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社會”框架下的中國社會權力潰散及其治理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 100872)

“國家-社會”二分框架是分析政治發展的經典理論,在分析當代中國政治發展時大致有三種解釋路徑:一是“市民社會”優位論,認為中國改革成就的取得在于釋放了社會的活力,因而應當大力推動公民參與社會治理;二是“國家主義”優位論,強調中國的政治發展恰恰歸功于強勢的政府;三是民主改革論,認為中國需要在保持國家能力的同時,進行民主化改革。然而,上述三種解釋在“強國家-強社會”“強國家-弱社會”“強社會-弱國家”以及“弱社會-弱國家”的模式爭辯①這里的強弱指的是國家或社會作為組織的能力強弱,而非黑格爾-馬克思敘事邏輯中的“市民社會-國家”的簡單對立。因此,雙強模式代表著國家社會的共贏模式,雙弱模式代表著國家失敗。強國家弱社會代表著國家擠壓社會發展空間,而強社會與弱國家則用來分析國家能力不足的情況。參見喬爾·S.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第一章(張長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中并不能解釋當代中國面臨的政治難題和社會難題并發的現象。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看,中國的情況不屬于上述四種模式中的任何一種②一方面,很顯然中國的社會問題并不屬于社會吞噬國家的弱國家現象;另一方面,“蘇聯模式”“威權主義”“東亞模式”等也不是分析當代中國政治的精準概念。。

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在于,“國家-社會”框架是一個理解權力高度制度化社會的分析工具,因而是高度模式化的。而當代中國準確地說,屬于“國家的重構”的過程之中[1],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現代國家不僅存在權力與權利之間的張力。事實上,更重要的或許來自權力建制之間的張力關系,以及各種權利之間的沖突。這些使權力與權利的關系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加復雜”[1]。就權力建制而言,權力至少可以劃分為國家權力、社會權力、個人權力,而在國家重構過程中,社會權力作為連接個人權力與國家權力的紐帶,或許并不為傳統政治學所重視,因此轉型中國表現出的“社會潰敗”的獨特現象卻由社會學家發現了③社會潰敗(social decay)是社會學家孫立平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現實而提出的概念。。因此,一體化地理解中國的政治-社會關系,分析當代中國社會權力潰散(social power collapsing)問題,有助于豐富政治學已有的“國家-社會”分析框架,為中國的政治發展提出更好的理論解釋。

1　社會權力潰散:社會潰敗的基本機制

1.1　社會潰敗·權力潰敗·社會權力潰散

社會潰敗(social decay)是社會學家孫立平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現實而提出的概念。與嚴重的社會沖突與威脅政權和制度的社會動蕩不同,社會潰敗是指社會肌體的細胞壞死,機能失效,類似于“社會侵蝕”(費孝通)和“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①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是亨廷頓在分析一些發展中國家在民主化過程中軍人干政導致的政治無序化的一個概念。這一概念用來形容的是一種政治化的社會,指各種社會勢力都干政,軍隊、勞工、商人、學生、牧師紛紛卷入政治,其原因并不在于這些團體的性質,而寓于社會結構之中,特別寓于國家有效政治制度的缺乏或軟弱之中。普力奪社會各個社會勢力赤裸裸地對抗,而且對于什么才是解決它們之間沖突的合法而權威的途徑并不存在共識。最近,福山認為美國社會也出現了政治衰朽的現象。參見1:Huntington S P.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decay.World Politics,1965,17(3):386-430.參見 2:Fukuyama,F.(2013).The Decay of American Political Institutions.The American Interest(December 8,2013)。。根據孫立平的總結,其主要特征是:權力失控,腐敗已經處于失控和不可治理狀態;社會的全面腐敗,潛規則盛行于社會;社會認同和社會向心力在急劇流失;社會失去進行長遠思維的能力;缺乏實質有效的反腐敗措施;維護社會既得利益的代價高昂。近來,孫立平又進一步指出了中國社會的權力潰敗的問題,并將其分為三大階段:20世紀80年代解決集權的思路導致總體性權力在地方的淤積;90年代規則瓦解,貪腐蔓延;進入21世紀以來權力的膨脹與潰敗雙加速。其發生與發展的機制是:由于中國社會處于從單一中心的總體性社會向資源控制和權力控制多元化的社會在轉型過程中,但新的體制拒絕在權力多中心的背景下建立新的約束權力的機制,由此導致權力既無上下的縱向約束,又無左右的橫向制衡[2]。

