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猶記后廊花,常攀薄紙椏。落浮花,向誰家?花到落處,自有家。
又見筆縛華,嘗做桃花假。繪妙華,到誰畫?華到繪時,當是她。
作者曰
因為受過美術的藝術熏陶,一直想寫個有關畫師的故事。這個梗磨了很久,在提筆寫的時侯,不止一次想,一個聰慧的女子,有了艷絕世人的容貌,有了一畫千金的雙手,那么,她想要的愛情是什么樣的呢?想了很多種,最終給她的愛情,是縛華錄上一朵艷麗的浮花。
1.山有桃花傾城色
暖春三月,淅瀝落了一場雨。雨停時,長谷山來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淡紫衣衫,手里握一把紫竹傘,小心翼翼地站在沾滿雨水的花枝后,似是在躲避。
只是傅瑩已瞎,即便那客人不躲,她也看不見。
我跟在傅瑩身后,看著她拎著放了縹緲畫的籃子摸索著走過長廊,路過那男子。
縹緲畫是上古法器,不知何故落入凡間。其形如畫卷,凡人得到,只要展開且在上面鋪好宣紙,便是不善繪的人,也可將他所想繪的美景惟妙惟肖地繪于宣紙上。萬物皆有靈,所謂的惟妙惟肖,不過是將所畫之物的靈縛于筆墨間,但縛靈有多有少,縛得少并無礙,若多了,所繪之物的靈便會被縹緲畫完全封印,凡塵所留軀殼會慢慢枯萎。
而我,是這縹緲畫的靈??~緲畫落在誰手里,誰便是我的主人,只是凡人為神器之主到底不大光彩,我便一直隱了身形陪著傅瑩待在長谷山。但我自畫中醒來不過數日,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子并不大了解。
等我緩過神兒,傅瑩已行到山尖。她雙目雖失明,雙耳卻異常靈敏。一身繡了百花爭艷的紫衣只一閃,她已轉身對著離她四五步遠的我開口:“你是誰?”
我一怔,正要答話,她卻驀地笑起來。一身紫衣裹著黑發于風里揚起,山尖桃花掛著雨水簌簌而落,一派煙水桃花里,她突然眉眼彎彎道:“你是聽說我瞎了所以來取我性命的嗎?這么著急殺了我去領賞,我倒想知道這次的賞金是多少?”
我正詫異,身后卻傳來聲響。我轉頭便看到那紫衣的男子遠遠站著,身形都隱在桃樹后。那男子只開口說了個“我”便被傅瑩打斷。
傅瑩笑意驟消,眉梢一挑冷冷道:“謝枕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喜歡一個人是有限度的。一分的壞消耗三分的好,你憑什么就覺得我該一直喜歡你,一直縱著你來傷我害我?”
那名喚謝枕鴻的男子只是身形踉蹌站在花枝后,再不曾答話。
傅瑩在山尖站了許久,兩人相對無話。到日中時,傅瑩才拎著籃子往回走,謝枕鴻依舊跟著她,卻是不再遮掩。送傅瑩到小筑下時,謝枕鴻自袖子里拿出一個長絹放在傅瑩的花籃里,而后他便頭也不回地下山了。
他走后,傅瑩在小筑前站了許久才上樓,謝家送來的膳食傅瑩一口未動。直到午夜,傅瑩點著燈仍未睡。午夜過后,零星聽到山下的打更聲,傅瑩一愣似是恍然驚醒,護著燈的左手一偏被燭火燙到,她回過神兒又怔了許久,才摸索到白日里謝枕鴻送她的長絹將一頭長發束起來。
而后,她研磨執筆打開縹緲畫,拿出一沓宣紙鋪在上面,白羽末端一點紅,初落在紙上便是一樹繁茂桃花枝。
傅瑩善繪,曾謠傳她的畫與京都琴師薄浣撫的曲堪稱京都雙絕。我未聽過薄浣的琴,卻為傅瑩的畫而動容。
因為傅瑩,她以淚溶墨,以血著色。
2.提筆一畫山河地
一張張畫好的宣紙仔細放在一旁,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發現畫中皆是傅瑩與謝枕鴻。傅瑩的畫筆下,她與謝枕鴻都慢慢鮮活起來。
最開始那一頁上,一場青雨桃花,應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謝枕鴻第一次見傅瑩,是在安陵城。傅瑩穿著紫緞的袍子,毫無花色紋樣,一頭長發披散在紗帽外,肩背著縹緲畫,如同行走江湖瀟灑的俠客。暮色四合,她卻站在酒樓前望著幾株早開的桃樹發呆。
謝枕鴻初在樓上挑起簾子,便看到了傅瑩,他眼睛一亮便笑了起來。傅瑩進酒樓后,他親手把一根蘿卜雕成桃花形狀,作為下酒菜贈給了傅瑩。菜初上桌,一直冷著臉的傅瑩突然笑起來,她端著菜直直坐在謝枕鴻的面前,一把撩起紗帽,對著謝枕鴻突然笑起來,眉眼彎彎道:“你是來殺我的還是來求我的?”
