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歌
初識夏鼐名字的人,一定對“鼐”字用意好奇。其實,夏鼐最初的名字并不這么獨特,而只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名字:夏國棟。初中的時候,為了仿其兄夏鼎之名,才改名為夏鼐,字作銘。鼐,鼎之絕大者,是古代階級權利的象征;作銘,為古物制作銘文。如此看來,出生于傳統浙商家庭的夏鼐與考古學似乎早在改名之時便已結緣,而他勤勉好學、事必躬耕、嚴謹負責的學習研究態度,也注定他的人生定能猶如至高大鼎,指日定干霄。
探墓筆記
1956年5月的一天下午,一群考古專家坐在寶城城墻邊的石頭塊上休息,從1955年年底的初次勘探開始,將近半年過去了,他們在萬壽山下這片明朝的皇陵圣地仍沒有實質性地突破,這讓大家都有些疲乏。長陵發掘委員會的代表之一夏鼐也與大家坐在一起休息,忽然他看到在離地面3米多高的城墻上方,有幾塊城磚塌陷下來,露出一個直徑約半米的圓洞!他立刻招呼大家找來梯子一探究竟,果然,在裂縫的上方不起眼的石塊上刻著“隧道門”的字樣。找到這個突破口,大家都激動不已,決定從這里開始試掘,隨著挖掘的深入,夏鼐憑著專業的考古經驗進一步確定:這就是通入皇陵的隧道。就這樣,沉睡了近四百年的明朝帝王陵墓重現于世,隨之出土的還有大量珍貴的絲織品、玉器、金器等文物。由于珍奇文物繁多、發掘工程浩大,整個過程耗費了兩年才順利完成。工程圓滿結束后,一直奮戰在一線的夏鼐病倒了……
在定陵發掘的過程中,夏鼐正患有嚴重的胃病,但定陵的隨葬品中有大量的精美隨葬品需要謹慎地發掘與清理,夏鼐便堅持留在墓室里面,一件一件親手取出人物清理。但由于當時技術水平落后,無數奇珍異寶無法得到妥善的保存,發掘的絲織品也逐漸腐化;就連三口金絲楠木精制而成的巨大紅漆棺槨以及重新修復好的萬歷帝、后的尸骨也在“文革”前后被紅衛兵和革命人士遺棄和毀壞。
于是,以夏鼐為代表的考古專家痛定思痛上書國務院,請求立即停止再批準發掘帝王陵墓,周恩來總理批準了這一申請。從此,不主動發掘帝王陵成為考古界的一項規定。其實,在項目最先被提出時,夏鼐就持反對意見,他深知當時的技術還沒有達到發掘帝陵與保存文物的能力。這一態度在他發表的《我所知道的史學家吳晗同志》一文中便能了解:“鄭振鐸同志反對這件事,以為當時考古工作很忙,這些不急之務可以暫緩。我還替鄭同志作說客,知道吳晗同志是此舉的發起人,親自勸說他不要急于搞這項發掘工作。”
明定陵是新中國第一座經國務院批準,有計劃、有組織、主動發掘的帝王陵墓,后來批示下達,夏鼐深知反駁無益,便躬身投入,殫精竭慮。不僅主持現場的挖掘工作,還領導編寫發掘報告。這些在由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與夏鼐子女共同整理的《夏鼐日記》中均有詳細記載。
夏鼐從讀書的時候便開始有記日記的習慣,這個習慣跟隨了他五十余載,直到離世。由后人整理出版的《夏鼐日記》(全書共10卷,400余萬字)便追蹤了他1927年到1975年的生活與工作,這部個人日記好比是中國考古歷史的瑰寶一樣,一路追隨夏鼐的腳步從清華園到英國倫敦大學,從河南安陽的殷墟穿越到北京明朝定陵,堪稱是中國考古歷史的結晶。
不僅如此,透過日記,我們還能看到生活中夏鼐的鮮活形象。夏鼐生前廣結善友,日記中經常會出現他與諸多老一輩科學、文學大儒交流的情況。譬如,他早年常常聆聽魯迅、章太炎、斯坦因、伯希和、羅素演講的情景,在考古學方面得到傅斯年、李濟、梁思永及皮特里、惠勒、柴爾德等專家指導的往事,與高本漢討論青銅器真偽和古代漢語語音、與李約瑟數十年的密切交往的趣聞,以及與郭沫若交談文字起源問題、與胡適促膝夜話的軼事。日記中還描述了一個有趣的情景,那是他參加周恩來總理接待美國總統尼克松國宴的時候,夏鼐特意將宴會上的菜單抄錄下來以作紀念。