雖然社會學家對中國社會潰敗的現象和國家權力的潰敗進行了準確表述并進行了精當的分析,但卻沒有分析權力本身潰散的原因及其基本機制。而與這個概念最為接近的政治衰朽的概念過于宏大,不僅缺乏深入的分析和操作性,而仍然以韋伯式的制度化權力作為前提,因而缺乏在一般權力理論(general theory about power)層面的解釋。筆者認為,導致社會潰敗的直接機制是所謂社會權力的潰散(social power collapsing)。與上述概念相比,社會權力的潰散更加側重于從“社會-政治”來系統分析當代中國社會面臨的問題,既非總體性的社會形態描述,也不局限于政治穩定與政治民主化關系的探討。社會權力的潰散與政治衰朽相比,描述的不是全社會在政治領域的權力失控,而是側重描述社會公眾在市場、社會等公共領域乃至家庭領域的權力失控。與社會潰敗相比,所意指的對象更加明確,以社會權力為核心,進而勾連國家權力與個人權力。

1.2　社會權力的聚合與潰散

現代政治學、政治社會學聚焦于對權力本質的研究,對權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主要有以下幾種定義:(1)“力量說”認為,權力不是關系,而是一種實質性的力量,其表現形式主要為能力、暴力、強制力、潛力等。權力是一種影響,而“影響是以強制或威望為基礎的力量”[3]115。(2)“權力關系說”認為,權力是制約、影響、控制的社會關系?！癆對B擁有權力,即他能讓B做某些B可能不會做的事”[4]68-70。沿著這條路徑將權力的概念泛化,顯示出對現代社會權力現象更加豐富的解釋能力。通過對現代社會的歷史性考察,法國思想家福柯認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權力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各種肉體規訓在工廠和車間、軍營和學校、醫院和監獄中同時得到貫徹”,同時“權力形態和知識形態構成了一個難分難解的統一體”[5]320。(3)“權力實體說”認為,權力即某種客觀存在的“東西”?！罢螜嗔κ窃谔囟ǖ牧α繉Ρ汝P系中,政治權力主體擁有的對其他社會和政治力量及其他權力客體的制約力量”[6]6。人們常常會說“政治就是爭權奪利”“分權制衡與權力配置”。這些話語就是從規范的角度,將權力理解為一種“社會基本益品”,政治權力是一種在政治社會中可以分配其他資源的資源。因為占有和保持權力就可以權威性地分配社會資源,實現權力主體的利益。這三種定義權力的方式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人們由個體成員到社會關系再到組織形態的連續過程,展示了權力不同形態的整合(Integrating)與潰散(Collapsing)的譜系(見表1)。

表1　

在權力的整合與潰散的動態過程中,我們發現社會權力就處于關鍵性的中介地位。它是權力聚合過程中由個人組織為社會,進而進入國家的中間階段。關于社會權力的觀點被廣泛接受的乃是邁克爾·曼對社會權力四種來源即意識形態的、經濟的①這里所說的經濟權力要比一般所說的“資本權力”范圍要廣,例如利用某種技術和資源稀缺性獲得的權力。當然,資本權力是資本主義時代最重要的經濟權力之一。關于資本權力與現代政治的影響可參見曾毅:《現代國家建構理論:從二維到三維》(《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政治的和軍事的[7]3。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一理論并不符合本文的分析意圖,因為某種橫向化劃分將社會看作一個比國家還要廣闊的理論場域,因而消解了社會的意義。這實際上反映了當代西方憲政國家中權力的分布特性,不僅組織化程度整體很高(排除了個體力量型和群體化無組織的社會權力),而且四種權力因實體化而成為相互制約和相互生產的關系,扭結成強大的組織力量,使社會從簡單共同體成為穩定的現代國家。

