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2015年2月,本年度首輪聯合國氣候談判在瑞士日內瓦開幕。隨著2015年底巴黎氣候大會的臨近,氣候談判再次成為全球性話題。
目前,對全球應對氣候變化行動具有強制性量化效應的只有2005年生效的《京都議定書》。它的第二承諾期即將于2020年到期。
按照期望,一項新的全球減排協議應于巴黎大會達成,成為2020年后唯一具備法律約束力的全球氣候協議,也將成為《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中新的核心。
然而,從2012年5月開啟新一輪談判至今,《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的190多個締約方雖然已開展10輪磋商,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仍然有著難以消弭的分歧:它們主要表現在減排責任和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資金支持等問題上。
《瞭望東方周刊》日前就聯合國氣候談判的目標和實質、中國應對氣候談判的態度等問題,專訪了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這位經歷多次聯合國氣候談判的專家,還曾是中國工程院副院長。
“首先是190多個國家,這些國家又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型,其中又有多個因素,如經濟問題、社會問題、能源問題、環境問題、農業問題、林業問題、科技問題及多種產業的問題等。如果把這些都作為變量,假如能把上述目標寫成一個顯式的目標函數,就可以用求極值的辦法,求得一個最佳解。”他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可惜,我們寫不出這個函數來,也無法求得最佳解。”他認為,“在這樣一個需要全人類面對的復雜問題上,求得共同的相對好結果,需要人類的智慧。如果人類不能表現出應有的智慧,大家都要輸。”
“大家都輸意味著災難,是輸不起的;一部分國家輸,另一部分國家贏,也是談不成的。國際氣候談判的最終出路只能是合作共贏。”杜祥琬總結說。
吵完架,還得握手
《瞭望東方周刊》:距離巴黎大會還有不到1年時間,現在抨擊聯合國氣候談判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你如何看聯合國氣候談判的實質?
杜祥琬: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締約方會議已開了20年,談判有進展但無突破。人們對此表達不滿是很自然的。困難在于:一方面一些發達國家主觀上缺乏承擔責任的政治意愿;另一方面,大幅度減排,不僅要節能,而且要調整能源結構、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使之低碳化,這一點客觀上并不容易。不同發展階段的國家困難的性質不同,但都是要花費一番力氣的。
盡管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不同國家集團之間存在著差異和分歧,但氣候談判卻是吵而不崩、斗而不破。其根本原因在于:各國共生在一個星球上,氣候變化是全人類共同面臨的挑戰,應對氣候變化關系到全世界的永續發展和子孫后代的福祉。因此,大家有著現實的和潛在的共同利益,吵完架,還得握手,堅持不懈談下去,爭取達成建設性的成果。
因此,盡管有的國家缺乏誠意,但190多個國家參加的氣候談判,總體上是認真而責任重大的全球性努力,不應將其視為“鬧劇”。何況也取得過有意義的階段性成果,如定量限制發達國家碳排放的“京都議定書”,就很有建設性而且來之不易。
盡管不排除有人想以“低碳”限制發展中國家的發展,但以減少化石能源的溫室氣體和污染排放為特征的低碳發展是可持續發展的要求。
應對氣候變化的實質是:通過人類的共同努力,控制氣候變化的不良發展,避免超出氣候承載力范圍,避免走到發生氣候災變的“臨界點”。以低碳發展、綠色發展、循環發展的路徑,實現全人類的可持續發展。
國際氣候談判的目標,在于建立合理的國際氣候制度,在公約的原則指導下,明確各締約方的義務和責任,就這一制度的安排達成協議。
有限目標、突出重點
《瞭望東方周刊》:達成新協議應該有怎樣的路徑?
