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巍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湖北武漢 430079)
西爾維亞·普拉斯家庭詩與心理分析的倫理學批評
曾巍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湖北武漢 430079)
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家庭詩,毫無保留地袒露了她對父母雙親的愛恨交織的情感,以及對丈夫的諸多抱怨與指責,更多地表現了詩人主體與家庭成員的倫理沖突。這些沖突是在詩人的內心世界展開的:對雙親的復雜情感是一個倫理結——厄勒克特拉情結作用的結果,展現了詩人內心的倫理困境;對丈夫的怨言,反映出自我意識與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對女性在家庭中的倫理身份的批判性反思。
西爾維亞·普拉斯;家庭詩;心理分析;倫理學批評
西爾維亞·普拉斯是20世紀美國重要的詩歌流派自白派的代表性詩人之一。1963年,31歲的她就選擇以煤氣自殺的方式終結了塵世生命,留下了近三百首詩歌。她生前僅僅出版過一部詩集《巨像》(The Colosuss),去世前她還整理好了另一部詩集《愛麗爾》(Ariel),后來由前夫特德·休斯交付出版。休斯后來又相繼整理出版了兩部普拉斯詩集,《渡水》(Crossing the Water)和《冬天的樹》(Winter Tree),直到1981年,休斯才整理出版了《普拉斯詩選》(The Se-
lected Poems),比較全面系統地收錄了普拉斯的詩歌,其中按編年方式收錄普拉斯寫于1956年至1963年的詩共224首,含長詩1首,組詩2首,還以附錄的形式選入1956年前的詩歌50首。這部《詩選》堪稱普拉斯詩歌全編,幾乎毫無遺漏地反映了普拉斯詩歌創作的全貌。
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普拉斯研究,起步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近半個世紀以來,其關注者越來越多,研究也不斷深入,專論普拉斯及其文學創作的著作已達近百部,論文更是層出不窮,研究視角也趨于多元化。其中最常見也最容易得到廣泛認同的研究路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將她的詩歌作為自白詩的優秀篇什,發掘自白詩的顯明特征:毫不遮蔽的自我袒露,并將這種袒露和生活與社會現實、心理學分析、女性主義結合起來,試圖尋找出普拉斯詩歌的心理學根源與社會學價值。中國的普拉斯研究,目前看來也沒有超出這樣一種模式。自白詩成為了貼在普拉斯詩歌上的一個“標簽”,似乎只有將分析與它聯系起來,所有的闡述才顯得有理有據。這樣的先入之見導致的結果是,研究的詩歌對象幾乎完全集中在《愛麗爾》詩集中的作品,因為這些后期詩歌是最“自白”的,而深層的沒有挑明的原因則是,較之詩人的前期作品,這些詩也是諸多理論如精神分析、女性主義易以顯示其批評效用的對象,但這無異于將一種“標簽”貼在另一個“標簽”之上,看似在揭示,實際可能造成更深的遮蔽。
因此,對普拉斯詩歌的研究,必須建立在對普拉斯詩歌的全貌有充分的了解和把握的基礎之上,而一旦我們將考察的視野拓展到整體,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的發現:一是普拉斯的創作有階段性,她的詩藝是日臻成熟的,“愛麗爾”時期是頂峰期,在此之前也有演化,能夠分出層次;二是普拉斯的創作,從早期到高峰期,存在著幾個顯明的基本主題,貫穿著兩條突出的主線:童年的不快記憶與當下的黑色經驗。而家庭詩、醫院詩、死亡詩則是普拉斯所偏好的詩歌題材。在這幾種題材中,醫院詩與死亡詩呈現出階段性的集中,只有家庭詩,貫穿于整個寫作歷程之中,在各個階段都有涉及,并且表現出詩人情感態度的變化。風格的變化是選擇的結果,既然家庭詩在各個階段都有代表性的篇章,我們就可以這一基本題材為考察對象,分析其流變的內在原因,梳理情感變化是如何影響風格變化的,以及這種選擇的動機、后果如何,而且是否具有必然性。
