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隱遁在蘇黎世湖畔

在等待彼此的過程中，最艱難也是最美好的部分，就是豪賭，賭他/她不會負我。

俞珞討厭黑夜，卻一直記得那個暮色四合的深秋傍晚。

燈火輝煌的游輪停靠在蘇黎世湖金岸，微風拂過湖面漾起陣陣環形波紋，空氣中溢滿了甜膩的果香。

門鈴響起，他打開房門的那一刻，一眼便見到躲在Matteo身后的陸淺宥微微探出半邊臉，帶著賊賊的笑容偷偷看他。

雖然和曾在音樂會上相識的Matteo私交不錯，但是俞珞還是婉拒了他的邀請。

“什么嘛，你不是整天都在家里彈琴嗎？只是換個地方彈，分享音樂給其他人，這都不可以嗎？”少女不滿地噘起嘴，說著一口流利的德語反駁他。

俞珞心下一動，以中文開口：“中國人？”

陸淺宥一愣，一時沒來得及反應，轉眼他又換回德語朝Matteo輕應了一聲。

Matteo驚呼了一聲，轉頭笑著問她：“天鵝小公主，你用什么方法說服了我們一向固執的林？簡直是奇跡。”

陸淺宥回應他一個茫然的笑容。

一小時前，Matteo出現在了她兼職表演芭蕾的游輪上。

他微醺，如前幾次來時一樣，反復贊嘆她優美的舞姿，夸她如蘇黎世湖邊的天鵝一樣優雅美麗，并心血來潮說要滿足她一個心愿。

陸淺宥知道這位常常包下整艘游輪舉辦舞會的中年富豪是位有情調的藝術家，她也不矯情，暗自思忖片刻后突然說想現場聽聽那整日回響在蘇黎世湖畔的琴聲。

她本來只是說說而已，不想Matteo竟說他還真跟那個孤僻的人認識，可以去試著請他彈奏一曲。

他命船停靠在湖中烏弗瑙島旁，登島敲開那扇門。

看到俞珞的那一刻，陸淺宥在心里給自己打了個大大的鉤。

他果然跟她想象中一樣，身姿挺拔，氣質出眾，冷靜卻不冷冽。

某天兼職完后，陸淺宥在湖邊拿碎面包屑喂天鵝，驚聞湖中央飄來不知名的鋼琴曲。

她一度以為那是CD的聲音，后在游輪上與侍者討論起此事時，卻被告知那是真人彈奏。

“那個人好像很孤僻啊，我們從來都沒見過他。”侍者如是說道。

想到這里，回到游輪大廳靜候俞珞彈琴的陸淺宥不禁吐了吐舌頭，自從他結束了跟自己莫名其妙的對話后就再沒有任何交流。

她閉上眼，任憑流水般纏綿卻清脆的琴音緩緩傾注于耳中。

還是那首她聽過無數遍甚至已經可以哼出調子，卻依然不知其名的樂曲。

一曲彈畢，俞珞在眾人不絕的驚嘆與掌聲中鞠了一躬，經過還在閉眼發呆的陸淺宥身旁時聽見她疑為自言自語的問句。

“D?mmerung。”他說，“意為，曙光。”

自己無意脫口而出的問題得到回答，她嚇了一跳，連忙睜眼后卻只見一個倉促的背影。

這人還真是奇怪。

是夜，大雨滂沱。

陸淺宥把手機的電筒打開，伴著滾滾雷聲及耀眼閃電，小心翼翼地摸索到通往俞珞家的石階上。

按下門鈴后許久，才有人來開門。

她幾乎能在俞珞略顯吃驚的黑色雙眸中看到渾身濕漉漉狼狽的自己。

“先生……我可以躲一會兒雨嗎？”她直接用母語與他交流，看起來尤為可憐。

俞珞望著她身邊跟她一樣淋透的行李箱，嘴角無奈地輕輕抽搐一下，真的有人臨時躲雨會拎著行李箱嗎？

僵持片刻，俞珞看了看那暮色中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惡劣天氣，輕輕嘆了口氣。陸淺宥被默許進了屋內，小計謀得逞的她接過俞珞遞來的毛巾擦著頭發。

