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凱旋
常無憂在城樓下站了很久。
已是十一月,天上稀薄落了些雪。城樓上的端王爺臉色有些不悅,又礙著他是功臣不好發作。常無憂騎著白馬,目光執著:“大梁規矩,得勝回朝,該是陛下來迎。”
端王神色不變:“陛下今日發了熱病,常將軍是要陛下拖著病體來迎嗎?”
常無憂冷哼一聲:“既是如此,我軍便暫扎營城外,等陛下身子大好了,再進城不遲。”
端王不置可否。常無憂調轉馬頭,正欲離開,卻聽身后遙遙傳來一句:“皇上駕到。”
冷風愈加厲害,摻著雪花吹進衣帽里。常無憂仿若未覺,目光緊緊鎖在城樓上,直至那個人出現,他才終于松了口氣。
梁箏,梁箏。他在心里輕輕喚著梁箏的名字,仿若有人用絲線將這個名字緊緊縫在了他心上。他輕輕嘆息,他只是想起這個人,便滿心歡喜。
梁箏著了玄衣正裝,戴了珠玉冠冕。常無憂看到她慘白的臉色,微微皺了眉頭。
梁箏并不看他,啞著聲音道:“常將軍大敗北夷,揚我大梁國威,寡人很是欣慰。”她聲音一頓,身形一個搖晃,被身側的宮人扶住,“今日特在宮中設宴,以賀常將軍凱旋。”
她說完便轉了身,被扶著下了城樓。雪花覆在她的發上,常無憂覺得喉間干澀,終究下令回城。
闊別整整三載,不承想再見之日,竟是這般光景。
一場慶功宴下來,常無憂都心不在焉。同僚們少不得拿了杯酒,到他案前或假意或真心地敬上一杯,推諉不得,常無憂一一飲下,心里愈加焦慮。
梁箏一直未出現。
常無憂沒能熬到慶功宴結束,便身子一歪倒在了桌上。碰倒的酒壺弄得滿桌狼藉,常無憂身邊的小廝趕緊架著他離開。及至走了些距離,小廝左右張望一番,喊了句:“爺。”
常無憂推開那人,身形一晃便已經站在了屋頂,輕車熟路地往未央宮摸去。
未央宮里只余外殿還有幾盞燈火,燭光透進內殿,模模糊糊映著床上的身影。常無憂屏著呼吸,走進內殿將那人攬進懷里。梁箏輕咳了一聲,并不推拒。
常無憂問:“怎么就生病了?”
梁箏轉過來埋首在他頸間:“都是小病,不妨事的。這一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賞?”梁箏頓了一下,苦笑著又開口,“你想要什么,我總會盡力幫你討來。”
常無憂并不搭腔,只是低下頭,虔誠地印上懷中人的唇。梁箏身子一僵,等到常無憂退開些許后才道:“你該娶個妻子了,哪一個公主討你喜歡,你可以告訴我。”
常無憂嘴邊的笑容僵住,良久才發狠地咬上梁箏的頸:“這天下女子,臣都不要,臣只要陛下一個,陛下給嗎?”