“一提到考古學家,外貌便一定帶幾分古氣:戴著玳瑁邊眼鏡,額上滿布著皺紋,嘴上長著灰白胡子,用他們干癟的手指撫摸綠銹斑斕的商彝周鼎。”夏鼐曾在《敦煌考古漫記》的序言里,幽默地調侃考古學家給人留下的普遍印象。但他卻是一個十足的“緊跟世界學術潮流”的杰出學者,善于從世界范圍和多學科角度考慮中國考古學問題,既能追求現代的國際水平,又能發掘中國固有的學術傳統。
書生意氣
“今年第一季因參加發掘,漫游近東,無暇閱書,4月底返英時,一共只閱過十來本書。以后又因在校中整理古物,從事于串珠之編目,偷閑讀書,一年僅閱過80部書,頁數達19534頁(小說及雜志中論文不算在內)。”這是夏鼐寫在1938年年末日記的一段話。雖“無暇閱讀”但仍閱讀了80部書,夏鼐對閱讀的鐘愛程度躍然紙上。這個習慣在他兒時便已形成,幼時的夏鼐甚至還規定自己每天看書必須要達到100頁,并制定出下限50本、上限100本的年度課外書閱讀量。
赴英留學期間,夏鼐仍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貢獻在學校圖書館以及大英博物館,而且有一半的獎學金幾乎都用來買書。那個時候,他主要閱讀三類書:埃及學及古代近東方面的專業書籍、考古學技術及理論方面的最新著作、人類學名著。而他對埃及學和人類學的專注還要從他清華大學畢業的那一年說起。
1934年,夏鼐畢業于清華大學歷史系,獲得庚子賠款提供的獎學金赴英留學;1936年4月,他確定研究方向為埃及學。夏鼐學習埃及學幾乎是從零開始,“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對埃及學還一無所知。但他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這一學科的各個領域,很快就熟練地掌握了所有必須具備的古代埃及語知識。”1938年6月30日,倫敦大學學院考古系格蘭維爾教授在一封信中如此描述他印象中的夏鼐,并且稱贊道:“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學生。不只一兩位考古學家證明他對不同類型遺址的發掘技能都能掌握,并能融會貫通。我堅信,一旦他回到中國,就會成為蜚聲考古學界的學者。”
的確如格蘭維爾教授所言,回國后的夏鼐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他的考古事業。雖然當時正值抗日戰爭,但夏鼐的考古工作卻未因戰亂而停滯,探墓足跡由南向北,一路延伸。1941年夏至1942年,他和吳金鼎、曾昭、高去尋等調查并發掘了四川省彭山縣豆芽房和寨子山的崖墓;1943年,他轉入由南京遷到李莊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被任命為副研究員;1944年至1955年,他又深入到西北,廣泛發掘了敦煌的佛爺廟、月牙泉、玉門關,寧定攝影洼灣,民勤的沙井,武威的喇嘛灣,臨洮的寺洼山,蘭州的高坪、中山林、太平溝、十里店等遺址和墓地。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科學院設立考古研究所,夏鼐任副所長。由于時任所長鄭振鐸身兼數職,另一位副所長梁思永又經常患病,夏鼐便承擔了考古研究所的主要業務領導工作。與此同時,他還馬不停蹄地奔走在全國各處遺跡,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古中國的歷史紀錄。1951年春,夏鼐率隊在河南中部和西部地區進行廣泛的調查考察。他在鄭州確認二里崗遺址為早于安陽殷墟的又一處重要的商代遺址;而且他還進一步發現該遺址兼具有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的遺存,這為探求中原地區從仰韶文化到龍山文化的發展演變提供了線索。是年秋天,他又南下入湘,糾正了馬王堆漢墓為楚國墓冢的言論。
