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軍分區政治部干事宋朝華說,爬山就要慢慢走,不要停,越停越覺得疲累。要是跟著大部隊行軍,這樣很容易筋疲力盡,影響整個部隊進程。他還說,有一年,他和他們現任山南軍分區岳安德司令員一起巡邏,連續走了二十天,腳指甲蓋走掉了三個。
不緊不慢地向上攀登,走到半山腰時,忽見幾棵樹上都刻著一些戲曲人臉。
宋朝華說,那是宋興元的手藝,也是金布山上戰士們的業余功課。其中一棵樹上,雕刻著樹神,面孔猶如三國人物關云長:眉宇開闊,眼神和善,長髯飄飄,給人一種正氣和正義之感。另一棵樹上雕刻著一尊面色慈祥、笑容可掬的佛陀;再一棵樹上,盤旋著一條黃金長龍。
坐下來,宋興元說:“我們老家有大年初一上墳的習俗。那一天早上,村里人都要去墳地祭拜自己的先人們,我們家也是。有一年,我哥死了,才37歲,肝癌,死得很快。”講到這里,宋興元的臉凝重得能滴下水來。他說,那一年春節,他在墳地上哭,然后站起來看著村里人開始放鞭炮,吃團年飯了。只有他們家冷冷清清,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悲苦。從那兒以后,他就不想休假了。
休假,對于每一位在西藏工作的官兵來說,意義好比節日。一年內,就盼著休假的那一天來臨。等到上級批準,不論是無名湖還是旺東,斯木還是擇繞橋,戰士們都急不可耐地下山,飛速趕到山南再到拉薩,登上飛機,落地后,先找地方好好地洗個澡,再干干凈凈回家。而宋興元,從2011年到金布山哨所當哨長后,就再也沒休過假,連里征求意見時,他總是把名額讓給其他戰友。
我沉默。
宋興元也沉默。
他是重慶萬州人,1989年生。黑黑的臉上雖然稚氣未脫,但更多的是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滄桑和成熟。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了一聲兄弟。他依舊沉默。用一雙雷打不動的眼神,看看對面綠樹蒼蒼的山峰,又看看淡藍色的天空。
此時,林中蟬噪,鋪天蓋地。
“家里窮,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從11歲開始,就沒見過爸爸。這些年,父母都在湖北打工。那些工程是我們村里一個人承包的,修路或者建筑工程。弟弟在家里上學。爹媽就跟著那個包工頭干。每天抬石頭、扛水泥、搬磚。我當兵以后第二次休假去了湖北。到工地上,他們就住在一個小工棚里面,一下雨,屋里就成了泥塘。媽媽關節炎嚴重,走路都困難,但還得跟著干。不然,弟弟沒錢讀書?!?/p>
說到這里,宋興元還是一臉陰郁,很濃重,看得人心疼。
宋興元又說:“不休假可以攢點錢,至少能給父母減輕點負擔。爸爸都五十多歲了,那次我幫他干活,搬石頭、扛水泥還比不過他。可是,畢竟人老了,再這樣下苦力,以后說不準得個啥病。到那時候,就啥都遲了!
“我們村里,就數我們家房子爛了。鄰居都是樓房,我們家的房子就像一個垃圾桶。每次回去,我就難受。2010年,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也是一個村子的。人家爹娘提出要求說,啥時候宋家新建了樓房,再來找我們女兒做媳婦。爸媽也想蓋二層樓房,可就是沒那個能力。
“其實死去的哥哥是堂哥,人特別憨厚,小時候大伯和大媽離婚,堂哥就在我家長大。他特別耿直,人也能干??梢驗闂l件差,找了一個先天性小兒麻痹癥的女子為妻,生了一個兒子。堂哥死后,他媳婦也改嫁了。兒子現在由大媽帶著。
“看到堂哥的遭遇,對我打擊特別大。一個好人,是很難得到好報的。要是他還活著的話,我回家,可能還有個人說話。他不在了,父母又常年在外打工,回去連一個親人都沒有。我索性就不回去了。攢點錢,能幫他們多少就幫他們多少。實在幫不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p>
一直坐在旁邊的哨長王琦插話說:“宋興元工資卡都給了他爸爸。自己一個月就留三百塊錢?!彼闻d元看了看王琦,語氣仍舊沉靜地說:“這邊花不了多少錢,無非買洗漱用品和香煙。香煙抽十塊的也就那樣,五元的味道也不錯。其他的,穿的部隊發,吃的也是部隊的。留那么多錢在身邊做啥子呢?”