2.傀儡
大梁素有女子為帝的規矩,上一位女帝走得匆忙,未立儲君,亦未留下遺詔。梁箏作為長女,被自己的兄長匆匆推上了帝位。那一年,梁箏只有五歲。
初始時不懂,慢慢長大了,梁箏也意識到,她哥哥端王緣何如此作為。古有曹氏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她哥哥也不過效仿了一把。
換句話說,她成了她哥哥的傀儡。
梁箏以為,她會一直這樣下去,以一個至高無上的傀儡身份在這寂寂深宮里走過長長的一生,直到端王死去,或者老天來拿走她的命。
可是她遇到了常無憂。
梁箏記得那是一個雨天,應是在春日吧。雨水綿密如絲,仿若無窮盡一般自九天之上傾灑下來。她最不喜歡這樣的雨,讓人難受得緊。
她一個人坐在荷花池中的小亭子里喝酒,花期未至,僅有幾片荷葉在湖中長開。梁箏盯著那池子發起了呆,她思慮了許多事情。諸如這雨什么時候會停,或是這荷花哪一日會開,到最后她想,她什么時候會死。也許會像她母親一樣死得突然,又或者死在她哥哥后面,可她又想,也許她會現在就死呢,死于毒酒,或者刺客……
常無憂便是在此時出現的。在梁箏思索自己的死法時,他像一個刺客一樣從蓮花池里跳出來,然后看著呆住的梁箏扯了扯嘴角,拿過了方才被梁箏臆想成有毒的那一壺酒。等到他把那一壺酒喝完,梁箏也終于從驚恐之中回過神兒來。
梁箏仍不說話,她是生氣的,在她確定眼前這個雖然狼狽也掩不住卓越風姿的男子不是刺客之后。她雖然是個傀儡帝王,可是從沒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倒是常無憂先開了口:“姑娘生氣了?”
梁箏皺了皺眉頭,從沒人這樣稱呼過她,這人的聲音很好聽,仿若清泠湖水撞上石頭一樣。那人又道:“姑娘這酒倒是不錯。不如這樣,我既然喝了姑娘的酒,便替你達成一個心愿。你看如何?”
梁箏有些愣住,半晌才開口:“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常無憂輕笑,俊朗眉目舒展開來,墨發上仍有水滴下來,看著梁箏的眼睛一字一頓:“在下無故拿了姑娘的酒便是欠了姑娘,該還的。怎么會騙你?”
后來梁箏年歲又長,再思及此事仍覺懊惱。她當日竟同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說起埋在心底的念頭。
雨水漸歇,她在那人的曜石墨眸里幾乎失了自己:“我要出宮。”
那人神色不變,仿佛她說的不過是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梁箏唯恐他事后反悔,又道:“我是當朝女帝,你若是不答應,我現在就喊侍衛來,把你抓進牢里。”
常無憂看著她,梁箏的眼里幾乎有了乞求,兩只手蜷進寬大衣袖里,整個人都有些發抖。
常無憂仍是笑著:“姑娘見我動你的酒卻不阻攔,莫不是傾心于我?”瞧見梁箏杏眼睜圓,才幽幽接了句,“記住了,我叫常無憂。”
3.傾慕
梁箏再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兩年后。
在朝堂之上,由她的哥哥端王爺提及。說此人忠心嚴明,文韜武略,在陳州剿匪時孤身一人深入敵營,直取了匪首的腦袋。
然后端王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常無憂此番立下大功,陛下當賞。”
梁箏輕笑一聲:“賞,怎么能不賞,賞黃金萬兩,封驃騎將軍。”
朝堂眾人交頭接耳,僅是剿匪,她給的封賞太過。梁箏抿著嘴角,看到端王臉上掩不住的笑。
梁箏在心里輕嘆一聲,生平第一次,品嘗到絕望的滋味。
這宮里的日子其實不算十分難挨,雖說失了自由,但起碼錦衣玉食,在大多事情上也算如意。梁箏曾經認了命,可是來了一個常無憂,他表情篤定地給了她一個希望。如今時隔兩年,他的名字終于再度出現,卻已經是她哥哥的心腹。
梁箏神色不動,牙齒狠狠咬著舌尖,瞬時便出了血。
常無憂像是一個異數,在大梁朝堂上迅速崛起,不過半年,已是朝中重臣。且這人,知情識趣兒得很。雖說是端王的人,可遠不比端王陰毒,更是三番幾次自端王手里救下老臣。
梁箏同常無憂真正再見,是在梁箏的十五歲生辰宴上。按大梁規矩宴飲群臣,自是少不得重臣常無憂。
梁箏入場時一眼便看見那人,匆匆兩年仿佛在他身上并未留下痕跡,仍風姿卓越。梁箏稍稍歪了頭,忽而記起太傅教過的那句俗語,果然人不可貌相。
梁箏走了個過場便離開,一切事情都有端王操持。反正也無人關心她在哪一處,梁箏又覺得有些難過,她是一個帝王,卻是一個無人理會的帝王。等到哪一天她真的死了,怕也只有身邊伺候的人虛情假意地哭兩聲。
梁箏想得很出神兒,她被困在宮中的這些年里,思慮自己的死亡是一大樂趣,于她而言,等待死亡成了宿命。因而被人捂著嘴拖到假山后面的時候,她是毫無防備的。那人在她背后幽幽開口:“陛下若不說話,我便放開陛下。”
那聲音很好聽,溪水撞上石頭一般,清清冷冷。梁箏脊背一僵,輕輕點了點頭。
常無憂放開她,掰過她的身子面朝著自己。梁箏倏地對上那張在夢里出現過千百次的臉,心里很是感慨。同時又覺得常無憂可能是她哥哥派來取她性命的,她以為自己早已經看透了生死,可是這時候,她仍是有些怕死。
梁箏做皇帝整整十年,修煉最好的技能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故而她雖然在心里百轉千回,面上仍是沉靜如水。
常無憂問她:“陛下可還記得我?”
