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人皆知,東虞玉氏,天命不凡,一滴淚,便可活死人,肉白骨,除煞氣,斬妖魔。
只是世人卻不知,玉氏子女一生只能流三滴淚,三滴淚盡,香殞魂斷。
“你當真要我用一滴淚,補這九鼎?即便我死?”
三日前,祭神殿的九鼎莫名龜裂,九鼎乃祭神所用,一時間人心惶惶,唯恐觸怒上神,降下天災。眾臣在皇宮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他終于對我說:“玉兒,朕怎舍得你死,只是要你一滴淚而已。”
我凄然一笑,于他而言,不過一滴淚而已。
那一年,先皇仙逝,眾子奪嫡,他遭人暗殺,我用一滴淚救了他。
那一年,皇后被人下毒,命不久矣,我終是軟了心,流下一滴淚,救了另一個女子。
而今,他站在我身邊,道,一滴淚而已。
我望著他,粲然一笑,揚手,玉杯便摔了下去,玉屑碎了一地。
逆著陽光,我看不見他面上的表情,我卻知道,自己的微笑,必是極美,如曇花落敗前的絢爛無雙。
我看了一眼面前那尊巨大的九鼎,漆黑的鼎口,如一個絕望的深淵。我向前邁了三步,回眸,看見了他眼里的驚恐,他急急伸手,卻只觸到了我的衣袖。
我傾身,躍下,眼里是九鼎巨大的漆黑的口,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似乎有人在哭喊。
“玉兒——”
下墜,下墜,有零星的記憶碎片在我腦海里浮現。
百里燁一襲白袍立在一片桃林之下,他宛若謫仙,在三千桃花的灼灼光華中,朝我遙遙一笑。有桃瓣落到了他如墨的長發上,他漆黑的瞳仁里瀲滟著星光。只一眼,便叫我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從桃林中走出,踏著希望的光輝而來,他執了我的手,柔聲道:“玉兒,跟我回家。”
阿娘說,男人的承諾信不得,可我還是信了。
我的眼角終是滑下一滴淚,他說守我一世歡顏,卻叫我淚盡一生。
這便是命。
“轟——”九鼎發出了一聲巨響,震天動地,可那龜裂的細紋,卻一絲絲恢復如初。
上神歸位
“恭賀玉微上神歸位?!?/p>
我身子一輕,腳下是七彩祥云,眼前的女子笑意盈盈,道:“情劫已渡,從此上神便壽與天齊,恭喜恭喜?!?/p>
我仍是一陣恍惚,喃喃道:“嵐兒,去給我掬一捧忘塵水吧。”
眼前女子卻俏皮一笑,道:“那百里燁是墨辰帝君渡劫的凡身,你們能再續塵緣也未可知呀!”
我故意把聲調抬高了三分:“流嵐上仙。”
面前的女子便嘆了口氣,手里卻出現了一片葉,葉上是晶瑩剔透的水,我接過,一飲而盡。
墨辰帝君,神界三位帝君之首,獨居于十三重天,十萬年前的天帝登基典禮之時,我曾見過他一面。一襲白袍,眉眼清冷,只一眼,便是道不盡的清淡如水,孤寒如冰。
這樣高冷的人,我高攀不起,也不愿再生糾葛。凡塵區區幾十年,便傷透了心,仙命沒有盡頭,一旦動情,便當真萬劫不復。
十一重天,云海無涯,卻只住著我和流嵐兩人。
我的真身是一滴淚。
昔年,父神母神創天地,造萬物,然,神力終有竭,父神仙逝,母神日夜憂思父神,又過數萬年,也隨父神逝去。臨去前,一滴淚自母神眼角滑下,那滴淚沾染了母神渙散的靈氣,竟獲得仙身,便是不才在下,玉微上神。
流嵐是我的坐騎,真身乃鳳凰神獸,是十萬年前天帝繼位時送與我的。天帝與我是總角之交,他繼位之后,便無暇分身,贈了流嵐與我做伴。我與流嵐守著這十一重天的云海無涯,數萬年的時光悠悠而逝,寂寥,無為。
瑤池仙會,一醉千年。
我著一身青衣,默默坐在角落里,身邊走來幾個后輩,圍作一團,論著八卦。
東海龍女壓低了音量,道:“我聽說,魔界新出了一個夜淵魔君,竟與墨辰帝君有八分像!”
