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愿樹

乍暖還寒的三月，鶯飛草長，萬物復蘇。

京郊的寶寧寺傳聞靈驗非常，更兼有高僧坐鎮，聲名遠播。每日來聽經念佛、吃齋祈福的香客如流，使得這環山擁翠之地，竟也不比市集冷清多少。

白君卿陪母親前來上香，吃罷齋菜，趁白夫人入內堂點燈的時候，帶著兩個小丫鬟出去閑逛。

她心不在焉地低頭踱著步，愁眉緊鎖。貼身丫鬟翠兒偷偷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小姐，聽說這棵樹很有靈氣，把愿望在寶帖上寫好了拋上樹掛著，若是有幸讓樹仙娘娘看到了，便有可能會實現。拋得越高，愿望實現的希望就越大，大家都把它叫作靈愿樹。”

這個小丫鬟倒是有幾分見識。我得意地伸了個懶腰，抖動了一下新抽出來的嫩芽，樹葉隨風輕舞嘩啦啦作響，甚謙虛地展示了一下存在感。

不知從何時起，本仙樹就有了意識。也許是受這寶寧寺香火的日夜熏陶，靈根得通；又或許正是因為本仙樹的存在，這華寧寺才會有靈氣。

橫豎閑著也是閑著，我無事的時候，便偶爾幫著凡人實現一點小心愿，也有助于自身修為的提升。

白君卿像是聽進去了，抬頭看著小翠，張口似是要說什么。

“姑娘眉頭緊鎖，滿腹心事，怕是為情所困吧？”

白君卿轉頭望向說話之人，對方看上去不過四旬，但是白眉白須，慈眉善目，眉宇間竟似有一股看透世事的滄桑，很有種世外高人的姿態。他面前擺著個小攤，上面擺著些卜卦解簽的小道具。

大概是對方的眼神莫名給人一種心安的感覺，白君卿沉默了一陣，不由自主上前：“先生可會測字？”

白眉高人拈須輕點頭：“略懂。”

白君卿款款坐下，提筆寫了個“燭”字。

“燭，本是光明者。一生轟轟烈烈，終成灰燼。姑娘若是問姻緣的話……”白眉高人搖了搖頭，看向白君卿，“恕我直言，飛蛾撲火，這段姻緣并非姑娘的良配。姑娘身份尊貴，許多別人一生都求不來的東西也是唾手可得，但不是你的東西，不可強求。及時抽身，方得圓滿。”

白君卿怔怔地坐了半晌，眼神空洞地扶著桌子站起來，喃喃道：“我知道，他并不喜歡我。”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可是若不能與他在一起，又怎算圓滿？”

說罷，在丫鬟的攙扶下，白君卿腳步虛浮地離去。

白君卿終究還是在旁邊買了寶帖，向我求愿。

我看著那搖搖晃晃的寶帖，心生唏噓。當朝白相唯一的千金自小嬌生慣養，沒有什么力氣，努力了很久，拋了不知道多少次，寶帖才掛上最低的那根枝丫。

看在她如此堅持的分兒上，本仙樹決定幫她一幫。

趁著她在樹下喘息用香巾擦汗之時，我悄悄地在她身上施了道術法。

白眉高人看向這邊，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看出來了，也知道他不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而是位名副其實的高人。他身上的仙氣，我能感覺得出，并莫名地感到親切。但是這位高人不去做救苦救難的大事，整日里在我的樹下喬裝打扮，凈跟人說些“別強求”“莫執著”“要舍得”之類的廢話，讓人聽得十分牙酸，我很是看不慣。

凡人之所以會有煩惱，就是因為有所求、看不透。既有了執念，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開解的？更何況，世上大多數人所求也不過是小事，又愿意付出足夠的誠意，幫幫他們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樂而不為？