“你是一個好孩子!”我說。
宋興元咧嘴,象征性地笑笑。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苦孩子。
“他們從不訓練。三年前搞過一次演練。戰備做得好不好,看擦槍的頻率。他們一個月、兩個月才擦一次槍。他們的彈藥庫大致是那座房子。通信線路在那個方位。變壓器也就是380瓦左右,帶不起大型武器裝備?!亲鶚蚴菓腋?,兩邊拉著兩根20厘米粗的鋼絲。寬度也就是2米。去年十月他們又新建了兩個橋墩,預計要修的新路寬度在40米左右,不會偏離這個數。從他們房后到山嶺上,一共有多少個地堡,每個火力點相距多少米,裝備有多少火炮、重機槍和高機槍。除此之外,還應當有兩到三個工事,最長的30米……”
諸如此類,宋興元講得頭頭是道,我則一頭霧水。
宋朝華干事說:“一個宋興元,頂上一個營。三年來,宋興元把每一天的觀察結果都記了下來,裝訂成冊,從不間斷。他那眼睛就是千里眼,他的分析結果,比搞專業的還專業?!蔽液荏@奇,問他說:“一個戰士,怎么掌握這門技術,并且把這門技術搞得這么通透和精致呢?”宋興元起身,到哨所里拿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地圖,然后開始給我講。我看到,這小子居然把周邊幾十公里的地形地貌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高度、障礙物、水流速度、懸崖高度,對方的工事設置、配備的武器裝備、人員的生活習慣等等,都說得合情合理,還有分析、推斷和標定。我聽得似懂非懂,他講得興致勃勃。那神態,那語氣,就像是一個在部署作戰方案的指揮官。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戰士。他做了干部和專業技術人員的工作?!彼纬A說。
“有這樣的戰士,真是邊關之幸,是兵之王者,部隊的核心力量。”我說。
宋興元說:“2011年,連隊讓他上金布山當哨長,盡快、精確、全面地了解這一帶的地形地貌,對方的工事構建、兵力配置、火力點等等,那是必須要做好的,否則,我們就是睜眼瞎,萬一有事,連給首長決策的依據都沒有,不僅很被動,還會蒙受很大損失!
“這些都是固定的,還有不固定的,就是對方的日常變化、結構和人員調整等等動態的情況。他們不會告訴你,必須自己去用心觀察。慢慢地,就會從一臺車、一個人和一架飛機的到來和離開、降落和起飛,分析出他們的變化。很多時候,很多的變化都是意想不到的。但都有一個基本的規律。根據這些規律,可以分析和判斷出具體內容?!?/p>
一說起自己的專業,宋興元口若懸河,臉上的憂郁也都不見了,滿臉的嚴肅認真,好像是在講作戰形勢,部署作戰方案。
“我來后,弄了一個表格,打印出來,根據每天不定期觀察結果,將目擊、分析和判斷分欄填寫,使人看起來一目了然,遇到非常時期,拿起來就能做出下一步實施的具體方案和計劃。然后一個月一次,進行比對和分析,這樣一來,就能得出對方一些變化的規律,如果出現異常情況,再做重點觀察,做出初步研判,交由上級參考。
“假如發生情況,他們會從哪里進,哪里撤?通道是什么?會有怎么樣的行動?他們那個點的××人,會有怎樣的動作,怎么樣的行動?這些都是有章可循的,也都是可以分析出來的。不說百分之百,都是百分之八九十?!?/p>
聽了宋興元的一番專業高論,我對這個戰士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我是一個部隊長的話,像宋興元這樣既有頭腦又專業技術精湛還有前瞻性和戰略意識的精武戰士,一定會當作寶貝來對待,給他以最好的待遇,幫助他解決最實際的困難,讓他一門心思地做自己的專業。這些年來,我在部隊采訪的優秀戰士很多,可在前沿,像宋興元、楊軍澤這樣的出色觀察員是很少的。
宋朝華說:“宋興元是我們發現的又一個新典型。”
我說,典型不典型不重要,宣傳不宣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其心、用其才,縱其謀略,長其所長。宋朝華笑著說,你用文言文,有點聽不懂。我笑笑,看著他說,即使聽懂了又能如何?我們需要的是精武的戰士,也需要戰士在部隊安心,需要用戰士之才,也需要重視戰士之謀略,盡管他們可能是不全面的,可要是人人都如宋興元的話,你想想,那種壯觀多么振奮人心?