為了解釋社會權力潰散導致社會潰敗這一現象,筆者試圖從“個人-社會-國家”的三層遞進關系來解釋社會權力的聚合與潰散關系。現代國家的建立,就是原子化的個體權力聚合為彌散化的社會權力,再逐步凝結為一套制度化的國家權力,形成主權國家。國家產生之后,特別是在現代民主國家中,個人權力已經受到法律、組織等一系列規約,不再成為社會政治互動的主要紐帶,社會成員之間通過契約和法律規定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行活動。西方學者重點從“國家-社會”關系的角度討論現代國家構建的問題,實際上就是試圖解決社會權力和國家權力的互動以及如何安頓個人權利的問題。

社會權力產生國家權力,國家權力規范社會權力。第一,社會權力彌散化的自然狀態成為國家建立的邏輯起點?！斑@就是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8]132;第二,國家的形成將社會權力整合、凝練為組織化的國家權力,部分社會權力讓渡為政治權力;因此第三,國家建立之后,政治權力壟斷暴力的使用,“理性的國家作為壟斷合法暴力和強制結構的統治團體”[9]730,替代并規約社會權力;并且第四,現代國家的這種權力是建立在理性信仰和科層組織之上,從而與傳統國家相區別。而國家權力產生之后,又同時與社會權力發生深刻的互動,一方面,國家權力逐漸替代社會權力,行使社會管理的職能;規范某些專業化程度高的社會權力,也就是將社會權力納入國家認可的法制框架中;吸納,也就是將一般的社會權力納入政治過程,形成某種主從或合作關系,這樣從根本上防止了社會權力彌散化導致的社會碎片化。另一方面,國家權力需要受到整體社會權力的制約,不僅不能以國家吞噬社會,同時必須對社會權力的公共影響或者利益訴愿作出反應,使社會權力具有對國家權力的矯正功能,避免政治權力的暴虐。

這樣的分析實際上只討論了具有較高組織化程度的社會權力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但是個人權力如何聚合為社會權力,是當代西方學術界討論較少的問題②查爾斯·蒂利在為斯特雷耶《現代國家的起源》一書所作的序中指出其研究偏重于政治,因此采取的是目的論加外因論,呈現出一種上下倒錯。這恰恰揭示了研究西方現代國家的以韋伯結構主義路徑對中國問題的遮蔽:將社會看作當然的東西,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國家。聯系到西方封建主義的歷史和斯特雷耶的研究專長,就能很好理解這一點。這恰恰是中國學者需要填補的學術空白。參見:斯特雷耶:《現代國家的起源》第8頁(格致出版社,2011年版)。。因為西方的現代國家建立以后,“個人-社會-國家”的三元問題就轉化為現代社會的“國家-社會”的二元結構,個人權力通過讓渡和聚合形成穩定的社會權力和國家權力,進一步成為了個人權利的工具。然而中國古代是否存在西方意義的社會是個具有爭議的問題。如秦暉認為,秦漢以后的中國是一個以皇權為核心的龐大宗法共同體,不僅自發形成的族群社會受到打壓,而且無論是魏晉時代的豪門大族、歷代官僚貴族還是鄉紳群體等社會族群精英都是國家權力的附屬物,并非個人自發自愿形成的社會。因此中國一直面臨著個體本位的社會權力聚合和權力規范問題。在這樣一種歷史路徑和社會結構中,由于國家權力對社會權力的控制減弱和失效,就很容易產生社會權力潰散的問題:社會權力的有效性(即組織性)和規范性(即合法性)減弱,導致社會成員或社會組織利用自身的權力資源,濫用自身權力,造成社會秩序失當、社會腐敗嚴重、社會矯正系統失效、社會逆淘汰機制盛行,社會陷入自我尋租和自我迫害的囚徒困境,直接侵害社會成員的合法權利和正當利益,最終威脅到現代國家權力的統一性、有效性。由于存在潰敗這一條件,筆者將社會權力定義為:個體或社會組織通過憑借自身的暴力、知識、威望、社會資源等權力基礎,直接影響他人而實現自己意愿的能力。

