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劫·夙緣未了

清瀾寺落于郭興山之中，寺廟甚小，素日香客也少。

春來，了空白日在佛堂前打坐，晚間仍舊打坐，數(shù)年如一日。我在他禪房前的溪水中吐著泡泡游來游去，看他偶爾失魂般望向溪流對岸的桃花林。

那只小妖去了已十年，他這般失魂的狀態(tài)也維持了十年，我化作鯉魚留在清瀾寺也守了十年。

我在溪水中懶洋洋地伸著懶腰，望向禪房的那刻瞬間驚呆。

了空面前站著一位妙齡女子，衣服粉嫩粉嫩的，活脫脫像一大株桃花。嗚呼，光天化日，她正明目張膽地抓著了空住持的衣袖。

我很驚詫，了空竟然沒甩開。我伏在水里，桃花妖背對著我，而我看到了空僧袍里的手卻緊緊攥著。

了空朝桃花妖道了聲阿彌陀佛，輕輕拂開衣袖，轉(zhuǎn)身就要走，桃花妖噘著小嘴攔住了他。我好奇地看過去，再度驚呆。七分貌同，三分神似。

桃花妖皺眉沖了空低聲嚷：“我好不容易才能跟你見面，你怎么要走？”

她見了空毫無反應，任性般將腳邊的石子兒踢到了空鞋上，了空仍不應答。

她低軟道：“我化成這個樣子很不容易的。”她指指自己粉嫩嫩的衣裙，上邊還纏繞了幾枝桃花，“我道行不夠，只有在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才能見你，所以每一刻我都很珍惜。”

了空再度做一貫俗套的回應：“施主恐怕尋錯了人。”

桃花妖連忙搖頭：“不會的。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這么多年一直看到的，也是你。你在等我，不是嗎？”

了空的身軀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木訥道：“施主尋錯了人。”他說完面無表情地看了桃花妖半晌，直看得桃花妖膽怯地縮回手。

桃花妖沖了空遠去的身影大喊：“你騙人！那你干嗎有事兒沒事兒總往桃花林看？我一直盼望春天，因為春天來了我也能來看你了。”

了空停駐下來，轉(zhuǎn)身看桃花妖：“來去皆無果，施主又何必執(zhí)著。”說罷合掌再度轉(zhuǎn)身。

我嘆了口氣，望著桃花妖尚未修煉成形而枝蔓纏繞的身軀，自言自語：是她嗎？是她啦！

了空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令桃花妖郁結(jié)數(shù)日，了空在禪房內(nèi)打坐避而不見，她終日坐在溪邊嘟著小嘴傻愣愣地看著了空。

桃花妖捧著一把小碎石子一個個擲入小溪，喋喋不休地對著溪水訴諸她的心事。

初見她時我對她張牙舞爪扯住了空衣袖的模樣甚為欣賞，此刻她卻縮著身子戳在溪邊發(fā)呆。不就是被拒絕了一下？當再接再厲啊。

我愈發(fā)為桃花妖心焦，撲騰著身子打一個滾化作人形飄飄然落到她跟前。

我自認為這番出場幾近完美，不料桃花妖竟顫巍巍后退幾步，嗚咽道：“鯉魚精。”

我撫額詫異：姑娘，你也是妖好不好。只是我還未開口，便見了空焦疾奔來。我匆忙隱去身形。

了空驚慌失色的神情還不曾隱藏，我暗自偷笑了他一番。桃花妖趁機躥到了空跟前，一雙眼睛淚汪汪地盯著他。了空輕輕嘆氣，亦看向她。

桃花妖怯弱道：“剛剛是有個女妖怪來著，長得好高好大，嚇著我了。”

了空不作聲。桃花妖聳著腦袋道：“真的，我沒騙你。”

我忍不住為桃花妖扼腕再嘆息，看勢頭這丫頭是真傻。

此時了空恢復了我頂討厭的四大皆空派頭，道：“施主好自為之。”

桃花妖的片片傾慕之心再度碎了一地，她孤零零地站在風里，我緩緩現(xiàn)了形想安慰她。

桃花妖擦了一把眼淚：“我又說錯了什么嘛，我又沒騙他。”

為迅速扭轉(zhuǎn)桃花妖挫敗傷神的局面，我決定長驅(qū)直入。于是我很溫和地指著了空的禪房對她道：“那個人亦是喜歡你的。只是他有心結(jié)未解，當下不知如何面對你。”

桃花妖眨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便道：“真的嗎？”