瓷杯里的清酒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尚留在舌尖。謝枕鴻瞧著面前拿著用蘿卜雕成的桃花玩得不亦樂乎的傅瑩,笑得意味深長道:“不是,我是來心疼你的。”
傅瑩將那精致的蘿卜花直直遞到謝枕鴻的面前,快戳著了他的鼻尖才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p>
謝枕鴻也未惱,將還剩小半杯酒的酒杯湊在傅瑩的唇邊。傅瑩嘗了一口笑起來:“摻水了,不好喝?!?/p>
謝枕鴻自袖子里拿出一條長絹,伸手將她的發束起來,看著她目光灼灼道:“我方才覺得你可憐,連賞花都那么小心翼翼的,我本想捉弄你?!闭Z罷他一頓,“可現在我不想了,我想心疼你,就從這杯酒開始,姑娘家要少喝酒。”
意料之外,傅瑩收斂了笑,仰頭對著他極認真道:“我是很可憐,你說要心疼我,可要一直記得。我叫阿瑩。”
畫中正是傍晚,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傅瑩與謝枕鴻二人俱是一臉笑意,身前是匆匆酒客,身后是盛綻桃花。傅瑩手里是蘿卜雕的桃花,謝枕鴻手里是摻了水的清酒。
而后便是二人漸漸熟稔的樣子,謝枕鴻雕出桃花,傅瑩也會提筆添上花蕊。
謝枕鴻乃安陵城最大商客謝家的第二子,幼時便以才華得名于安陵城。后經謝父多方打點,他曾奉召入京為公主侍讀。但謝枕鴻那時尚且年幼,無意沖撞了公主,于是謝家收到了第二封詔書,便是謝家二子謝枕鴻此生不得入仕。謝枕鴻雖不可出仕,但一手好詩卻是不容辱沒,日積月累,才子之名越傳越廣。
商人本就重利,加之謝枕鴻的長兄謝沉夢精通商道,從那時起謝家便不再重視謝枕鴻。
此次謝枕鴻外出,所帶銀兩所剩無幾,卻一直堅持不肯歸家,傅瑩明白他的窘境卻不點破。直到謝枕鴻無法生存要在街上賣詩時,傅瑩在秋水之畔攔住了他。
霞光如錦,她站在他面前笑得明媚:“枕鴻,我叫傅瑩。”
而后她便拿出縹緲畫,執筆一畫兩人初遇時的桃花,當天一畫千金于安陵城最大的古玩店曲寶齋賣出。
等傅瑩捧著銀兩回去找謝枕鴻時,謝枕鴻則站在秋水湖畔的樹下。他看著捧著銀子的傅瑩,牽著唇角輕聲道:“阿瑩,你是軒國最好的畫師,一畫千金難求,你能不能幫我畫一幅畫?”
傅瑩一怔,問道:“你拿了畫會不會就離開我,就不要我了?”