“休得胡說,墨辰帝君那般超凡脫俗,遺世獨立,怎會與魔界生出瓜葛。”雨神若曦滿臉慍怒道。
有些人,是用來遺忘的,譬如凌華;有些人,卻是用來仰望的,譬如墨辰。
正想著,小鳳凰一路疾飛,叫了一聲玉微,便一頭撞到了我懷里。
“你這性子磨了萬年,怎還如此毛躁?”我把鳳凰從懷里撈出來。
“你可記得,魔界公主溟漓?如今那溟漓公主,竟是換了一個模樣,與你有八分像?!?鳳凰氣得眉毛都揚起來。
我把玩著酒杯,輕笑道:“皮相而已,無須計較?!?/p>
鳳凰卻斂了聲,只悶悶不樂地灌酒喝。
昴日星君架著他的鹿車,從東趕到西,日頭便落下,夜幕里一片星輝璀璨。
我喝得微醺,駕著祥云,一路歪歪倒倒地飛到了十一重天。祥云一散,我便摔了下來。躺在地上,冷風吹面,神臺卻漸漸清明起來。
有一個人影自夜幕里出現,我心里一澀,一顆心沉沉浮浮,不得安生。
空氣里飄來了清幽的草藥味,他道:“微微,醉酒傷身,你以后莫要再縱酒了?!?/p>
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我雖喝得醉醺醺的,但腦子卻清醒得很,我拼命掙扎,從他懷里掙出,摔在了地上。
情竇初開
若不是他今夜見我醉酒現了身,我只怕是要忘了,在這十一重天,還立著一個人,一立千年,風雨如斯。
我心里嘆道,這個人,當真喜歡默立。
彼時,他一襲玄衣,立于三生石旁,劍眉星目,眸子里卻黯淡無光。他死死地盯著忘川的盡頭,似要望穿這忘川,叫忘川河水逆流,送回他想見的人。
我不知道他在這三生石畔立了多久,只知道他身上的仙氣已與忘川河里的煞氣混為一體,若此般下去,終會傷及仙身,亂了元神。
我道:“我估摸你再這么立下去,便可以化成望妻石了?!?/p>
男子似沒有聽見這話,不回頭,不應答,只死死地盯著忘川的盡頭。
在下雖不才,卻被冠有天界第一美人的頭銜,仰慕本上神的人也絕非少數,向來都是被眾星捧月般慣著,而今這男子冷漠的態度深深地刺痛了我一顆高傲的心,更激發了我的斗志。
于是我便陪他站在這三生石畔,他不言,我不語。生命太過漫長,時間便成為最廉價的消遣。
七百年的時光悠悠而逝,其間小鳳凰來鬧過無數次,甚至吐了三昧真火,逼我離開??上?,拼倔強無人能出我右,我忍著三昧真火的蝕骨之痛,在一片火海里仍是一步不動。直到身形晃了兩晃,眼瞅著要倒下,葬身火海時,小鳳凰終于收了火,氣呼呼地拍著翅膀飛走了,那個默立了萬年的人卻走來了。
他扶著我,向我體內輸入靈力,如同甘霖,滋潤著我的五臟六腑,身子也一寸寸清涼了下來,我慢慢恢復了神志。
我睜眼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他萬年不變的死寂眸子里閃現出璀璨的光芒,比日光柔美,比月光皎亮,比星光燦爛。雖然只是短短一瞬的光芒,卻讓我生出了守護的決心。
“你好些了沒?”他問,臉上終于不再是萬年冰山的模樣,帶著些許擔憂的神色。
“嗯,我元神受損,只怕還得勞煩你近日輸送些靈氣,所以,在下想請你去十一重天小住一段時日,你看行嗎?”我蹙著眉,裝作痛苦的模樣。
質疑,憂慮從他眼里閃過,最后,留在他眼里的是一片驚喜:“十一重天?難道你便是玉微上仙?”