那天她追上欲離開的俞珞，激動地將自己剛想到的點子，也就是他們在Matteo先生即將到來的生日宴上合演節目的想法說給他聽，誰知卻被他淡淡拒絕。

趁她的新聞學導師外出訪學之際，她直接打包好行李準備常駐俞珞那，軟硬兼施還不信說服不了他。

然而“避雨”一避就是幾個月，這個奇怪的人遇上喜歡獵奇的陸淺宥，注定是糾結的糾纏。

為了躲避她，俞珞只好把自己關在樓上琴房練琴。

可能藝術家總是異于常人的吧，她住在樓下客房，發現俞珞不僅睡覺時房間徹夜燈火通明，而且無論多熱的天他都穿著長袖長褲。

她也不打擾他，常常是伴著音樂隨性起舞直至曲畢，俞珞輕緩地合上那架黑色烤漆三角鋼琴的琴蓋。

“你怎么跟只貓一樣，這么粘人？”俞珞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陸淺宥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貓很驕傲的，才不粘人。”

的確，可能她更像貓的，是挑食吧。

在飲食上向來較隨意的俞珞第一次在做飯這個問題上犯難。

陸淺宥一會兒說她對海鮮過敏，一會兒又捂著鼻子說不能接受這些那些菜的味道。

那日因為陸淺宥心血來潮想要吃酸菜魚，他不得不專門上網搜索菜譜，卻因德國超市的魚都是剔刺切好的，只得從屋后那口從蘇黎世湖引來的水源水塘中釣了幾尾野生小魚勉強應付。

他浪費了一上午練琴的時光好不容易做出的一鍋酸菜魚，在陸淺宥不小心被魚刺卡住眼淚汪汪拼命吞咽的那一刻被無情拋棄。

俞珞認命地用湯匙壓住她舌頭，在電筒強光下找到那根刺后用鑷子小心地夾出。

她甚至有次大半夜突然跑上樓敲他的門，他睡眼惺忪地看著哭喪著臉的人兒。

“我做噩夢了。”

“怎么？”

“真的是很餓很餓的一個餓夢！我夢到了好多吃的……”

俞珞看了眼時針剛指向2的鐘表，又氣又好笑地下樓給她做了一份意面。

這回她也不挑了，大快朵頤地吃完后才心滿意足地去睡覺。

這簡直就是個毫無自覺性的麻煩制造機，俞珞經常在想收留這只小動物是否是個錯誤。

“我答應你，我們排節目。”吃過飯，俞珞邊擦嘴邊說道。

陸淺宥一臉“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笑瞇瞇地不說話。

即使這樣，她依舊不安分，排節目時總愛問一些與鋼琴相關的問題，問他音符的意義，問他琴譜上字跡漂亮的簽名的來歷，還非要俞珞教她彈琴。

也直到這時，俞珞才注意到她左手食指上無時無刻不戴著的白色手套，不，指套。

他卻沒有問。每個人總有那么些不忍啟齒的秘密。

陸淺宥對著面前這份采訪材料咬指頭發呆，下樓倒水的俞珞難得見她這副樣子，不禁瞥了一眼電腦屏幕。

后天性學者癥候群，幾個大字赫然映于他眼底：“這是什么？”

“導師發給我們的作業，這種病據說是因為左腦遭到暴力創傷，激發右腦潛力會變成天才的，這次這個人因為家暴而意外成了數學天才。”

看什么都是幾何圖案，樹葉都能看出畢達哥拉斯定理，反射的陽光也能看出圓周率。陸淺宥看到這些描述直想笑，但看到關于童年家暴的內容時，她不禁沉默了。

俞珞的眼神則是變了又變，晦澀不明：“即便這樣，挖出別人成長歷程報道也很殘忍不是嗎？”

“沒辦法啊，這可是關系到我能否順利畢業的作業，反正我們也沒有篡改事實。”她聳了聳肩。

俞珞不再說話，徑自走開。

晚上洗澡的時候房子突然斷電，陸淺宥合上電腦趴到窗口，看到外面也是一片漆黑，想著估計是大面積檢修之類的問題。

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想到剛說去洗澡的俞珞，她趕緊一路摸著扶手上樓去了浴室。

“喂……俞珞？俞先生？你還好吧？”半晌，才得到悶悶的一個單字“嗯”。

陸淺宥猶豫了一下，也顧不上男女之別，推門進去，虛閉著眼讓躺倒在浴缸里的俞珞扶住她起身，出來穿好衣服后他立刻找出幾個手電開著。

陸淺宥想起剛才無意碰到他腿時那凹凸不平的觸感。

“你腿上的，那是疤嗎？”

