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天文物理學界,很多人都知道中國有一個強大的“伽瑪射線暴家族”,它在世界高能粒子物理與天體物理研究中的地位無可替代,而這個家族里最重要的人,就是著名天體物理學家陸埮,大家習慣稱他為“教父”“祖師爺”“奇異星”。
由于陸埮對中國天文學的杰出貢獻,中科院國家天文臺曾將1998年2月23日發現的、獲得國際永久編號的第91023號小行星正式命名為“陸埮星”。但就在2014年12月3日,當“陸埮星”再一次劃過天際,人們卻再也見不到“奇異星”的身影。
陸埮的逝世,引起了中國乃至世界天文學界的無限哀思。然而,當我們回顧他的一生時,卻能感受到這顆“奇異星”的光和熱一直在延續著。陸埮所代表的科學精神,和他的傳奇人生經歷,將永遠啟迪后人。
少年立志攻科研
“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陸埮常常吟誦起的這一首詩和一副對聯,對年輕時的他產生過深遠的影響,也道出了他求學之路的艱辛。
1932年2月23日,陸埮出生于江蘇常熟,童年正逢抗日戰爭爆發,他隨家人四處奔波逃難,加上體弱多病,小學就斷斷續續地上著,從1940年到1943年,一共輾轉了5個學校。不過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好得出奇。1946年,陸埮順利進入常熟當地最好的初中,3年后又以優異成績進入東吳大學附屬高中。
或許是中學的一堂平面幾何課,激發了陸埮對自然科學的興趣,1952年,在填寫高考志愿時,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學物理系,第二志愿是數學系,第三志愿是天文系。他覺得自己考得很好,一定會如愿以償。沒想到在發榜那天,他按所填志愿在名單上查找,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名字。納悶的陸埮把名單從頭至尾一個不漏地仔細查找,終于在最后一版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錄取信息寫著:北京俄語專修學校二部。原來,他的高考成績是全蘇南第一名,且數學得了滿分,因為成績優秀,他被直接編進了去蘇聯的“留學預備班”里。
然而,當陸埮滿懷欣喜,在北京學完2個月俄語后,卻被通知不能去蘇聯留學。由于當時體檢嚴格,陸埮因身體原因被“卡”了下來。無奈之下,只好回家休學一年,第二年免試進入北京大學物理系。
北京大學聚集了當時國內最優秀的物理學教師,招收的都是最優秀的青年學生,而陸埮在這批學生中更是出類拔萃的。據他的一個同學回憶,“三年級他(陸埮)即被王竹溪先生看上,被邀參加了王先生指導的課外科研活動,閱讀了愛因斯坦布朗運動、光電效應、狹義相對論等名篇。”
1957年春,國際物理學界出現了一件轟動性的大事,李政道、楊振寧提出的弱作用中宇稱不守恒理論首次被吳健雄等人的實驗所證實。那一年陸埮正在讀大四,學校閱報欄里天天都登有關于楊振寧等人工作的最新進展,他每一次看后內心都充滿了激動和向往,“原來中國人也能做出這樣重要的科學成果!”按陸埮自己的話說,這件事大大激發了他對科學研究的興趣和熱情。
三千書簡傳佳話
1978年,《人民文學》刊登了著名作家柯巖的一篇報告文學《奇異的書簡》,講述的是兩位科學家從“大躍進”到“文革”期間,用3000余封書信交流物理學思想,并最終取得科研成果的動人故事。這段迅速傳遍大江南北的“科學佳話”的主角原型就是陸埮。而“三千書簡”又是從何而來呢?
1957年,陸埮從北大提前畢業,被分配到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可由于當時的政治形勢,畢業生全體開赴農村勞動鍛煉,挖土挑擔,興修水利。1958年,他穿上軍裝,被調往哈爾濱軍工學院擔任基礎課教師。1961年8月又遷往長春防化學院。文革時期,大批軍事院校解散,陸埮又轉業來到南京電訊儀器廠技術情報室工作。本該是從事科研的大好年華,可陸埮做的工作卻與科研相距甚遠,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內心會有怎樣的挫敗感。
然而一顆赤熱的種子哪怕在最貧瘠的土壤中也會生根發芽。憑著對科學的熱愛,陸埮和遠在內蒙古大學工作的北大同學羅遼復,圍繞粒子物理研究,通過郵寄信件展開了一場近20年的異地合作。從1960年到1978年間,他和羅遼復的通信達2800余封,加上早期還有另一位同學楊國琛參加科研,他們實際通信遠遠超過3000封。這些信件一般是兩三頁紙,多的時候有十幾頁,經常是前一封信剛發出,突然又有了新想法,來不及等回信就發出下一封。為了便于討論,這些信件都要編號。遇到關鍵問題,他們還會乘火車長途跋涉到另一個人所在的城市,進行面對面的交流討論。
當時的陸埮患上了肝炎,貧病交界,夫妻倆不到100元的工資,家中還有五口老小,住的是20平方米左右的破舊民房,沒廚房沒廁所沒自來水,更談不上書房和書桌,他的工作臺是一塊破門板搭在破書箱上。而就是在這樣的生活與環境下,陸埮的工作也要偷偷摸摸地進行,那個年代,他們頂著被批為“只專不紅”“走白專道路”的巨大壓力。1978年,國家進入了改革開放新時期,陸埮和羅遼復的科研合作終于得到肯定,兩人一起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并得了獎。
