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聰聰
(宜春學院政法學院,江西宜春336000)
在清中期鄉村社會中,租佃是農業生產的重要組織形式,使土地與勞動力得以有效結合。地主與佃農根據地租、土地位置和肥力等市場因素,相互協商,建立租佃關系,形成了鄉村租佃市場。
而本文試圖打開這樣一個視角: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正在發育與成長,促進了土地、勞動力資源流動與合理配置,但租佃市場存在信息部對稱等缺陷,進而加劇了地主與佃農的利益沖突,而租佃市場缺乏良好法律制度,無法減少市場缺陷與爭訴,促進市場有序化,發揮租佃制度的功能。
在本文中,信息不對稱是指在市場中,市場主體對有關信息的了解有差異的:掌握信息比較充分的人員,往往處于比較有利的地位;而信息貧乏的人員,則處于比較不利的地位。在本文中,清中期是指雍正、乾隆與嘉慶時期。
在清初,大量土地荒蕪。清政府通過蠲免稅負,延長開科年限,鼓勵民眾開墾。而民眾通過開墾土地,增加了土地面積,推動了清初農業生產與社會生活的恢復,亦產生和壯大了鄉村自耕農階層。
但在清中期鄉村社會中,民眾對土地的占有不斷分化。一部分民眾通過積累財富,購買鄉村,成為地主。但一部分民眾失去土地,成為不占有土地的佃農。而在清中期,人口大量增加,而土地面積并沒有相應增加,人地關系緊張。嘉慶《郴州總志》記載:“今生齒日繁,謀生者眾,幾使野無曠土,人無游民,地利盡而民力亦困矣”[1]。在清中期,各地區佃農數量巨大,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重要群體。
在清中期鄉村社會中,地主與佃農有不同分工。地主占有土地、而佃農擁有勞動力。雙方根據土地位置、土地肥力、地租等因素,可選擇是否成立租佃關系,也可協商租佃種類與內容,簽訂契約確認雙方的權利義務,履行契約。在此過程中,地主獲取了地租,增加了收入;佃農獲得了土地和生活來源。
鄉村土地租佃市場的形成,不但滿足了家庭農業的生計需要,更在農業與農村商品化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雖然清中期不同地區的人地關系與經濟習慣的差異,各地租佃市場的容量與發育程度有所不同。但清中期鄉村租佃區域市場的出現與成長已成為顯著的經濟與社會現象。
但在鄉村租佃市場發育中,也存在一些缺陷。在市場運轉中,市場主體不可避免的存在信息不對稱。有的市場主體掌握信息比較充分的人員,往往處于比較有利的地位;而有的市場主體是信息貧乏的人員,則處于比較不利的地位。在租佃中,地主與佃農形成契約關系。地主出讓土地所有權,并不耕種土地,所以地主對土地具體情況不熟悉,處于信息劣勢地位。而且,在清中期,隨著經濟的發展,很多地主居住在城市,遠離鄉村。當到谷物成熟季節,地主派人收租或者自己收租。城居地主更加疏遠土地,而這又加劇了地主與佃農的信息不對稱情況。在租佃中,佃農耕種土地,了解與熟悉土地情況,收割谷物,享有信息優勢。比如,在分成租下,地主與佃農間對由誰收割與由誰定產量,經常引起糾紛。有的佃農耕種收割,了解谷物質量與數量,有些地主懷疑佃農故意隱瞞產量與私自收割谷物,產生糾紛。可見,一方面,地主與佃農互惠互利,各取所需,鄉村土地租佃市場正在形成與快速發展;另一方面,市場存在缺陷,地主與佃農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狀況,在地租數量與質量方面尤為明顯。
