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大學書法藝術研究所所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和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北京書法院副院長,國際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香港中國文化研究院院長,日本金澤大學客座教授,澳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復旦大學等十所大學雙聘教授。
看時下眾多因果景觀,不禁回味起《紅樓夢十二曲——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人生至簡:眠不過六尺之榻,食不過三餐之飯,墓不過一尺之匣。貪念什么?欲望什么?占有什么?真正一錢不值的無價之物才是生命的支持,一個人不吃飯能活七八天,不喝水只能活三四天,不呼吸只能活幾分鐘!而價值萬貫的東西皆非生活必需品,有無皆無傷大雅,所以可笑看那幾個億的“雞缸杯”,冷對價值連城的“巨鉆石”,無限感恩陽光空氣,感恩大地水源粗茶淡飯。
生命至短,人生在抱怨中蹉跎。要懂得感恩,感謝素樸生活,感謝上蒼賜予,“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要真懂得感恩,卻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人性的善惡很難把握,地獄天堂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所以,歷史上,現實生活中,背棄本原忘卻先前,恩將仇報,叛絕恩主的小人比比皆是。
春秋戰國時,春申君命絕于妻兒的故事,很令人警惕。春申君的仆人,進獻其絕色表妹給春申君,春申君納之,倍加寵愛。后來,此女有了身孕。此時,仆人獻上一計,說國君無子,如能令其表妹侍奉國君,倘若其所生子能立為太子,春申君不就是實際的國君了嗎?春申君甚是贊賞此計,以其身份地位,使其女人伴在君王側,兒子也順理成章地被立為太子。后來國君去世,似乎春申君的美夢該變成現實,但在其憧憬國君之夢時,在絲毫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死于其女人及仆人之手。故事中的春申君未免貪婪,但其女人及仆人未免忘恩負義至極。人是會變的,要不斷觀察警醒,而春申君卻疏于此,終歸命喪親人之手。
故而,雖然戲劇小說等常教導大家,忘恩負義者結局不妙,不要效仿。但利祿聲色的誘惑是人性最難抗拒的,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能共存也非偶然。所以能懂得感恩,真正地感恩,而且一貫,應該是很了不起的。
親鸞和尚常常勸告世人說:“要依佛的大慈大悲來救世,并要有發自內心的感恩與感激。”他的癡愚顯然超越了世俗,很令世人警惕,提醒人類,人類雖然是萬物之靈,但人類又是最脆弱的,動植物與大自然一體,以自然為家,而人類必須依賴自己千萬年建立起來的保護設施,依賴群體。天地之間,資源似乎無限,人類似乎可以任意采擷,但個人面對深山寶藏,是無能為力的,只有群體的和諧與同氣,才會見到寶藏。當人類不懂得感激大自然的賜予,天人相背時,人類往往自食其果。
去過廟的人都知道,一進廟門,首先是彌勒佛,笑臉迎客,而在他的北面,則是黑口黑臉的韋陀。相傳在很久以前,他們并不在同一個廟里,而是分別掌管不同的廟。彌勒佛熱情快樂,所以來的人非常多,但他什么都不在乎,丟三拉四,沒有好好地管理賬務,所以依然入不敷出。而韋陀雖然管賬是一把好手,但成天陰著個臉,太過嚴肅,搞得人越來越少,最后香火斷絕。佛祖在查香火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將他們倆放在同一個廟里,由彌勒佛負責公關,笑迎八方客,于是香火大旺。而韋陀鐵面無私,錙珠必較,則讓他負責財務,嚴格把關。在兩人的分工合作中,廟里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生命微乎,滄海一粟。即使偉人也逃不脫代謝更迭,也非萬人之景仰,無以成其偉業,無以展示其豪情,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也得感謝萬眾,懂得感謝珍惜者。如唐太宗、漢光武帝之類,往往會建碑勒銘,表彰為他們功業立下赫赫功勛者。亦正因此,他們被后人視為明君,供千古之鑒戒,與宇宙共存。其實,天地之大,沒有廢人,正如武功高手,不需名貴寶劍,摘花飛葉即可傷人,關鍵看如何運用。
如果一個人能體會到大自然對人的恩惠,并了解個人是要由許多人的保護而生存的,一個人的進步,是友朋親人社會的群力,就自然會產生感激圖報的心意了。這種心意是做事的目標,是信心與活力的源泉,而自然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率。每個人的成長,每個階段,都會有目標,這個目標的實現,有賴于動力。動力源自何方?為他人為個人乃至為人類。為他人為個人乃至為人類深入人心,遂成為每個人隱藏心靈深處的精神支柱,正是它們激發人的活力,支撐人克服艱難險境奔向目的地,雖然因教育程度或生存環境的不同而有輕重不等。倘若我們達到預期的目標,那么我們得感謝精神的支柱,這是支撐起未來人生的擎柱,有時候還是支撐人活下去的信念。因此,我們得向它們致謝,進而心懷感激接受一切“贈禮”,不論它的價值的微薄與昂貴。人與人之間如果維持目前冷漠的態度,事實上就會覺得悲觀,事事不滿意,同時也會導致自己的悲劇。心中充滿了喜悅,自然能愉快地與別人和諧相處。
以前,我的窗臺清一的黑色,黑硯臺、黑墨、黑毛筆,后來就請一尊彌勒佛,笑口常開,生活清貧,但也其樂融融。后來想,彌勒佛無衣,不成體統,于是給它披上黃袍,這樣,彌勒佛不但體面了,窗臺的色感也豐富了,窗臺平添幾分生氣。又后來,在一個商場,偶然發現了憨態可掬的豬打火機,被它的樂觀感染,于是把它帶回了家。每次瞧其憨態,心情不由得就舒暢起來。豬都能笑看人生,如果人在生活苦難中心存感激地去面對萬事萬物,也應該不難發現眼前別有洞天。人如果只是沉醉在物質的欲望中,卻失去了生活的精神支柱,沒了渴望的驚天偉業,沒了深深的眷戀,整個人也就成了空殼,也就沒了人生的意義,于是虛度一生撒手塵寰。人生就是一自我鏡像,耐得清貧,吃苦在先,享樂在后,終有福報。
知足為生平之福。還是《好了歌》說得透徹:“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有感于斯,閑吟一詩《萬里無云》:“人生艱難大醒悟,世事如棋樂為福。以手指月吃茶去,萬里無云心幡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