杜祥琬:氣候談判應該是一個促進各方建設性達成全球氣候制度安排的過程,應該是一個良性循環的過程。如何走向良性循環呢?我們建議,關于2020年后協議的談判要堅持“有限目標、突出重點”,抓住3個方面取得實質性的成果,以增強信心,然后逐步補充和完善。
首先,先發達國家率先作出積極的絕對量減排承諾。世界上有一批國家在經濟、社會、福利、科技、教育等方面先發達了,他們也是碳排放的首先貢獻者,“先發達國家”這個概念是客觀成立的。為了啟動良性循環,由他們作出率先的表現,作出大幅度絕對量減排承諾是公平合理的。
其次,發展中國家也根據各自的能力和發展階段,在2020年前行動的基礎上,采取強化的減緩和適應行動,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包括中國在內。這樣的相互響應、相互看到誠意,就會增加信任,形成良性循環。
第三,資金和技術問題上,發達國家要做點實事,這既是發達國家應有的責任和貢獻,又可能做到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雙贏。實際上,由發達國家出資金和技術,幫助發展中國家進行適應氣候變化的能力建設,并不只是一種單向的“給予”,也有“收益”的一面,它可以促進發達國家自身形成一些新的增長點,只要作出適當的安排,也會有利于發達國家的發展,更何況這還會增加互信和強化國際合作的基礎。因此,在資金和技術的問題上,發達國家要有誠心誠意的作為,有一種站得更高的宏觀戰略觀念。
如果關于2020年后的協議能聚焦以上3點,取得進展作出安排,就會使氣候談判往積極方向發展。而在2015年也有可能鎖定一些“早期收獲”,達成一個框架性的協議,盡快向國際社會傳遞積極信號。
當然,各國作出的總貢獻,有可能與控制氣候變化(環境完整性)的全球目標有差距。這就需要有一種對各國的“貢獻”進行“調整”的機制,例如,各締約方對各國的承諾和“貢獻”進行“審評”,以評估措施實施的充分性。
這里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按照公約的原則,確定審評的安排和規則,對做得差的提出批評,要求它作出“調整”。關于審評規則細節的談判,可在上述三項安排確定后進一步細化,在后續的談判中完成。這種“審評”和“調整”無論是具有法律約束力還是道義約束力都是有意義的。
對氣候談判路徑的上述理解,體現了“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結合,體現了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公平和各自能力的原則,也體現了既積極又現實的態度。先在有限方面達成結果,再進一步細化、落實、改進和推動,達到合作共贏。這不僅對應對氣候變化,而且對在聯合國框架下建立一種新型的國際秩序,都具有積極的意義。
美國的發展方式無法復制無法推廣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國內也有聲音認為,我們在聯合國氣候談判上的態度還不夠強硬,你如何看中國參與這個談判的原因和動力?
杜祥琬:我曾參加中國專家與美國智庫的一次對話,提過一個觀點:如果全世界每個國家的年人均能耗都像美國人那樣,就需要四個多地球才能滿足,所以美國的發展方式是無法復制、無法推廣的,美國應該降低人均能耗。美國專家對此表示認可,但制度的制約,使他們難以操作。
基于對發達國家發展數據的分析,我們還得到一個概念:發達國家大致上可分為兩類: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可看作是一類;歐洲和日本是第二類。這兩類國家的人均能耗、人均電力、人均排放都相差一倍以上。
中國怎么走?跟美國的路子走顯然是走不通的。中國提出了必須轉變發展模式,這種轉變的壓力首先不是來自于國際,而是來自于中國科學發展的需求。中國有限的環境容量、氣候容量警示我們:轉變發展方式刻不容緩。
中國能與美國比人均多少汽車、人均多少能源、人均多少電力嗎?不能比,這樣比中國受不了。環境治理、生態文明建設已經提升到國家發展戰略目標的前位。這就是為什么中國主動出臺2020年前大幅度降低碳排放強度等三項行動目標的內因。
同時,中國的實際發展階段表明,它還是一個發展中大國。幾個大城市的靚麗,并不能全面反映中國國情,也無法掩蓋中國還有一億多貧困人口的現實。因而,在注重發展質量的前提下,經濟總量仍必須繼續增長。
為此,即使努力節能和提高能效,總的能源消耗也還會有所增長,而中國能源的天然秉賦是以煤為主,盡管在大力發展非化石能源,但要讓煤炭消耗量見頂并開始下降,還需要時間。因此,中國要實現2020年前大幅度降低碳排放強度等三項目標,是需要付出非凡努力的。我們需要讓世人理解中國節能減排的誠意和迫切感,也要讓人們理解現階段的實際困難。只有克服這些困難,實現經濟-環境雙贏,中國才能健康發展并邁向生態文明。
在應對氣候變化的問題上,中國的國際義務和國內需求高度一致。所以,在實現2020年三項行動目標的基礎上,中國必將進一步推動低碳發展、控制排放總量,并努力爭取盡早達到排放峰值,進而使排放總量開始下降。
2014年11月,中國已主動提出2030年左右使碳排放總量達到峰值。中國對國際應對氣候談判抱有積極而務實的態度,因為這可以促進中國的綠色低碳發展。反過來中國的綠色低碳發展有益于全球的可持續發展和生態文明價值觀的傳播。同時,中國作為一個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對全球的事情也負有一份嚴肅的責任,以務實的行動和積極的態度參與并推動國際氣候談判,建立合理的國際氣候制度,是一個負責任大國應有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