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門燈火,九陌香風,金燦的萬壽菊鋪滿了城池,奢華之際只待一場曠世的婚禮。
他執(zhí)著一盞殘燭站在皇覺寺的階下,琉璃燈籠旋一旋,便有萬千斑斕光影落在他的白衣上,變幻莫測,稍縱即逝。
這是他在皇覺寺參禪的第十六年。
風撲滅了燭火,小沙彌為他重新點了起來,無奈地扶著他的手臂道:“師父在等什么人?”
萬壽菊在夜風中扯開一層富麗無雙的金浪,門廊的禪鈴泄漏出幾星喑啞的聲響。
他的眼底一派病態(tài)的黯淡,唇角笑意勾起,宛若多年來的模樣:“我的妻。”
大徵嘉禾三年,京華城,方士云集。
也是那一年,大徵的國花由梧桐改成了萬壽菊,為的便是替那身在高位卻被宿疾折磨的人祈福。
當今圣上宋敘白,已纏綿病榻半年有余。宮中的太醫(yī)沒了對策便從民間舉薦各處方士,宋敘白的病卻仍不見起色,身子倒每況愈下,眼見藥石罔顧。
可只有我知道,宋敘白的病,是醫(yī)不好的。我是中州最強大的秘術師,喚作醒。三月前,我便在這宮中住著了,他付了酬勞,我便送他一場又一場入了死局的好夢,這夢噬人魂魄,他的病自然是好不了。
九月的菊花燦燦地開了滿城,偌大的宮殿寂冷得沒有一絲人氣,只有一盞殘燭放在他的案頭,白天黑夜都不曾點起過。我來的時候,宋敘白正靠在窗邊看燈,素錦燈輕輕旋起,夕陽便透著那層薄緞浮光掠影般踱過他的臉龐。
“沒有人喜歡白燈菊花的,這種東西在你們俗世中,是喪氣的東西。”我看著他羸弱的身子,皺了眉。
“燭喜歡。”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低了頭,又喚了一遍那個名字。
這是我三個月來僅有幾次聽見的,關于那個名叫燭的女子的事情。
“那她也是個喪氣的女子吧,不然也不會鬧得你唯求夢里相思,處心積慮謀劃來的國家也不去理了。”
求夢與謀國是宋敘白最不堪的往事,也是他的軟肋。果然,他聞言第一次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晦暗的眸色讓我心下一緊。
晚風穿堂而來,扯得一屋燭火搖曳,帷幕浮動剛好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沙啞的聲音便在此時傳了來:“醒,我能否向你求一永恒?酬勞隨你……這江山王朝也隨你。”
帷幕落下的時候,恰好露出了他清淺的笑容,很久遠似的,公子如玉的模樣。
多年前的碧邙山上,他怕也曾溫文爾雅,笑意盈盈,喜歡著一個女子吧。卻不知,一轉(zhuǎn)眼便誤了陸氏都城換了宋氏人家;一轉(zhuǎn)眼便與自己心愛的女子相隔陰陽。
只是,負了愛人才謀來的國家卻要拱手他人,來求一場滿是欺騙的謊夢,這其中的舍,可還值得?
我那時沒有問,最終也將是問不出口的。
因為宋敘白求的永恒,需得以命來許,他棄了命。
大徵皇氏為陸,宋敘白少年時只是一個小地的異姓藩王。如今的位置,是他篡權(quán)奪來的。
他十九歲前碌碌無為,注定犬馬聲色一生;他十九歲后榮華滿擁,成了這大徵王朝的王。這其間原委,史官寥寥幾筆,勾勒成了宋敘白工于心計隱藏頗深,卻不知他其實毫無帝王將相之才,只是一個食君之祿的逍遙王爺。
可十九歲時,他遇見了慕燭。
遇見慕燭的時候,恰逢大徵入秋來的第一場大雨。宋敘白剛剛從秦樓楚館領了一票美人打算回府消遣,便被這雨勢掃了興致,無奈下只得在路過的荒寺一避。
這一避偏好不好,嚇傻了半京華城的名妓,而至于宋敘白為何沒傻,純粹是因為他色膽包天。
慕燭現(xiàn)身是在子時,彼時玩心大起的宋敘白正蒙著眼同美人們躲貓貓,本是滿堂春色鶯聲燕語,突然便噤了聲。一片寂靜里,宋敘白隔著白紗瞧見了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一襲白衣清清淺淺,烏發(fā)曳在冉冉燭煙里,曼妙得不可方物。
他的嘴角邪邪地勾起,一個撲身便抱向了那個姑娘。卻不想,撲空不說,額角還被磕出了一個包。宋小王爺很郁悶,轉(zhuǎn)念一想,美人難不成還會凌波微步?