比如白君卿寫在寶帖上的愿望就簡單得很：愿折半生壽命，求沈燭之鐘情。

此等真心，何其難得，何其感人。反正忙我已經幫了，白眉高人不懂愛，我不怪他。

這日艷陽高照，我正無所事事地看著對面的一個面攤疑惑：這個攤子好像從來就沒什么客人，老板卻不著急，離我這么近也沒見來拋個寶帖祈求生意好起來。我如果貿然幫他，好像顯得很是自作多情……

“你想不想看看，白君卿后來過得怎么樣？”白眉高人用了傳音之術沉聲道。

我側頭看他：“自然是得償所愿，琴瑟和鳴，幸福美滿。”沈燭一定會愛上白君卿，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白眉高人搖搖頭，掏出一面鏡子。鏡面粼粼波光晃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朦朧的鏡像逐漸清晰。

沈燭跟白君卿正共乘一騎，在崎嶇的山路上奪命狂奔。丞相府的追兵緊隨其后，追兵統領疾聲高喊：“沈燭，你是逃不掉的。識相的就趕緊把我們小姐給放了，相爺仁德，興許還可以饒你不死。”

白君卿是如愿讓沈燭愛上了她，但是白相又怎么會允許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嫁給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小子？他禁止白君卿與沈燭來往，萬般無奈之下，白君卿在丫鬟的幫助下，約了沈燭私奔。

白君卿被顛得難受，五臟六腑像是快要跳出來一般，手心緊張得直冒冷汗。沈燭看著她蒼白的臉，把她的兩只手都裹進左手手心，很是心疼：“君卿，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不你還是跟他們回去吧，跟著我逃命，太委屈你了。這樣下去你身體會受不住的。”

“不，我不怕！”白君卿著急地反手抓住他的手指，仰起臉看他，神色堅定，“我不回去！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好！”沈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揮馬鞭，繼續向前奔馳。

一支箭從背后“嗖”地追了上來，直插在沈燭的背上。他咬緊了唇，一言不發，用盡全身的力氣穩住身形，但速度終究還是慢了下來。

眼看追兵越來越近，他們卻走到了懸崖邊上。沈燭勒住韁繩，把白君卿從馬背上抱下來，一臉平靜：“你要跟我走，我就陪你走到最后。但是現在，沒有路了。君卿，你回去吧。”

白君卿上前一步抱緊他：“我們一起回去，我求我爹，他最疼我了，他會……”手指有黏稠的觸感，她頓住，抽回來一看，滿手是血。

白君卿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慢慢坐下，滿臉驚惶：“你怎么樣？”

他搖了搖頭：“傻丫頭，我回不去了。”

一向柔弱的白君卿幾近癲狂：“不，我不相信……怎么會這樣？不是這樣的，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太醫……”

沈燭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混著淚落下，他顫抖著手去夠白君卿的臉龐，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回不去了……”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發白的嘴唇牽扯出虛弱且苦澀的微笑，“卿卿，對不住……”

白君卿哭成了個淚人，身后的士兵也沒有一個敢上去勸。直到懷中的身體慢慢冰冷，終于，她停止了哭喊，用布滿血絲的雙眼冷冷地看著周圍的人，抱起沈燭，縱身跳下了懸崖……

我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白眉高人輕嘆：“本來，她會慢慢忘掉沈燭，然后在兩年后的花燈會上遇上新科狀元，兩人可成一段佳話，生兒育女，慢慢老去。”

我忍不住狡辯道：“但是在遇到你說的那位狀元爺之前，她已經先愛上了沈燭，愛得甘心付出一切，甚至性命。狀元爺對她來說不過還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即便她知道后來可能發生的境遇，也不見得會后悔當初的選擇。”

“以她的福氣，不至如此……”

我趕緊打斷：“白君卿她不介意這個，跟沈燭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才是她生命中最開心的日子。”

白眉高人點點頭：“她是不介意，但是沈燭呢？你在白君卿身上施了法，令沈燭一看到她就移不開眼，愛她愛得不能自拔。但你可知，沈燭本是個意志堅定的人，雖不能與你的術法抗衡，但白君卿被白相禁足，兩人長時間不能相見的時候，這種靠外力才能維持的愛的感覺就會慢慢地淡化，他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感到迷惘、糾結和掙扎，他會困惑于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一見到白君卿，會再次陷進去，如此反復，神志恍惚，就像有團濃霧總壓在心頭揮散不去，你覺得他會幸福？”