借著微弱的燈光，她明顯看到俞珞的身體一瞬間僵直。

“我也算出生在一個藝術家庭吧。我媽媽是個鋼琴家，從小我就跟著她學習鋼琴，我特別崇拜她，甚至在她愛上那個外國人的時候還在爸爸面前幫她掩護。

而我爸爸是畫油畫的，在媽媽毅然決然地跟那個外國男人離開后，他性情大變，每天只顧悶著頭畫畫，一旦遇到瓶頸畫不出來的時候，就會用刮刀對我發泄。”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腿上的印記，“后來被鄰居阿姨發現，報了警，他被判了刑。”

而后剛剛十五歲的他就跑去各個餐廳和酒店演奏，一開始總因年齡小而被拒，后來他學聰明了，借著自己較高的身段謊報年齡，就這樣三年后，加上家里留下的錢，他只身來到蘇黎世。

這是媽媽在的地方，既然她還沒有回來，那他就去找她。

那樣堅定的信念在這個偌大的城市卻顯得如此渺小，他不愿大張旗鼓地張貼告示，以至于來了又三年卻還是沒找到。

這還是他第一次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陸淺宥喉頭滾了滾，終是沒有忍住嗚咽聲：“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的。”

許久，俞珞輕嘆了一口氣反過來安慰她：“沒關系。能說出口的，說明都過去了。”

這些從不曾向人提起的舊事，如今說出反而更讓他輕松了。

時不時還啜泣兩聲的陸淺宥咬著唇摘掉那只奇怪的指套，把那根缺了一斷指節的食指伸到他眼前。

“你瞧，這是我曾經見義勇為當英雄的代價。我推開了一個在路中央撿球的小男孩，自己被迎面而來的車碾斷了手指。”陸淺宥故作輕松地說。

當時她站在路旁，看著身旁焦急呼喚兒子的母親， 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養母，即使她是被領養的，卻沒有遭到一絲不公待遇，家里人反而還努力供她來德國留學。

俞珞的目光漸漸從疑惑轉為柔和，陸淺宥還是第一次見他對自己露出無奈以外的神色。

她噗嗤一下笑了：“我也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不會嫌棄你的啦。你也不要固步自封，要試著和這個世界多接觸。”說罷還故作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下樓離開。

過了片刻來電了，瞬間屋內又恢復了明亮，陸淺宥想了想，清空了屏幕上的文檔，滿意地入眠。

陸淺宥沒想到他們會在Matteo的生日宴上一戰成名。

與俞珞默契的配合總算沒有辜負這兩個多月的相處，Matteo請來的尊貴客人無一不被驚艷到。

別人來敬酒時陸淺宥以酒杯擋臉，眨眼偷笑著沖俞珞豎了個拇指。

宴會散場，陸淺宥回學校繼續上學，快畢業的她在一家報社實習，每天依舊要徹夜趕稿子，與同組的實習組員愁著四處找好題材。

只有周末的時候才得空去找俞珞，摟住他的腰纏著他做記掛已久的意粉給她吃。

吃的做好后卻半天喊不動人，俞珞看著一臉認真坐在電腦前做記錄的陸淺宥，較有興趣湊過去瞥一眼，卻發現都是關于他各種瑣碎的事。

被撞破小秘密的陸淺宥微赧：“我要把關于你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一定要為你找到媽媽。”

聞言，俞珞溫柔地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謝謝你。”

不得不承認，那一瞬間她的心簡直興奮地都炸開了。

那天陸淺宥下班后準備回學校，卻看到了一張略熟悉的黃種人面孔。

“陸小姐，之前我因為要照顧孩子，一直是我先生來看你，現在孩子大一點，我終于能親自來感謝你了。我大兒子出了事，所以我對小兒子特別緊張。 ”婦人抓著她的手，有些激動地解釋道。

她只是笑笑：“當初你們已經盡責補償過我了，不用擔心，現在我已經好很多了，都能彈鋼琴了呢。”

婦人聽罷笑道：“正巧，我以前是彈鋼琴的，我回去把我的一些曲譜整理給你吧。”