“對方那個點上的官兵,一律穿黑皮靴,平均身高1.80米左右。都比較精壯。從他們的服裝看,應當是邊防部隊。其中有個情報站長,平常都是幾個人在周邊活動。
吃飯的時候,宋興元意猶未盡,一邊走一邊講。我抱著他的肩膀,感覺就像自己的一個小兄弟。內心里,有一種榮耀。也覺得,宋興元堪稱金布山之心。
生死擇繞橋
還沒到真正的塌方處,就被一根從山坡上歪倒下來的樹干擋住了去路。幾個官兵一起下車,搬弄了好一陣子,還是不行。正在這時,一個中年牧民騎著摩托車,載著一箱子百貨,轟轟地沖了上來。到歪樹干處也停下,下車幫我們把樹樁移開。
又行車不過半個小時,山路被徹底阻斷了,是一個轉彎車道處,上面的一座小山包塌方后,不僅吞噬了上面路段,也淹沒了下面的路段。當我們拄著棍子越過塌方時,看到的石頭都有幾噸重,泥沙石頭混合的山體像是堆起來的沙石山。我一邊看上面還可能塌方的山嶺,一邊快速通過。宋朝華說:“從這里到Q連,有一條小路,平時戰士們背給養的時候就走這條小路。”
記得五連戰士楊軍澤說過,2009年的此時,Q連和B連建營房,團里一臺康明斯裝著滿車水泥,開到這條路某處,由于路基松塌,車子翻了下去,三個戰士、一個干部都當場犧牲了。其中那個帶車干部,被甩到三塊巨石之間,腦袋都被擠爛了。
楊長江也說,他們經常走的小路有一段叫牦牛坡,因為坡度陡、距離長,戰士們稱之為“爬死?!薄K麄兠看谓oQ連、B連送給養,或者Q連、B連官兵自己來背給養,總要從那里過。有好多次,都有人在那里翻滾下去,摔得鼻青臉腫,有的還摔斷了胳膊和腿。后來,有戰士找來了一些廢棄的光纜線拴在樹上,官兵們再從那里爬山,就抓住光纜線通過。
沿途向上,道路大都通暢,只是危險,路邊的高坡上隨處可見搖搖欲墜的石頭,似乎是一群沉默的捕獵者。宋朝華催促我快走,并說:“遇到這樣的高坡,還有濕漉漉的懸崖的時候,一定要快步走。剛下過雨,說不定哪一塊石頭,在哪個時候就落到頭上來了?!?/p>
快到Q連時候,路邊有很多的杜鵑花樹,還有那種開黃色花朵的樹。我拍了很多照片。到Q連,幾乎沒有停留,就越過前哨排,直接向擇繞橋方向跋涉。這邊的情況與旺東有些相像,沿途都是枯死的巨大松樹,如一把把利劍,直刺蒼天。兩三個人在其中緩步行走,感覺就像是行走在一個神話里,那種氛圍和境界,讓人不由得心生幻覺,感覺自己是神仙。
擇繞橋到了。
所謂的“擇繞橋”已蕩然無存,只有滿目盛開的杜鵑,在奔騰喧嘩流水之上垂釣歲月、沉思往事。只是,那些樹還在,其中一棵上,掛著一個鐵牌子上有手寫三個字:“英雄樹”。樹下幾塊擠在一起的巨石當中,有一條小道。石頭下面,有一個類似佛龕一樣的小洞。還有一個裝著沙子的香爐,一堆空的酒瓶子。
1961年,印軍越過麥克馬洪線,侵入我克節朗河谷地區,占據扯冬。1962年9月18日,逼近擇繞橋西,并修筑地堡。兩軍面對面。吳元明、崔道發等人被挑選為橋西第二班哨兵。印軍企圖阻止他們過橋,先是擺手、叫喊,并持槍恐嚇。盡管如此,吳元明、崔道發還是走了過去。于是,20多個印軍沖過來。
頓時氣氛凝滯,喘息如暴。
吳元明面前,橫著一排印軍刺刀!崔道發趴在地上,用鐵鍬挖工事。印軍三挺輕機槍同時拉開了槍機。兩天后,印軍在擇繞橋那棵塔松旁邊修建了一座地堡。幾個印軍躲在地堡,用槍阻止吳元明等人上橋執勤。而吳元明他們臨危不懼。地堡里的印軍用槍瞄準吳元明,叫他退回去。吳元明不為所動。印軍見持槍喊話的恐嚇手段無效,便派一名士兵從地堡出來,用槍刺逼近吳元明。吳元明依舊沒動。這名印軍退回,另一名印軍以同樣方式逼近,吳元明巋然如故。如此輪換了六個印軍,最后,一個印軍軍官帶著三個士兵,持槍向吳元明奔來。