為給桃花妖一粒定心丸，我胡扯：“我本是掌管世間姻緣一線牽的仙子，自然看得透色相紅塵，眾生心思。你與了空有緣相續(xù)，須得好生把握，方結(jié)善果。”

我偷瞄桃花妖，她果然不再哭了，笑得羞澀甜蜜。

我正待寬心，她又道：“可我覺得他都不愛搭理我。”

我道：“他不是不愛搭理你，他是怕面對他自己。他們和尚覺得女子都是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其實他們躲避的，是自己的心。”

桃花妖認真道：“我愿意把自己的心給他啊！”

我笑：“我知道啊，以前我就知道。”

禪房內(nèi)焚香環(huán)繞，了空枯坐多時。他不停轉(zhuǎn)動掌間佛珠，屏氣凝神，眉頭印痕卻越皺越深。

我和桃花妖伏在欄桿上嗑著瓜子聽他念了半天的經(jīng)文，恍惚間聽到禪房內(nèi)佛珠散落的響聲，一顆檀木珠子直挺挺滾出禪房。桃花妖拾起珠子用袖子擦擦，遞給奔出禪房的了空。

了空喃喃著：“你不該來。”他沒有接佛珠，搖搖晃晃往溪邊奔去，捧起水澆了自己一臉。

看到他們這么糾結(jié)，我一個激靈閃現(xiàn)到桃花妖身邊，拍了一下她的香肩：“你想不想，讓了空親你？”

我狡黠地笑起來，桃花妖似懂非懂般眨眨眼。

了空不住地把頭沒進溪水，試圖使自己清醒。溪中錦鯉游弋，三三兩兩環(huán)繞了空打轉(zhuǎn)。一條粉紅小魚搖搖晃晃游到了空面前，趁他探頭入水的工夫吧唧親了上去。

了空眼里盡是粉紅小魚晃動尾巴的身姿，一時竟無法起身。魚兒漸漸幻化身形，桃花妖對著了空得意揚揚地大笑。

“你是有感覺的，原來你真是有感覺的！哈哈，你喜歡我。”

了空羞紅了臉，一把松開桃花妖的手，落荒而逃。

近日郭興地界多禍事，一貫冷清的清瀾寺也添了些許香火。了空整日端坐佛殿聆聽眾生疾苦，桃花妖則躲在殿柱后默默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我頂討厭了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從懷里抓了一把瓜子分給桃花妖，吧唧吧唧磕起來。不料她對我將瓜子皮吐一地的行為甚為嫌棄，她為了空著想幾近癡狂，我甚為無語，索性豎起耳朵聽郭興村民的祈禱。

郭興村依山傍水，村民和樂而居，山清水秀易出貌美俊朗人物。十年前我初到清瀾見郭興姑娘們皆為膚嫩如脂的如花美眷，小伙們皆為氣盛陽剛的硬朗壯漢，好色如我，甚為欣喜，也曾逗留數(shù)日。

此時郭興老婦卻正哭訴他家尋不見的媳婦和已成殘廢的兒子，有一老漢慟哭著奔進殿來，拉著老婦去后山認尸。

桃花妖拉著我往后山跑，隔著人群我一眼就看見那抹晃動的道袍，道袍的主人有意無意朝了空的方向看，了空亦在與他對視的瞬間來回張望，確定桃花妖沒有跟來后暗自舒了口氣。

道袍的主人卻不住打量了空身后隱了身形的桃花妖，我下意識地攥緊桃花妖的手。十年前他在清瀾寺受我奚落斷了條腿，十年后卻毫發(fā)無損地回來，我不知為何，內(nèi)心極度忐忑。他未必記得住我，卻一定是回來找那只小妖的。

女尸死狀極慘，整張臉血肉模糊，身體龜縮褶皺似被吸干了鮮血。

老婦的兒子打量了尸體一眼便垂下頭痛哭，使勁捶打自己半條失去知覺的腿。了空靜默為死者誦超度經(jīng)文，整個后山回蕩著老婦一家的悲戚哭聲。

我緊張地打量玄真子，他和從前無二，嘴角扯起的古怪淺笑卻令我毛骨悚然。

桃花妖素來乖巧，任我牽著不發(fā)一言，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嚴肅。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知玄真子對了空說了什么，只見了空身子微抖，卻裝鎮(zhèn)定扶住樹干。