宋小王爺平生最愛美人,見此更來了興致,繞著屋子一圈又一圈,追著那衣袂如風的姑娘。
慕燭從未見過如此癡傻的人,笑出了聲。宋敘白聞聲不對,扯下了白紗。卻見一個妙齡的姑娘坐在房梁上,一雙小腿晃啊晃。
“我叫慕燭,蠢人,你叫什么?”
大抵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姑娘,小王爺一聲咳,臉便燒了起來:“本王宋敘白,不知姑娘……”
下半句話隨著宋敘白的回眸生生卡在了喉中,因為他看見,那姑娘的衣袂分明是牽著縷縷青煙連在燭火里的。
“我是人魚燭,東海人魚膏所制。凡人,我困在這里許久了,你可愿帶我見見外面的世界?我……可以為你勘透未來,若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幫你握入掌中,以此交換,如何?”慕燭輕輕地落在了宋敘白的身前,琥珀似的眸子輕輕一眨,便讓人心神蕩漾。
宋敘白望著她姣好的面容,突然勾起了嘴角:“我要你喜歡我,陪著我,如何?”
慕燭歪了歪腦袋,盯著歪七扭八昏倒在地的舞姬們回想似的咬著唇。半晌,撲到宋敘白的懷里抱了他一下:“喏,喜歡可是這樣?”
溫香軟玉來得太突然,小王爺有點愣。
慕燭見宋敘白不言語,一皺眉,又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啄了一下:“那是這樣?”
在情場摸爬滾打多年的小王爺非常沒出息地紅了臉,一粗脖子把燭臺拎了起來,語氣有點兇:“喜歡怎能這般輕佻,往后你要慢慢學。”
慕燭委屈地眨眨眼,可那些舞姬美人們就是這樣做的啊。宋敘白不敢盯著這小姑娘瞧了,回身便發(fā)現(xiàn)心跳早已漏了半拍。
第二日,驛站的馬倌八卦道:此次宋小王爺怕是換了秉性,輕車俊馬,再未見那一車鶯鶯燕燕的風塵美人兒,只有一盞破燭臺,被他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念念叨叨著,模樣甚是情深。
宋敘白的封地在王畿外最近的碧邙郡,那里山水秀美,地靈人杰,本是大徵皇室陸家的行宮所在。
可如今這行宮卻淪為了宋敘白的府邸,論起原由來還是托了他姑母宋太后的福。
宋家人丁凋零,到了宋敘白這一輩時,只剩了他一個獨子。于是宋家上下都對這唯一的郎兒稀罕得緊,以至于自家姑母也為宋敘白求了皇城邊的碧邙郡做了府邸。
碧邙山下的夜靜謐得緊,蜜糖似的月牙就著漫天的星斗散著淺淺的光,映白了慕燭的小臉。微風扯著燭光顫顫,慕燭坐在秋千上打著旋,鶯鶯笑語在見到宋敘白時高了兩度。
“敘白?”慕燭眉梢挑起欣喜的弧度,撲入了宋敘白的懷中,“今日要教我什么?”
宋敘白抱著畫紙的身形晃了晃,眼底帶著柔和笑意:“這人間風景萬般都美不勝收,你嫌讀書寫字太難,不若將所見所聞都畫下來,如何?”
慕燭聞言,一顰一笑都生了靈動,她拉住宋敘白的袖子道:“我想畫敘白。”
宋敘白敲了她一個栗子,道:“我讓你畫,誰來教你?”