其中一個印軍,扛著一根木棒橫在橋上,企圖阻止我軍上橋執勤。吳元明抬腳踢飛了木棒,那名印軍惶恐之余,隨即摔倒,從坡上滾了下去。幾天后,吳元明登上擇繞橋,卻見印軍不停巡夜,每個士兵每走兩步路,就要劃一根火柴。好像“鬼火”。吳元明覺得其中必有名堂,就離開白天站著的塔松西邊,隱蔽在塔松樹的北面。
當夜12時,忽然兩聲槍響,子彈正打在吳元明白天站的哨位上,隨后又從地堡里投出一枚手榴彈,也在同一處炸響。吳元明翻身滾下坡,伸手就把沖鋒槍架在一根樹樁上,準備還擊。幾個印軍鉆出地堡,用手電照射查看吳元明白天的哨位。見計劃沒得逞,即組織火力向我方哨所猛烈射擊。
吳元明扣動扳機,兩個點射,子彈直奔印軍地堡。這次戰斗中,三連代理連長劉道臣不幸犧牲,戰士謝福田受傷。戰斗仍在繼續,到深夜,印軍炮火才停下來。第二天,印軍陣地先是沉寂,不一會兒,從地堡里伸出來十幾個黑乎乎的小包。觀察員王確云報告說,那是炸藥。他們想炸橋。班長吳元明命令,想法拔掉它!王確云縱身躍出戰壕,沖到印軍地堡外,一把抓住導火索掐斷后,又迅速返回塹壕。
吳元明的命令是要把炸藥一起搞回來。王確云二話沒說,一個縱身又沖到印軍地堡外面,抓住印軍往外挑送炸藥的木棒用力向外拔,里面的印軍也在使勁往后拽。別看王確云身體素質較差,沒多少力氣,但在那個時候,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量,硬是把那根長木棒從印軍地堡槍眼里拔了出來。
當然,擇繞橋反擊戰并不是吳元明一個人完成的。當年9月8日,由山南軍分區副司令員郭志顯、邊防二團政委史宗寬、參謀長熊錦玉等帶三連進入克節朗地區,與印軍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面對面的斗爭,始終沒先開一槍。等印軍開始瘋狂侵略時,我軍才被迫做出反擊并全殲克節朗河谷敵軍。
戰斗中犧牲的三連連長劉道臣,1948年參軍,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先任二團騎兵連連長,騎兵連撤編,任命為三連代理連長。反擊戰結束之后,戰友們整理他遺物時,發現他還留著妻子寫的十幾封信。信中,妻子對他十多年不回家表示不滿,說他沒有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并說,做邊防軍人的妻子沒有盼頭。一直同他爭吵,家庭關系緊張。此外,九班副班長廖品富,戰士崔道發、戰士冷云亭,八班班長李質燦,戰士鐘世民、王確云,印地語翻譯張德謙,副連長肖猶興,譯電員李豐裕,報務員賀寶榮,副站長李金殿,作戰參謀陳振林等,也在此次作戰中表現突出。
以上英雄,漸成云煙。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不過,從山南軍分區張曉政委無意中的一句話透露出,這些年來,山南軍分區一直和老英雄吳元明保持著聯系。說起擇繞橋反擊戰,張曉政委說,你來遲了兩個月,吳元明3月份剛去世了。在隨后的邊防Q連榮譽室內,吳元明的照片及其事跡也赫然在列。
往塔瓜登走的路上,無心看風景,也第一次不為路邊的杜鵑花所動。心里卻想著那一場戰事。將軍和士兵,艱苦卓絕和勇謀兼具,智慧和血性,英雄主義和獻身精神,這是多么宏大的概念,而現在,卻距離我們那么遙遠。
塔瓜登也是一座白色樓房,矗立在拉則拉山底部,克節朗河西岸。幾位戰友不約而同地說到一個人,他們的前任指導員王毅,個子高大、相貌俊美,完全稱得上典型的“高大帥”。戰士們說:“王毅是我們最喜歡的指導員,他在這里,做了很多工作。他做事,我們都服氣??上А?/p>
關于王毅這個名字,我在軍區機關的時候聽到過多次,斷斷續續知道他一點事跡。突然有一天,同事說,那個指導員,帥小伙,死了……震驚、不可思議。
