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千丈深海之下,她暈浮在烏黑的水藻間,刺骨的低溫夾雜著鯊魚襲來的壓迫感,一并潛入她殘余的意識中。海水波瀾不驚地擾亂她如墨青絲,一位眼眸盈藍的男子恍然浮游而現,他擁著她柔弱的身體潛回岸邊,耳邊響起男子柔暖的聲音:“有我在,傅菀雅,記住,我叫青辰……”
斷壁殘垣、枯草橫生,此刻呈現在傅菀雅面前的海崖村狼藉不堪。
“這就是我的家鄉嗎?”著一身淺黃素雪絹裙,束著垂云髻的傅菀雅倒吸口涼氣,她哀怨地望著身旁的段子橋。
他點頭不語,面容冷峻如深崖寒冰。
傅菀雅并不介懷段子橋的漠然,從他收留她那天起,她便視他為救命恩人。是段子橋告訴傅菀雅失憶前的種種,也兼顧起照顧她的義務,并帶她去離海崖村50里外的鳧水城重新生活。可她對段子橋的了解卻微乎其微,只知他極度敏感、神秘,精致面容如雕刻般永無笑容。
有一瞬間,傅菀雅認為深海相遇的男子就是段子橋,但他沒有那雙盈藍雙眸,他的瞳孔里永遠隱藏著墨黑色,且帶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她幽幽開口問:“三年前我就是在那片海邊被你救起的嗎?”她凝望村尾那片廣闊無垠的大海。
段子橋漠然轉身離開,消失在海崖村。
回鳧水城的路上,傅菀雅在幾個嬉戲孩童口中得知村民要重建海崖村。
她上前探問:“你們知道海崖村是怎么被毀的嗎?”
“海,大海……”幾個孩子爭先恐后地回答,好似惹怒了一個人。
段子橋一下橫在孩子們面前,惡狠狠的眼神嚇得他們四散逃去。
過了許久,傅菀雅輕聲嘆息:“回去吧,明天還要去畫坊。”
那畫坊是位教書先生開設的,而作得一手好畫又不愿與段子橋同住的傅菀雅,便干脆暫住畫坊,順便教孩子們作畫。至于那位先生,沒人知道他的姓氏與經歷,鬢須白如霜、年逾半百、仙風道骨是他的特征,因此附近街坊都尊稱他為白仙翁。
只是面對段子橋,傅菀雅似乎總顯無奈,她想了解他更多,可他白日閑坐林間竹屋里喝柏葉酒,晚間就在鳧水城內四處游逛,偶爾會帶些食物去畫坊看她,只是對傅菀雅的態度淡如水。
她苦笑,竟為孤苦無依的自己而心疼。她想,這世間還會有人在意她嗎?那人又在何處?
然而讓傅菀雅沒想到的是,半月后只因一瞬善念,竟會就此改變她的命里軌跡。
那日申時,細雨長街、水浸青石,她離開畫坊,漫步在鳧水城最繁華的街道上,茶舍水仆的吆喝聲、當街首飾老板的叫賣聲和著魚攤主賣力殺魚的氣喘聲不絕于耳。
傅菀雅突然停下腳步,膽戰心驚地看著一人揮刀殺魚的過程。
魚攤凌亂不堪,一條條鮮活的魚在攤主手中不再掙扎,直到那條通體盈藍的怪魚被按在刀刃下,傅菀雅才鬼使神差地攔住攤主,并花光身上銀兩買下了這條魚。
回到畫坊,傅菀雅隨手將鼓腮掙扎的魚倒入裝水的藍紋瓷器內,緩緩研墨作畫。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傅菀雅吟詩撫畫,寥寥數筆,宣紙上呈現出大海淋沐雨中的畫面。她悵然嘆息,疲憊地躺回床上。
紅燭泯滅,清宵夢淺。
一陣冰涼濕滑的感覺從掌心遍布傅菀雅的整個思緒,她猛然驚醒,探身點亮紅燭,此刻木榻上的情景嚇得她足以窒息。
她慌亂收回手,屏住呼吸打量著一條隨意扇動的碩大魚尾,繼而是泛著藍光鱗片的魚體,再往上看,未完全消退的魚鱗下透著一副蜜色而健壯的上身,而魚身男子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的容顏竟消去她大半恐懼。
一陣寒風忽然吹滅燭光,傅菀雅大驚失色地尖叫起來,一雙手在床上胡亂摸索火折子。
“喂,你干嗎摸我大腿?”清朗男聲回蕩在黑暗中。
借著窗外微弱光線,傅菀雅強裝鎮定地質問:“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嗯……美男?魚?沒錯,確切說我是美男魚!”他語調慵懶,不帶一絲敵意。
半夜出現在自己床上的男子說著這番無稽之語,傅菀雅當然不信,她重新點亮蠟燭,上前撕扯附在他下體的魚衣,嘴中還念道:“我才不信世上有美人魚,肯定是假的!”