梁箏假裝苦思冥想:“今日早朝上剛見過的,寡人怎么會忘?”
常無憂像是被她逗樂,笑出了聲:“陛下,臣說的是兩年前。”
梁箏做了副苦思冥想的模樣來:“兩年前,寡人不認識將軍。”
她說完便甩開了常無憂的手,一個人走出了假山。梁箏素來是個淡定的人,她不曉得自己怎么就突然做了這樣有損帝王儀態的事情。但她明白自己很生氣,也由衷覺得常無憂很無恥。明明他自己食言,還有臉來同她提從前的事。
那夜梁箏做了個夢,夢里她手握實權,下令把常無憂處死,因為他犯了欺君大罪。常無憂被斬首示眾,身首異處。梁箏笑得很暢快,后來從夢里醒過來,發現自己的眼淚在床單上濡濕了一大片。
梁箏面對著那片水漬,良久輕嘆了一口氣,她和常無憂,果然還是不見的好。
她未能如愿。三日后,常無憂進了宮,做了她的太傅。
當朝將軍做太傅,明明是個天大的笑話,可是端王在朝堂上提起時,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反倒是等她下旨后,跟著端王跪倒一片,口口聲聲:“陛下英明。”
常無憂初入宮的那日,梁箏日上三竿才悠悠過去。常無憂墨眸里藏著薄怒:“陛下怎么此時才來?”
梁箏歪著頭看他:“治國有端王,安邦有常卿。寡人這上不得臺面的,何苦為難自己。”
這是她頭一次同人提起這些事情。她心里有多少不甘愿,沒人曉得。她從出生起就沒有拒絕的權利,她本應是大梁最尊貴的帝王,卻因為母親早逝淪落成一顆棋子。她對帝王之位沒有欲求,可她討厭極了被人利用。
這寂寂深宮,像一個巨大的牢籠,幾乎將她逼瘋。
常無憂半晌才開口:“你是大梁的國君,還是說,你就想一輩子做一個傀儡?”
那日終究沒能上成課,常無憂遣走了宮人,帶著她到了蓮花池中的亭子。兩個人喝了幾杯,常無憂才開了口:“你還想出宮嗎?”