我按住桃花妖，帶著她速速離開。

我不知玄真子是否發(fā)現(xiàn)了她，是否看出了她的真身，他此時出現(xiàn)，我十分緊張。

郭興事端不絕，了空心神不寧，我毫無辦法。

接二連三的郭興女子被棄尸清瀾后山，清瀾寺終日淹沒在延綿不絕的哭喊里。郭興村人惶惶不可終日，年青力盛的郭興男子更是丟了魂般，病倒了一個又一個。

玄真子常在清瀾寺附近晃悠，了空卻整理藥箱準備下山施藥，令我驚喜的是，他此行帶上了桃花妖。

我好奇清瀾寺住持下山后，郭興村民見他身邊緊隨一位艷如桃花的女子會作何感想。而我散發(fā)真身香氣守在清瀾寺佛殿內(nèi)，我知道玄真子在找什么，我自信有我在，他日日尋我，便無法對桃花妖出手。

了空和桃花妖趕到郭興村時，村民皆口吐白沫，四仰八歪。

桃花妖背著藥箱跟隨了空尋查病因，了空為村民把過脈后，眉頭越皺越緊。她按照了空的吩咐將清神丸喂給村民們吃，兩人從早忙到晚，村民仍毫無起色。

了空邊翻閱醫(yī)書，邊架火煎藥。桃花妖拿著扇子一會兒扇爐火，一會兒嘟著嘴呼呼沖了空吹氣。

了空蹙著眉頭問：“一曦，你干什么？”

桃花妖眨眨眼睛：“你不要上火啊，我給你吹吹。”說罷她捧起了空的頭繼續(xù)呼呼地吹起來。

了空輕輕拍了一下桃花妖的額頭，立起身來：“一曦，有幾味解毒的草藥這里沒有，我去后山找找，你在此等我。”

桃花妖亦跟隨他站起來，了空一個眼神瞟過來她便立在原地，一臉委屈。

了空無奈，柔聲道：“你乖，我去去便回，這里還需你照應。”

桃花妖望著了空素白的僧袍遠去，感到忐忑難受。

她坐下來托著腮扇著爐火，火勢突然兇猛，順著她的裙角呼啦一下冒上來，她哇哇叫著跌在地上打滾，身側(cè)閃過一道明亮的道袍。

玄真子拂塵一掃，纏繞在桃花妖身上的火光即刻消失。他笑著朝她伸出手：“姑娘在想些什么，火扇大了可不就燒著自己了？”

桃花妖卻沒有伸過手去，她自顧自站起來，揉揉摔疼的屁股，怯弱弱地對玄真子道了聲謝。

玄真子端起藥壺聞了聞，嘆了口氣道：“真以為這些東西能救他們？”

桃花妖頂討厭別人質(zhì)疑她的了空，兇巴巴地嚷道：“你討厭，你走開。”

玄真子不為所動：“尋醫(yī)問藥，先究病因，你可知這病源從何而起？”

桃花妖嘟著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搖頭。

玄真子再道：“尋到病源，對癥下藥，你這幾味藥可是依因調(diào)制？”

桃花妖再度搖頭。

玄真子繼續(xù)道：“雖都是解毒的草藥，卻只可延緩病發(fā)，不能根除。你還得眼睜睜看著他為救村民心急如焚。”

桃花妖垂下頭去。

玄真子拂塵一掃：“貧道知一法，倒可以幫他，不過能不能幫成，得看你。”他遞給桃花妖一只白瓷小瓶，“將瓶中凈水倒入藥湯，即可使村民病癥得解。此為第一步。”

桃花妖搖晃小瓶：“你是個道士，而我是妖，你為什么幫我們呢？”

“度化蒼生乃貧道之責，何況我與他是故友，你與那清瀾住持前緣未了，我既來此，當盡朋友之誼。”

桃花妖只顧觀察小瓶，沒有注意玄真子邪魅的眉眼。他湊到她耳邊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是只好妖，定要保守秘密。你且看藥水療效，若想使郭興村徹底化劫，可來尋我。”

桃花妖抬起頭，眼前卻是片片薄霧，再不見道士蹤影。

了空兩個時辰后歸來，桃花妖將湯藥喂給村民們喝后靠在石級上睡著了。他為村民把過脈后松了口氣，許是藥效已靈，村民脈相已趨向平穩(wěn)。

了空亦同桃花妖并排坐到石階上，桃花妖悄悄瞄了一眼了空，趁著倦意枕上了空的膝蓋，了空不曾躲避，順著她縷縷青絲。

她忽然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他，他亦對上她的視線。

“一曦，我是不是很不像個和尚？”