這不可能，除非……我心頭一震：“沈燭，他本已有意中人？”

“沒錯。”白眉高人晃了一下鏡子，里面映出一個素服少女，正小心地扶著一個瞎眼的老人坐回床上。老人皺巴巴的手輕輕拍在少女的手背，聲音是哭過的喑啞：“辛苦你了，青青。”

“這是沈燭的母親，旁邊這位叫青青的女子，與沈燭自小一起長大。在沈燭遇到白君卿之前，二人已有婚約……”白眉道人側首看向我，“你道他臨死前喊的是誰？”

我的心頭又震了震。卿卿，青青……我本是好意，卻害了三個人。不，不止三個，還有沈燭年邁的母親，白相一家……

我喃喃抱怨：“你既然早知道這一切，為何不去救他們？”

白眉高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我也想救，但是沈燭便是我，身困局中，如何自救？”

我以為我已經被震無可震了，這次卻感覺到似乎連樹根都顫了顫。

白眉高人告訴我，白君卿來找我，是他變換了時間和空間，傳入我的意識里的。但是白君卿和沈燭這事確實發生過，不是最近，而是在數百年前。他還說，他叫洛華，是天上眾多神仙中不甚起眼的一個。

我斷定，不甚起眼只是洛華的謙虛說法，否則也不會被人瞧上，被拉進三世輪回中了。

沈燭，便是他在凡間的第一世。

我很不厚道地松了口氣：“所以他倆，哦是你倆……這結局跟我無關是吧？”

洛華卻好像沒有聽到，閉上了眼，什么也沒有說。

唔……再看一遍自己的前塵往事，確實很值得唏噓，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我也是可以體諒的。

只是他費這么大勁兒讓我知道，肯定不是閑著沒事嘮嘮嗑這么簡單，莫不是需要我幫忙？也罷，本仙樹一向樂于助人，不妨就先看看。

“你可算是醒了。”看著床上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琉歌松了口氣。

“這是哪里？”寧巖皺著眉坐起來，身上的疼痛提醒他自己還活著。

琉歌給他遞了一碗水：“這是我家，我叫琉歌，是我把你從溪邊拖回來的。你已經昏迷一天一夜了。”

“你是大夫？”寧巖環視了一下屋內，堆放著很多籮筐，里面是各種草藥。

“不是，這些草藥都是采來要賣給醫館的。”琉歌在他背后墊了個枕頭，“餓了吧？我去給你熬點粥。”

寧巖終于放松下來，展眉一笑：“多謝。”

他蒼白的臉全無血色，但這一笑卻恍如春風化雨，琉歌一下子看呆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啊，我……我去煮粥。”紅著臉火燒屁股似的沖了出去。

寧巖的傷慢慢有了起色，這天琉歌賣了草藥，給他抱回了一堆書。

“秋試快要到了，我看你談吐不凡，可以去試試。”

“我……”寧巖很感激她救了自己，他想告訴她他其實是敵國的棄子，不能在這里參加科舉，又怕會連累她。

“噓……我懂我懂。”琉歌神秘兮兮地說，“那天看你滿身是血我就想到了，你肯定有什么仇要報是吧？你的仇家很厲害嗎？那你就更得考取功名出人頭地了，這樣找幫手就容易多了。”

寧巖抽了抽嘴角，嘆了口氣。

琉歌繼續寬慰他：“你盡管放心在這里住著，住多久都行，先把身體養好了。”說著把東西放好，拿著一支山參進了廚房。

這日，寧巖坐在院子里吹笛，一曲終了，正打算回內屋歇息，忽然聽得一聲輕柔的女聲：“好曲。”

寧巖轉頭望去，只見一個姑娘站在籬笆外，柳眉彎彎，淺笑盈盈。

“久未聽得如此好曲，一時失神，打擾了。”