以詩的形式記述家庭生活中的事件,表達個人對家庭成員的感情,這一類詩在普拉斯的作品中占有一定的比重,可以稱之為家庭詩。在普拉斯的詩中,家庭所常有的和睦氣氛和關愛情意幾乎蕩然無存,她對其他主要家庭成員(包括與父母、丈夫)的感情顯得矛盾而復雜,常常是愛恨交織的,只是若干首寫給孩子的詩顯得情意綿綿。換句話說,普拉斯的家庭詩,并非人們習以為常的家庭倫理的詩意書寫,而將筆觸伸向自我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沖突,以及自我對家庭成員的情感沖突。亞奎琳·羅斯(Jacqueline Rose)認識到不能在普拉斯的詩中去尋找某種一致性,并指出“沖突”是激起其詩歌創作的恒在的力:“普拉斯既不是一種身份,也不是簡單的分裂的多重身份。她盡力描寫某種張力──愉悅/危險,你的/我的過失,高級/低級文化──但并沒有解決或消除這兩者之間沖突?!?Rose,1991:10)在家庭中,沖突必然地表現為倫理沖突,因之,普拉斯的家庭詩中的情感沖突其實質就是倫理沖突,反映了詩人主體對與家庭成員的倫理關系的矛盾性態度。而沖突,不可能是持存的狀態,必然朝著某一方向轉變,最終成為人的行為實踐。這一過程是通過人的選擇實現的,這種選擇體現著人的理性,因而是倫理選擇。這就為我們從倫理學的角度分析普拉斯的家庭詩提供了可能性和方向性。
傳統的倫理學,是以人的行為實踐為對象的。當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的開篇就說“人的每種實踐與選擇,都以某種善為目的”(亞里士多德,2003:3),就既指明了倫理學研究的對象,也指明了倫理學研究的中心,那就是對善的研究。在他看來,善同時是行為的目的與行為的屬性,人的行為既趨向善,也體現善,由此展現出人在行為實踐中的德性。而究竟何
謂“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識,以此為爭論的焦點導致了分野,快樂主義、理性主義、功利主義、情感主義、經驗主義各自有不同的解釋。各種爭論在將問題討論引向深入的時候也分明表現出共同的特征,就是從研究人的心理的角度來分析倫理行為。亞里士多德說倫理學要研究的行為是“出于意愿的行為”,是“行動的始因在了解行為的具體環境的當事者自身中的行為”(同上:64),他又說人的行為在選擇之前,是需要經過“考慮和決定”(同上:68)的,表明他已經意識到行為背后的心理作用,心理是行為的動因。因此,倫理學的每一次革命性發展,既有適應社會階段性發展,適應新的倫理環境的要求,同時也與人類認識自身心靈世界的不斷突破緊密相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的行為選擇,無論其主導力量是理性還是情感,都是人的心靈做出的。在此之前,心靈的判斷、考量、權衡,有可能面對復雜的倫理沖突,甚至陷入兩難的境地。心靈世界,也成為了人的倫理選擇的實際發生的內在場域。由此可以說,自白詩大膽揭露內心世界,正是在不遺余力、毫無保留地展示詩人主體倫理選擇的具體過程。我們也看到,這種選擇過程交織著理性的克制、情感的起伏、欲望的抗爭,是滿是創傷的個人的心靈史和倫理斗爭史。
普拉斯的家庭詩中所描繪的對父母雙親的情感糾葛,正反映了這種倫理沖突。她早期以書寫父親為對象的詩,《巨像》最具代表性。由于父親早逝,詩人只能依靠零碎的童年記憶來拼貼父親的形象,一尊“巨像”從詩人筆端拔地而起,組成巨像的質料——每一個記憶碎片都飽含著詩人對父親的尊崇和敬愛,因為她意識到父親是“自身的來源”。(亞里斯多德,2003: 252)于是,詩人嘗試以碎片重塑父親的形象,她通過“超現實主義藝術與流行影像記錄法的交互運用”(Rees-Jones,2001:276),將之改造重構為一個高不可攀的巨像于是順理成章。在父親的巨像前面,女兒感到卑微,如“慢慢向上爬像悲悼的螞蟻”(Plath,1981:129)①,父親只能仰視,眉宇自然成為“叢生的雜草”,眼睛則是“煞白的墓地”,當她沿著這身軀費勁氣力攀爬到巨像的耳際,抬眼就能看見星星與太陽就在近前升落,被置于雄奇自然中的父親愈發顯得偉岸,仿佛成了一尊天神。對子女而言,父親顯然是個體生命中十分重要的倫理關系對象,是應該給予“回報”的對象。當她意識到回報的對象在現實中的缺席,愛的情感與行為指向虛無之時,內心深處必然感到巨大的失落與壓抑,對象缺失導致倫理行為無法付諸實踐,只能傾注倫理情感,轉而通過在心中重構對象求得心理的安慰,這樣,父親形象就成了情感和壓抑感受與形象融為整體后的自然表征(Kendall,2001:23),是一個被虛構了的情感的客觀對應物??墒?,從隨后的詩歌中可以發現,普拉斯對父親的情感卻遠遠不僅是“愛”那么簡單,其中交雜、流露出矛盾的情感態度,表現出復雜錯綜的倫理情感。