“正是不才在下?!蔽艺{皮地眨了眼。這話的語氣,莫不是他之前就想認識我?我在心里竊喜一番。
凌華抱著我,騰云而上,直到十一重天,我把頭埋到他的懷里,有淡淡的草木幽香。
落荒而逃
后來,因為我日日纏著凌華,小鳳凰覺得無聊便一個人闖去了歸墟。
歸墟乃上古禁地,小鳳凰不知什么緣故,竟陰差陽錯地破了三千妖獸的封印。那日風云變色,十萬天兵在歸墟圍攻妖獸,天兵大敗,血流漂杵。
凌華是八位上神之一,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而我因為受三昧真火所焚,元氣尚未恢復,便只能在十一重天苦等。
凌華去了歸墟,我卻沒能親眼見他出來。
小鳳凰一身是血地飛到我面前,道:“凌華危在旦夕,若無神藥,命不保矣?!?/p>
眾仙皆知,所謂神藥,不過是我的一滴淚而已。
彼時,我心里只裝著一個凌華,哪還能思量那么多,捧著玉杯接了一滴淚,便交給了小鳳凰,讓她帶去歸墟給凌華。
后來,流嵐、凌華都平安回來了,據說是墨辰帝君祭出上古神器軒轅劍,以一人之軀,克三千妖獸,挽回了這天翻地覆的死局。
我不知道危在旦夕的凌華是怎么死而復生的,我只知道小鳳凰一臉是淚地跪在我面前,道:“凌華沒有服下你的淚,而是用這滴淚,佐以昔日蓬萊仙子的一魂一魄,想再塑蓬萊仙子的魂魄。”
我不是沒有聽說過,凌華上神和蓬萊仙子的一場曠古奇戀。昔日,蓬萊仙子傾慕凌華上神,然凌華不為所動。后來,仙魔大戰爆發,戰場上,蓬萊仙子替凌華擋了一支魔箭,紅顏薄命,香消玉殞。
身雖死,卻也贏得了凌華的心。
所以,那日我闖冥界,才能看見在三生石畔守候著蓬萊仙子魂魄的凌華。
直到今日,我才明了,凌華身上的草木清香,是他萬年來調藥沾染上的,可惜他調了萬年,卻配不出一味凝魂之藥。我也明了,那日他得知我是玉微上神時眼里的驚喜,調了萬年所不得的藥,竟只是我的一滴淚而已。
用我一滴淚,救他的心上人。
我依舊睡在樹枝之上,夜夜夢魘,夢里,凌華和蓬萊仙子緊緊相擁,喜極而泣。不知道過了多久,夜里終于不再做夢了,連我也以為,自己忘了那段時光。直到三千年前,凌華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彼時,我掐指一算,是呢,快兩萬年了,再七零八碎的魂魄也聚得差不多了。
“蓬萊仙子可是醒了?凌華上神可是給我送你倆的喜帖來了?”
“微微,我心里從來都只有一個你,我欠她一命,自然要償還。”
我大笑:“你說于她不過是償還一命,那我怎知于我你也不過是想償還一滴淚?”