幾日后她還真收到了一厚沓曲譜，周末俞珞在她的極力勸說下應邀去參加了一個演奏會。

淺宥有點感冒，昏昏沉沉地做完稿子發給另一個組員校對后吃了點藥，無聊地翻著沒有俞珞講解就完全看不懂的琴譜，突然發現了上面那個似曾相識的漂亮簽名。

心下一動，腦子里構造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立馬撥通了幾天前才存下的號碼。

她說出俞珞的名字，對方只有些驚訝，得到否認后問她怎么了。

陸淺宥沮喪地掛了電話，看著面前兩份來源不同簽名卻一模一樣的曲譜。

中間肯定有什么差錯，不然是俞珞換了名字也說不定，這個簽名一定沒有錯的。

想到這，她迫不及待要拿著譜子去找俞珞。

須臾間已是四年時光。

在蘇黎世湖畔的那一段時月，卻是陸淺宥生命中最奢侈美好的回憶。

美到一旦塵封就沒有再觸及的勇氣。

如今她已經是一個報社的副主編，偶爾周末還會去到曾經跳舞的輪渡上，在躺椅上看夕陽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這幾年她養成了無論何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的習慣，甚至新一期的人物采訪欄目也要自己去跑。

“這個作曲家之前本來拒絕采訪的，后來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但是他的資料上卻什么都沒有，低調過頭的人。”助手無奈地遞給她幾張薄紙。

陸淺宥看著落地鏡中側身的自己，一身剪裁得體的黑白套裝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線和高挑身段，一頭長發輕巧地挽成一個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尖尖的下巴。

真的不是幾年前那個還稍顯青澀的小姑娘了呢。

在陸淺宥對面落座的俞珞也有與她同樣的感嘆。

他只是深深地看著，看她在短暫的失神怔愣后迅速恢復臉上的笑容，禮貌又陌生。

“原來Mr.珞是你，名字和身份都換了呢。”

“托你的福。”聞言，陸淺宥只是笑笑，直接切入主題。

“這次新作《dawn》的創作靈感是什么？”

“這是我寫給某個人的，改編自我曾經的一首曲子。”

“你對音樂的理解是什么呢？”

“這是個漫長的自我尋覓的過程。”

真是矯情又官方的回答。

“看來我今天是挖不到什么料了，有機會再合作吧。”在攝像師和助手吃驚的表情中，她關上文件夾急急欲走。

誰知卻被人一把拉住，她轉頭望著俞珞，那一米八三的個頭是她穿著高跟鞋也只能仰視的高度，他額間冒了顆可笑的痘，可還是沒變。

俞珞最終只是蠕動了一下嘴唇：“蘇黎世湖邊的日出很美，可惜你從沒有看過。”

她有點想笑，卻又很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對，沒有。”

曾經無數個清晨，她躲在窗口看的，都只是看日出的他而已。

四年后的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后，跟四年前剛看到新聞的那一刻一樣，她是真以為，一切都到此結束了。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她就接到俞珞的電話。

上了樓下等候已久的車，俞珞一路開到蘇黎世湖邊。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是啊，所以你是故意出現想要我自我譴責嗎？”

俞珞望著她一臉的云淡風輕，再也無法那樣平靜。

“你真當我是你利用完了就可以隨手丟棄的物品？”

明明是她先任性莽撞地闖入他的世界，明明做錯事對不起他的人是她，明明受到傷害的人是他，為什么她還可以這樣振振有詞？他為什么……還是這么心痛。

俞珞諷刺地勾起嘴角：“你們新聞工作者，都要這么冷靜無情嗎？”

“至少我的冷靜，能為我創造有價值的東西。”她伸手將發絲捋到耳后，也是一笑。

哪怕這些冷靜與鎮定，是用無數個浸滿淚水的日夜換來。

此刻太陽方從地平線升起，俞珞以這場盛大的日出為背景，轉身離開，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卻想著，這次他還算仁慈了一點，不像上一次直接消失，連背影都不愿留給她。

那日淺宥感冒加重頭痛欲裂，本只想躺一下就去找俞珞。

可誰知一覺醒來已是暮色時分，天翻地覆，無意看到手機上推送的實時新聞，她驚恐萬分。

按新聞所說俞珞是要離開，淺宥連忙追到飛機場，狂call他，卻永遠是關機。

那是她第一次不分場合地號啕大哭，路人紛紛側目。一個陌生人遞給她一張紙巾：“失戀了嗎？”

她抬起埋在雙膝的頭：“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那人愣了一下，望著她紅腫的眼睛輕輕點頭：“信。”