“再強調一遍,是美男魚!”他義正辭嚴地解釋著,突然大聲嚷道,“你這女子怎么一點不矜持,干嗎碰我屁股!”
他驚慌失措的表情倒是讓傅菀雅覺得好笑,她瞪他一眼,吼道:“魚和人是不一樣的!”她說著狠拍了下他冰涼略微干燥的魚體。
就在傅菀雅說笑的一瞬間,他泛著藍光的魚鱗慢慢消退,直至一雙修長的腿出現在傅菀雅面前,藍光驟然消失,她這才相信,這世間原來真有人魚存在。
“你可以變成人形就一定會法術!你幫我……”她激動不已卻欲言又止。
“好,我幫你!但你要帶我享受人間。”他盤腿而坐,饒有興致地打量傅菀雅皺作一團的小臉。
她被他盯得心里發慌,便環顧四處。淺暗的燭光下,一個長長的身影映在一扇窗戶上。
那身影很是熟悉。
她死死盯著,不敢喘息太重,一顆心怦怦怦跳著。
“傅菀雅你為何如此緊張,可是因為我?”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散發著非比尋常的藍色,且毫不避諱地靠向她。
她恐慌而羞澀,慌忙掩住他發出輕笑的嘴唇,一抬手撩下輕薄紗帳,失去重心的身體被他順勢攬入懷中。她閉上眼,緊咬下唇,小聲而謹慎地提醒道:“別出聲,段子橋若發現你在我房中,定不饒你!”
“你在擔心我?”他輕緩的氣息碰觸到她肌膚,如熾光灼紅她雙頰,再一深呼吸,她干脆睜開雙眼——
正對上他那雙溫暖而盈藍的笑眼,那似是冰冷海水中唯一一點暖光,如同她暈浮海底僅存的一絲記憶。
“三年前你可在深海中救過一女子?”
他突然悶笑起來:“魚的記憶最多維持數月,就算是,我也早不記得了……不過你要記住我的名字。”他說著伸出左掌心,繼續道,“我叫青辰。”
傅菀雅觸摸他掌心突兀的筆畫,口中念著“青辰”二字。她恍然抬頭似有話要問,一縷白霧襲來,她便意識全無地暈倒在青辰寬厚的臂彎中。
耳邊仿佛有人在喚她:“傅菀雅醒醒!”
待她醒來,青辰已消失。她望了眼站在床前的段子橋,若有所失。
“你方才與誰對話?”段子橋神色依舊不改冰冷。
傅菀雅移步至桌前,提筆蘸墨:“念幾句詩罷了,何必這樣緊張。”
段子橋漠然離去,她舒了口氣,這才注意到自己畫上未寫完的詩句已被題寫完整,那兩行字跡無比雋永,她念道:“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畫的右下方落款為“傅菀雅和青辰”。
再次于畫坊遇見青辰時,傅菀雅眼中盡是遮掩不住的震驚。
一襲白衣、紫綢束發的青辰懷抱藍紋瓷器,一臉茫然的樣子,連傅菀雅都要承認“煞是惑人”。于是青辰被傅菀雅按坐在木椅上擺出優美姿勢。
“要是有一支笛子就好了。”傅菀雅隨口說道,耳邊竟真的響起了笛聲。
她分不清是為玉笛著迷,還是為青辰,總之她生怕這份美感瞬間消失,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提筆蘸墨。
許久,青辰才開口問:“你想讓我幫你做什么?”
他的問題有些突然,以至驟然停頓的毛筆在傅菀雅顫抖的手指下,黑點變得越來越大。
“我……想找回失去的記憶,想知道海崖村被毀的真相,想為父母報仇。”她索性放下毛筆,迫切地看著青辰。
他有些猶豫,但終究點頭默許:“好,雖然我修行不夠,但能做到的一定幫你。”他說著走到傅菀雅面前,淡黃色熒光從他凝脂般的右手掌中徐徐散發,繼而停在她額前——
空寂無人的岸邊,傅菀雅濕淋淋地躺在碎石堆中,冰涼徹骨的浪花陣陣襲來拍在她柔弱的身子上,一只黑白相間的貓就在那時出現。它步伐矯健緩和,停在她身旁,仔細嗅取著……
“砰砰砰”。短促的叩門聲將傅菀雅從記憶深處拉回現實,睜開眼,青辰已變成魚形回到瓷器內,她這才強裝鎮定地去開門。
是段子橋。
他寒暄問候幾句,把一竹籃放在桌上時,不小心將藍紋瓷器打破在地。她驚慌地看著一地水,再無其他,直到段子橋走后,她喚著:“青辰你在哪兒?”