寧巖忙一拱手：“姑娘謬贊，我只是隨意吹奏，不值一提。”

“公子過謙了。只是我有一點不太明白，公子曲中似有思鄉之情，又有逃離之意，把我都聽糊涂了。”

寧巖一驚：“只是天氣過于炎熱，有些煩躁罷了。”

對方坦蕩笑笑，很聰明地沒有追問：“小女子碧荷，曾粗淺地習過一些音律，可惜今日出來踏青，沒有帶琴，未能向公子請教一二。不知公子明日可有空到湖心亭一聚，以解我今日之憾？”

“好。”寧巖握緊了笛子，忽然覺得連日來的郁悶消散了許多。

次日，寧巖與碧荷在湖心亭合奏，笛聲清婉，琴聲悠揚，相應相和，飄散于春日的和風中，令人聞之欲醉。

“好啊，虧得琉歌為了給你買上好的藥材治病補身來我們春風樓賣唱，你竟然在這里和別人卿卿我我。”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沖進來，打頭的是琉歌的鄰居如煙。

寧巖一愣，原來最近琉歌經常不在家，不是采藥，而是做了歌姬。

琉歌木然地跟在后面，雙目怔怔地盯著寧巖：“你……吹的曲子很好聽。”

如煙一聽倒氣著了：“你還有心思說這個？要不是今天我們來游湖，你還不知道要被他蒙騙到什么時候呢！”

還沒來得及解釋，卻見如煙帶著那幾個姑娘轉向碧荷，雙方拉扯起來。寧巖趕緊上前想要勸阻，不想被眾人推搡得退了兩步，一腳踏空，仰面摔了下去，頭磕在旁邊的尖石上，當場就斷了氣。

這死得也太冤太無稽了吧！我看得目瞪口呆，根本就毫無征兆啊。

偷偷瞥了眼洛華，他依舊神色不動地站著，我訕訕地安慰他：“唉，你還都挺短命的。”

洛華淡淡道：“早些解脫，也好。”

“那個琉歌姑娘，還挺可愛的哈。”我忍不住八卦，“你是不是喜歡那個碧荷？”

洛華答非所問：“她懂我。”

一個有救命之恩，一個是難得知音。

我有點同情他：“這是誰設計的情劫？簡直莫名其妙嘛。”

洛華靜靜地站著，目光虛空，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出神。我被看得心里發毛，趕緊轉移話題：“咳咳，我們繼續，繼續。”

“你們慢點吃，別噎著，喝點水。”昏暗的儲物間里，一個小男孩問另外兩個小女孩，“我叫洛華，你們叫什么名字？”

“我叫宛榕。”

“綠苓。”

“我也不能總給你們藏吃的，你們還是聽點話，不要總是跟馬班主作對，這樣才有飯吃。吃飽了，有機會才能逃。”

“你要逃嗎？”綠苓怯怯地問。

船身突地晃了一下，宛榕一個沒坐穩，向前撲去，洛華傾身接住她：“當然得逃。”

“你逃的時候能帶著我們嗎？”宛榕抬起頭，滿臉渴望。

“好，我們一起逃。”這是少年最鄭重的承諾。

然而下一刻，還沒等他們想好要怎么逃走，戲班的大船就迅速燒了起來，火光沖天。

十五年后。

綠苓躲在后山山洞里閉關療傷，這套歸元功在修煉的時候不能分神，否則，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魂飛魄散……

這里一般沒什么人會過來，現在她卻聽到了遠處有腳步聲。

當年她和洛華在海上漂了許久，被沖到了岸邊，路過的無塵真人將他們救回來，收入了瀧山派。

腳步聲越來越近，談話聲也清晰起來。

“師父為何叫你來摘梅花？”

“師姐中了失傳已久的冰溟掌，聽說這毒現在只有千影教的一種獨門毒藥能解。”

“以毒攻毒？”

“對。洛師兄去求解藥了，但是人家謝教主說了，教中規矩，無論毒藥解藥，一律不贈外人。倒是他女兒善心，說是愿意嫁給洛師兄，這樣他就能拿到解藥了。”