謝枕鴻俯身將她擁入懷,笑道:“不會,我會一直護著你。”
“那好,我答應你。”
3.再無皎皎明月光
從安陵城開始,傅瑩取了紗帽,牽著謝枕鴻的手握著縹緲畫開始作畫,每到一處,所見美景必畫一角。
月白宣紙鋪在縹緲畫上,一張一張錄盡了軒國的八城美景。青水銀月光,紅花黑枝丫。經由一雙巧手畫出來,那一沓沓尋常宣紙,卻市價早過萬金。
來年二月底,傅瑩與謝枕鴻游完軒國再到安陵城。一沓沓宣紙整理成冊,在二人第一次相遇的酒樓里,傅瑩握著謝枕鴻的手,蘸著摻了水的酒在月白的封面上寫下“縛華錄”三個字。謝枕鴻指尖撫過封面笑道:“真美,怕是這世上再不會有東西能勝過它?!?/p>
傅瑩卻搖搖頭,笑著對謝枕鴻道:“這世上最美的不是《縛華錄》,是我這雙眼睛,它能看到最美的東西。枕鴻,不如你為《縛華錄》題首詩吧?”
“你的畫千金難求,我怕配不上。你為我畫了這么多是為什么?”
“這么些年,我遇到的人,不是來殺我的,就是來求我的,你是第一個說想心疼我的,所以為你畫一輩子我都愿意。”
那時二人已是恩愛,眉梢眼角皆是歡喜。
畫上已近黃昏,橘黃色的光鉆過半開的窗落在兩人身上,謝枕鴻隔著桌子看著傅瑩。
過了這一頁,后面便沒了之前青山綠水的雅致,皆是一派富麗堂皇的貴氣逼人。
傅瑩與謝枕鴻到安陵城不久,恰好遇到謝枕鴻的長兄謝沉夢。謝枕鴻推辭不過,便帶著傅瑩回了謝家。
回謝家第一日,并無長輩寒暄問話,傅瑩住在別院里輕松不少。謝枕鴻拉著她的手安撫道:“阿瑩,不要怕,我會一直守著你?!?/p>
傅瑩開始學著做菜燒湯,一日換一個花樣。
謝枕鴻差了下人給傅瑩做新衣,一件件紫衣皆是繡了滿滿的花團,細密的針腳將新衣繡得生氣盎然。傅瑩穿著華裳,坐在銅鏡前看著丫鬟替她綰發。謝枕鴻坐在她身后,看著銅鏡里的她偷笑:“阿瑩,女子便該收拾得好看些,過些日子我就要娶你了,你這么個丑新娘,可別嚇到了客人。”而后謝枕鴻屏退丫鬟,拿著花紋繁復的長絹系在她發上。
傅瑩笑著問:“你會為我束發到什么時候?”
謝枕鴻看著她毫不思索道:“到我不喜歡你的時候。”
幾日后,謝枕鴻尚未來得及提及他與傅瑩的婚事,謝枕鴻長兄謝沉夢的逐客令便到了傅瑩面前。傅瑩接過丫鬟手里的茶笨拙地笑著遞到謝沉夢面前,謝沉夢上下打量她一眼,冷著臉接過茶道:“姑娘叨擾寒舍許久,不知家中父母可有覺得不妥?”