梁箏手下一頓,大半杯酒傾灑出來,她看著常無憂,苦笑一聲:“我做夢都想。”
常無憂為她斟滿:“我原本更希望你做一個帝王,”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我姓溫。”
梁箏便明白過來。她幼年時跟在母親身邊長大,常聽母親提起溫家,都是褒獎。母親說,溫家一門忠烈,世世代代護著大梁王室。那時候母親撫著她的頭發說:“阿箏,你要記得,往后千萬厚待溫家。”
可是母親死后,端王奪權,溫家一門幾乎被屠殺殆盡。
梁箏突然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常無憂,反倒是常無憂開口道:“溫家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兩個人距離不遠,常無憂猶豫了一下,用手輕輕撫上梁箏的頭發:“可我現在,想讓你離開。”
梁箏震驚地抬頭,常無憂看著她:“這宮里太臟,你不該在此處。”他嘆息一聲,緩慢而堅定地把她攬進懷里,“阿箏,還因為我自私。”
梁箏記得常無憂說的話,記了很久很久。
“我記得你說,你想出宮。可是現在,我想親自帶你離開。阿箏,我很喜歡你。”
4.賜婚
常無憂做太傅做了整整半年,梁箏記得,那是她自母親去世后,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梁箏總覺得自己是顆棋子,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個人,對她好到骨子里。
常無憂身為太傅,上起課來一臉的嚴肅,在習武時猶為厲害。有一回逼得緊了,梁箏扔下長劍轉身要走,常無憂使了輕功攬她在懷,在她耳邊氣惱道:“傻瓜,若我有朝一日不在你身邊了,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可怎么辦?”
他聲音并不大,卻好像平地驚雷,一下一下震懾著梁箏的心。綿密的心思裹緊心臟,梁箏幾乎溺斃在那一份深情里。
只是好景不長。半年后,邊疆戰事爆發,常無憂受封大將軍,領命出征。戰事艱難,整整三年,常無憂終于大敗北夷,得以回京。
他很想梁箏,這三年里,他在北地,幾乎相思成疾。如今終于再見,可是他愛的人眉眼淡漠,要他娶別人。
她那晚上的話常無憂并未放在心上。第二日,宮里來人宣旨,賜婚給他和文熙公主梁筠。
常無憂攥緊了拳頭,正準備起身,聽到外面人通報了一聲:“端王爺到。”常無憂垂了眸子,重重地在地上叩首:“臣,謝主隆恩。”
端王進來坐下,笑著問他:“我這個小妹妹可是個一等一的美人,你有什么不滿意的?”
常無憂并不接話。自他離開大梁去北夷打仗以來,對端王諸多忤逆。端王對他也早已不再信任,如今不過維持著面上的和睦。常無憂不怕,他只想等著羽翼豐滿帶梁箏離開,別的一切,他都不管。
端王抿了口茶:“無憂啊,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嗎?”不待他接話,端王又道,“重權在握的人,一旦有了致命的弱點,會比誰輸得都慘。”
端王轉身離開。北風呼嘯進來,常無憂坐在椅子上,望著院子里光禿禿的枯樹,終是失了神兒。
他與梁筠的婚事定于十一月末。在這之前,他再也沒有見過梁箏。
成婚那日是個晴天,常無憂遠遠地便看到梁箏,她瘦了許多,衣服都顯得寬大。端王走在她的身側,匆匆而來。
等到常無憂和梁筠拜完堂,那兩個人又匆匆離開。冬日天寒,梁箏又素來怕冷,故而在身上披了一件厚披風,卻越顯得瘦弱。
常無憂皺緊了眉頭,莫名覺得今夜不會安寧。顧不上梁筠,常無憂匆匆離開,自暗處進了皇宮。
北風呼嘯,常無憂躲在暗處,一直看著梁箏。
外面打斗聲傳來時,梁箏才剛睡下。常無憂隱在暗處看到執著火把的士兵在宮內大肆殺人,他捏緊了拳頭,端王他,竟然逼宮。
常無憂進了內宮將梁箏背起來,趁著宮內大亂在暗處奔走。梁箏明白狀況后趴在他背上哭出了聲:“你為什么要來?常無憂,你如今是梁筠的丈夫,你為什么要來?”