“據說他這個女兒其實是個養女，叫宛榕，十分得教主夫人的歡心。自從有了她，謝夫人的心情就好多了，以前的頑疾居然也不治而愈，所以謝教主也特別喜歡她。”

“是啊。宛榕姑娘馬上就要跟著洛師兄回來了，聽說她特別喜歡白梅，這白梅就屬后山的開得最好，洛師兄又是幫的我們師姐……師父叫我來摘一些，你幫我好好挑挑。”

聲音漸漸遠去。綠苓腦中閃過各種亂七八糟的片段。

體內的氣息越來越亂，真氣在四肢百骸中亂竄。綠苓萬念俱灰，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洛華也只是干站著。

我甚少安慰人，此刻卻只得打破沉默安慰道：“沒事，都過去了。”

洛華終于回神，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手袖一揮變回真身。二十歲左右的樣子，沒有了胡子，雙眸如墨般深邃，眉毛卻依然是白的，襯得氣質越發清冷，是我想象中的美貌，難怪叫人傾倒。

“青青，碧荷，綠苓，是一個人；白君卿，琉歌，宛榕，是一棵樹。”

哦，宛榕就是白君卿，所以宛榕就是那個看上了他，拉他同入輪回的人啊。雖然宛榕行為比較偏激，但也是用情至深吧，想想白君卿那一世跳崖前決絕的眼神……我斟酌了一下用詞：“你一點都不感動嗎？”

“感動，就一定會有情嗎？”洛華淡淡道，“如果我說，你能有意識、能聽到我說話，是因為我往你的樹身渡了仙氣，你感動嗎？”

我震驚了，難怪會覺得他身上的氣息熟悉。我張口結舌：“挺……挺感……感動的。”

“所以，你覺得自己喜歡我嗎？”

我干笑著亂瞄，洛華循著我的視線看向那個面攤，眉毛有股凝了霜般的清冷：“恐怕還不如一碗面來得實在吧？”

我馬上真心實意地看著他說：“還是仙氣實在，真的。他那面估計挺難吃的。”

洛華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復面無表情的樣子：“情之一字，本就毫無道理可言，認定了就會破除萬難，否則，再感動也不會變成愛。”

我嘆了口氣：“宛榕也是認定了你。”

洛華如霜般的眉峰微動了動：“所以，我不怨她。”

我實在困惑，洛華為什么要渡我仙氣，又告訴我這些？等等！我忽然捕捉到了一絲前面忽略掉的重要信息，洛華之前說什么來著？宛榕是一棵樹？

仿佛有一道驚雷迎面直劈過來，我顫抖著聲音道：“那個，宛榕，該不會是我吧？”

洛華在風中袖手而立，眼中無悲無喜：“你還是沒有想起來。”

“你被罰困于此樹中思過五百年，墨矽仙君怕你這五百年過得太煎熬，于是封存了你的意識和記憶。按時間推算，你今天應該可以出來了。”洛華輕嘆一聲，“很多事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么簡單，七公主你單純善良固然好，但是太容易信人，未必是一件好事。”

洛華走了，去找綠苓四散的魂魄。只有找全了，她才能重塑元神，再入仙班。

我終于能化作人形，從樹中出來，木然地走向對面的面攤：“來一碗牛肉面。”

面很快就端了上來，老板順便在我對面坐下。我挑起一筷子吃下，眼淚吧嗒落入碗中：“你煮的面果然很難吃。”

當年，我尋了個機會跟著墨矽下界。

墨矽是在凡間修煉飛升的仙，每每在我面前吹噓，凡間的吃食如何美味，他特別喜愛的牛肉面，肉質如何香嫩，湯汁如何鮮美，面條又是如何的筋道爽口……我生來就在天庭，從沒見識過凡間的花花世界，聽得很是垂涎。