傅瑩笑起來,平平無奇的一張臉被華裳一襯便更是普通起來,她輕聲道:“我沒有父母,自幼便是乞丐。枕鴻說要娶我,他便是我的夫,他覺得我該待在這里,那我就會待在這里?!?/p>
那日謝沉夢拂袖而去,謝枕鴻突然便被禁了足。謝家外整日圍著一群慕謝枕鴻才名而來的士子,傅瑩笑笑伏在案邊看謝枕鴻握著湘妃竹竹管寫字,將那群士子當作笑談講給謝枕鴻聽,末了又道:“人人都道謝家二公子好才名,我卻不在意。因為我喜歡的是枕鴻,又不是謝家二公子?!?/p>
許是那句話亂了謝枕鴻的心神,他筆下一偏紙上便是一攤墨跡。謝枕鴻看著傅瑩,一雙眼突然沉下去,眼底閃著星星點點的光,他笑道:“阿瑩,我現在便去同兄長商議娶你的良辰?!倍螅x枕鴻便匆匆離開了。
傅瑩等在案邊,直等到府外打更人路過,一聲聲梆子聲報著時,傅瑩才揉揉發酸的胳膊靠在案邊沉沉睡去。
第二日傅瑩醒來時,入目便是帶著道士的謝沉夢。謝沉夢斜睨她一眼道:“你這妖孽迷惑枕鴻,還不趕緊離開我謝家?!?/p>
傅瑩“撲哧”一聲笑起來:“我不是妖孽?!?/p>
謝沉夢揮手,便有奴仆將一籃花撒在她身上,謝沉夢一拂袖怒道:“傅瑩,早有傳聞你一畫千金卻身不可沾花,那些整日追著喊著要收你的道士你還見得少嗎?”
屋外三月春光大好,屋里落在傅瑩身上的花朵卻瞬間枯萎化成灰。傅瑩臉上的笑僵起來,而后便被謝沉夢趕出了謝家。
4.十里紅妝為嫁娘
傅瑩出了謝家,暫住在酒樓。一日日等過去,十日后終于等到了謝枕鴻。謝枕鴻看著她滿臉心疼,傅瑩卻不在意。
窗外明月皎皎,傅瑩拉著謝枕鴻站在樹下,她扯下自己束發的長絹,桃花落在傅瑩身上霎時便化作灰。傅瑩看著神色微變的謝枕鴻輕聲道:“我畫的畫之所以那么惟妙惟肖,是因為我有一樣秘寶縹緲畫,它可使我在紙上縛住所畫之物的華,也就是靈。也正因我能縛華,所以花一被我碰到便會枯萎。枕鴻,傳聞雖是真,可我不是妖?!?/p>
謝枕鴻笑起來,伸手拿著長絹束好她的發輕聲道:“我信你。阿瑩,你等我,我會站在高處,讓所有人因為我而信你?!?/p>
“枕鴻,你想不想入仕?如果將《縛華錄》獻給新帝,興許你就能得到赦免入仕呢?!?/p>
謝枕鴻俯身看著她,抬起指尖撫過她的眉眼:“阿瑩,浮名于我而言,不過錦衣華服,有之則視于人前,得他人艷羨;無之則踏實安穩,平淡一生。我不稀罕那些,如果他人真要羨慕我,我倒希望是因為我娶了你?!?/p>
傅瑩在安陵城的消息驟然傳出,因著一畫千金,引了商客畫師無數,同樣因為妖的傳言,引了不少道士佛僧。
正是安陵城熱鬧時,遠在帝都的國主駕崩不久。女帝初登基,第三封詔書便到達謝家,詔書簡潔明了,是賜婚于謝枕鴻,且賜的是早年流落民間的朝嫻公主。
謝家領旨謝恩,而后安陵城便沒了傅瑩的蹤影。
翻過熱鬧的那一頁,后面的宣紙上只畫了桃花。殷紅的桃花似是開到了最艷時,花下沒有成雙人影,只有尺厚落花和皎潔明月光。白月光下,桃花紅得駭人。
謝枕鴻娶朝嫻公主那日,正是三月中旬。百輛馬車浩浩蕩蕩從京都載著公主來,安陵城整座城都是掛紅戴花。
送親隊伍到謝家門前時,大輦上九色珠簾后朝嫻公主揮手屏退婢女,一只素白的手直直伸著,直到謝枕鴻上前牽著公主的手才接公主下輦。吹吹打打的喜樂吵翻了天,謝枕鴻坐于宴席間,佳釀一杯接一杯,夜深時才踉蹌著回到喜房。房里兩支喜燭燃過半,隨侍的丫鬟早沒了蹤影,晃動的珠簾后,坐著身姿單薄的朝嫻公主。
謝枕鴻反手閉了門,上前撩起喜帕。朝嫻公主抬起頭,一頭昂貴金飾裝點下,說不出的尊貴好看。燭火晃蕩,是朝嫻公主先開口:“枕鴻,我一月前在想,你若抗旨我該怎么辦。一日前我在想,你若逃婚我該怎么辦。一個時辰前我在想,你不來我該怎么辦。可現在,你沒有抗旨沒有逃婚,你來了,也掀了喜帕,我卻不知道該怎么辦?!?/p>
謝枕鴻顫抖著手覆上朝嫻公主的眉眼,手下的人兒落了一滴淚,暈開富貴濃麗的妝容,燙得謝枕鴻移開手,半晌,他才道:“阿瑩,怎么會是你?”