“嗯？”

了空再道：“曾有人說我七情六欲太旺盛，偏偏自己逼自己壓下去了。”

此時皓月當空，群星閃爍，他仰頭看天邊一輪明月。她臥在他懷里，調(diào)皮地伸手去觸摸他的眉眼。

“一曦，等郭興村恢復太平，我還俗陪你。”

迷迷糊糊的我覺得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干，真身仙氣即將被什么討厭的東西吸出竅，昏睡中我頑固抵抗周身襲來的禁錮，卻逐漸處于弱勢。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我想要再度化為人形，卻發(fā)現(xiàn)周圍漆黑一團，大聲呼喊亦是徒勞。

我暗惱大意，恐怕是被玄真子那廝裝進了布袋。

十年前他就是這么把我從清瀾寺偷走，我瞧著他長著一張傾城的臉卻干如此無恥的勾當，決心給他一個教訓，才使他滾下清瀾后山摔斷一條腿。

如今我被困其中任由布袋吸走紫檀仙氣。

玄真子此番是有備而來，勢必不會放過那只小妖，我在布袋里撞來撞去，心焦如焚，只恨當年沒把玄真子那渾蛋斬草除根。反正我犯的天條都夠喝一大壺，不差他一個。

郭興村民藥到病除，一時有壯漢氣憤難忍，不問鬼怪，上山為妻尋仇，卻無一歸還。一提清瀾山已是人人恐慌，連往日里逢節(jié)上清瀾寺求神拜佛的老人家也不見了蹤影。了空整日上山為村民采集草藥卻毫發(fā)無傷，不免引起郭興村民的懷疑。

了空自知村民態(tài)度，為村民把脈確認再無異常后返回清瀾寺。

端坐佛堂，心頭牽掛卻迅猛襲來，使他再無平靜。索性走出去看看候在廊下的桃花妖，院子里卻空空蕩蕩。

玄真子曾約桃花妖于后山相見，告知她使郭興恢復太平的第二步之法便是她家桃花林。

玄真子道清瀾后山瘴氣甚重，凡夫俗子實難承受，這使郭興青壯昏死后山，桃花妖只需施展法力助他將昏死的壯漢移到桃花林，佛寺桃林得天地鐘愛盛開繁華一片，他于林中施法自可救回郭興人性命。

桃花妖似懂非懂，仍是照做不誤。

她在桃花林等待甚久始終不見玄真子的蹤影，對岸禪房掩映在一片翠竹下，她不免揣測了空此刻在做些什么。突然有一抹素白衣袍飄入她的視線，他失了魂般奔走在四方寺廟中，她豎起耳朵，只聽他慌張的聲音傳過來。

桃花妖飛到了空跟前，嘟起嘴嘻嘻笑道：“我就離開一小會兒，你都想我。我可高興了。”

了空靜靜看了她半晌，牽起她的手將她帶進禪房，桃花妖感覺覆上來的這只手溫溫熱熱的，攥得緊緊的很有力度。這是干什么，她又不會跑，她怎么舍得？

她在抬腳邁進禪房前仍是遲疑了下，從前此地是禁區(qū)，她雖好奇，但也要做好準備揭開屋子里的秘密。

這樣想著她在進門時靠著了空的肩膀小小閉了會兒眼，再睜開時她已站在屋子里。此處和其他禪房一樣潔凈，了空的幾件僧袍整齊疊放，纖塵不染。

桃花妖笑瞇瞇地來回張望，領她進房是否就代表兩人關系更近了一步，那接下來要做什么事呢？她一邊樂滋滋地想著一邊拉著了空往床邊走。

了空床前掛著一幅畫，空有樹干，枝丫上似花非花，更像是什么小動物踩上的爪印。她忙指著畫問道：“這幅畫，我在哪里見過？”

了空望著畫癡迷一笑：“這幅畫，和這間屋子，曾有個故事。”

屋內(nèi)焚香環(huán)繞，桃花妖靠上了空肩頭，望著他張張合合的兩瓣薄唇，昏昏沉沉間仿佛做了一場大夢。

清瀾古剎人跡罕至，只有一位老住持孤守佛堂，夜夜點燈念佛，獨聽芭蕉夜雨。

忽有一日老住持隱約聽到寺廟外有嬰兒的啼哭，走出去一看果然見到一名棄嬰。老住持暗自嘆息，抱起襁褓中的嬰孩返回寺廟。

此后清瀾山中多了小和尚的身影。

小和尚十五歲時跟隨師父下山化緣，那年雪大霜急，小和尚捧著缽盂縮著身子逆風而行，卻見雪地里一只凍僵的杜鵑鳥。小和尚慌忙喊師父，師父見杜鵑已經(jīng)僵硬的身軀，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告知他這只候鳥被大雪阻擋不能南飛過冬，已是回天乏術。他卻把杜鵑鳥揣進懷里，瞞著師父帶回寺廟。