2　當代中國社會權力潰散的三種面向和發生機制

當代中國社會權力的潰散中,權力的直接施加者和承受者是社會個體成員。我們可以大致從社會暴力、行業權力、資本權力這三個方面加以分析。

2.1　社會暴力頻現

國家的有組織的暴力系統并非憑空出現,考察國家暴力的形成歷史,不難發現,所謂國家壟斷暴力使用的過程,無不伴隨著暴力沖突、武裝鎮壓和兼并戰爭,就是社會暴力逐漸凝聚為制度化政治權力并為國家所掌控。而國家出現之后,由于暴力仍然是人類解決糾紛、實現自身意志的最有效手段,社會暴力并不可能完全消失。國家應當通過法律行政手段有效規制社會暴力的使用,防止其泛濫。而當國家對社會管控能力下降時,就會出現社會暴力潰散問題。其主要特征是社會暴力犯罪增多,逐漸發展為黑社會性質的組織,侵蝕社會健康組織,腐蝕國家基層政權,并不斷發展蔓延。從社會暴力的角度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在中國出現有兩個令人憂慮的發展趨勢:一是部分農村基層政權和基層組織出現了黑惡化,惡霸和地頭蛇控制農村基層組織的情況比較嚴重,黑惡勢力進入縣鄉政權直接掌握國家權力的情況也并非個別。二是黑社會性質的組織向與普通社會成員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市場領域、生活領域滲透。近些年在城市發展過程中,暴力拆遷常常與黑惡勢力相聯系。在社會公眾的日常生活領域,也逐漸受到黑惡勢力的影響。另一種社會暴力失控的表現是社會抗爭活動中的暴力事件時有發生,危及正常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往往具有偶發性、高烈度、隨意性等特點。這類事件在不同程度上危害普通公民特別是無關人員的人身財產安全,造成所在地方社會秩序失控,甚至出現短暫的“無政府狀態”。

2.2　行業權力濫用

行業權力則是在市場分工過程中,憑借本專業的知識、技術、能力、壟斷,對市場機制取得的優勢地位,并進一步轉換為對社會結構的支配能力?，F代社會是一個分工復雜的合作化契約型社會,因而,社會分工不僅在市場領域具有經濟有效性,而且是現代社會多元性的重要支撐。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行業都有可能憑借自己的特殊地位,而取得對社會總體的影響能力。這種行業權力因行業的可替代性和重要程度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農業生產者的可替代的程度高,因而雖然農產品是生活必需品,但其對社會的影響力較弱。而諸如電腦工程師、外科醫生、高端金融人才,都因其特殊的職業地位,而對社會其他群體有較大的影響力。在現代國家框架下,這種行業權力至少受到國家政治權力、市場競爭規律和社會監督機制的三重制約而得到規范行使。在當代中國,由于國家監管的缺位,市場開放程度不夠高,公民社會監督能力弱,社會權力呈現潰散跡象,主要表現在社會各行業的權力濫用、潛規則盛行。農民過量使用農藥化肥和添加劑;石油電信等行業憑借壟斷地位謀取不正當利益;教育行業憑借其對教育資源的占有,學校收取擇校費,教師私下舉辦各種輔導班;醫藥衛生領域則利用其特殊的知識地位,過度治療、收取回扣、收取紅包,等等。在這種狀況下,中國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都只能被動按照潛規則形式,接受各種行業的腐敗劫持;而更加令人擔憂的是,每個中國普通民眾只有遵循自己行業的潛規則,濫用行業權力,才能謀取到體制外的收入,才能取得社會的生存資格。這種行業潛規則深入人心,人們在痛恨其他行業亂收費的同時,又認為自身憑借行業權力的腐敗具有合理性。因此整個社會陷入自我劫持的困境,依靠自我掠奪和行賄來運轉。