冷風掀開窗,吹滅兩只大紅喜燭,罩了紗罩的燭火飄搖卻未滅,映著喜帳前相對無話的兩人。
紅妝為他嫁娘,卻是難堪不如不是。
5.黃粱一夢時日長
傅瑩嫁于謝枕鴻后,終日神色懨懨。后雖謝沉夢也并無刁難,傅瑩卻不大笑。
四月時謝枕鴻參加科舉,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到殿試前一日,卻有一封密函送到女帝手里。那封密函巨漏無疑地指出傅瑩并非公主,乃是欺君,而后,謝家一門以連坐罪被押入大牢。大理寺少卿驚堂木一拍只說“三日后午時三刻斬首”,便將此案審了過去。
謝枕鴻在大牢里過了兩日才見到傅瑩。他再見傅瑩時,傅瑩一身紫衣淡妝,無半分在牢里待過的樣子。
戴著枷鎖,謝枕鴻笑著道:“阿瑩,你等我出去了,我給你做飯,你做的太難吃了?!币姼惮摬淮鹪?,他又道,“西街的那對夫妻賣的筆好,阿瑩你這次可要好好買一支,等我出去繼續給你寫詩。”
“枕鴻?!彼⑽⒁恍粗?,“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想利用我。我不點破,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想看你能演到哪里。”
謝父年邁,謝沉夢雖苦心經營,但謝家家業早不勝從前,謝枕鴻到底還是想出仕幫謝家一把。酒樓前的相遇,不是無心,而是刻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才子,怎么會將蘿卜雕得那么好?
從一開始,他便是為了求畫而去,想著一畫獻于國主,許是便可恩賜他可以參加科舉。
“你既從開始便決定演一出情深意長,為何還要娶公主?如果我沒有當真,興許可以將《縛華錄》贈于你,當作你陪我玩鬧這些時日的酬金。可我當真了,我真心對你,你卻連和我繼續演下去的心思都沒了。那么你既是為了謝家騙我,我便要謝家家破人亡再無翻身之日。你沒有猜錯,我不是公主,我與女帝達成協議做了公主,而后一封密函讓謝家徹底無存。”
謝枕鴻看著她遲疑道:“你用什么與女帝交換的?”