淺宥突然邊哭邊笑，是啊，連一個陌生人都會信我，俞珞你為什么不信我呢？憑什么問都不問直接給我定罪呢？

一大早傅崢就打電話來，邀請陸淺宥在今晚的藝術節頒獎晚會上做他的女伴。

那時在機場，一向紳士的傅崢只是習慣性遞了一張面紙，沒想到這次卻同時遞交出了自己的心，從施維茨州一路追隨陸淺宥回到蘇黎世。

這幾年下來陸淺宥早已不是觥籌交錯間單薄的點綴，而是萬花叢中最嬌艷的一支。

若說遇到俞珞是情理之中，那Matteo的出現一定是意料之外。

傅崢自覺地去了一旁敬酒，她驚喜地迎上前與Matteo擁抱問好，Matteo笑著與她敘舊，甚至問起了俞珞。

他在那件事發生的風口浪尖上去了國外游學，毫不知情。

她朝俞珞那邊虛虛一看，撞上那道炙熱的視線后收回。

Matteo語氣曖昧：“你們感情真好，現在還在一起。”

淺宥頓時尷尬：“沒有，我們早就……”

話語盡落在俞珞耳中，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打斷他們，跟Matteo握手交談。

Matteo搖頭大笑，直說俞珞變了，變得如此開朗，以前怎么會如此熱絡地與人交際。

“天鵝小公主，還是你的魔力能夠改變他。”

將他變成一個連她也認不出的人嗎？她能有什么魔力，如果真有魔力，她真希望能讓時光倒退，還可能修正自己的過錯。

當年都是因為她，所有俞珞不愿提及的成長經歷及生活記錄才會被曝光人前，甚至有更多細節內容被人肉搜索出來。

剛剛出名的年輕鋼琴家迫于輿論壓力不告而別，從此銷聲匿跡。一別經年，再見時已物是人非，終不似當年。

方才俞珞隨Matteo離開前貼在她耳邊說：“其實這些年比起討厭你，我更討厭我自己，討厭會喜歡上說是為了所謂職業精神實則十分自私的，這樣的人。早在當時你堅持做那個變天才的報道時，我就該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傅崢回到淺宥身旁時看到她蒼白的臉色，蹙著眉說要送她回去，她有些失魂落魄，任由傅崢在眾目睽睽下將她攔腰抱起。

她窩在傅崢溫暖的懷中，悄悄擦去眼角不慎滑落的一滴淚。

俞珞從陸淺宥上傅崢車的那一刻起就跟著他們，一路開到了一個小院門口。

隔著寬闊的馬路等了快一個小時，他只能看到陸淺宥被主人家送到門口，又交談了一番才出來。

俞珞拉開車門喊陸淺宥上車，她嚇了一跳，看見是俞珞，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傅崢先走了。

對上傅崢有些擔憂的眼神，她故意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沒事的，那是我的采訪對象。”

她上車后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次把所有的話說清楚，以后我們就不要有過多接觸了。”

俞珞點了支煙，卻只夾在指間，視線落在陸淺宥依舊戴著指套的左手，自嘲般喃喃自語：“那不會是他的家人吧？你們都要見家長了嗎？喔對，你也已經25歲了，什么時候會結婚呢？”

陸淺宥望著他，眼里盛著無法掩飾的哀傷，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那個，是你媽媽。”

俞珞猛地瞪大了眼睛，不顧掉在手上的一大截灼熱煙灰，作勢要沖下車去。

陸淺宥拉緊了車門，差一點要哭出來了：“你不要去了，她應該不會想見你。”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她繼續說：“當時因為那件事情她被人肉了出來，給她的生活也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此后陸淺宥時不時就會去看看她們一家，只是從不提與俞珞相識。

也不是沒有旁側推敲地問過，早已不再年輕的婦人被外國男人輕摟肩頭，膝上坐著十歲的乖巧懂事的小兒子，那滿足的表情就已足夠說明一切。

“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每個人都有資格重新開始為自己而活不是嗎？”

聽到這話時，淺宥是真的很想替俞珞辯駁一句的，為何不遵守當年對大兒子的承諾就這樣狠心離去。

到底還是忍住了，她其實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吧。

俞珞下車，站在車水馬龍的馬路這邊，遙遙與年少時支撐他獨自過活的執念相望，那道熟悉的身影恰好出門取牛奶，身旁站著目測還不及他胸腹高的棕發小男孩。

不知站了多久，他掐滅煙頭丟掉，回到車內后突然平靜地問：“該不會，從一開始你就是有意接近我的吧？”