《爹地》(Daddy)是普拉斯詩歌的名篇,也是直接以父親為書寫對象。詩的開篇就可謂驚世駭俗:不客氣地說自己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中已經30年,即使他早已不在人世,并揚言說:“爹地,其實我早該殺了你。”但父親沒有給他這次機會,“在我有機會下手前你就死了”。詩人隨之以較大篇幅描繪了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這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神靈般的雕像,腳趾都有“弗里斯科海豹那么大”;他有純正的德國血統,被詩人和納粹聯系到了一起,而女兒在父親面前猶如猶太人,戰戰兢兢,噤若寒蟬,心中滿是敬畏:“你的德國空軍,你的夸夸其談。/還有你修剪整齊的短髭/你雅利安式的眼睛,明亮的藍。/裝甲隊、裝甲隊,哦,你——”于是父親又變身為一個惡魔,有“野獸一般殘暴的心”,把女兒的“紅色心房咬成了兩半”,并將她拉到“拉肢臺和螺旋刑具”前。在嚴刑伺候面前,女兒只能表示愿意招供,而她的供詞卻流露出對父親的復雜情感,既愛又恨,既感到畏懼又充滿崇敬,她甚至愿意隨同父親一起去死,以極端的方式回到父親身邊。在這首詩中,父親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雖然依然高大,但“巨像”已經轟然倒塌,神性的“善”的光環蕩然無存,代之出現的卻是“惡魔”、“野獸”、“納粹”、“吸血鬼”、“惡棍”等等否定性的“惡”字眼。此時,當父親成為了“惡”的對象,女兒由愛轉向恨,隨著倫理對象屬性
的顛覆性改變,倫理情感也發生顛覆性倒置。但這種倒置是如何發生的呢?亞奎琳·羅斯指出,詩歌對父親的描繪的確反映出詩人內心的矛盾沖突,她認為這種描繪存在著“危機”,因為父親給予普拉斯特殊的身份——這種給予甚至是強迫性的——既是德國人,同時又是猶太人(Rose,1991:227),這讓普拉斯對父親以及父親賦予“我”的倫理身份產生了焦慮。身份的不確定性和纏雜不定始終縈繞在同一主題的詩中,無論是《水深五英尋》(Full Fathom Five)、《養蜂人的女兒》(The Beekeeper’s Daughter),還是《小賦格曲》(Little Fugue)和《月亮與紫杉樹》(The Moon and the Yew Tree),父親的形象都沒有表現出某種統一性,而是矛盾與分裂的。這種分裂反映的,正是詩人內心的倫理沖突,沖突讓詩人內心難以抉擇,伴之以深刻的“內心檢視”(Rose,1991:219),不僅檢視父親的善惡,同時也檢視自身的道德罪惡感,將自身的罪感來源與父親的倫理身份困境聯系了起來。
普拉斯對母親的情感更為復雜。父親去世后,普拉斯和弟弟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對母親是依戀的,當她離開母親身邊去異地求學時,與她嫁給休斯后與母親遠隔重洋時,普拉斯始終保持著經常給母親寫信的習慣,在從這些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母親是普拉斯無話不談的交流對象,她在家書中與母親分享著自己成功的喜悅,也向她傾訴情感上的苦悶??墒牵姼柚械哪赣H卻化身為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墨杜莎,面目猙獰,將女兒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愛的空氣里。她沒有呼叫母親,可母親仍持續不斷地通過越洋電話來噓寒問暖,她覺得這種關切已經轉變為了監視,是對私人生活的干涉:“你越洋朝我逼近/臃腫而猩紅,一只胎盤//讓掙扎的情侶無法動彈。”在普拉斯看來,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讓自己幾乎沒有私人空間,一切暴露在母親的監控之下:“我幾乎無法吸氣/奄奄一息,不名一文,//被曝光過度,像在X光下。”(《墨杜莎》)最后,女兒終于鼓足勇氣發出反抗,表示“對這刺激性的咸味厭惡得要死”,希望不對等的母女關系能夠終結。然而,對母親的怨恨僅僅出現在詩中,普拉斯自己也擔心母親看到《墨杜莎》(Medusa)感情上會受不了。寫《墨杜莎》之后兩天內,普拉斯又給母親傳書兩封,訴說在病中的孤獨無依,并渴望得到親人的關愛,意識到“家庭是不可或缺的”(Plath,1992:468-470),這說明普拉斯對母親的情感也同樣具有兩面性,同樣反映了她內心深處的倫理困惑。