話音未落,白衣玉笛的青辰瀟灑地從木梁上飄落而下,將未站穩的傅菀雅攬在懷中。就在傅菀雅未回過神時,一道身影襲來,將她與青辰分開,那矯健的身影直沖青辰而去,直到右手鎖住他脖頸。
“為何你總不許我與人接觸?你到底在怕什么?”傅菀雅沖上前,一雙丹鳳眼疑惑地注視著段子橋。
他好像有特別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傅菀雅想一探究竟,但此刻她更害怕他知道青辰的身份,所以一再阻撓。
段子橋毫不理會,右手一用力,掌中暗藏的利器劃傷傅菀雅的肩膀,血染裙衫。
“再讓我看見你,定不手下留情!”說罷,段子橋拂袖而去。
她從未想忤逆段子橋。
如今她卻因一只魚而心動,她是不愿看青辰受傷的,所以她要放他離開。
“你走吧青辰,去你該去的地方。”她悵然掀開竹籃,斟滿兩杯柏葉酒,一杯遞給青辰,就在她欲一飲而盡時,一道暗器將她手中酒杯打翻在地,微黃色酒里激起水泡。
酒有毒!
傅菀雅眼神一暗,難以置信:“不可能,段子橋不可能下毒的。”
“萬事都有前因后果。”隨音望去,白仙翁撫須而去,并未理會傅菀雅的喚聲。
那晚,天空忽然大變,磅礴大雨擾亂傅菀雅的思緒,就是那時她做出一個決定,她要回海崖村,即刻啟程。
奔出畫坊,豆大的雨滴卻未淋濕傅菀雅分毫,直到她氣喘吁吁停在郊外的涼亭里,才驚覺一把油紙傘竟為她擋去一路狂風暴雨。
“女子到底是水做的,淚如汪洋都能讓我遨游了。”
傅菀雅抬頭,錯愕地看著那把濕漉漉的油紙傘在一道藍光后現出人形,她驚喜地抱住那人,不停地喚他名字:“青辰青辰,我以為你真的走了。”
青辰張了張嘴,輕語:“不放心你一人。”
傅菀雅第一次感覺到心被層層暖意包圍,便是那個時候吧。曾感覺自己不會再愛任何人的她,也沒能逃過世俗愛戀,她在“不放心你一人”后徹底愛上了青辰。
只是,那時她還懵懂不知愛為何物。而這一愛,不知又會牽引出多少恩怨情仇。
寒風中,枕著青辰肩膀沉睡而去的傅菀雅突然驚恐尖叫。
青辰未叫醒她,而是一手附在她額前閉目施法,這一次他感知到她的夢境——
離海不遠的村落里,村民們圍著鐵鍋說笑跳舞、分羹吃肉,突然地動山搖,驚濤浪花淹沒整個村莊,也將傅菀雅卷入大海……
她夢中驚醒,聽見他安慰的聲音:“別怕,有我在。”
那晚在他藍色眼眸中,傅菀雅終于相信深海之遇并非夢境。
翌日,臨近海崖村已是正午,幾個孩子口中的謠曲引起傅菀雅的注意:“烹魚食,惹魚神,毀漁村。”
她拽下青辰,問:“真有魚神嗎?”
“要那么容易成神,你還能見到我嗎?據我所知,沒有。”
兩人心事重重地穿過海崖村,很意外地在海邊懸石上遇見白仙翁。
傅菀雅看著一臉祥和之氣的白仙翁,問:“白仙翁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哎。”白仙翁皺下眉,“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厲。”語畢消失。
“傅菀雅,那句話什么意思?”
“大概是動物被殺時,心會憤怒,然后心生戾氣。白仙翁到底想說什么呢?”傅菀雅思量許久,轉身才發現青辰氣若游絲地躺在石頭上,日光已將他曬回魚身,她焦迫地扶起青辰:“我要怎么救你?”