凌華拼命地搖頭,嘴里說著什么,我卻不想再聽下去。兩萬年才堅定的心,我怕自己會一時心軟。
我捏了個訣,瞬間便消失在原地。是了,我很沒志氣地逃了。
我的姻緣樹上,等了十三萬年才開了一朵桃花,卻是讓我拿不起,放不下。謊言和欺騙凝結的一朵桃花,我只有選擇落荒而逃。
疑似故人
凌華從此便獨立于十一重天的云海入口。三千年了,直到今天,凌華站在離我三尺遠處,我思量著要不要再一次落荒而逃,還沒思量出個結果,卻有一只血紅的鳥撞到我的懷里。
“嵐兒,你這是怎么了?”靈力不斷灌入她體內,她才緩緩地醒過來,懸著一口氣,隨時都要掛掉的模樣。
“替你……討回公……道……罷了?!?/p>
突然背后有一股殺氣襲來,是魔氣。
我抱著鳳凰轉過身來,看到面前的人,我竟是一愣。
難怪瑤池仙會有人說,魔界新君與墨辰上仙只論相貌,竟是十分相像。他的眉心有鮮艷的紅色火焰,那是魔的印記,不知怎的,我竟覺得有幾分惋惜。
他正低頭望著懷里的女子,柔情似水,那女子竟與我有八分相似。
我不可置信地打量著眼前的兩人,心下卻已然明了,定是小鳳凰殺了魔君夜淵懷中的女子,他一路追殺著小鳳凰到了十一重天。凌華此時也走到我的身邊,替小鳳凰灌入靈氣。
夜淵終于抬頭看了我一眼,竟震驚得渾身一顫,懷里的女子也滾落到了地上。
“你是……”他震驚得話也說不全。
“玉微上神,請賜教。”我把小鳳凰扔到凌華的懷里,與他眼神交匯,他點點頭,示意我放心。我這才安心地做好開戰的準備。
夜淵卻失神地望著我,道:“這百年來,我竟尋錯了人,玉兒,你不認識我了?”
我一笑:“難道我該認識你嗎,夜淵魔君?”
夜淵嘆了口氣,那寂然的神色竟牽扯出我心中莫名的情緒,他道:“我終于明白流嵐此舉的原因了,你既選擇忘卻,我也不怨你,只希望一切還來得及?!彼恼嬲\和欣喜毫無顧忌地流露出來,我卻聽得不明不白。
“魔君此話又從何說起?縱然你不計較,我卻要計較。你傷了流嵐,要么,想法子讓她恢復如初,要么,留下你的命相抵?!?/p>
“是我傷了流嵐,我定當讓她復原。”夜淵道。
我冷哼一聲,復原,說得輕巧,小鳳凰傷得如此嚴重,要么得要我一滴淚,要么便得要那湯谷的靈虛草。四頭上古神獸守護著虛靈草,我活了十五萬年,從沒見過有誰能活著從湯谷取出靈虛草。
“等我取了靈虛草來謝罪,玉兒便不要再計較前塵往事吧。”
“好。”我笑道。
夜淵也笑了,我一愣,又有莫名的熟悉感自心頭涌出。
夜淵回來的時候,我不確定那是否是一個完整的活著的人。他的一截袖子空蕩蕩的,大約是被某只神獸扯下來吃了,他走得顫顫巍巍,隨時都要倒下的模樣,我連忙迎上前,他見了我,擠出一絲笑,終于安心地倒下了。
凌華此時也過來了,我扶夜淵坐起,他給夜淵灌入靈氣,夜淵這才轉醒。
夜淵此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神往自己懷里瞟,我忙探手進去,有柔軟的觸覺,拿出來,竟是靈虛草。
我既驚且喜,還有些猶豫。這靈虛草只夠救一人,以夜淵的傷勢,若沒這仙草,怕也是命不久矣。
許是看出了我的糾結,夜淵搖搖頭,劍眉一挑,望著凌華懷里的小鳳凰,示意去救流嵐。
我心下一衡量,還是將靈虛草喂到了小鳳凰的嘴里。
私訂終身
等小鳳凰又活蹦亂跳之時,夜淵也醒了。夜淵沐浴之后換了一襲白衣,我自樹枝上躍下的時候,正好碰見他在樹下獨立,不知在思量什么,風吹起他的白袍,他的身影與我腦海中的墨辰帝君竟重疊在一起。
聽到響動,他回眸望我,眸子似有碧波蕩開,我心跳了一下,忙別過臉去。
他卻向我走來,詭譎地一笑,眼里都是狡猾的光芒。我這才發覺,他哪里像墨辰帝君,氣質明明是不同的兩人。
他拉過我的手,我甩開,他便再拉過去,我再甩開,他再拉過去。如此反復,鍥而不舍,我怒了,眉一挑,道:“魔君究竟欲何?”