小和尚在自己的禪房中用僧袍給杜鵑搭了個暖巢，寺廟清寡，湯水甚少，他仍將自己充饑的米粥喂給杜鵑喝。小和尚整夜坐在禪房中假裝打坐，揣著懷中的杜鵑一遍遍祝告，祈禱它快些好。

小和尚不知救下的這只杜鵑已然通靈，當她好轉(zhuǎn)，每日嘰嘰喳喳繞著他飛來飛去，每夜趴在他胸口安然睡去。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只小妖，而他是個和尚，萌生了相伴一生的癡心。

冬去春來，禪房對岸的桃花盛開，花瓣紛繁，順著溪流淌來一片落英繽紛。小和尚閑情雅致，伏在書案上描繪一派繁春美景。潑墨暈開，染了他素白衣裳，杜鵑不由得看著他的側(cè)影流口水，跳上去，小爪子吧唧一下按在宣紙上。他也不斥她毀了畫，她索性更歡騰。等停下來，他贊她是只靈寵，畫工甚好。看看宣紙上的一幅桃花圖，她得意揚揚，因是與他同作。

此時古剎佛堂莫名奇妙多了一只上等紫檀木魚。佛堂內(nèi)終日紫檀凝香環(huán)繞，且每度小和尚同他一起靜坐殿前打坐之時香氣甚盛。老和尚不免揣測木魚是否為艷妖所化，念及此他打量了一番日漸成人的小和尚，小和尚也正瞪大一雙桃花眼直勾勾沖師父看過來。老和尚極度無奈地垂下頭去，思揣他這徒弟當和尚長成這副模樣是不是太好看了些？

杜鵑頭一次化成人形想到的就是小和尚，而當她擺著自認為極其迷人的姿態(tài)伏在小和尚書案上時，推門而進的卻是老和尚。老和驚詫得手中捻著的佛珠都掉到地上，小和尚聞聲趕來，當杜鵑夢寐以求地見到她的小和尚時，卻見小和尚臉上的表情和他師父一模一樣，眉頭緊皺，合掌嘆息：阿彌陀佛。

杜鵑不曉得老和尚是否同小和尚說過什么，他再度回到她身邊，整張臉已是冷冰冰無甚表情，她又化成杜鵑向他解釋，他也不加理睬，只顧盤膝而坐，誦經(jīng)念佛。杜鵑摸不透凡人反復易變的心，仍是癡心守候在小和尚身側(cè)。

直到一名諱玄真子的云游道士路經(jīng)清瀾寺，看出佛堂內(nèi)那只仙氣騰騰的木魚，又察覺寺廟中藏著一只剛剛成妖的小鳥。他料想木魚許是天界神物，計劃偷走木魚吸盡仙氣，順道收妖大顯神通。

道士當著小和尚的面將杜鵑打出原形，正待收妖鎮(zhèn)邪，豈料小和尚搶上前將杜鵑一把抱在懷里，道士和老和尚望向他，只是一個目露古怪，一個神色默然。老和尚再度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吩咐小和尚將杜鵑帶下山，送還人間。道士見狀，憤然甩袖而去。

道士盜得紫檀木魚，趁夜色溜出清瀾寺，抄后山崎嶇近路離開，不料失足墜崖，再無蹤跡。

小和尚放生杜鵑，返回清瀾寺夜夜枯坐，終日不發(fā)一言。

秋風秋雨，寒意涼初透。

他靠在窗前木訥地盯著書案前搖曳的火苗半晌，忽聽窗沿外有細微的聲響。從前杜鵑從桃花林玩耍歸來也是這樣敲動窗扉，他便含笑開窗，由著她撲扇著翅膀飛落在他肩頭。此時他卻鐵石心腸地關上窗扉，捻起串珠念經(jīng)。

嗒嗒晃動窗扉的聲音響了很久，他終于隔著窗沖她道：“人妖相守，來去皆無果，你我又何必執(zhí)著。”