家庭倫理關系還包括與子女與配偶的關系,普拉斯的家庭詩中,對這兩者也有很多的涉及。在寫給孩子的詩中,普拉斯難得地展現出溫情脈脈,詩歌始終洋溢著深沉的母愛,表現出“強烈的愛”,“具有更多的歡樂與用處”。(亞里士多德:2003:252)而出現在詩歌中的丈夫休斯,其形象卻隨著兩人情感關系的起伏和婚姻的變故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也是對倫理身份、倫理責任的困惑與反思所導致的倫理情感的變化。關于這一點,后文將著重論及。而綜觀這些家庭詩中表現出的倫理沖突,正反映出詩人內心面臨著兩難選擇,是愛還是恨,的確成為了一個問題,讓詩人陷入持續的不能自已的內心焦慮中。在家庭詩中,普拉斯展現的正是內心的倫理困境,并且具有高度的復雜性。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心靈世界成為了倫理斗爭的鏖戰之地,我們甚至難以分辨出究竟交戰雙方是那一邊最終取得了優勢和勝利。但此時要問的是,在兩難的倫理選擇中,交鋒的雙方是誰?為什么又會出現這種交鋒?
普拉斯的傳記作者安妮·史蒂文森在談到普拉斯的家庭詩時曾經闡述過其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關聯。她說:
西爾維亞的精神心理療法,也當然開拓她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心理表演療法的范圍,顯露她已故的、“銷聲匿跡”的父親的形象,他是一位研究各種蜜蜂的大師,她既不能寬恕她自己,也不會允許忘卻他的去世;精神分析療法也加強了她十分熱愛而最終對母親很不滿的態度,她必須成為與她母親極像的人,由于內疚或自負的弱點,對于母親,她為一種精神上的核心所緊緊地束縛著,太根深蒂固而難以自拔。(史蒂文森,2004:52)
史蒂文森論及普拉斯以父母為對象的詩時,已經隱隱指向了這種矛盾情感的致因:普拉斯的內心深處存在的“厄勒克特拉情結”。這一情結正是她的倫理困惑的根源,并展現在她的詩歌中。
普拉斯有關父親的詩,其身軀幾乎都是挺拔、高聳入云的。《巨像》如此,在《爹地》里,父親還被比作“黑色的鞋子”,而女兒只是其中的一個腳趾。普拉斯還將父親比擬為紫杉樹,“向上高聳,它有哥特式的外形”(《月亮與紫杉樹》),“井然有序的紫杉樹籬,/哥特式,專橫,純血統德國人”(《小賦格曲》)。《養蜂人的女兒》中,與父親對應的隱喻則成了花園中直立的雄蕊:“粉囊頻頻頷首,威嚴猶如國王”。這些喻體的外觀,隱隱指向對陰莖的崇拜。而對陰莖的崇拜和對閹割的恐懼正是弗洛伊德分析“俄狄甫斯情結”和“厄勒克特拉情結”的關鍵所在:在兒童期,男孩與父親爭奪母親的愛,但由于害怕遭到閹割失去陰莖只能壓抑欲望;而女孩則“因為缺乏一個有目共睹的陰莖,所以深感欠缺”(弗洛伊德,1984:251),同時也認識到第一個愛的對象──母親不具備陰莖而將愛轉移到擁有陰莖的父親身上。拉康接著分析時使用了一個術語“菲勒斯”來取代陰莖,因為在他看來,“關系到精神分析的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男性生殖器”,“陰莖指的是身體器官,而菲勒斯指的是這個器官所起的想象和象征作用”。(馬元龍,2006:76)拉康認為,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母親都是其欲望對象,父親則是一個具有侵凌性的破壞者。他打破了母親與孩子的二元關系,建立了一個他者、自我與對象的三元關系。而“俄狄甫斯情結”的解決使主體實現了自我的重塑,這其中的關鍵仍然是“菲勒斯”,對“菲勒斯”的認識,肯定或者否定,不僅決定了兒童對父母親的愛憎,也決定了他如何實現自我,在語言和家庭的象征界獲得自己的位置和個人身份,從而將自己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個人來把握。如是來看,普拉斯在上述幾首詩中對父親的喻象所流露出的矛盾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父親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所以主體自然會感覺到自我是渺小的,她也因此表現得戰戰兢兢,張口結舌,在《巨像》中只是“蜷伏在你的左耳/豐饒的一角,背著風,//數著這些朱紅色和深紫色的星星”,在《爹地》中面對嚴刑逼供,只能絮絮低語“我招供。