他趁我說話的工夫拉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里,他道:“玉兒,我錯過了你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放開你。”
這句話聽得我心驚。
我想掙脫他的手,卻無奈地發覺,即便他受了傷,他的魔力仍然不是我所能抗衡的。我便這般被他牽著手,看著凌華面無血色地從樹林中倉皇逃走。
自這之后,我便沒有見過凌華,只是偶爾能嗅得淡淡的草木幽香,在夜空中顯得更加寂寥。
夜淵賴在我的十一重天不走,我打不過他,便只能很沒志氣地任他涎皮賴臉地留下。此番我才深刻意識到,拳頭才是硬道理,我這十五萬年,真真是蹉跎了。
正發呆間,夜淵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他道:“我親手做的桃花羹,你且嘗嘗。”
我伸手去接,他卻邁了一步,坐到我身邊,舀起一小勺,吹了吹,喂到我嘴邊。
我嘗了一口桃花羹,甜而不膩,有桃花的芬香。
我笑道:“你莫不是在這羹里面施了法?怎如此好吃?”
夜淵拿手指彈一下我的額頭,道:“我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如此好的男人天上地下已不多見,你要不要就此收了?”
我略一思量,覺得他就這般留下來,給我做一輩子飯,那也是不虧的,便舒眉笑道:“成交!”
婚約作罷
小鳳凰正巧飛來找我,聽到我說的話,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然后顫著翅膀飛走了。
于是,當天下午,整個天庭,乃至整個六界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玉微上神竟然要嫁與魔君夜淵。
今日,夜淵照例是出去采辦婚禮所需,我懶洋洋地躺在樹枝上,數著葉子等他回來。
空中突然飄來一朵黑云,可這黑云卻越來越大,越壓越低,最后低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這一倒頗有氣勢,直接把地上砸了個大窟窿,跟著砸出了淡淡的草木幽香。
一襲玄袍的凌華從地上爬起來,面色蒼白地朝我笑了笑,道:“我聽聞上神不日大婚,特地過來送禮,還望上神……”
話沒說完,人便倒了。
我一怔,當即讓小鳳凰去九重天傳喚了藥仙神農過來替凌華診治。
神農卻搖搖頭,嘆口氣道:“凌華上神靈力日久虧空,本就是強弩之末,近段時日不知道為何竟然郁結于心,靈氣便愈加虛無了。現如今若非天降神藥,只怕命不久矣?!?/p>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面色如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夜淵還未回來,凌華危在旦夕,況且上次夜淵去湯谷采靈虛草之時已受重傷,我不愿他再去冒險,當下唯一的辦法,便是用我的一滴淚救凌華。
我心道,還好我有三滴淚,之前一滴給了蓬萊公主,再一滴給凌華,只要再不流淚,我便還能與夜淵相守一世。
雖是這么說,但是流一滴淚便如去我半條命,等我捧著玉杯給凌華服下淚水的時候,自己便撐不住暈倒了。
我不知道自己暈了幾天,腦海一片混亂,迷迷糊糊間,我仿佛聽到一個男子溫柔的聲音:“玉兒,朕怎舍得你死,只是要你一滴淚而已。”
我的腦子越來越暈,心也越來越痛。
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句熟悉的聲音,我便醒了。
我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凄然一笑。
夜淵擔憂地望著我,道:“你哪里不舒服嗎?”
我道:“心里不舒服,魔君可有什么法子醫治?”