傅瑩神色平靜,眉眼含霜道:“《縛華錄》,你說過的最美的東西。”
謝枕鴻看著她再不言語,第二日菜市口午時三刻,并沒有斬首的消息。
傅瑩再見謝枕鴻時,已是四月中旬。她一身簡單紫衣坐在玉闕城的落酒樓里吃酒,半合著眼聽臺前瘸腿的說書人講京都名相與花魁的一遇。
落酒樓前的櫻花正在凋謝,白撲撲落了一地。謝枕鴻撩起袍角在傅瑩身側坐下,聽完說書人的故事,老板娘端上的酒也正好喝得剩了最后一杯。謝枕鴻拿過傅瑩的杯子,將最后半杯酒倒在傅瑩的酒杯里,而后伸手將她披散的長發用長絹束好。
“其實最美的不是《縛華錄》,是你瞧得出什么最美的這雙眼睛。阿瑩,欠我的你得還不是。”他坐在她身邊,抿一口酒,兩人對坐看著臺前的說書人起身幫著老板娘收拾酒壇。
飲盡半杯酒,傅瑩喃喃自語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但我沒想到會那么快。”謝枕鴻沒有接話,不久她便沉沉睡去。
傅瑩再醒時,人已在謝家,雙眼再不可視物。謝枕鴻倒酒時在她杯口涂的迷藥不多,醒后她并未哭,只是對著守在她身側的謝枕鴻低聲道:“枕鴻,你真貴,我要不起。”而后便拿著縹緲畫離開謝家到了長谷山。
傅瑩請女帝幫忙做戲,答應給女帝的報酬是《縛華錄》,她要謝家死。而謝枕鴻將她的雙眼借縹緲畫繪于紙上贈予女帝,女帝赦免了謝家,謝家生。
6.紫袖長絹難畫意
傅瑩瞎后,便一直居住在長谷山,謝枕鴻差奴仆每日上山送衣食,傅瑩過得也不算艱難。整整十個月,謝枕鴻若是無事都會來看她,從前謝枕鴻說他會為她束發到他不喜歡她那天。
今日謝枕鴻留下長絹下山,怕是不會再上山了。
傅瑩這次作畫,有上百張,繪完時,已過了十二個時辰。她摸索著將畫收在一個匣子里,而后換了繡滿花的紫衣,細細梳妝后將長絹系于發髻上。她坐在銅鏡前半晌,突然轉身對著我坐的方向,輕聲道:“我知道姑娘一直在我身邊,姑娘應是居于縹緲畫里的仙子吧,因為我一直使用縹緲畫,所以能感覺到姑娘在我身邊?!?/p>
我一怔,索性現了形站在她面前。她輕聲道:“我幼年曾多次遇人追殺,便將我的容貌以縹緲畫封存?,F下自己都快忘了自己長什么樣子了,姑娘能不能將我的容貌再給我?”
我為縹緲畫的靈,如此做也并非難事,便同意了。解除了封印,她的容貌起了變化,本來平淡的一張臉變得好看起來。一顰一笑皆是風情,長袖一揮,即便是京都的名媛,怕是也比不過她好看。
她笑起來道:“多謝姑娘?!?/p>
我看她研磨提筆又要作畫,便漫不經心道:“你做公主當真是想置謝家于死地?”
她一頓笑起來,細長的眼,嫣紅的唇皆是上挑,柔聲道:“不是,我是真心想嫁給他,用一個最好的身份,站在他旁邊??墒羌藿o了他我才知道,我于他而言不過是拖累,妖到底是妖,即便是有了公主的身份,也是妖。我知道為了他好,我得離開他,可我舍不得,我想他親手推開我,想他變得更好。女帝知曉他的才名,正苦于無法特赦招他為官,所以我又同女帝商議,他若是奉上我的眼,女帝便特赦,他可以富貴一世,我可以心無旁騖地離開,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結果?!?/p>
話畢,她展開縹緲畫,將一張宣紙鋪在上面,提筆道:“我想將我自己畫進去,等他最好的時候,煩請姑娘能放我出來再見他一面。而縹緲畫,我希望姑娘能轉交給他,作為我留給他唯一的東西?!?/p>
我攔住她,輕聲道:“你可覺得值得?”