我招供”,“爹地,我完了”,可這聲音如此微弱,“根本爬不出去”,但由于對父親所擁有的陰莖或“菲勒斯”的認同,女孩迅速從對母親的愛欲中掙脫出來,轉而將愛投諸曾經是競爭者的強力父親身上。因為,她對父親的情感,除了由需要仰視導致的崇敬,以及對擁有陰莖者的愛慕之外,更多的是愛,而這種愛在童年時是受利比多驅動的,在《養蜂人的女兒》中就摻雜了若隱若現的情欲成分。父親出場后,普拉斯連續使用了兩個看似實寫的暗喻:“喇叭一樣的喉嚨朝著鳥喙張開”,“這金雨般的樹灑落一地細粉”。這兩句的言外之意仍然指向了由利比多驅動的性欲。然而,這潛意識中的性欲顯然是不可能得以實現的,因為還有代表母親的“女王的統治”在虎視眈眈。在詩歌結尾處她發出呼喊:“父親,新郎,在糖玫瑰的花冠下/這只復活節的彩蛋中//蜂后嫁給了你歲月中的嚴冬。”她渴望父親能夠起死回生給予她完整的愛,并且,此處父親的身份突然成了“新郎”,“弗洛伊德的象征主義”使得“亂倫戰勝了復仇”(史蒂文森,2004:175),但這一結局顯然不過是女兒的幻想,終將被現實無情地擊碎。她甚至想當然地認為,由于自己的“亂倫”的“糟糕情感導致了父親的死”(Ramazani,1994:397),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愧疚當中。
《養蜂人的女兒》中母親的形象是曇花一現的,她表現為一種的“女王的統治”,在和女兒競爭愛的對象的角逐中占有先機,讓女兒感到“無與抗衡”,但她心中滿是積怨,將母親的統治權描述為“嘗過便一命嗚呼的水果:黑果肉,黑果皮”。因此,對這個曾經愛的對象,對這個天生的敵手,普拉斯的情感自然是愛恨交織的?!赌派分?,普拉斯寫到了母親監獄般的呵護,她反而產生了窒息感:“我生活在瓶子里,/猶如在可怖的梵蒂岡?!倍谧詈?,她厭惡地咒罵母親,將她的關心比作“章魚的觸須”,并說她“缺乏經驗而像個閹人”,在這里,普拉斯使用了“閹人”(eunuchs)一詞,顯然是受到了精神分析理論中關于兒童發現母親缺失陰莖而導致愛的轉
移的影響,由于意識到母親也是不完整的,她開始由愛轉向憎恨,但是,對于自己情感上的背叛,她還是深感內疚,并陷入了持續的苦惱之中。
對雙親的糾結情感甚至讓普拉斯直接搬用了厄勒克特拉的“原型”,讓她附身于自己,來到父親的葬身之地──杜鵑花路。在詩歌《厄勒克特拉身臨杜鵑花路》(Electra On Azalea Path)中,父親的墓地被描寫得不堪目睹,表明普拉斯對母親給予父親的愛并不認可。而在墓地里,只有雨水溶解了“人造的紅色圣人”上的染料,“仿制的花瓣掉落下來,跌得一地胭紅”。這一片紅讓厄勒克特拉附身的女兒想起了曾經的殺戮:希臘神話中厄勒克特拉的母親克呂泰涅斯特拉殺死了父親阿伽門農。母親對父親的死的描述是輕描淡寫的:“是壞疽把你啃得只剩下骨頭/母親說;你像普通人一樣死去?!边@讓女兒顯然心中不滿。對父親無望的且不被允許的愛,對母親的仇視讓女兒痛不欲生,她也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深深的疑惑:對父親而言,自己究竟是“惹人厭的蕩婦”,還是“女兒”或者“友人”?這樣的困擾折磨著她,讓她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我是聲名狼藉的自殺者的幽靈,/我自己的藍色剃刀在咽喉里銹蝕。”在全詩的最后一行,對亂倫之愛的自責又縈繞在女兒心頭:“恰是我的愛把我們雙雙引向死亡?!?/p>
詩歌以藝術性的虛構實現了對“厄勒克特拉情結”的注解,也展示了固著在其中的倫理糾葛。就實質而言,厄勒克特拉情結就是一種倫理結。倫理結是“文學文本的橫向倫理結構”(聶珍釗,2010:20),對普拉斯詩歌中厄勒克特拉情結生成原因和形成過程的分析,其實質也是一個解開倫理結的過程。一般而言,“大多數文學作品中,所有的倫理結幾乎都是在倫理混亂中形成的”(同上:20),幾種不同的情感力量在這個結點上相互抵牾,形成沖突,甚至爭執不下,通常表現為理性與情感的沖突,或者道德感與欲望的沖突。當心理學發現進入到精神分析領域之后,弗洛伊德對人格進行了深入分析:“自我”是心理結構模式的三個代理之一,它和“伊底”“超我”共同構成了人的心理人格,“自我”在三者中處于主體的中心,肩負著壓抑“伊底”的潛在欲望和導向“超我”的良知約束的雙重功能,成為了思想與行為的監控者。通過對普拉斯家庭詩的分析可以發現,“厄勒克特拉情結”正是代表欲望的“伊底”與代表道德的“超我”爭奪“自我”認同的倫理沖突,它們在普拉斯內心世界的角力,以詩歌的形式,真實地展現了詩人內心的倫理困境。