1.偷割谷物爭訴。在實物租中,地主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通常要求佃農通知其到田監督。而佃農是土地的直接耕種人,對土地的種植與產出的具體情況比較了解,享有一定的信息優勢。當佃農不通知地主,瞞報產量,就會與地主產生糾紛。清代刑科題本記載了不少此類案。
乾隆四年,湖北江陵縣郁盛周“佃種曹坤山田畝。盛周見田內麥熟,私行捆割,尚未收回。坤山得知,到盛周家內說理”,發生打斗,曹坤山之子被毆致死[2]。在此案中,佃農郁盛周見麥子成熟,就私自到田中收割,地主認為應臨田收割,兩者發生沖突。乾隆十八年,浙江蕭山縣孔思有“佃種孔圣章田三畝,每年稻熟收割均分。十月內思有家中乏米,先自赴田割稻一擔充饑,地主得知,亦赴田收割”,發生沖突,圣章傷重身死[3]。在此案中,佃農孔思有因為家里缺米,私自收割稻谷,被地主孔圣章得知,發生沖突。乾隆五十一年,廣西蒼梧縣寧德璇“佃種陳沛立田畝,議定田畝每年禾熟到田均分。寧德璇因家里缺食,私將谷子割了幾把。被沛立查知,要拿出均分,德璇不肯”,發生沖突,寧德璇殞命[3]。在此案中,佃戶寧德璇因為家里缺少谷物,私割了幾把谷子。地主陳沛立知道,要其拿出均分,佃戶寧不允,發生沖突。乾隆五十七年,陜西三水縣張萬相“佃種張自寧地八畝,議明稻熟主佃均分。麥禾成熟,怕麥粒干落,萬相將禾收割。自寧歸來說他多取麥禾”,發生沖突,自寧身亡[3]。在此案中,佃農張萬相事先收取谷物,沒有通知地主張自寧臨田分割,導致沖突。
2.提前收割爭訴。在農業生產中,谷物成熟有一定時間。當谷物成熟后,地主與佃農按租佃契約分租。但有些佃農為了獲得更多谷物,沒等谷物成熟,就收割,而地主認為自己利益受損,發生沖突。
乾隆三十五年,河南新蔡縣劉二“佃種鄭氏田畝,租課每年公同均分,劉二因負債緊急,沒有通知鄭氏,不等熟透即先收割。鄭氏說劉二必定偷割了應分的麥子,罵劉二”,雙方發生打斗,鄭氏媳婦被劉二毆打致死[4]。在此案中,佃農劉二沒有等谷物熟透,就去收割谷物,地主認為其偷割,引起沖突。乾隆十七年,江蘇甘泉縣陳可立“佃種林正資田畝,約定秋收由管租人看稻均分。正資派人至可立家看稻,約估六石,即用灰印為記,言明次日看打均分。可立私打,止得四石七斗,田主不滿”,發生沖突,陳可立身死[3]。在本案中,地主林正資為了防止佃農私割,預先了解了谷物產量。地主估計的谷物產量是六石,而實際產量是四石七斗,地主認為佃農私割而發生沖突。乾隆十九年,浙江武義陳清文“出本佃墾陶子奇荒地,議明秋熟收稻均分。子奇見稻成熟,慮及在田分收不均,私雇工人往田收割,清文見狀不允”,與陶子奇發生沖突[3]。在此案中,地主陶子奇考慮到佃農在田收割不均,而自己雇人收割,產生矛盾。
可見,在租佃中,地主與佃農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因素,而當時又不存在谷物產量的客觀評價機制。由此,雙方對谷物產量的認定容易發生分歧,導致爭訴。
1.隱瞞產量爭訴。在實物地租中,佃戶耕種土地,了解谷物產量。而有些佃農為多分地租,會隱瞞產量,少報產量,與地主發生糾紛。
乾隆八年,湖北隨州朱又堂“佃種劉正坤旱地一塊,言定收糧主佃四六均分。又堂于所種地內收得蕎麥小麥四斗。正坤嫌少,疑其隱瞞”,發生沖突,正坤身死[3]。在此案中,佃農朱又堂收到蕎麥小麥四斗,地主劉正坤認為其隱瞞產量,發生沖突。乾隆二十六年,四川胡洪林“佃種施金璽田地,議定每年租谷六石,當交押租錢二千文。至秋收,洪林止收割谷四石九斗。田主金璽以其未照原議六石之數給與,謂其隱瞞谷子,逼令退佃”,發生打斗,施金璽身死[2]。在本案中,佃農胡洪林收獲四石九斗,而每年地租是六石,不夠交納地租。地主施金璽懷疑其隱瞞產量,產生矛盾。乾隆四十九年,廣東熊奇毓“租種朱朝相地畝,議明收割對半均分。十月禾稻成熟,奇毓赴田收割,將稻束挑回伊村場地堆放。田主朝相謂其隱瞞,前往理論”,彼此毆打,朱朝相身死[3]。在此案中,佃農熊奇毓把收獲谷物挑回自己村內堆放,而地主朱朝相認為其隱瞞產量,發生沖突。