雖然繁忙的行政公務以及考古工作占據了夏鼐的大部分時間,但他仍然會擠出時間來看書、從事研究,為中西交通史的研究和中國科技史的研究貢獻了一系列的課題論文。與此同時,他還親自主持研究所編輯工作。負責編輯研究所的定期刊物《考古學報》,還先后新興創辦了《考古通訊》和《考古學集刊》。而他主持的規模最大的一項編輯工作,是《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卷的編纂。由夏鼐擔任編輯委員會主任,與其他11位專家,來自全國各地有關單位的120余人的專業人士分別負責各條目的執筆,共同完成了這部史學巨著,它凝練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歷史。
除了在本研究領域造詣深厚,夏鼐在語言方面也頗有研究。他精通英文、埃及語,略通法文,懂得日文基本文法,并熟知日文中的外來語。正因如此,他能博覽外國書籍,通曉國際學術界的各種動態和研究成果。他對國內外各種古代文獻幾乎無所不通,并且還會觸類旁通,將中國傳統的文史學與從外國傳入的考古學結合起來,從而使他的研究既有東方的神韻又有西方的意蘊。
夏鼐刷新了無數次中國歷史的文明紀錄,而他“七國院士”稱號的紀錄,至今在國內都無人打破。
故鄉一夢
“故園自有好山河,羈旅他鄉兩鬢斑。昨夜夢中游雁蕩,醒來尤覺水潺潺。”
這是夏鼐于1984年欣聞溫州被列為全國首批沿海14個對外開放城市之一時,為故鄉作的一首詩。溫州,這個人們熟知的浙商故里,竟然走出了一位考古大師,無疑為這個商貿城市平添了一抹人文色彩,這一抹色彩現今仍能在溫州市倉橋街102號的夏鼐故居一窺余韻。
現在作為旅游紀念館的夏鼐故居至今仍保留著夏家當年的樣貌,無論是學習、成家,還是游學、出差,這里都曾是夏鼐在溫州最重要的歸宿。從其別致的裝飾特色以及闊氣的院內風光可以看出,夏氏是當時的名門望族。創立于夏鼐祖父之手的“夏日盛”是溫州有名的絲線店,位列溫州富商榜的“二盛三順”之列;到夏鼐父親這一代,更興盛擴充為甌綢坊。出生在這樣的富商家庭,夏鼐自然被寄予繼續光耀門楣的厚望,他也本可以高枕無憂地享受“富三代”的安逸生活。但從小就內向、言語不多的夏鼐,不愛經商,偏愛讀書以及收藏古代錢幣。
雖然夏鼐在溫州的記憶只有短短五年,隨后他便輾轉上海、北京、倫敦求學進修,但夏鼐對故園仍是“一生牽掛”。即使后來他因出任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職務,舉家遷居北京,夏鼐也時常關心家鄉的文化事業發展,希望利用自己的學術所長來回報桑梓。1956年,夏鼐受溫州文物管理委員會邀請幫忙鑒定一批文物,就在此次,他把多年收藏的131枚古錢幣和部分藏書捐獻給家鄉。捐獻的藏書中,有他親手抄錄的《溫州先哲著述見存書目》,以及兩部英文原版書——上世紀駐溫傳教士蘇慧廉及其夫人蘇洛茜的《在中國傳教》(A Mission In China)和《通往中國的護照》(A Passport To China),這兩本書是夏鼐在北京街頭舊書攤淘來的,其中內容蘊含了大量有關溫州的史料,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獻價值。
“故鄉是夏鼐一生的牽掛。”這句話尤為醒目地鐫刻在夏鼐故居的展板上。到年老時,夏鼐對故鄉的記憶仍是那么清晰而美好:“九山河仍然是那樣波平如鏡、清澈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