如果說普拉斯以雙親為對象的詩更多展現的是“超我”對“伊底”的道德約束,或者說“自我”疏泄壓抑的方式在詩歌中讓“伊底”發言的話,普拉斯以丈夫休斯為對象的詩歌,尤其是后期的詩歌,則是“自我”對“超我”的質疑。這些詩歌中的“超我”是由社會習規對女性的規訓造成的,它要求女性對家庭承擔更多的責任,盡到做妻子和做母親的義務。但這種義務與男性相比是不對等的,是以犧牲女性的自我為代價的。社會認識始終為“男性中心主義”把持,女性從來沒有獲得過真正的自由。因此,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女性要想在人際關系中獲得承認,就必須適應生理和社會強加給她們的社會角色。種種社會關系中,女性尤其與家庭聯系緊密,她被要求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仿佛這樣她才被視為真正的女性。因此,與家庭成員間的關系,以及女性代表“家庭”參與社會交往對女性而言就十分重要。由于男性主要是作為生產者和公民融入社會的,女性則處于背后去協調社交,這進一步將女性置于從屬的地位,讓她的“自我”似乎需要通過維護家庭中男性的主導,通過維系家庭和諧來實現。這就讓女性的處境顯得更為矛盾:“她們在同一時間里既屬于男性世界,又屬于向其挑戰的領域;她們被關在這個世界,又被另一個世界包圍著,所以她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得以安生。”(波伏娃,1998: 596)由此來看普拉斯,雖然她在詩歌中竭力展現出一個具有獨立性的自我,但她卻始終無力擺脫家庭對她的影響,也無力將對丈夫休斯的情感糾葛斬斷,她的詩歌中所表現出的,更多的是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泣訴,以及對男性飽含血淚的聲討。
休斯出現在普拉斯詩歌之中的形象,隨著兩人情感關系的起伏和婚姻的變故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當他們處于熱戀之中時,普拉斯認為休斯英俊偉岸,充滿男子氣概,幾乎可以和自己心目中完美的父親形象相媲美。她對休斯不吝贊美之詞,一首詩甚至直接命名為《特德頌》(Ode for Ted)??苫楹笙嗵幰欢螘r間之后,家庭生活中的瑣屑,不可避免的摩擦讓普拉斯對婚姻有了新的思考,《動物園管理者的妻子》(Zoo Keeper’s Wife)中她已經對休斯有了一些怨言:“過去的積怨你推我搡,如此多松動的牙齒。/然而你究竟如何看待/我做的肥膩豬肉,我強壯的情人,面對著墻壁?/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難以消化的。”普拉斯以捕獵來比喻夫妻關系:“鉤子太深無法拔出,而一個念頭仿佛指環/滑落下來罩住某種稍縱即逝的東西,/這種壓迫感也正在謀害我?!?《捕兔器》)雙方互相牽制,在親密中互相傷害,矛盾一觸即發。當夫妻感情出現裂痕后,休斯則被描繪成了負心漢。在《事件》(Event)中,兩人并排躺在有裂縫的“白堊峭壁中”,背靠著背,丈夫的聲音聽來像是梟叫,“不堪的原音進入我的心”,隔閡與冷漠讓生活了無生趣,變得百無聊賴,“我繞著圈子走動,/過去錯誤的溝痕,又深又苦。//愛不會飄然來臨?!?/p>
婚姻生活漸漸讓普拉斯感到索然無味,并認識到在婚姻中逐漸失去了自我,普拉斯的詩歌中更多地開始描述家庭對女性個性的戕害,以悲劇性的口吻反思女性的命運,并直接將憤怒的火對準了男性世界的威權。在《一生》(A Life)中,她這樣描述一個女人蒼白的生活狀況:“一個女人拖著她的陰影,圍著/空無一物的醫用托盤繞成一圈。/它像極了月亮,或空白的紙/仿佛在私密的閃擊戰中創巨痛深?!边^往的生活對她而言幾乎沒有意義,只是“被壓扁為照片”,而未來也無可指望,“是只灰色海鷗”,只會讓人心生離去之念:“用貓的嗓音絮叨著:離開,離開?!薄肚闀?Love Letter)一開篇就直指婚姻中愛與激情的消失,剩下的只有無趣的周而復始:“如果現在我一息尚存,那過去就死了,/盡管,如一塊石頭,與它無干,依從于習慣巋然不動?!薄妒录穭t還原了已無愛意可言的夫妻極其勉強的共同生活,兩個人“背對著背”,丈夫的話語異常冷漠:“我聽到一聲梟叫/從它冷冷的靛藍傳來?!边@種生活讓普拉斯覺得,雖然通過婚姻和生育,實現了自我的女性命運,但自我卻因此而消失了:“我的肢干,同樣,已棄我而去?!被蛘哒f,她認為自我是不完整的:“我們像殘疾人那樣觸摸?!边@正說明,普拉斯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實現自我的愿望,和女性的現實處境,兩者之間存在著無法克服的矛盾,而這也是導致她精神上的壓抑和焦慮的心理原因。