聽了我這話,夜淵愣住了。
我笑道:“在下不敢高攀魔君,這婚約,只當從來沒有過吧。”
夜淵的臉瞬間變得蒼白,他身形晃了晃,終究沒有倒下,他開口,聲音竟然啞然:“玉兒,為什么?”
我又一笑:“為什么?魔君竟然還不知嗎?我還以為,魔君瞧著我自愿用一滴淚救了凌華,便一切都心知肚明了?!?/p>
夜淵卻固執地說:“我不明白?!?/p>
我按著胸口,把一口要噴出的血咽下去,平息了氣息,才慢慢說:“既如此,那我便明明白白地跟魔君說了罷,我一心愛慕的其實是凌華,但是凌華昔日負過我,我便也想讓他嘗點苦頭,好叫他懂得珍惜?!?/p>
夜淵溫柔地笑了笑,一手攬了我的肩,道:“玉兒,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你與我說,我必會解決?!?/p>
我覺得胸中的氣血又要涌上來,便只能生生壓著,我一手推開他,臉上擺出不耐煩的神色,道:“你走罷,我見了你便覺得心煩?!?/p>
夜淵卻固執道:“既如此,那我又算得了什么?”
我笑道:“不過逢場作戲罷了,怎么,難道魔君竟當了真?”
夜淵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看了半晌,道:“玉兒,無論如何,你若回心轉意,記住,我在等你?!?/p>
凌華此時勉強能站起來,夜淵側目望著他,道:“你若不好好待她,我必讓你后悔?!闭f罷,便走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夢里,有人站在三千桃花的灼灼風華中朝我一笑,他說:“我欲聘你為妻,守你一世歡顏?!?/p>
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大好了。
凌華自我身后走來,他道:“當初與我在一起時,你其實不懂情,而今卻是真的愛上了夜淵,因為深愛,所以連一點小的辜負都不能原諒了?!?/p>
日子一天天變得冗長無比,起初,小鳳凰還拉著我去拜會各路仙家,可我委實沒有這般心情,漸漸地,她也不勸了,只陪我守著這十一重天,從天黑到天明,再從天明到天黑。
真相大白
天帝后來來了一次,大戰了一場,然后躺在枝頭休息,他的眸里不知跳躍著什么光亮,低低地道:“你可知夜淵是何人?”
我道:“他除了是魔君還是何人?”
天帝道:“我想你早便猜到了罷,他便是墨辰帝君。”
我聽見自己答了聲“哦”。
他又說:“你可知帝君為何墮仙成魔?”
我道:“大約是知道的吧。”
他點點頭,道:“那日,你跳了九鼎,他便發了狂,當著眾人的面,拿刀劈了九鼎,自此,眉間便有了魔印,他本是帝君,卻沒渡過這情劫。他成魔之后到處尋你,魔界公主溟漓仰慕墨辰久矣,便化了你的模樣,守在他身旁?!?/p>
我又低低地說了聲“哦”。
天帝卻轉頭看我,眸里閃亮無比,他道:“墨辰早已是帝君,壽與天齊,你可知他為何要下凡渡劫?”
我不作聲。
天帝笑笑,伸手揉揉我的發,道:“想通了,便去司命星君那一趟吧?!闭f完,便御風走了。
漆黑的夜里,一陣風過,送來清幽的桃花香,我聞著聞著,便睡著了。
自那日之后,我便經常出神,想去司命那兒,心里卻有一陣恐懼,我怕知道了真相,卻后悔莫及。
我終究還是去了。
司命領著我去了天命池,她一揮衣袖,便見池水輕輕蕩漾,有影像在水面浮現。
各路神仙會聚天庭,看著這影像,我還記得,那是十萬年前,天帝的登基大典。
我一襲青衣站在角落里,看著最高天階之上,墨辰一襲白衣,染出一片清雅孤寂。
我以為,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而今看了這天命池,方知我錯了。
一群仙女拼命搭訕墨辰,他不堪其擾,便離了大殿,化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模樣,到一片桃林里躲避。
接下來的事情,即便不看天命池,我也是記得的。
那日,我嫌大殿喧囂,便悄悄離去,繞到一片桃林里。
我正走著,卻聽得遠處一聲猛獸的叫聲,我心下一驚,忙飛了去。
一只饕餮,不知為何發了狂,它面前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我立馬飛身上去,擋在他身前,饕餮瘋狂地撲上來,然后身上便是一陣劇痛,似要粉身碎骨般,我便暈死過去。
等我醒來,饕餮已經不見了,體內暖暖的,是被人渡了仙氣。
身邊的小童見我醒來,漆黑的瞳仁里閃著盛大的光芒,風華霽月,我竟看得一怔。
我問:“饕餮神獸呢?”