窗沿外的響聲就此弱了下去，空余夜雨滴答，他也不知怎的，攥住佛珠的手越發(fā)收緊。

那幾日清瀾山雨下個不停，那夜之后小和尚卻再也沒見過那只杜鵑。待到雨過天晴，暖陽初綻，他立在禪房前，遙遙望著對岸已是枯枝一片的桃林，心頭生生堵得難受。

他繞過小溪走入桃林，撫摸每一株枯萎的桃花，倚樹而坐閉目無言。再睜開眼卻看見桃花樹下杜鵑已經(jīng)腐爛的尸體，此時秋陽正盛，他卻一把捧起杜鵑，照耀在光輝里的身子顫抖許久。

被道士打散靈力的杜鵑再難化成人形，小和尚將她放生后她卻被鳥販捕去，最終落入斗鳥臺，杜鵑身形精小，受盡鳥獸抓啄。

她終于逃出來，拼盡全力飛回清瀾寺時已是奄奄一息，她別無所求，只為見小和尚最后一面。豈料癡心一片，轉(zhuǎn)瞬成空。不知她最后落于桃花林，任憑電閃雷鳴，一心求死之時對他到何等失望的地步。

“我曾對杜鵑許諾再到來年春暖花開，與她共賞桃花，我曾為她取名一曦，不想一別十年，再沒有告訴她的機會。”

靠在了空肩頭的桃花妖擦了一把鼻涕眼淚，一戳他的頭，道：“你就是很膽小的，喜歡人家也不說，人家是妖，也是身不由己嘛。”

了空釋然一笑，桃花妖再道：“她不是失望啊，她一直在等你，到死都在等。守著你和她在桃花林的約定，守著守著，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了空的肩膀真舒服啊，她覺得輕飄飄的想靠著睡一會兒。迷迷糊糊中，他搖晃她是干什么？

桃花妖努力睜開眼睛，了空滿臉凄然，正不住喚她“一曦”。喊什么呢，她又不會丟，她正想大聲回應，卻感覺不到唇齒存在，就連十指也變得透明，渾身如輕煙飄散。

了空頹然跌坐在地上，任由沖進來的一伙人粗魯?shù)匕阉艹鋈ァ?/p>

光暈刺眼，玄真子立在長廊下，他一掃拂塵朝了空勾起一抹僵硬的微笑，伸手指著對岸正被郭興村民砍伐燒毀的桃花林：“我早說你護不了她，你偏不信。怎么？終于鼓起勇氣跟她共訴愛意還當能逆天改命？正好，我最喜歡看有情人生離死別。”

玄真子放聲大笑：“妖就是妖，兩度因你而死也什么都得不到。”

玄真子指揮郭興村民將了空綁起來，扔入一片火光的桃花林，有位郭興老婦哭天搶地跑過來攔住壯漢，嘆言和尚是個好人。玄真子不為所動，伙同郭興村民站在桃林外，任憑洶涌而來的猛火吞噬整個桃林。

我再度醒來已被救回九霄云天，拉住面前那人的衣袖喋喋不休：定是玄真子那廝祈求長生不老之術吸盡郭興少婦的陽氣。我撓頭，再度疑惑他為什么專挑美女作孽。那人甩開衣袖，沖我哼了一聲。

我很想如往常一樣上前很狗腿地用諂媚語調(diào)喚他，張開嘴巴，卻怎么都喊不出來。

他很不屑地瞥我，高談闊論：“天地萬物，六道輪回，因果有法。你瞎操個什么心？”

我反駁：“要不是你罰我變成木魚在清瀾寺思過，我何至于此？”

我料想了空和那小妖下場凄慘，又聽他淡淡談及那道士于桃林布陣，迷惑郭興村民，以致村民偏信了空和小妖為淫僧艷妖，殘害村中美人。村民放火燒林，桃花妖恐怕已灰飛煙滅。

我心里一陣憋屈難受，側(cè)過身不理他。他將透凡鏡遞給我。

今夕欲何夕，人間梅雨至。

有一衣衫襤褸的落寞和尚在雨幕中獨自作歌，他唱的是婆娑紅塵中情事空錯的惆悵。

撐著傘叼著糖葫蘆的小姑娘撞到他身上，他低下身去向小姑娘道歉，四目相對間小姑娘伸手觸及他左臉凝固的燒疤，摸著摸著一把抱住他，眼淚成串流。

他驚訝大惑，只聽背后有一蒼老聲音喚她：“一曦，你在看什么？”

小姑娘噙著眼淚喊：“奶奶，這里有個醉鬼，我們把他帶回家吧。我認得他，好像很久之前就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