普拉斯還在一首題為《偵探》(The Detective)的詩中以一個偵探的口吻寫到了一個女人的被害案件。偵探首先關心的是,當這個女人被謀殺時,她在干什么?答案是“她在整理杯具”,然后偵探說“這點很重要”。何以這點重要,因為它指出了女人是在從事家務勞動,實際已經在兇手鎖定在繁重的家庭義務上,認為它戕害了女性。兇手露面的時候,他是用手指“把一個女人往墻里塞”,往一個濃煙升騰的管子里塞,圍成四壁的墻,廚房里生火的煙管,所指也是家庭。而詩人筆鋒突然一轉,偵探說其實根本沒有尸體,“只有上光劑的味道,只有長毛絨掛毯”,是日復一日的家務導致了這起沒有尸體的謀殺案,它對女性的傷害不是突然的,而是日積月累的折磨。它將一個曾經的妙齡女性從“人間蒸發”了──讓她嘴角生皺,乳房下垂,讓她們在孩子的養育中疲于奔命──家庭讓女人實現了社會賦予她的性別和身份,但她卻死了,她失去了自我。雖然女性要求獲得獨立性,但是“社會結構并未由于女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有多大改變;這個始終屬于男人的世界,現在仍然保持著他們所賦予它的形式。”(波伏娃,1998:772)而家庭以及由家庭所強加給女性的義務,就是男性世界所賦予的現實中的形式?!秱商健愤@首詩,是普拉斯對男性世界的一篇嚴厲的控詞,將男性和他的代言人直接推到了戕害女性的罪犯的被告席上。
自康德的自我意志論之后,關于自我意識的闡論成為了倫理學的重要組成方面。費希特
的知識論倫理思想,關心的也正是人如何在倫理關系中實現自我,尤其是如何實現人的本質——自由。然而,處于社會中的個人,又必然受到社會倫理的制約,這就造成了個體倫理與社會倫理的沖突。(宋希仁,2010:341)從普拉斯的家庭詩中,我們看到的正是這種沖突。社會對女性家庭倫理身份的規定性要求,以道德律則和習俗成規的形式規范著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和行為,甚至內化為了女性主體的“超我”,不斷地對女性自我實現的愿望進行壓抑。而具有獨立思想的普拉斯,對這種被規定的角色不僅充滿了抱怨,而且發出了抗議。她獨特的聲音,正是自我意識和女性意識的覺醒。這是女性自我實現自由的吁請,是對女性在家庭中的倫理身份的批判性反思。而也正是在一個又一個先行者的反思和抗爭中,女權主義得以后續地蓬勃發展,并有力地改善了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重建了全新的性別倫理關系。
綜觀普拉斯的家庭詩,其指向都是倫理的。只不過,她在詩歌中所展示的家庭倫理關系,并非如普通讀者所期待的溫情脈脈,也與傳統社會道德所贊許所褒揚的有較大的距離。她對父母雙親的復雜情感,她對丈夫的頗多怨言,其中所隱含的對家庭倫理關系的思考,都是有心理根源的。當運用精神分析等心理學的“透視鏡”去觀察這些詩歌時,就可以發現這些詩歌的寫作過程,實質也是一個倫理選擇的過程,有些映照出詩人對欲望的疏泄,有的則折射出詩人對家庭倫理身份的批判性反思。因此,自白詩(Confession Poetry)的命名也得以驗證,它揭露自身,審視靈魂,展示出對心靈之惡的洞見和省察,也真實地反映了詩人的倫理困惑以及倫理選擇之難。
注釋:
①文中所引普拉斯詩歌均出自這部Plath,S.The Collected Poems of Sylvia Plath(1981),為筆者自譯。此后引用不再加標注,只標明詩題。
[1]Kendall,T.Sylvia Plath:A Critical Study[M].London:Faber and Faber,2001.
[2]Plath,S.The Collected Poems of Sylvia Plath[M].Ted Hughes Ed.New York:Harper&Row,1981.
[3]Plath,S.Letters Home:Correspondence1950—1963[M].Aurelia Schober Plath Ed.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2.
[4]Ramazani,J.Poetry of Mourning:The Modern Elegy from Hardy to Heane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5]Rees-Jones,D.Liberty Belles and Founding Fathers:Sylvia Plath’s“The Colossus”[J].Women:A Cultural Review,2001,12(3):276-291.