常無憂身上的喜服都未換下,他深吸了一口氣,腳下速度加快:“我說過,我會帶你走。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梁箏在他背上安靜下來,過了些時候又道:“放我下來,兩個人跑得快一點兒。”
常無憂依言放下她,拉著她的手循著暗門的通道跑出了宮,兩個人不敢松懈,一直跑到城外。常無憂將她安頓在一戶農家,才轉身回了城。
梁箏在他背后伸出了手,張了張嘴想喊住他,卻終究沒能發出聲。
常無憂剛進了城門,就看到自己的士兵騎著馬匹匆匆而過。他閃身躲在暗處,一直到那些人馬過去,才露了身形。
他的軍隊駐扎在城南,距離皇宮很遠。且今日夜里他大婚,相熟的手下都去吃酒席了。端王突然發兵逼宮,行動突然。常無憂皺緊眉頭,怎么想都牽扯不到城南駐軍。
常無憂突然屏了呼吸,半晌他苦笑出聲,搖搖頭又出了城。
他在城外晃了許久,等到天光大亮城門開啟,陽光灑在城墻上,琉璃瓦映出五彩的光,常無憂看著,覺得有些刺眼。
城門之下人來人往,一切都是祥和的樣子。可是他敗了,他刀尖舔血苦苦謀劃整五載,終究是敗了。
日頭當空,他終于返回去找梁箏。
梁箏也是一夜未眠。看到他回來便抱住他,埋首在他頸側哭出聲。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阿箏,我們離開這里吧。”
他聽到梁箏說“好”。
日頭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得眼睛生疼,常無憂瞇著眼睛,恍惚又覺得,他不是輸的那一個。
5.夫妻
常無憂帶著梁箏在京城外的一個小山村落腳。地形偏僻,且有高山遮擋,于他們而言,是個很不錯的去處。
常無憂更欣喜的是,梁箏變了。變成了三年前他在宮中朝夕相處的阿箏,而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梁箏會跟著鄰居大娘學著做些簡單的吃食,在家里早早做好等他回來,一臉期待地看著常無憂。夜里無事時兩個人便坐在院子里,梁箏靠在常無憂懷里看星星。
常無憂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梁箏道:“這些日子,好像偷來的一樣。”她伸出雙手捂著臉,恍覺自己陷入一個患得患失的境地里,可她偏偏連抽身都來不及。
常無憂將她抱得更緊,吻上她的頭發:“阿箏,別怕。”
梁箏閉上了眼睛,她知道,這一切都會結束的。她不過過著偷來的日子,等著夢醒的那一天。
端王來得很快,常無憂從外邊回來時,就看到大批軍隊圍著他們的小院子,他匆匆趕進去,看到端王坐在院子里,梁箏坐在他的對面,眉眼淡漠,一如從前。
一股子無來由的恐慌突然籠罩著他,常無憂不安地走到梁箏身邊。端王輕笑了一聲:“常將軍,看到我很驚訝?”
常無憂想走過去抱抱梁箏,卻被端王派來的人攔住。端王仍是笑著:“常將軍,我大梁國君,容不得你冒犯。”
常無憂抿緊了嘴唇,并不接話。
梁箏站起來,并不看常無憂,只同端王說:“走吧。”
眼看著那人越走越遠,常無憂終是沒有忍住,大聲問她:“阿箏,為什么?”
梁箏轉過身子看他,身上的荊釵布衣都未換下,卻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城樓之上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帝:“常卿覺得呢?這到底是我大梁的天下,即便我梁家子弟自相殘殺,我也絕不容忍落入他人之手。”頓了一下,梁箏冷笑一聲,“無憂,你第一次出現在宮里,是來做什么的呢?”
常無憂閉上眼睛,有些東西在胸口幾乎噴薄而出,可他終究沉默。
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又何苦再自欺欺人呢?