所以那回下界，我急急拉上他，要他帶我去吃那牛肉面。

只是還沒走到吃面的地方，我又被用面粉捏的各種各樣玩意的小攤迷住了。我看上的是一只鳥兒，紅黃相間的羽毛很有層次感，頭頂還有一小撮孔雀藍，尖尖的綠色小嘴，雙目炯炯，仿佛隨時都會振翅高飛。

我愛不釋手，墨矽問老板價錢，老板搓著手不好意思回道：“實在是對不住，這個已經被買下了。買下它的姑娘先寄放在這里，回頭是要過來取的。要不，姑娘你再挑挑別的？”

我看上了這個，別的就再也入不了眼。但是既然已經是別人的東西，也沒有硬要的道理。我捧在手里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陣，便打算放回去。

“姐姐喜歡這個，那就送給姐姐吧。”脆生生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趕緊回頭，是一個身穿碧色衣裳的少女，衣服上還繡著栩栩如生的蝴蝶，很是玲瓏可愛。老板說，她就是先前買下我手中面粉鳥的姑娘。

我喜不自勝，也不推辭，趕緊謝了她，拉著她的手走到一旁，順便親切地對她說：“你送我這個，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吧。你喜歡什么，都可以跟我說。”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什么都可以嗎？”

我自然看出這少女身上有很純正的妖氣，不過她雖是妖，卻從未傷人。而且我和墨矽都斂了仙氣，她不可能認出我們的身份，那也就不會有什么過分的奢望了。我尋思這凡間應該還沒有我辦不成的事，遂拍著胸脯打包票：“什么都可以。”

墨矽在旁邊輕咳了一聲補充：“只要不違天道，不悖倫常。”

少女卻撲通一聲跪下：“求仙子幫我一個忙。”

我猛然想起，雖然我們斂了仙氣，但是我戴著七靈珠，尋常妖魔應該會識得，這不是一般的寶物。

少女是一個樹妖，叫宛榕。有一次洛華下界，正巧落在她的樹旁，只一眼，她就為之傾倒，再也無法忘懷。洛華對她也很好，后來鬧蟲害，洛華還親自下來替她治病。只是仙妖殊途，他們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她想要我幫助她，與洛華一起，墮三世輪回，度三生情緣。

我當時被他們的深情所打動，既不管墨矽說的什么有違天道，也不理他絮絮叨叨的“云靈，我們至少得先去問一下洛華”。我想，洛華都有那個閑心專程下來一趟替她治病了，若無情意，怎么可能？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幫他們，牛肉面也不惦記吃了，一陣風似的回到了天庭，偷了三世情緣燈，在上面寫上他們的名字，把他們送入了輪回。

后來我才知道，洛華飛升成仙前，在凡間有一次差點餓死，路過那棵樹，撿過地上的果子充饑。當時他還是個孩童，樹也還沒修煉成妖，以至于很久之后他成了仙，依舊感念這棵樹當時免他餓死，只要下界，便會過來瞧一瞧。于是便有了千百年后的那一次，正巧被剛成妖的宛榕碰上……至于治蟲害，自然也只是為了報恩。

洛華早與綠苓定下同心仙契，他莫名被我送入輪回后，綠苓先天庭眾仙一步感應到了，毅然決然地跟著跳下了輪回臺，也打亂了我布的三世情緣。

經此三世，宛榕元氣大傷，沉睡于樹中，不知何時才會蘇醒；洛華重歸天庭，而綠苓，在最后一世，魂飛魄散……

帝父震怒，把我困在樹中思過。

緣起緣滅，須得順其自然。強行擾亂，逆天而行，終究是枉然。

我想起洛華最后跟我說的話，抬頭看著眼前的面攤老板：“墨矽，這五百年來，你一直在這里嗎？”

墨矽笑笑：“嗯，煮了五百年的面，似乎也沒有什么進步。”

我抬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我錯了，要去贖罪了。”

墨矽點點頭：“好，我跟你同去找綠苓的魂魄。”

我默默把面吃完，與墨矽一起離開，往洛華相反的方向去。

沒有人看到，身后的靈愿樹，隱隱發出了一層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