陸游的《初夏喜事》,“采茶歌里春光老,煮繭香中夏景長”,雖然是個俗句,但是“采茶煮繭”也算是一時之事,耳聽鼻嗅,鄉村景物如在眼前,而春夏交替俱在其中矣。所以也是有著“統一中的矛盾”的。劉勰《文心雕龍》里面說:“反對為優,正對為劣”。所謂“正對”就是“事異義同”。比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所以為人詬病。其實古人很懂這一點,所以他們的詩句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回避“正對”。“蟬聲靜空館,雨色隔秋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之類,都是多么有味道的詩句。
追求藝術中的“張力”,最難的應該是“籠萬物于一體”的功夫:相互區別、排斥很容易,但是相互區別和排斥之后又能夠很妥帖地配合在一起,非但能夠妥帖地配合,還能夠變出“1+1>2”的魔術來,這就顯出功夫來了。這其中,一是靠藝術的修養和感覺,二是靠創作者強大的精神世界,缺一不可。
詩歌如此,音樂、繪畫、建筑之類不也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