士官李進說,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和王毅指導員一起到五連背給養。別看王毅是指導員,戰士們背五十斤,他再加三十斤,戰士們背八十斤,他就一百二、一百三。從沒有比戰士少跑過一趟,少背過一斤,都是成倍或者二分之一的增加。有一次,王毅帶著他們正背著凍肉、蔬菜、大米、面粉等爬牦牛坡,忽然下起了大雨,大家都成了落湯雞。
道路泥濘,走一步退三步,有的還摔得鼻青臉腫,可還得背著東西走。戰士們都一個心思,就是趕緊背回去,躺下休息。第一批先回去后,按道理,作為指導員的王毅即使躺下休息,誰也沒話說,王毅本來就背得比任何人都多。可一放下東西,王毅就又出發了,他不是再去五連背東西,而是去接那些體弱,實在走不動的戰士。
戰士姚言藻說:“2010年12月,連隊唯一的一臺水利發電機發不了電。一查原因,是因為雨水把管道塞住了。十二月份,是塔瓜登最冷的時候,再加上下大雪,人凍得手腳僵硬。沒電什么事兒都干不成,晚上還得摸黑洗漱睡覺。王毅就帶著我們干。拿著洋鎬、鐵鍬破冰,把水池內的淤泥挖出來,再疏通灌滿淤泥的管道。一開始,大家都縮手縮腳,王毅指導員帶頭動手挖,幾個老士官也跟著動手挖。一時間大家干得熱火朝天,早就忘了寒冷?!?/p>
戰士田建華說:“王毅在這里當指導員的時候,無論做什么,他都和我們在一起。王毅指導員精力很旺盛,組織士官學文化,教技術。對愛學習的戰士,他也格外照顧。我們連先后有三個戰士考上了地方公務員,一個在昌都,一個在拉薩,一個在山南。王毅指導員見到這樣的戰士就很親切。幾乎是要什么給什么,提什么要求,只要不違反紀律,他都會答應?!?/p>
戰士張榮超說:“2011年六七月份,連隊通了電,為位于連隊背后拉則拉山的觀察哨布設通信電纜。哨所在拉則拉山巔,海拔4088米。從連隊出發,都是陡坡,有多處危崖。光纜線重,需要幾個人一起,一邊爬山,一邊把光纜線頭拉上去。王毅和李進、姚言藻擔負了這個任務。三個人,就像三峽拉纖的纖夫一樣,在泥濘的山坡上爬一會兒歇一會兒,下面有戰士放線,其他戰士則間隔排開。哨所下的危崖是個三角形,中間還有部分要從崖壁上爬過去。王毅說,我個子高,我來。姚言藻和李進都爭著去。王毅說,我是指導員,理當我先上!說著,就拖起電纜爬了上去?!?/p>
姚言藻還說:“王毅指導員帶領我們搞石頭文化,連隊前面的石頭就是他帶著我們搞起來的。上面的字也是他自己刻的?!标P于這一點,我在進B連時就注意到了。在連隊大門口處,有三四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寫著“孤島不孤獨,守邊做貢獻”“戍邊為祖國,青春閃光華”等標語。連隊營房側面墻壁上,繪制了一幅中國地圖,在連隊位置,寫著“塔瓜登”三個大字。王毅指導員曾對戰士們說:“咱們塔瓜登不小,雖然在邊陲,但這里也是祖國?!?/p>
現任指導員胡越說:“以前戰士們戶外執勤,雨雪寒冷,王毅指導員就帶領大家,自己動手,制作了一座移動的雨雪亭;為減少背給養的次數,王毅挑選了幾個戰士,在連隊周邊空地上開墾田地;進一步改良溫室土壤。為了讓大家掌握種植技術,自費買了一大堆蔬菜種植書籍,他還自掏腰包買來一臺發電機。……現在連隊圖書館書籍眾多,琳瑯滿目,那也是王毅指導員發動大家捐一讀百活動的結果?!?/p>