2.3　資本權力失范

資本權力是現代社會最為重要的社會權力形式。經典馬克思主義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政權都是為資本控制、剝削、壓迫無產者服務的。而與資本俘獲國家不同,資本作為一種社會權力得以發生的機制是,在缺乏完善的制度約束和制衡條件下,資本權力本身就可以單獨對社會形成一定的支配地位。所謂資本就是指對社會資源的主體——經濟資源的集聚和占有。在社會化生產方式下,資本權力對社會普通民眾有著巨大的支配作用。當代中國仍然處在工業化的進程中,資本對勞動者的相對優勢地位十分顯著,除去談判能力差異造成的經濟不平等之外,資本權力在當代中國的失控主要表現在對勞動者合法權益的侵害上。一是,就業歧視仍然相當嚴重。企事業單位在招聘時,常常對崗位以正式或非正式方式提出一些與正常履行職責無關的苛刻要求,從而排除某些群體進入某些行業的資格,侵害公民的合法就業權利。例如在國家公務員體檢規定和招生體檢規定的示范作用下,造成對以乙肝病毒攜帶者、艾滋病毒攜帶者為代表的病毒攜帶者和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患者的就業權利的嚴重侵害。二是,由于我國沒有基于勞動者自由成立的工會組織,更不允許“罷工權”,不僅部分私營企業勞動者的工資水平和社會福利水平沒有及時地隨著社會財富的增長而增長,而且缺乏談判權和獲取合法報酬的權利。三是,在工作過程中資本對勞動者人身和尊嚴的侵害,直接體現了資本權力對人性的支配。類似富士康員工“14連跳(樓)”事件的深層原因并非簡單地歸結于“血汗工廠”,而是基于現代規訓與懲罰的權力技術對員工人身的直接支配,工廠幾近成為在國家法律和勞工組織之外的監獄工廠。

2.4　社會權力潰散的發生機制

當代中國社會權力的潰散是中國現代國家建設中“政治權力-社會權力”關系調整不到位的結果。社會權力潰散的發生機制可以從國家權力、社會權力和二者互動的角度加以分析。首先,在國家權力層面,國家權力的民主化、法治化和有效性水平依然有待進一步提高。依靠執政黨的意識形態宣傳、權力滲透和優越的經濟績效,保持了中國政治改革開放以來的穩定和有效。但是,日益突出的群體性事件和上訪問題等暴露出國家治理的績效危機;反腐敗斗爭揭露出來的許多嚴重違紀違法案件,顯示出無論是黨內權力制度化、國家權力法治化都亟待加強;收入分配改革的難產從一個側面說明,社會強勢利益集團對國家權力的公然劫持削弱了權力的正義性與調控的有效性。其次,就社會權力而言,由于中國缺乏現代社會組織的歷史資源、符合市場經濟的法治環境和根本性的規范國家的權力保障,這就使得健康社會權力的發育不足,又使得強勢社會權力畸形發展,造成了社會領域的潰敗現象。最后,從二者互動的角度看,國家權力由于自身在一定程度上被社會強勢利益集團劫持,也就無法為社會權力的發育提供支持、接受社會權力的監督;而社會組織的發育被阻礙,就間接導致了社會權力無法自律,又難以接受國家權力的矯正。更為嚴重的是,國家權力的非公共化與社會權力潰散如果形成循環關系,就必然加劇社會權力潰散,進而又必然給國家權力的民主化、法治化帶來更多的障礙。