說完他立馬就后悔了。他心里的她明明沒有這般不堪，卻忍不住說出已經滑到嘴邊的話。

是何時起，他變得如此尖銳。

陸淺宥沒有應答。

她從未承想卷入其中，誰知卻插翅難逃飽含傷痛。

“我要走了，這一次，要后會無期了。”俞珞說。

寒冬降臨，蘇黎世幾家大型報社在圣誕節這天聯合舉辦了年會聯誼。

陸淺宥遇到了一個故人，曾經實習時的同組搭檔，如今她已嫁給了另一個報社的老板為人婦，高高隆起的肚子為她增添了幾分即將為人母的喜悅光芒。

她端著一杯慕斯卡脫欲敬淺宥，淺宥見她這副微醺的樣子準備將她丈夫喊來。

“Choal。”她叫出淺宥的英文名，“你還會恨我嗎？當時我將錯就錯的做法，一定傷害到了你對吧。我現在也只有借著酒勁才敢開口，但是時至今日我仍不后悔，如果我當時沒把你發錯的文檔編輯出來上交，可能我這輩子都會碌碌無為，都不會遇到他。”說到這，她側頭溫柔地望了一眼不遠處與人交談的丈夫。

“但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不僅搶了你的功勞，而且，你好像提過你很喜歡他對吧？我記得，這是第二次了吧？上一次還是你主動把那個案子給我做的，我一直因羞愧而沒再與你聯系，現在我要怎么樣才能補償你？”

陸淺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仰頭飲盡：“沒事，都過去了。”

那晚聽俞珞講完他的事情，淺宥似乎明白了他為何會那么反感天才事件，一下樓她就將寫好的稿子都清空，把題材給了組員完成，而自己又辛苦地四處去搜尋作業題材。

讓喜歡的人不會太難過，這才是她，僅有的私心。

可俞珞不知道。

他把她當作那個喊狼來了的小孩，卻沒有足夠的耐心，在第二次時就不再給予她信任。

淺宥那天在頭昏腦脹的狀態下，將記錄俞珞相關的文檔錯發給了搭檔而不自知。

搭檔訝異之余卻沒有戳穿，將錯就錯，獨自將爆料寫出，第一時間遞交報道。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她的無心之過。

得知所有真相的時候，陸淺宥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去求得他的原諒，無論他要怎么懲罰她的馬虎都好。

可最讓她難受的，就是他不信她。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愿意給她，就這樣離開。

有時陸淺宥也會想，其實這樣，可能也挺好吧。她已經變成了更好的她，也算沒有辜負命運的坎坷。

可那晚酒會散場，搭檔看到前來接她的傅崢時說的話，總是在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晚回響在她的耳際。

“不要將曾經的錯誤，釀成往后無盡歲月里永恒的遺憾。”

陸淺宥抱歉地笑著，將桌上的紅色錦盒推回給對面的人。

傅崢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挑挑眉自然地接著塞回口袋。

“這可是第三次你拒絕我的求婚了，我不會再等你了。”他頓了一下，環視了一下燈火輝煌的內室，“可你究竟還在等什么？”

等什么呢？

陸淺宥年初搬進了這棟連角落都珍藏著她與俞珞點點滴滴的房子，在俞珞離去后，它就一直空置，連東西都未曾動過，自打她搬進來后依舊保留著他徹夜留燈的習慣。

陸淺宥將屋后的園子開辟出來當葡萄園，如今已是葡萄成熟的季節，她開放了葡萄園供前來湖邊游玩的游客摘采。

她自己則喜歡坐在二樓的琴房里練琴。

手上殘缺的指節她想辦法找了石膏來勉強固定，可是神經已經受傷，還是用不大自如。

“不是跟你說過，彈不了的，換個指法就好。”不知何時悄然而至的俞珞語氣有些無奈，恍若當年，拿這個大女孩毫無辦法。

不久前，身在伯爾尼以作曲家身份參加音樂會的俞珞收到一封匿名來信，信中字字句句無一不透露著歉意，明白說著當年的他所不知道的真相，他迫不及待地收拾好東西趕了回來。

還好，她還在。

“其實我沒有等你。”陸淺宥仰頭倔強地擦掉止不住流出的淚，“你信嗎？”

俞珞擁她入懷，輕柔地碾上那雙清媚的唇：“我信。”

他也信曾看過的那句話：如果有一種相遇，最終是為了讓我們能夠通過彼此獲得新的生長，那么可以給予的喜悅怎樣都不算遲，有過的掙扎仍會導向正確。

陸淺宥曾在世界燈光最孤獨昏暗的角落，任世界燈火闌珊，執著地不肯離去，在他身后孤獨地點燈，如蘇黎世湖畔一朵隱遁的曙光，在黑暗中常伴他身旁。

他必以余生所有歲月相回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