“我來罷。”簌簌竹影后晃出幾點月光,那嬌媚的女子便踩著月光現(xiàn)了身。
“阿裳,怎么你……”宋敘白見到女子大驚,衣袂揚起連忙遮住慕燭的身影。
慕燭乃仙靈精魅之類屬,尋常人多數(shù)厭棄,宋敘白一向?qū)⒛綘T看護得緊。她的身份一直只有自己知道,未料如今被阿裳撞破了。
“我來教她罷,你且去坐好。”她對著宋敘白頜首,半晌見宋敘白一臉警惕,她苦笑著補充了一句,“我并不厭懼她。”
宋敘白妥協(xié)地坐在了石凳上,一雙眸子仍舊憂疑地看向畫案前的兩個女子。阿裳點了深青墨色,纖纖素手在宣紙上筆走龍蛇。她看也不看慕燭,身子與她挨近低語。她問她:“你可知敘白已成親?”
慕燭望著她端正的發(fā)髻和被風露打濕的衣袖明白了些許。這個女子怕是許多天來跟隨著敘白的行跡,她如此上心他,定是他的妻罷。
“我是他的妾侍……可縱使是妾侍,這宋王府也容不得別人來爭寵。”阿裳偏著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在她耳邊道,她突然輕笑了一聲,“何況,你根本不是人。”
慕燭聞言,墨痕一斜污了半卷白宣。她的心跳得分外快,這人類的情感惹得她心頭大亂。慕燭身后曳著的燭光顫動著,一起一伏似是受了委屈,宋敘白見狀連忙起身,將慕燭護在了身后。
“阿裳,慕燭初入人世,你不要嚇著她。”他語氣清冷。
“阿裳不敢。只是仙靈精魅多半本性難改,有傷于人,還望王爺三思。”阿裳斂了筆墨,對宋敘白福身行禮,低垂的眉眼里泄露出幾分難甘的愛意。
宋敘白聞言將案上阿裳所繪的半幅君子圖掃落在地,眉眼盛著怒氣,執(zhí)了燭臺頭也不回地走了。
泠泠的月色下,他護著燭火輕聲問她:“燭,你與她說的不同,對嗎?”
慕燭的身影被涼風扯得淡了些許,合暮中她似是應了又似是沒應,心上除了人妖殊途的念頭別無他物。
她只是來替他實現(xiàn)心愿的,可為何,念起他時,她會想到那句纏綿的與子偕臧?
漫天螢火里,她繞著秉燭夜游的年輕人,輕輕吻在他的臉頰:“敘白,我不會害你,我……喜歡你。”她眨眼的模樣在月色下美極了。
宋敘白在王府閉門不出的第二月,朝中傳來一封詔書。詔書大抵是這么個意思:王爺在府上玩物喪志,多日不曾入朝,實在不成體統(tǒng)。
他那精明算計的皇兄才不愿他入朝參政,這詔書多半是太后寫的。
宋敘白很頭痛,揮揮手讓傳令太監(jiān)下去領賞,誰知那太監(jiān)尖聲尖氣地輕笑了一聲:“老佛爺讓奴才給王爺再帶個口信兒,碧邙山上精怪多,王爺莫要瞇了眼,韜光養(yǎng)晦……才是正經(jīng)。”
太后素來寵他這個侄子,卻看不慣身為養(yǎng)子的皇兄,兩人近年愈加暗斗起來,卻苦了他這個胸無大志的小王爺。只是,太后此番所言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難道……
“阿裳。”他抿著手中的茶水喚她,“你可是給姑母說了燭的事情?”
阿裳垂下眸子,半晌低吟:“阿裳不曾,只說王爺最近耽迷精怪之事,望老佛爺能勸勸王爺。”
擱下的茶盞在案上發(fā)出鈍脆的聲響,宋敘白怒道:“阿裳,你出嫁時我便告訴過你,我們相敬如賓,待你找到所愛時我便允你一紙和離,而你,也不能干涉我的所愛。”
阿裳聞言,身子晃了晃:“王爺說的……是慕燭?”