若以“社會權力”為視角,中國國家建設中的社會權力潰散問題,最為根本的是改革開放以來塑造的“政治權力通過市場中介讓渡社會權力”的模式。有學者指出,有效的國家治理,一方面要防止土地及資本集團的經濟權力向政治領域滲透,甚至控制政治領域;另一方面要防止政治權力向經濟領域滲透,控制和壟斷經濟資源和機會[10]10-15。政治權力為精英壟斷并不受制約,通過市場尋租是社會強勢利益集團形成的根源;社會強勢利益集團的權力濫用導致了對法治的破壞和市場經濟的畸形發展;全面的社會權力潰散則是普通民眾缺乏自我保護和自我約束的適應性生存策略。

3　歷史分析:近現代中國社會權力的斷裂與重建

從“國家-社會”框架下分析當代中國社會權力的潰散問題,除了在一般權力理論對其形成機制進行解釋之外,還需要從晚清以來的重構-建構現代“國家-社會”關系的維度對這一問題加以審視。

自晚清以來,中國傳統的國家形態在外部沖擊下遭遇了歷史性斷裂,西方世界的“契約型”國家對傳統的“專制國家”顯示出政治合法性、權力結構和國家能力的全方位優勢,因而,“中國古典國家無法維系自己的國家體系完整性,中國國家從古典的文化國家向現代的民族國家的轉變就勢所必然”[11]104。在建設現代國家的過程中,從政治權力和社會權力的關系角度解釋,就是一方面要在列強入侵、軍閥割據的條件下,克服權力彌散的狀態重新凝聚統一的國家政權,在合法性基礎上壟斷暴力,構建強大有效的基礎性權力;另一方面則要克服傳統帝國對社會的全方位和深領域的專制式控制,而能有效接受社會權力的監督,有效因應民眾的政治要求,維持和增進后者對國家政權的支持,鞏固和提升國家的權威合法性[12]33,不能將國家建設理論等同于國家主義意識形態,片面地強調國家對社會的汲取、控制能力。

從清末傳統帝國因侵略而遭到合法性危機到辛亥革命建立中華民國——在觀念和制度意義上建立亞洲第一個共和國,這段時間可以被認為是舊的政權和文化-國家的政治共同體逐步解體的過程。而以辛亥革命為核心事件直到中國共產黨奪取全國政權,可以看作中國國家建設史上第一次建立現代國家的嘗試。國民黨在現代國家建設的嘗試中,雖然依靠政黨力量通過灌輸現代國家和民族觀念、建設各級科層化政權機構、普及現代教育通訊郵政交通、統一法律、貨幣等國家建構的基礎性措施,對社會權力進行初步整合,但仍然難以改變傳統中國四分五裂的狀態,很難在民主建國的道路上實現對社會權力的有效整合①有論者指出,相比于共產黨,國民黨乃是弱勢獨裁的列寧主義政黨。參見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第十五章“弱勢獨裁黨的歷史命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

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社會革命運動,從初期就非常注重對社會權力的整合,構建有效持續的“社會權力-政治權力”關系:通過政治動員的方式,建立由農民、工人等社會下層群眾的革命同盟,組織農會工會,在實現革命目標的同時,也實現了對中國社會主要人口的政治整合②有學者指出,中共在革命過程中的群眾運動和政治動員的重要目的與現實功能乃是對社會權力的整合與政治組織的重造。參見李里峰:《群眾運動與鄉村治理——1945-1976年中國基層政治的一個解釋框架》(《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李里峰:《有法之法與無法之法——1940年代后期華北土改運動“過激化”之再考察》(《史學月刊》,2013年第4期)。。同時,通過輿論宣傳、統一戰線等工作也有效地在社會知識精英、工商業精英和其他社會精英中建立了服務于政治斗爭的社會關系網。新中國建立后,中國共產黨通過一系列政治運動和社會管制措施,建立了中國歷史上最為發達和嚴密的政治權力網絡,達到了對社會權力的有效整合:通過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三大改造,將社會經濟資源納入國家計劃的體系中;通過發展政黨基層組織和工青婦組織、人民公社組織,取締傳統會道門,實現了對全體社會成員組織身份的整合;通過戶籍制度、人事檔案制度,以及在此基礎上構建的單位體制,達到對個人權力的最有效的控制;通過鎮壓反革命運動、收容遣送制度、勞動教養制度,大大壓縮了社會“灰色地帶”,使之在最大限度上為國家控制;通過統一輿論宣傳和意識形態灌輸,成功地使得國家意識形態權力滲入每個社會成員。這種通過國家政治權力對社會的全方位管制和計劃經濟模式,既在鞏固政權、整合社會權力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效果,但也由于政治運動激發了這種體制的弊端,高層政治精英斗爭嚴重,經濟系統陷于崩潰,地方政治權力失去控制,政黨執政合法性資源大量流失,整個社會趨于停滯和倒退。