2.副產品爭訴。在租佃中,除了主產品外,有些谷物會散落在地上,成為副產品。對散落在土地上的谷物,地主認為也應由雙方分收,而佃農認為谷物歸自己所有,發生糾紛。
乾隆三十年,山西榆次縣韓奇福“種韓德芳二十畝地,有六十五捆葦桿,運貯在韓德芳家。韓奇福要分葦桿。韓德芳說:葦桿是有數的,你自己取去罷。韓奇福說捆有大小,說韓德芳有意推延”,產生沖突[3]。在本案中,佃農韓奇福想與地主韓德芳分收六十五捆葦桿,地主不愿,發生沖突。乾隆四十三年,河南湯陰焦三“佃種王銓地畝,議定每年谷物柴草均分。焦三于分收后,在地上掃了一斗秕谷。王銓要均分,焦三不肯”,彼此吵鬧,焦三身死[3]。在此案中,地主王銓要分收多掃的一斗谷,佃農焦三不答應,兩者發生沖突。乾隆五十七年,安徽鳳臺吳正東“佃種陶禮山地三塊,對半均分。本年地內栽種山芋,正東將山芋掘完,大小搭檔秤分。陶禮之妻王氏要調換大芋,正東不肯”,雙方打斗,王氏被毆致死[3]。在此案中,地主陶禮想要大與好的山芋,而佃農吳正東不允,發生沖突。乾隆五十九年,福建順昌縣盧盛根“佃耕蕭廷超田二段,每年租谷主佃二八均分。九月晚稻成熟,分租之后,尚剩四斗。盛根也欲照依約二八分收,蕭廷超要一并收回,不肯分給”,發生打斗,蕭廷超身死[3]。在此案中,佃農盧盛根與地主蕭廷超分收完畢,尚剩余四斗。盧盛根對此也想按照二八分收,而地主蕭廷超不愿意,雙方爭訴。
在實物地租中,谷物質量是租佃契約的重要內容。在實際中,谷物質量大不同:“第一番所出之米謂之頭鋪米,篩后重上礱者謂之二鋪米,并以自食及糶錢,并以償轉斗米,最后所出多零星碎雜青腰白臍之屬,謂之結礱末鋪”[5]。
有些佃戶交納谷物用飽滿的癟谷抵充;有的在谷物中摻有雜物的或者有些谷物中水分比較多;甚至有佃農會用發霉的壞谷來交租,糾紛不少。福建建寧佃戶:“自食每植嘉禾,納輸偏栽異種。一粒而芒長徑寸,斗量盡有全完之名,秤較僅得半收之實,田主不肯”,發生沖突[6]。
乾隆二十年,福建上杭周自玉佃種“戴啟亮土地。啟亮向自玉說上年所還租谷內,有朽谷五升,欲令自玉補還。自玉不認”,“兩相口角,自玉傷重身死。”[3]在此案中,地主戴啟亮認為佃農交納壞谷,要佃農周自玉補交好谷,而佃農不肯,引起糾紛。乾隆十八年,湖北黃岡王紹昌“佃種孫孟周土地,議定每年交租七石五斗。紹昌接孟周至家收租,孟周因谷不圓潔,令其扇揚。紹昌不應”,彼此口角,孟周身死[2]。在此案中,地主孫孟周認為佃農王紹昌交納谷物不圓潔,要求重新扇揚,發生沖突。乾隆二十一年,山西沁水許共保“佃種王蠻娃土地,每年出租谷六斗。王蠻娃收租嫌谷物不足數,要許共保重揚干凈。共保不允”,雙方打斗,許共保身死[4]。在此案中,佃農許共保交納谷物質量差,地主王蠻娃要其重新風揚干凈,兩者發生沖突。乾隆二十四年,廣東電白陳喜進“佃種蔡揚名土地,每年租谷二石。喜進交租谷色不好,田主要風凈才收。陳喜進不允”,致相口角,陳喜進身死[4]。在此案中,地主蔡揚名認為佃農交納谷物質量較差,沒有風凈,發生沖突。乾隆三十九年,江西寧都謝有宜喚同李時貴“往廖紹質家挑取租谷,李時貴見谷低濕,令換好谷,與廖紹質爭角”,雙方發生沖突[3]。在本案中,地主見谷物低濕,要佃農換好谷,發生沖突。
在清中期鄉村社會中,租佃市場正在形成與發育,對土地與勞動力等資源的配置起了重要資源。但租佃市場也存在缺陷,比如地主與佃農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這加劇谷物數量與質量上的爭論,擾亂了租佃市場秩序。但在清中期,清政府并沒有制定法律來規范此問題,而只有民間自發形成的習慣來調控爭訴。