宋敘白不答,起身走入傍晚夕陽。身后的阿裳望著宋敘白離開的身影,黯然的眼底換上了幾分凌厲之氣。
她的袖里裹著朱砂的咒符,那是她求來的護身符,也是為爭所愛的最后一搏。她如何能輸給一個精魅。
故事聽到這里,門外傳來了三更的鑼聲,寂靜的宮闈突然傳來鬧聲,倒是讓宋敘白拉回了思緒。他羸弱的身子隨著咳嗽顫抖起來,我按住他的脈搏搖頭:“不要講了,休息吧。”
“醒,你不好奇嗎?”他撫著胸口喘息著,眸子里閃過一絲苦笑,“阿裳死了。”
我抬眼看他:“死了?”
宮闈低垂的月光中,宋敘白的神情看不明晰:“那晚阿裳死在了燭的面前,朱砂和咒符散落一地,欽天監(jiān)派來的術士說阿裳招惹精魅,這是反噬的惡報。”
夜突然寂靜得緊,半晌,他病色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厭惡燭的一天。”
那夜的慕燭,似乎不再是宋敘白熟知的人。困在法陣中的燭長發(fā)披散,雙目通紅,小小的人兒仿佛被無形的烈焰焚灼撕扯,喉間發(fā)出嘶啞的呻吟。她不喊痛,只是咬唇隱忍,望向宋敘白的眸子第一次帶了傷心。
“敘白。”她對著他搖頭辯解,“不是燭,燭不會害人。”
宋敘白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抬起的眼里盡是冷意:“我只問你,阿裳是不是因你而死?”
“敘……白。”慕燭拉住他的衣袖,眼角的紅淚落在地上騰起一縷青煙,她不能否認。
“怪物。”宋敘白狠心拂了衣袖,頭也不回地離開。而這兩個字,如利刃般深深地割開了她的胸口,痛得她幾乎窒息。
做法的第六日,慕燭的身形已然淡如輕煙,可她仍強撐著最后一絲靈力,破開了法陣。碧邙山來了風雨,疾風驟雨中,她的身子橫沖直撞地撲入了聞訊趕來的宋敘白懷中。
冷冷的水汽夾雜在風中襲來,宋敘白的紙傘撐得仍舊完好,頸項間卻驀然感受到一片濕涼。慕燭伏在他的肩頭喘息,眼淚浸濕了他的肩。
她用嘶啞不堪的聲音問他:“敘白,你不是說讓我喜歡你嗎?我……臨行前只想見見你,這是喜歡罷……阿燭做到了,你可歡喜?”
宋敘白聞言,僵直的身子一怔,環(huán)住了燭的身子。他對術士頜首,慕燭卻聽到了他微不可查的一聲嘆息:“你且下去領賞吧,今日就到此了。”
碧邙山漸大的雨勢里,他看到法陣里燃近一半的燭臺,心下驀然一痛。可他只是撿起燭臺,不言一語地走入煙雨。燭拖著稀薄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眼底浮現(xiàn)出一絲疲倦的歡喜。
“本王饒你一命,下次不得再犯。”宋敘白清冷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怼?/p>
慕燭的眸子黯淡了一瞬,可旋即她便換上了明快而乖巧的神情:“嗯,阿燭記住了。”
這人世的紛繁難測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做喜歡。
無邊細雨的夜,她輕輕伏在宋敘白的肩上,深深的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神色,似依戀,似悲切,似不為人道的竊竊喜悅。
縱使,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取走他的性命,求一場永恒相擁。
可她沒有。
阿裳死后的第十日,明元帝親自前來悼念。守喪的深夜無人通報,慕燭正在靈柩旁陪伴宋敘白,淡淡的煙霧凝成女子的身形,只一眼便被明元帝撞了破。
“母后說王爺府上出了精魅,果真如此。”明元帝指著燭臺,“可是這東海人魚燭?”