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轉型和國家發展目標的戰略調整加劇了社會的分層、固化和對壘。社會分層是一種連續的光譜,若只有社會最高層被權貴壟斷并不會出現全面的社會潰敗現象③如中國秦以來的帝制社會,皇室乃至高級官僚始終占據社會上層,但并未引起社會下層的失序。退一步說,即使認為美國存在精英社會和社會固化問題,其中下層仍然保持了相當的活力。,特別是不會出現社會中下層的固化、仇視乃至戕害的現象。而中國處在工業化、城市化高速發展階段,不僅存在傳統精英對社會資源的占有,而且存在市場化改革以來的各種權力精英、知識精英和財富精英等“新精英”對社會中上層大量優質資源的占有。而當這兩批精英轉換為權貴并固定化之后,就導致社會優質資源不足,特別是機會資源的稀缺,從此形成了一個以“權力-財富-知識”為核心指標的社會等級體系,并且缺乏一定的退出機制④當代中國的社會不平等主要表現為社會的分割與分層,而非一般市場機制導致的累積不平等。雖然改革以來隨著時間推移,雖然社會總體福利達到帕累托改進,但突破自身所處階層則十分困難。參見王豐:《分割與分層——改革時期中國城市的不平等》第二章“不平等的類型化起源”,第22-40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造成了社會中下層的普遍自私、怨恨和不滿的心態。所謂的“轉型陷阱”不僅指最高端的社會精英,也包括在改革過程中各個階層愿意將自己在過渡時期的資源、利益和不合理制度合理化、正當化、永恒化。這樣的社會階層矛盾與經濟發展的地域/行業/民族相結合時,就會產生地方保護主義、行業保護主義、民族分裂主義等一系列問題。

4　當代中國社會權力潰散的治理路徑

根據前面的分析,當代中國的社會權力潰散是由于現代國家重構過程中權力整合功能與規范機制的缺失。矯正這樣一種扭曲的結構,需要結合現有資源,積極重塑國家的權力結構。

4.1　培育社會組織

一般認為,傳統官僚制國家轉化為現代規范國家是最為艱難的,再加上市場經濟對傳統社會的顛覆,使得當代中國的社會重建絕不是輕而易舉之事。社會重建既不是簡單恢復傳統上的宗法社會,也不是對當代西方多元社會的簡單模仿。

在當前條件下尋求在個人權力基礎上的社會權力的重新聚集的核心是培育社會組織。這需要國家對社會權力的讓渡和個人權力的有效結合。落實憲法規定的結社自由,允許和保障各類維護普通社會成員權益的非盈利組織和非政府組織的發展;真正落實工會、社區組織、行業協會等社會組織的自我組織、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務的功能;在承認現代社會利益分歧的條件下,營造社會不同利益群體的對話、談判、監督制約的平臺。在這個法治平臺上,社會逐漸發揮規范成員行為、制定行業標準、規范市場秩序的作用,成為克服市場失靈與政府失靈的現代社會有效治理機構。而培育社會組織的根本目標是塑造現代公民精神,因此,社會重建還應依賴于羅爾斯所認為的“善觀念”和“正義感”能力。在當下語境中,善觀念指公民關于普遍價值的共識,人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組成社會,這是對公民提出的“積極要求”。更為重要的是所謂“正義感”能力的培養和塑造?！凹核挥鹗┯谌?己所欲勿強加于人”,這正是對社會規則和公正制度的追求。