青辰無力的眼瞼忽然睜開,他用盡全力推開傅菀雅,龐大滾石在她視線中瞬間逼近青辰,隨著兩聲巨大落水聲,她的心揪作一團,波浪中怎么也看不到青辰的蹤影。
海風蕭瑟,吹來一陣柏葉酒獨特的香味。
她回頭,在懸石最高處看見飲酒的段子橋。
他要殺她,沒有解釋。
“段子橋,我恨你!”傅菀雅望著海,不帶一絲情感。
段子橋面色暗淡,以嘲笑的口吻道:“你應該恨你自己,害死你家人乃至整個海崖村的就是人魚族群,是它們掀起海底浪潮,而你卻愛上了人魚的后代。”
這些不經意的話,刺得她心口發疼。她跪在懸石上,默默地向父母、村民懺悔,到頭來她才發現,她心中所有的凄涼、仇恨、悔意都被他的名字所消融。
傅菀雅坐在懸石上,一連兩日不離去,一副哀毀骨立、憔悴不堪的模樣。
海面波瀾不驚,她不知青辰何時會出現,只能一遍遍祈求他還活著,哪怕變成一條魚,哪怕不記得她。
第三日夜晚,體力不支的她在身邊發現幾個野果,她心頭一顫,哭著呼喚:“我知道是你,青辰,求你出來吧。”
回應她的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心里像被掏空一般,她不知這樣對他戀戀不舍算不算孽緣,也對呀,他是人魚,她是凡俗姑娘,怎么看也不像錦繡良緣。
她不再流淚,也不似曾經萬般柔弱,她輕咬下唇,語音蕩氣回腸:“好!那我們就永不相見!”說罷,傅菀雅縱身跳下懸石,冰冷海水浸濕她紗裙,寒氣刺骨,她不掙扎任由身體墜入海中,意識漸無。
無形的浪紋撲面而來,快要窒息的傅菀雅喉嚨里突然舒服了許多,她猛然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青辰搖擺著巨大藍色魚尾,一把將她攬在臂彎下,動作舒暢快速地朝岸邊游去。
“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再次看見他,傅菀雅心情好了許多。
心里的苦同她一樣,青辰故作不在意:“聽說那些村民是因為人魚族群……”
傅菀雅一愣,瑟瑟發抖的身體蜷縮得更緊,她倔強地說:“我唯一確定的是,三年前在深海里救我的人就是你!”
青辰面露難色:“我真的不記得了,雖然我很喜歡你。”
她淺笑著靠近他身旁,聽他口中念著:“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雨夜嗎?”
她點頭,問:“你會不會忘記我?”
他遲疑片刻,取下她發簪在自己右手刺下“傅菀雅”三字,他說:“愿我永不負你,愿我們永不分離。”
兩人十指相扣時,海崖村幾十人將他們包圍,揚言要替死去的親人報仇。青辰未反抗,被眾人五花大綁,此刻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無依無靠的傅菀雅,他于心不忍:“照顧好自己,菀雅。”
她望著他搖頭,一行淚落在青辰掌心,他終于記起三年前的深海之遇,但這并不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在他還是條小魚時,她曾在父親的捕魚船上將他放生,那時少女幼稚地說我叫傅菀雅,怎奈小魚修行不夠,她的名字便依稀不清了,直到三年前他不由自主地喚她。
那晚,青辰被捆綁在海崖村前的千年槐樹下,如果沒有繩索束縛,他早已癱倒在地。
“聽說內丹能助修行,不知你這魚精的內丹……”
青辰抬頭,看見段子橋雙眸如血,一雙利爪朝自己胸前襲來。
“原來你就是那只貓。”錐心之痛襲遍青辰全身。
“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段子橋冷笑:“是我慫恿村民去抓你的,三年前也是我救回傅菀雅,只是……”
青辰淡然昂起頭:“你挑起魚族與人類的仇恨,你又能得到什么?”
“這你不必知道!”段子橋傲慢地抬起長出利爪的右手,肩膀突然傳來一絲痛感。
是傅菀雅,她手持發簪不可置信地看著段子橋,雙眼盡是痛恨。
后來,捂著傷口的段子橋哀怨地望著傅菀雅與青辰離開的方向,自語:“只是我怕自己會愛上你,愛上仇人的女兒。”
睡到晨光滿照,傅菀雅一睜眼看見正癡癡凝視自己的青辰,她羞澀地笑問:“這是哪里?”
青辰環顧下破舊的木房,搖了搖頭:“好像是海崖村一間被毀的村屋吧。”
她緩緩起身,覺得這房子有些眼熟,而看見木桌上一張寫著“九命貓,有仙氣,一肉入口可長生”的紙后,她恍然嘆氣:“原來這是我家啊。”
青辰皺眉:“你家?”