宋敘白垂首跪拜,說了謊:“臣弟不知。”
明元帝瞥過已然熄滅的燭火,轉(zhuǎn)而關切地扶起了宋敘白:“佳人已逝,賢弟莫要傷身,朕的基業(yè)還要靠賢弟扶持啊。”
宋敘白聞言一怔,似是感受到了明元帝深味如鋒的目光,低了聲:“臣弟不敢。”
太后前日才派人傳來消息,明元帝意圖削藩固權(quán),首當其沖的便是封地最近王畿的宋敘白,這次朝中已然結(jié)為兩派,風云之勢說變即變。
果然,明元帝輕笑兩聲后,聲色驀然嚴厲,帶了十足的肅殺之氣:“不敢?這人魚燭乃王陵地宮供奉之物,邪煞難抑,前日欽天監(jiān)做法鎮(zhèn)壓時卻被你擋了下來,不知我的好賢弟是不甘安心為王,還是想直接篡了朕手中的大徵江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元帝早就將宋敘白視為眼中釘,此番又有慕燭做脅迫,他自是百口莫辯。宋敘白看著暗衛(wèi)夾在頸上的刀劍,垂眸苦笑了一聲。
“敘白!”慕燭焦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宋敘白怔然回首,脖頸上便被劃出一道血痕。
血的腥甜充盈開來,慕燭的眸子驀然變得血紅,仰天長嘶。頃刻間一堂白幡盡裂,十二暗衛(wèi)皆伏倒在地。她的眉間是欽天監(jiān)種下的嗜血印,此印受所愛人安危影響,輕則暴虐發(fā)狂,重則嗜血墮魔,想來是明元帝授意欽天監(jiān)構(gòu)陷宋敘白所做的手腳。
突然,慕燭奇長的指甲抓向明元帝的心口,凌厲狠戾。
“燭,停手!”宋敘白大驚,擋在了明元帝的面前。
未料到宋敘白突然出現(xiàn),慕燭的手指痛苦地蜷縮起來,眸中的血色倏然退去,她小小的身子便落在了宋敘白的懷里。
宋敘白的身子顫抖著,他的發(fā)冠早已散落開來,頹然的神色悲喜難辨。
明元帝厭惡地拂袖:“宋王鐘情這怪物,當真讓朕佩服。”
宋敘白抱緊慕燭,一字一句道:“燭她,不是怪物。”
那年十月,大徵京華城早早便入了冬,宋敘白被定以巫蠱之罪于半月后行刑。
外界削藩勢頭更猛,各地藩王貶的貶,逐的逐,直接獲刑下獄的倒只宋敘白一人。太后謀劃之事由埋伏在身邊的細作全盤托出,這場奪權(quán)之爭,從一開始便已注定了失敗。宋敘白牽扯其中,身不由己,卻也因為心置局外,想明白了些原委。
而這猜想,也因一人的出現(xiàn)成了真。
阿裳站在大牢外,晦暗的光走過她的眉眼,她開了口:“敘白,你可想出去?”
宋敘白的散發(fā)落在瘦削的頰邊,不答她,只是問:“阿裳,你還記得五年前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嗎?紅樓上你說你不堪凌辱又無家可歸,我便紅禮為聘,名正言順地贖你出來,我自認從未虧待過你,而你……”
“皇上知道小王爺最喜在風塵之地發(fā)發(fā)善心,阿裳便奉命設計了一場相遇。只是小王爺錯估了一件事……”阿裳粲然一笑打斷了宋敘白的話語,“你虧欠了阿裳五年的真情。”
“所以你便詐死,用燭的事情來構(gòu)陷我。”宋敘白苦笑著說,“可這與燭有什么關系,她不過是……”
“東海人魚燭,乃世間少有的能夠堪破未來,實現(xiàn)心愿的神物,隨先祖陪葬王陵后便再未出現(xiàn)過,明元帝找了它數(shù)年,卻不知怎的落在了王爺你的手上。你說,爭權(quán)之事與她有無關系呢?”
宋敘白突然想起初見慕燭時的情景,彼時煙云中的小姑娘笑窩彎彎地對自己說,凡人,我困在這里許久了,你可愿帶我見見外面的世界?
他那時答應得輕而易舉,卻不知落在此時的亂政中,真真成了奢望。
故事講到這里,宋敘白的面色已然蒼白得緊。夜風拂動簾幕,扯著素燈倩影杳杳,他的手指撫在胸口喘息,眉眼間盡是嘆息的意味。一咳嗽,就牽動全身而顫抖起來。
我探著他的脈息,緊了神:“你的心肺,怎的受過重創(chuàng)?”