她嫣然一笑:“值得,我幼年便為乞兒,若不是運氣好撿到縹緲畫,此生恐怕都與他無緣。我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怕拖累他,可是就這么死了我又不甘心,所以我想用縹緲畫為自己畫像,多年后,再見他最榮光一面,已是無憾?!?/p>
我松開手,看著她提筆作畫。
天光大亮時,她畫完最后一筆。宣紙上紫衣的美人臨風而立說不出的好看,姿容可與我見過的仙子媲美,畫外的她卻再不會醒來。
我葬了她,帶著她的畫像下了長谷山。到京都那日,正聽得謝枕鴻要將《縛華錄》獻于女帝,便隱了身形到了皇宮。
7.桃花暖風再不語
早春三月,軟風掀起桃枝。
謝枕鴻穿著傅瑩最愛的繡花淡紫錦袍,捧著《縛華錄》走過枝繁花深的長廊,桃花花瓣似她指尖的香墨潑了他一身??諢o一人的長廊上,落花也有了聲響,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低眉垂眼嘴角卻是噙一抹寡淡的笑意,不深不淺恰好三分。
我拿著傅瑩的畫像站在他身邊,那些從前傅瑩沒有說出來的話,此生她便再也講不出來。薄薄的《縛華錄》縛的是她想要給他看的風景,錄的是她孤寂的一生。他捧著,我仿佛看見她陪在他身邊一邊走一邊問:“一會兒回去我做飯,你要吃什么?”
她是軒國最好看的女子,一雙手本該執筆,卻為了他洗手做羹湯。
她一雙手下所束縛的生靈不在少數,她卻獨獨放過了她最想得到的他。
我不禁在想,如果回到最開始,她問:“你是來取我性命的嗎?”他會怎么回答。
謝枕鴻沒有參加科舉入仕,謝家卻也因著獻寶物受皇恩庇佑,家業更勝從前。我將畫著傅瑩的宣紙卷在縹緲畫里放在謝枕鴻的桌上,謝枕鴻卻將傅瑩的畫像束之高閣再未打開。
我將傅瑩已死的消息告訴他,而后便隱了身形跟在他身邊,看他放下書卷捧起畫筆,又再展開縹緲畫。幾日后,謝枕鴻所繪之畫已與傅瑩有七分相似,他的幾張畫流出后引出軒然大波,軒國盛傳謝枕鴻師承于傅瑩。一時間傅瑩又被提起,眾說紛紜嘆她的畫。
而謝枕鴻日夜伏案,雙眼被燭煙熏傷,怕是再不可視物,又加之整日為謝家勞心,整個人都衰老得異常快。
傅瑩得到縹緲畫時十四歲,十五歲便與薄浣千金一曲的琴并稱雙絕,十六歲遇見謝枕鴻,十七歲如她所愿風光嫁給了他,但她卻死在了女子最好的十八歲。
幾張畫傳出后,謝枕鴻便不再作畫,他背著縹緲畫帶著從女帝那里求來的《縛華錄》外出游歷。
到玉闕城那日,梨花飄香,微雨含翠。
謝枕鴻坐在茶棚里喝茶,我看著他身側拿著劍的素衣姑娘。那姑娘板著臉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后來來了個穿喜服的男子付了她的茶錢,兩人在雨里一陣拉扯。再后來那男子走了,那姑娘還是站在雨里。
謝枕鴻聽著那二人的小聲爭吵,唇角慢慢上挑笑起來。我坐在他身邊,聽著伶仃落雨,湊在他耳邊輕聲問:“你喜不喜歡她?”
他一身淡紫衣衫,襯著身后一汪青雨,越發清晰起來。我看著他捧著茶杯的手一晃,茶杯傾斜茶水倒出來,他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支頭正無聊,驀地聽見他溫潤的聲音:“喜歡?!?/p>
我一怔,抬頭再看去時,他也看著我,無神的雙眼卻似并不曾瞎,唇角掛著笑意:“古語有云‘人死如燈滅’,但其實人死比燈滅更讓生者難過,燈滅了可以點一盞相似的燈,人不會不習慣。可是人不在了,便是真的不在了,你再也聽不到那人說話,你對她的所有埋怨都無處可說,甚至你想聽那人訓斥也都是妄想?!?/p>
我看著他,良久他又道:“我用縹緲畫模仿她畫畫,不過是想讓其他人不那么快就忘了她?!?/p>
8.只為黃粱再一遇
五年后,謝枕鴻修訂《縛華錄》完畢再回安陵城,他終日舟車勞頓,一頭黑發已是全白。將《縛華錄》送交女帝那日,他已重病至大限,整座府邸空無一人,四處皆是酒味。他著一身淡紫的衣衫坐在廊前研磨提筆作畫,我上前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提筆畫出傅瑩的樣子。
平淡無奇的一張臉,身披華貴紫衫。
停筆時他同我道:“我曾經不止一次想親手畫出她的模樣,對她說一句‘今日你不用下廚,我來一顯神通讓你領教一下什么叫絕世佳肴’??墒俏也桓?,是我對不起她。她所做所想,我都明白?!?/p>
“你為何不早告訴她?”