他笑了笑,沒作聲,嫩嫩的小臉透著紅彤彤的粉,恰若那開得正好的桃花。
我看得心下一癢,便吻了他的臉,軟軟的,嫩嫩的,滋味好極。
“我是玉微,住在十一重天,待你以后長大,便去十一重天娶我吧?!?/p>
他沒說話,小小的臉上滿是認真思索的模樣。
我卻愛極了他這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會等你長大的。”
他點點頭。
天命池的水波漸漸蕩開,畫面消失不見。
原來,命運早已糾纏不休。
司命說:“他為了你,墮仙成魔,毀了幾十萬年的修為,欠你的,早已還清了。”
我錯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司命嘆口氣,道:“這世間最無奈之事,莫過于,來不及。”
我心中早便想去魔界尋夜淵,卻又害怕,見了他,該怎么說,他若不原諒我,我又該如何?
我原以為自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現在才發現,原來只是一個懦弱膽小之輩。
天帝在桃花樹下尋到了我,他的聲音里有些濕意,道:“你去見夜淵最后一面吧。”
我手里的酒壺碎在了地上,呆呆地道:“你說什么?”
他道:“流嵐殺了魔界公主溟漓,夜淵卻與你生了情誼,這次夜淵心灰意冷地回到魔界之后,日夜縱酒,前任魔君喪女心痛,便集結三千魔界將領,施了上古禁術,燃魂陣?!?/p>
我早已面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道:“怎么可能,燃魂陣?”
天帝帶我去了魔界,魔界的上空連云朵都是猩紅的。
我終于見了夜淵,他的一襲白袍已經染成了血衣,紅得觸目驚心,我抱起他,他的身體已經冰涼,沒有一絲氣息。
我笑道:“你那日說,你會等我,你食言了?!?/p>
我的周身已經環繞了一成仙罩,我看見小鳳凰朝我撲過來,卻一次次被仙罩擋住。
我的手指撫上懷中人的眉眼,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那般風華,卻變作如今一聲不響的模樣。
我聽見仙罩外,有人在大聲喊,玉微,他已經去了,你別瘋魔了。
一滴淚,自我眼角滑下,滑到了我的唇邊。
再無歡顏
我俯下身,吻了懷里的人。
他的唇瓣,漸漸回暖。
那是當然,我的淚,活死人,肉白骨,除煞氣,斬妖魔。
我想,等他醒了,便脫了魔氣,變回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墨辰帝君。
我想,他以后必定一襲白衣,如我初見他時那般孤寂,此后萬萬年的時光,再也沒有人與他一起賞桃花了。
夜淵此時卻醒了,他睜開眼,眉間的火焰印記已經不見了,他是墨辰。
墨辰,墨辰,你可憶起往事了?
我是玉微啊,是在十一重天,等了你十萬年的妻。
墨辰伸手想摸我的臉,我卻感受不到,我此時必化為熒光,隨風飄散。
我看見墨辰的眼角滑下一滴淚。
墨辰,若等得寂寞了,你便忘了我罷,我雖盼望著你時時記起,卻又不忍心你時時記起。
墨辰,我不愛你了。
所以,你也可以,不再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