“那時雖然從刑場上保住了性命,卻也留下了這宿疾的代價。”宋敘白搖搖頭,復而咳嗽起來,“可就這半條殘命,也是多虧了燭。”
宋敘白行刑那日,京華城下了經(jīng)年罕見的一場大雪。宋敘白自小親亡,太后被軟禁,宋王府的門客家眷見狀都作鳥獸散,刑場下居然沒有一人前來送行。宋敘白望著曠靜素白的天宇,第一次感到了無邊的孤寂。
他十九個年歲里,從來都是眾星環(huán)簇,笑意相迎,不知何謂真心;可當遇見慕燭,明白時,居然就到了辭別塵世的時候。
阿裳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邊,她將溫好的酒遞給宋敘白,相顧半晌,終究一言不發(fā)地離去。
湛碧的酒中落入了雪花,漣漪漸次融開的時候,宋敘白看到了慕燭的倒影。小小的人兒撲在他的肩頭,哭得氣息不穩(wěn)。半晌,她笑著抹掉眼淚,沙啞著嗓音喚了一聲敘白。
“燭……”宋敘白怔然回身,卻發(fā)現(xiàn)明元帝不知何時坐在了高臺上,星星燭光在風雪中羸弱地搖晃,曳出女子淺淡的裙裾。
那主宰一國的帝王,俯瞰著他榮盛萬里的天下,第一次有了真切的笑意。他站在欽天監(jiān)的祭臺上,朗聲問燭:“朕之江山,前景如何?”
“宋戚即除,江山永固。”眾臣聞言伏地,三呼震天。明元帝用宋敘白之刑以儆效尤,他早在燭面前許下了江山萬里錦繡的誓愿,而今的一切不過是他唱的一出好戲。
明元帝知道,東海人魚燭,不能說謊。
慕燭卻突然起身,盤桓落在了祭臺的最高處,她俯瞰著萬千大徵子民,聲聲泣血:“機關算盡,傷及無辜,君將不君,國將不國!”
未料到慕燭居然會不顧術法的反噬怒斥自己,明元帝震怒之余將燭臺從百米高臺上拂落,本就僅剩不多的殘燭從中折斷。慕燭的身形一跌,煙霧便又渙散了許多。
“燭!”宋敘白顧不得身后站立的儈子手,撲身接住了墜落的慕燭。她的身子輕飄到仿若無物,望著宋敘白只是落淚。淚滴落在地上便升起一道淺淺的煙霧,煙起霧散間,每一場每一幕都是他們相處的過往。
人魚燭之淚乃其平生記憶所在,宋敘白望著走馬燈般漸次閃過的過往,落下淚來。
“敘白,你……不要難過。”慕燭伸手抹著宋敘白眼角的淚痕,淺淡的身形卻凝不起一絲氣力,“快走啊,燭不想讓你死。”
宋敘白不答,只是在燭模糊的額間印下一個吻,轉(zhuǎn)身爬向了祭臺。他要將燭臺拿回,他要救燭。
可當手指觸到燭臺的剎那,另一只手也握住了燭臺。明元帝雙目通紅,對著宋敘白冷笑一聲,便揮劍刺向了他的心房。
刺痛襲來的瞬間,宋敘白卻看見一抹影子擋在了自己身前,慕燭的身形被劍氣攪得破碎,她反手推開宋敘白,對著他粲然一笑。那是她留給他最后的模樣。
燭臺被亂兵踏碎,慕燭的身影也在劍氣涌動間消逝。
“燭!慕燭!”宋敘白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劍刺的疼痛也比不上此刻心死般的哀傷。身后有人拉著他的身子喚他小王爺,太后的兵馬拖延數(shù)日,終于從各地趕到。
然而這一切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要那個巧笑倩兮,滿心情誼都關于他的姑娘。
皇位,天下,與他何干?