4.2　制約精英失范

當代中國的社會權力潰散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政治權力、知識權力和經濟權力相互勾連,形成“贏者通吃”的局面。在多元分立制衡的社會結構一時難以建立的情況下,強調對精英的制約有著尤為重要的意義。

有效實現對社會精英的制約既是一個社會的艱巨任務,也是現代國家成功規范權力的標志。當前,由于社會組織的缺失和公民權利的薄弱,對于精英的制約首先就必須依靠精英的自我約束。對于政治精英來說,必須認識到“無論什么時候我們都不能驕傲自滿,黨不能驕傲自滿,國家不能驕傲自滿,領導層不能驕傲自滿”[13]。十八大以來的反腐工作,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踐行了政治精英自我約束和自我規范的承諾。對于財富精英和知識精英來說,由于公權力的自我約束,全面深化改革和依法治國的推行,權錢交易貪腐勢頭得到了一定的遏制。而要使反腐敗斗爭逐步制度化,真正有效地約束精英行為,就必須從精英的自我約束走向精英的相互制衡。它既包括政治精英、知識精英和財富精英內部的競爭、監督和約束,還包括不同領域精英之間的競爭、監督和約束。在不考慮社會大眾的“民主”要素的理論背景下,這種精英之間相互制約也并非易事。英國早期憲政源于國王和貴族的爭斗,而直至18世紀的邊沁時代,英國的精英也還存在勾結的傾向,形成“邪惡利益”。對于現代國家而言,建立一套規范的精英博弈制度,要比一般意義的民主化更為重要和艱難。對于現代美國來說,華爾街(經濟精英)與華盛頓(政治精英)乃至與波士頓(知識精英)的“對峙”也許比總統選舉更為重要。

就當代中國的精英制約而言,必須打破的一個心理結構是民眾對精英的依附。對于一個健康穩定的社會來說,民眾不應對精英抱有過高的期望,賦予其過高的地位,最終形成一種“領導-被領導”的依附關系。這樣的社會結構既不利于精英的相互制約,也不利于民眾對精英的監督。

4.3　規范社會權力

治理社會權力潰散,除了對國家精英的行為制約,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在于社會權力本身的規范。“良序社會”才是正義社會的真正起點,社會權力的規范意味著日常生活的正義實現。

整頓和規范市場經濟秩序成為規范社會權力的首要舉措。市場壟斷、征地拆遷、行業賄賂、欺行霸市、就業歧視、商業欺詐的本質是社會利益集團利用自身權力破壞公平公正的市場交易秩序。整頓和規范市場經濟秩序并不意味著國家對市場的簡單管制或是市場對社會的退讓。現代意義的市場經濟,必然內嵌于整個國家制度之中,國家作為利益主體憑借自身政治權力介入市場交換,社會保障和行業組織也是發達市場經濟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

法治是規范社會權力的本質屬性。與高層精英規范不同,社會權力的規范更加強調社會成員的參與合作。傳統社會由于地域和族群的限制,社會合作易于達成,換言之,社會權力易于規范。現代社會中陌生人的合作,除了道德約束、市場機制以外,最為重要的保障只能是規范而健全的法治。只有在法治框架內,個人、企業、族群權力沖突得到有效遏制,權力合作得到保障,社會權力才算得到了規約(regulation)。

規范社會權力需要國家與社會的有效互動?！坝行拗葡麡O的互動,有力推進積極的互動。在這種積極互動的狀態中,社會的自主、自治、自律,成為它與國家積極互動的自身條件;而國家‘以法治國’成為它與社會積極互動的保障;國家決策時具有社會介入機制,而社會自治中有國家法規和政策呵護?！盵1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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