梁箏從來沒有信過他,不管是他要帶她離開,又或是他喜歡她。
溫家一門忠烈一夜喪命,他因頑劣在外逃過一劫。后被父親友人所救,那一番進宮,他不過想找些能證明溫家清白的證據,卻碰上了梁箏。他記得那個人許下的愿望,也在那個人故作陰狠的眸子里動了心。
他不恨梁箏,溫家家訓不允許他記恨梁國的王族,何況是女帝。
后來他一直記得他欠了一個人的心愿,因而做盡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甚至不顧母親遺言,在溫家大難后又卷進了朝堂。他參軍剿匪,附庸端王,同朝堂眾人虛與委蛇,更在戰場上幾度九死一生。不過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帶她離開。
可是那個人不信他,從來不信。他操縱謀劃整整五年,卻在他心愛的女人那里,敗了個徹底。
他是從什么時候知道的呢?那夜里他再進皇城,看到手下士兵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他在北地待了三年,手下人只認兵符。那日士兵調動,他才想起來,他的兵符,已經在梁箏手中。常無憂輕嘆了一口氣,他怎么能忘了,那個人不只是他的阿箏,還是大梁的國君。他常無憂喜歡她又怎樣,愿意為她賣命又怎樣?終歸,他不姓梁。
那一日他在城外等了許久,城內外人流往來,卻無一人提起宮中巨變。可他仍然心存僥幸,在定居此地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去打探,也只聽說陛下重病在床,不省人事,端王代理朝政。
那時候他便明白,那晚的一切,都是端王和梁箏設下的局。
梁箏從來沒有對他放過心,所以在他回京后借著溫存取走他的兵符,所以賜婚給他和梁筠。不過就是想趁著那晚牽制住駐軍首領,以便帶著兵符操控駐軍。
為掩人耳目,常無憂被安置在轎子里押解回京。梁箏在他前面不遠處,他自懷里掏出一個香囊,那是他今日特意買給梁箏的,里面放著香料,還有他們兩個人的頭發編織的相思結。
他本想送給梁箏,然后同梁箏提及他們的婚事,他是不愿意委屈梁箏的。
他還想抱著梁箏,在她耳邊說那句情話: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6.訣別
常無憂被關進了皇宮地牢。
地牢陰暗潮濕,常無憂甚至不知道日月輪轉。等到那日聽到爆竹聲時,才曉得是過年了。
常無憂靠著墻壁出神兒,卻聽到一陣腳步聲。那人放下手中食盒,看著他有些迷茫的神色,輕笑道:“將軍,本宮是梁筠。”
常無憂亦笑,他與梁筠成親那日,連洞房都未入,拜過堂之后便匆匆去尋了梁箏。如今他過門的妻子來看他,他都認不出來。
梁筠打開食盒,將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在地上,輕聲問了句:“將軍可后悔?”
常無憂微怔,目光落在斑駁的墻壁上:“我以為我會后悔,可是,”他苦笑一聲,“我沒有后悔,我也不怪她。我只想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她一個國君,能有什么不好?”梁筠看看他,“反倒是你,被困在這里,朝不保夕。就不怕嗎?”
常無憂并不接話,梁筠起身:“過些日子,本宮再來看你。”
時光蹉跎,常無憂在地牢里不知年月幾何。偶爾能從獄卒那里聽到些前朝的消息,卻總無關梁箏。
梁筠再來時常無憂也說不清楚過了多久。梁筠闖進來扯住他的袖子,目光里情緒復雜,有怨恨又有害怕:“常無憂,憑什么所有事情,都是她一個人扛呢?”
她扯著常無憂往地牢外走,碰上阻攔的獄卒也不停下,大喝一聲:“給本宮滾!”
梁筠也不避著宮人,徑自帶著常無憂去了未央宮。
已是深夜,未央宮里燈火通明,太醫在外殿齊齊跪了一片。梁筠扯著他過去,指著地上:“在這兒跪著。”
內殿里傳出聲音時,常無憂終于明白了梁筠的用意。
那是梁箏的聲音,一聲聲呻吟自內殿傳出,幾乎要了常無憂的命。宮女端著熱水匆匆來往,他身邊的太醫汗水都滴在地上。常無憂緊緊盯著內殿,連眼睛都不敢眨。
他腦子里走馬燈一樣回憶起他與梁箏之間的種種。莫名地記起他成親那日夜里,他背著梁箏在內宮奔走,梁箏在他背上哭出了聲,他問她:“你為什么要來?”