突然,身后響起了震霄的高呼,數(shù)萬兵將對著他跪拜叩首,三呼萬歲。
宋敘白怔怔低頭,才發(fā)現(xiàn)手中握著染血勾玉,那是大徵帝王的象征,是燭推開自己時一道塞給自己的。
宋敘白踉蹌著起身,望著紅霞遍染的京華城,淚濕了滿襟。
天色將明,東方即白。宋敘白久久地望著窗前的那盞素燈,眉眼間刻上的是過于蒼老的戚然。我一直以為,宋敘白是負情浪子,處心積慮謀國篡位,卻不知他是身不由己,錯與愛人陰陽兩隔。
他問我:“醒,故事你聽完了,可否為我織一場永夢?”
我搖了搖頭,起身辭別。他的身子已然羸弱得不成樣子,再用性命來換這樣一場滿是欺謊的癡夢,不值得。
宋敘白見我搖頭不應卻并不惱怒,他只是淺淺地笑著,眼底一片沉哀:“宋某應知逆天而為難上加難,叨擾姑娘多時,抱歉。”
風過白菊便是一片浮花浪蕊,我望著素凈的景致回身問他:“陛下可知人魚燭一生只可實現(xiàn)三樁誓愿?”
宋敘白緊了神。
“古書記載,慕燭跟隨大徵先祖時便已為黎民消去洪災用去一樁。余下的,一樁用來護你江山永駐,一樁用來愛你一生。”我望著宋敘白案邊的殘燭出神,“不知明元帝用了多少手段來讓她開口還愿,可我想,她當初答應明元帝山河太平之時,就已想著要將這大徵江山交付于你了,還望陛下……好好珍惜。”
宋敘白想到荒寺里初見慕燭的那夜,她問他,凡人,你有什么心愿?
他尚未真情地調(diào)笑道,我要你喜歡我,陪著我,如何?
可他從不知,為了學會如何喜歡,那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小丫頭吃盡了苦頭,付盡了一生。
“敘白,我不會害你,我……喜歡你。”
她多年前的囈語猶然在他的耳邊,可他只能怔怔地落下淚來。
千門燈火,九陌香風,金燦的萬壽菊鋪滿了城池,奢華之際只待一場曠世的婚禮。
宋敘白執(zhí)著一盞殘燭站在皇覺寺的階下,琉璃燈籠旋一旋,便有萬千斑斕光影落在他的白衣上,變幻莫測,稍縱即逝。
這是他在皇覺寺參禪的第十六年。
醒告訴他,慕燭功德圓滿,殞身后尚可入輪回往生,此世,仍是荒寺相遇。于是他便將從前的荒寺改名皇覺寺,日復一日等著她歸來。
今時,正是她豆蔻婀娜、年紀花樣的時候。
皇覺寺的寺門被人叩響,一個穿著婚服的小姑娘跨入寺門,求一碗水喝。她的眉目爛漫而姣好,黑漆漆的眸子望見他,彎起一汪笑意。
她站在階下仰頭問他:“師父,我能向您求個愿嗎?”
宋敘白的心跳得很快,可他只是垂下眼,生怕泄露了心中的秘密:“施主請問。”
她的笑靨更加明艷了,拉著他的袖子絮絮叨叨:“阿燭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此番去碧邙山成婚,阿燭可是將自己交付與他了,他……可一定不能辜負阿燭。”
宋敘白身形微顫,半晌,他皸皺的手掌在她的發(fā)頂輕撫,聲音是經(jīng)年來從未有過的柔軟溫和。他說:“阿燭安心,他定不會再辜負阿燭。”
阿燭欣喜地撲到宋敘白的懷中抱了他一下,待宋敘白再回神兒時,那抹緋色的身影已然歡欣地消逝在了寺門之后。
小沙彌拉了拉宋敘白的袖子,怯怯道:“師父,你怎么哭了?”
宋敘白憶起那年荒寺的夜里,慕燭歪了歪腦袋,撲到宋敘白的懷里抱著他問:“喏,喜歡可是這樣?”
她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輕輕一眨,就讓人恍了一生心神兒。
晚風泠泠拂過,他想起了自己初見慕燭那時未能說出的一句俏皮調(diào)笑:“敘白看過不少方略志怪,最傾慕喚仙點燭的故事……姑娘定是敘白的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