[6]Rose,J.The Haunting of Sylvia Plath[M].London:Virago,1991.
[7]安妮·史蒂文森.苦澀的名聲──西爾維亞·普拉斯的一生[M].王增澄譯.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
[8]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9]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10]馬元龍.雅克·拉康:語言維度中的精神分析[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
[1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12-22.
[12]宋希仁.西方倫理思想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13]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The Ethical Criticism of Psychoanalysis:A Case Study of Sylvia Plath’s Family Poems
ZENG W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Wuhan 430079,China)
In her family poems,the American confessional poet Sylvia Plath unreservedly exhibited the love-hate feelings for her parents,laid numerous blame on her husband,and showed ethical conflicts between the poet and her family members.These conflicts are unfolded in the poet’s inner world:the complex emotions to her parents form an ethical knot developed by the Electra complex,which reveals the poet’s inner ethical dilemma;the com plaints about her husband,which reveals the awakening of the selfawareness and female consciousness,function as the critical reflection of female’s ethical identity in the family life.
Sylvia Plath;family poems;Psychological Analysis;Ethical Criticism
I106
A
1002-2643(2015)03-0078-08
10.16482/j.sdwy37-1026.2015-03-010
2015-02-20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研究”(項目編號:13&ZD128)和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西爾維亞·普拉斯詩歌研究”(項目編號:13CWW02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曾巍(1976-),男,漢族,湖北枝江人,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副編審,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英美當代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