“我還記得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長谷山,她站在花下笑,很好看。”語罷他再提筆,宣紙上已是他最后一次見她的模樣。
青雨溫潤,桃花紅艷。
她拎著籃子站在花下笑起來:“你是誰?”
但僅僅只一瞬,她卻怔住,雙頰泛白,水紅的唇沒了顏色,濃墨似的眸色似是散開了。手里的裙擺掉在地上,軟風自耳垂下穿過,她臉上的喜色一分一分收斂起來。
他知道她猜出他是誰了,嘴唇開合他卻久久不敢答話。她唇角慢慢揚起抿成一個弧度,咬破的嘴唇幾粒血珠染得唇瓣紅艷灼目,她抬頭往前邁了一小步,唇角揚起像要早謝的桃花,他在想,她若是說:“你是來接我回家的?我等你很久了?!被蚴钦f:“你還來找我做什么?莫非還想再討我其他的東西?!眲t證明她還在乎他,還想同他在一起。那他一定不管謝家,不管流言,帶著她詩畫一生。
但她沒有。她眉梢一挑,眸色無波瀾卻懶懶道:“你是聽說我瞎了,所以來取我性命的嗎?這么著急殺了我去領賞,我倒想知道這次的賞金是多少?”
含在唇角呼之欲出的話在未聽清楚她說什么便說道:“我……”開口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么,瞬間整個人如墜冰窖。
“謝枕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喜歡一個人是有限度的。一分的壞消耗三分的好,你憑什么就覺得我該一直喜歡你,一直縱著你來傷我害我?”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她,她看不見他臉上的心疼和無奈。
“其實這世上,我沒有對不起誰,我只是對不起她而已,但是對不起她,比對不起所有人都讓我覺得難受?!甭涔P時謝枕鴻輕聲道。
廊外水色桃花,一星如豆燈花下,他低眸輕聲道:“我想看看她,《縛華錄》只有畫沒有詩。阿瑩說她喜歡詩,沒有完成她的《縛華錄》我無顏見她。等見過她之后,我便不再是姑娘的主人,姑娘就可以帶著縹緲畫離開。”
我看著他輕聲道:“好?!?/p>
他將手邊的燭火碰倒,整座府邸都灑了酒,燭火落地便火勢熊熊。我一只手點在他眉心,他緩緩睜開眼,一雙眸子有了神采。
我一揮袖子,空中落下無數宣紙,皆是傅瑩將自己封印于縹緲畫前所畫。
長廊后突然有人挑了珠簾走進來,那人一身紫衣頭束長絹容色艷麗。
大火已攀上他的衣角,他笑起來輕聲問:“你怎么現在才來?我在等你吃酒。”
謝枕鴻已是滿頭白發,而傅瑩卻才是十八歲的模樣。她終是錦衣豐容赴了他共白頭的約。
我看著傅瑩衣著華貴地走近,行至謝枕鴻面前時,她慢慢坐下去將頭靠在謝枕鴻的膝蓋上。他的指尖撫上她的臉頰那刻,熊熊烈火撲面而來,宣紙上的書畫被火光照得活起來般,狂風卷起白宣紙,繪在紙上濃艷的過往頓時鮮亮起來,而她與他俱是笑起來。
我轉身走出謝府,府前桃花正艷,府里卻不時傳來橫梁倒坍的聲音。
她遇到了他的白頭,他看見了她最好的模樣,此生終究是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