她晃晃手中的紙:“這是我小時候寫的謠曲。”
“果然最殘忍的還是人類,什么都吃。”他夸張地打個寒顫,突然如夢驚醒般問,“等下,九命貓……”
“段子橋!”青辰和傅菀雅同時說出這個名字。
她腦海中突然閃過很多畫面。
傅菀雅想起,那年村中九命貓的謠言四起,父親上山砍柴時抓回一只通體白色的貓,在村民的慫恿下,貓被關在籠里精心飼養了一個月,次月十五正午,眾人圍在村前支鍋殺貓。利刃之下,貓凄慘的哀號聲,以及海浪襲來時村民驚恐的呼救聲,讓此刻的傅菀雅歷歷在目。
心情萬般沉重,青辰輕拍傅菀雅肩膀:“還記得白仙翁那句話嗎?”
她點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厲……不過總覺得還漏了些什么?”
門被推開了,果然是段子橋:“今天就讓你們知道真相,因為今天誰也別想離開!”他眼中浸滿血色,貓爪露出鋒利的爪鉤。
“為什么救我?”傅菀雅疑惑地追問。
段子橋諷刺一笑:“救你?我是為了折磨你!”
青辰將傅菀雅掩在身后,質問:“三年前的海潮也是你的陰謀吧。”
段子橋忽而仰天大笑:“沒錯!你們人類太貪心,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屠殺生靈。”他指著傅菀雅,“被殺的貓是我母親,可惜那時我修行不夠,報不了仇,所以我在海中投毒,這樣就能毀了以魚為生的海崖村,只是沒想到毒藥竟擾亂海底魚族動蕩……”
三人沉默了一陣,青辰開口:“你也是無辜的,可是你選擇了用殘忍的方式來報復。”
段子橋并沒有收手,他所有的理智化為兇狠戾氣朝兩人襲去。
青辰推開傅菀雅,雙手死死抓著陷入身體里的利爪,血流不止。
無休止的打斗是在白仙翁出現后停止的。他們這才知道,白仙翁果然是神仙,而在他升天前,他是海崖村前的那棵千年槐樹,見證了這段孽緣的始末。
金黃色的光芒從仙人掌心鉆出,繼而困住段子橋:“冤冤相報永無期,就將他打回原形永生替我看守華池,他的罪孽就讓他自己去贖吧。”
傅菀雅攔住仙人:“求你救救青辰!”
仙人泰然搖頭:“靜待吧。”說完,連同段子橋一起消失。
廢屋里只剩下傅菀雅和奄奄一息的青辰。
他躺在她懷中,氣若游絲地念著那句詩:“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我愛那日善良……可愛的傅菀雅……”語畢,他幻化成魚形,身體透明繼而變成一縷藍煙飄出屋外,她一路苦追,終于消失在茫茫滄海中。
后來傅菀雅才知道,被村民們圍攻的那晚,青辰在海中便將自己的修仙內丹注入了她體內,以至在對抗段子橋的襲擊時無力還擊。
傅菀雅癱坐在懸石上,哭聲哀怨痛楚,她終于發現,直到最后青辰附上他所有道行在保護她,甚至賠上了性命。可如今她再次失去青辰,亦如三年前的深海下,她多希望自始至終都是一場夢,夢里沒有陰謀殺戮,夢里能與美男魚漂游在碧藍水波里,她可以在晨曦日落時喚他歸來的名字。
又一年暮春,海崖村涌來眾多文人墨客。
聽聞海崖村有一女子,棲身海邊一名為“深海畫坊”的木屋里,整日畫著與海與魚有關的水墨畫。而對于前來求畫的人,女子分文不取,只要求客人回答她一個問題:“愛情可以永存嗎?”
每每被回答者否定,女子都莞爾一笑,任由客人挑選喜歡的畫,唯獨那張大海淋沐雨中的畫她婉拒多次,如有人問她落款上的“傅菀雅和青辰”是誰時,她都答非所問:“被深海劫阻隔的兩個人。”
后來某日大雨,女子倚窗吟詩:“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傅菀雅!”
她恍然轉身,一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的熟悉面容,她心如潮涌:“青辰!”
“傅菀雅你舒服了。白仙翁找道濟禪師來救我,可知為了早日見你,我吃了多少污垢丸嗎?”見傅菀雅驚喜地只顧流淚,青辰佯裝生氣,“我要罰你!罰你這一生不準離開我!”
傅菀雅抱住青辰,重重點頭。
晨夕輪轉,晝夜秋冬,待光陰撫平傷口,彼此定不負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