常無憂記得,那是梁箏唯一一次哭,哭得那樣傷心。
內殿里突然傳來嬰孩的啼哭聲。常無憂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起身入了內殿,梁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常無憂張張嘴,卻叫不出梁箏的名字。
反倒是梁箏看到他,朝他虛弱地笑笑,抓著梁筠的手說:“阿筠,我……我好像看到無……無憂了。”
常無憂幾乎是霎時落淚。他過去抓著梁箏的手,梁箏眼底都是喜色,她輕輕喚著他的名字:“無……憂,無憂……”
她艱難地朝他笑,抱怨似的嗔了聲:“你身上好……好臭。別恨我。”
常無憂深吸了一口氣:“你別說話,好好休息。我怎么會恨你呢?這天底下,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梁箏合上了眸子,臉上是極為滿足的笑意。一滴淚珠順著眼角滑下,梁箏的手,終于重重地垂在了榻上。
常無憂看著她,眼睛都不眨。他的眼里滿是凄惶,他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害怕過。
梁筠說:“皇姐懷孕的時候便知道此胎兇險,她求了我很久,讓我答應她,若是出了萬一,保小棄大。她說她這一生,活得太苦了,想愛的不能愛,想要的得不到,早死了早好。”
彼時已是初冬,常無憂抱著孩子站在城門之外,梁筠來送他。
梁筠笑了笑:“如今她總算得償所愿,也是好事。常將軍,你若是有了難處,盡管開口,梁筠能辦到的自會幫你,辦不到的也會想法子幫你。”
常無憂才接了句:“多謝公主。”
常無憂轉身上了馬車。他行李不多,均放在馬車上,只隨身背著一個木匣子,里面放著一個牌位,上面寫著:吾妻梁箏之位。
7.真相
梁筠看著那馬車直至消失。
她哥哥姐姐之間的交易,她是曉得的。
端王生性多疑,早在常無憂入宮之后便對他存了戒心。梁箏與常無憂之間的事情,雖然當事人小心翼翼,還是被端王知曉。
常無憂前往北夷打仗那三年,對端王的命令多番無視。端王于是來找梁箏,毫不避諱地提及他在常無憂身邊安排的人,端王甚至帶來了那人的信件,里邊記錄了常無憂的大小事情,內容詳細。
梁箏只得聽從端王的話,偷走兵符,甚至給常無憂賜婚。她不過想保住她的愛人。
常無憂是個將才,端王也不愿意放棄,可他絕不需要一個效忠帝王的將軍。故而常無憂的婚事,是端王給他最后的機會。若是他沒有動作,端王會削權,卻絕不取命。
梁筠是端王給常無憂的牽制,若他安心娶妻,與梁箏斷得一干二凈,那一晚的逼宮,便只是鬧劇。
那一晚梁箏一直在等,既怕他來,又怕他不來。可她的英雄終歸還是來了,喜服都未換下,那樣坦然地步入一個明知危險重重的局里,又那樣堅定地告訴她,我不會讓你出事。
梁箏是真的想要和他一生一世。男耕女織,兒孫滿堂,是梁箏同常無憂在一起之后,最大的夢想。
端王尋到他們,并非是梁箏告密。常無憂的通緝圖已經貼滿了京城,少不得有些貪財的鄉鄰出賣他們。
常無憂也不知道,那一日梁箏剛知道自己懷孕,想等他回來告訴他,卻等來了端王。
他亦不知道,梁箏一輩子就愛了他一個,也就信了他一個。縱然嘴里說些傷他的話,可真正的刀子,是劃在她自己心里頭的。
常無憂被關進地牢,而梁箏與端王,達成了最后一個交易。梁箏生育之后,端王必須放常無憂和孩子離開。而梁箏,會立下傳位端王的遺詔。
北方凜冽,梁筠掖緊了衣裳。
她想她姐姐的愛,那個人總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