有些地方習慣法要求佃農按照谷物的中等質量來交租。黑龍江龍江縣習慣:“凡租種田地,交納租糧,若無特約,皆須交納中等之糧。蓋交上等糧,則租戶將受損害,待之未免過苛;若任其交納下等糧,則地主將受損害,亦失保護之道。故須交納中等糧,方足以昭公允,但有特別契約者,不在此限”[7]。此習慣法符合地主與佃農兩者之間的利益。如果契約沒有明確規定,交上等糧,則租戶將受害,交納下等糧,則地主受害。交納中等質量的租谷是地主與佃農都可以接受。黑龍江納河縣習慣:“租糧近中等交納 縣屬租戶對于地主所納糧租,因地當初辟,優待租戶起見,每坰納租三五斗,或七八斗不等,均按地之沃而定。其納租品類,糜谷之外,如系沃地,有帶元豆或小麥二三成者。上述應交各色糧租,均以中等交納”[7]。
其規定了交租的具體種類,也規定交租質量是按照中等谷物來交納。黑龍江泰來縣習慣:“本處地畝分上、中、下三等,租戶對于地主種上等地者,每響納租一石或八斗,中等地每晌納租五六斗,下等地每晌納租三四斗。共按三色均納高梁、谷子、元豆之類,應交糧租或成色,均按中等交納”[7]。在有些地方,習慣沒有規定要交納中等質量的地租,而是區別了水谷、午后谷、干谷等不同地租。不同的地租有不同的交租數額:“佃農地租皆以水谷為計算標準。水谷是指剛收割揚盡的稻谷。如果是午后稻谷,就要按八成計算。如果收的是干谷,則要按五成計租,差別頗大”[8]。
在清代中后期,習慣在一定社會環境之中產生并運行,始終保持著它自主獨立的活力,對社會生活與市場交易起著調控作用。習慣對規范地租質量與數量爭訴發揮了一定作用,但習慣內容比較簡單,并不完備。并且,習慣缺乏國家強制力來保證實施,具體實施效果并不理想。
租佃適用范圍廣泛,既適用糊口家庭農業,也適用于農業規模化生產。租佃不僅有利于地主與佃農雙方,亦有利于社會整體,增加物質財富。但清代并無系統的成文租佃法律,只有民間自發形成的習慣。這無法使租佃市場從“無序”轉型為“有序”,弱化了租佃市場配置土地與勞動力的功能,從而無法使更多社會資源流入農業領域,不能誘發技術進步,成為推動農業發展與經濟增長的強大動力。
這也給我們帶來了歷史啟示。市場是一種重要的資源配置方式,但市場的形成與發展必須有相應制度支撐。如此,才能盡可能地減少市場缺陷,最大限度地發揮市場功能,推動社會進步。
[1]朱偓,陳昭謀.嘉慶郴州總志[M].長沙:岳麓書社,2010.
[2]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檔案系中國政治制度教研室.康雍乾時期人民反抗斗爭資料[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代地租剝削形態[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代鄉村占有關系與佃農抗租斗爭[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汪曰楨.咸豐南潯鎮志[Z].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5.
[6]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7]前南京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民商事習慣調查報告錄[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8]章有義.近代徽州租佃關系案例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