高能物理辟新天
1977年,當陸埮與羅遼復聽到楊振寧提出Party is over(粒子物理的黃金時代過去了),他們毅然拋掉辛勤耕耘了幾十年的粒子物理,羅遼復去研究生物物理,而陸埮則轉向了剛成長起來的“天體物理”,研究新發現的脈沖星這種致密天體的性質,從此與茫茫宇宙打起了交道。
國內天文界前輩戴文賽先生慧眼識千里馬,把陸埮聘請到南京大學天文系,讓這個科研人才從學術荒野歸了隊。1981年陸埮晉升為教授,1982年起開始招收研究生,1984年又成為博士生導師。此后,陸埮帶領著他的學生從事高能天體物理,特別是伽瑪射線暴和致密星物理方面的研究,進而逐步建立了一個“蜚聲國際”的伽瑪射線暴研究團隊。
1984年,陸埮與他的學生王青德在國際著名物理刊物《物理快報B》上發表文章,首次證明“只要中子星內含有奇異物質,夸克弱過程就會極有效地將星體徑向振蕩在秒級以下的短時間內阻尼掉;奇異物質有極強的體粘滯性,比中子物質強許多個數量級,這是奇異物質最重要的動力學特征,也是尋找奇異星的重要依據。”這一論文,得到了國際上廣泛和持續的引用。
1997年,伽瑪射線暴余輝的發現又成為當年世界十大科技成就之一。按照標準模型,伽瑪暴被認為產生于一個以極端相對論速度膨脹的火球。陸埮以深邃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敏感,及時抓住時機,沖進了該研究領域的最前沿。1998年,陸埮和他的學生通過研究發現,這種火球在幾天、至多幾十天后會大大減速,轉入非相對論膨脹階段,而余輝的可觀測時間往往可以延續若干月甚至一年以上。1999年,他們糾正了前人理論的錯誤,指出“標準模型不適用于伽瑪暴余輝的晚期演化”,并提出了正確的動力學統一模型。這個模型可以用來描述從早期極端相對論到晚期非相對論的整個演化過程。
春風桃李道思念
1998年,北京大學建校百年慶典上,66歲的陸埮說出了下面這段話:
鄧小平74歲高齡開始重返政治舞臺,用十幾年時間做了改革開放這件影響中國、影響世界的大事,所以我們完全能對天文科學做出更大的貢獻。
陸埮的確說到做到了,三十多年的科研和教學生涯,他引領和推動了我國高能天體物理的快速發展,培養了一批又一優秀的天文學人才。
在學生們眼中,陸埮既是科研前輩,德高望重,同時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他從沒有架子,對于后輩不遺余力地提攜。據他的學生馬寅哲回憶,2005年,他因為畢業去向不定,內心焦灼,打電話向陸埮咨詢,接電話的是師母,從師母那得知陸埮患病住院。然而,師母并沒有拒絕馬寅哲的請求,而是讓他直接去醫院找老師長談。
作為一個院士,陸埮在生病期間接見一個本科生,這已經讓馬寅哲感動不已。2007年,馬寅哲準備申請出國留學,陸埮又熱情地推薦了他。“當時對于申請出國實在心里沒底,一下子就投了20所學校。陸老師不辭勞苦為我準備好每一封推薦信。我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向我核實一個細節,都已經晚上11點多了我們還通了一次話。當時的陸老師已經75歲了。”
說到陸埮與學生的關系,不得不提到“餃子宴”,那是他的眾多后輩共同的美好回憶。
它的來歷要追溯1983年,陸埮剛開始招收學生的時候。那時每到元旦放假,他都會邀請學生去他家,大家一起包餃子,吃餃子。每年如此,成為慣例。最早只有七八個學生,在一間不大的臥室里,一張方桌已占去了大半空間,大家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其樂融融。后來學生人數越來越多,包括學生的學生也都加入進來,小小的屋子里每一次都充滿著歡聲笑語。
在生活中,陸埮并不是“老學究”,他的生活充滿著幽默、輕松。陸埮和妻子周精玉生有二子一女。三個孩子的名字都和陸埮的老本行——核物理直接相關。在核物理中,鋰元素有2種同位素,輕鋰6是核聚變反應的重要同位素。于是“輕鋰”成了老大的名字。老二“輕鈾”的由來也是類似,指的是鈾235。至于女兒“輕銥”的名字則來源于他的一篇論文《穆斯堡爾效應》,該效應是穆斯堡爾通過研究銥191與伽瑪射線的散射而發現的。
據學生們回憶,陸埮是最早使用電子幻燈片(PPT)作報告的學者,而且也是他那一輩人中最早開始使用蘋果電腦的,每到元旦、春節,他會編寫精美的電子郵件,給同事、學生們發送祝福。晚年的他還熱心科普工作,是深受普通老百姓歡迎的科普專家,經常出席各種科普講座。他親自編寫的一本《從電子到夸克》是國內經典的科普著作之一,備受讀者喜愛。
2002年,在“當代天體物理及相關物理前沿研討會”上,參會人員對陸埮的共同評價是:“一個人的成功,不光要學問做得好,為人也要好。愛人者,人恒敬之。”也就在這次研討會上,人們將陸埮比做中國天文學界的“奇異星”。
如今,“陸埮星”還在,“奇異星”也將長存人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