2011年8月13日,士官田建華和梅正龍應當在這一天回連隊。上午,風雨交加,雷鳴電閃,整個克節朗河谷山洪泛濫,多處石頭滾落,山坡塌方。下午4點多,還不見兩人歸隊。王毅怕他倆路上出意外,穿上雨衣下山去接。走到牦牛坡,接到兩人,一同返回。當年11月的一天,持續了一天的大雪到夜里十一點還在紛紛揚揚下個不停。剛脫衣躺下,電話響,一個急促的聲音說:“指導員,晏濤好像不對勁,渾身奇癢,坐臥不安?!蓖跻惝敿唇辛藥讉€有經驗的戰士,冒著大雪,手足并用,用兩個小時爬上了拉則拉哨所。然后,又和幾個戰士輪流背著晏濤回到連隊時,已經是早上五點多了。連隊醫生廖甫查明原因,給晏濤服了藥,輸液,上午,晏濤的病情得到控制。
…… ……
2013年,王毅調任山南軍分區政治部宣保科干事。一天夜里,在辦公室加完班,回到宿舍,王毅發現自己怎么也爬不上樓梯,拼著力氣爬了三四個臺階,忽然就暈眩摔倒了。等他醒來后,已經躺在醫院。
檢查結果:腦部積水,丘腦腫瘤。這是“要命的病”。王毅不得不到成都軍區總醫院治療。因無法開刀做手術,醫院決定進行放療,這讓王毅痛苦不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怕是不能回西藏工作了?!贬t生的話,更是使得這個堅強的男子漢淚如雨下。
可王毅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邊關戰友,他隔三差五就打電話到B連了解情況。新到任的指導員對邊防情況不熟,王毅便和他交流巡邏、帶兵經驗;蔬菜快換季了,他提醒官兵把土壤移出來曬一曬,以免菜根長瘤菌;得知備考軍校的戰士李勇數學成績上不去,他就買了幾本參考書寄往邊關……
王毅的病情很不穩定,他擔心自己“說不清哪天腦子就不好使了”,于是便著手整理戍邊經驗。由于腦部腫瘤壓迫運動神經,他的雙手顫顫巍巍,寫字歪歪扭扭,每寫一個字都很吃力。當寫到怎么面對突發泥石流時,因用腦過度昏倒在案前……幾個月后,王毅的身體每況愈下,繼而右耳失聰,視力減退。即便這樣,王毅還堅持口述,讓陪護他的家人幫著整理。住院一年多,由王毅編著的《戍守邊關100個應知道》手冊終于完成了初稿。2013年5月5日,王毅去世。”(轉引自2014年3月28日《中國青年報》、2014年5月8日《西藏日報》)
另一種人生
Q連的駐地叫日挺布,也在一處山坳里。營區背后,是聳峙的山峰;陡峭山坡上綠樹成林,灌木和茅草異常茂密。一些杜鵑花樹夾雜其中,以鮮紅映襯無比龐大的翠綠。早上10點多,連隊完全籠罩在一片熱烈的日光中。戰士們在操場上展開高機槍、火箭筒等武器裝備訓練。連長白瑪羅仁說:“要經常搞訓練。武器裝備也和朋友一樣,長時間不聯系,就會生疏的。經常摸它,它們就會和人很親近。到真正用的時候,才得心應手,發揮出最佳效果?!?/p>
吃過中午飯,我請連長找了幾位戰士。
“他的心態特別好,好像世界上沒有他憂慮的事兒。其實,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和苦惱,只不過,趙仁琥把事兒不當個事兒而已。
“開始,幾個人不會干活,種不好菜,趙仁琥也不著急,自己干,讓其他戰士在旁邊學?,F在好了,我們連生產的菜吃不完,還給B連送。
“誰有點小心事兒,想不開,自己和自己鬧別扭,趙仁琥一出馬,不要半個小時,就讓他的煩惱煙消云散。
“他就是一頭壯牛,五十斤重的菜油,別人背一桶還吃力,半天上不來,趙仁琥一次背兩桶,途中還不歇一下。我們連幾乎每個人,趙仁琥都接過,不是接人,是幫別的戰士背主、副食?!?/p>
尚旭偉、王慶林、厙鵬飛等幾個戰士都這樣說。先前,連長白瑪羅仁這樣說,我還以為他有點偏向。幾個戰士都說到趙仁琥,我才覺得,趙仁琥這個人確實深得人心,在連里有著極高的威信。
厙鵬飛還說,連里習慣把一些難事交給趙仁琥去做,別看他一個士官,方法多人也好,大家都服他。趙仁琥身上,有一種特別強的感染力和感召力,和他在一起,任何人也都是快樂的。干活也很開心,幾乎不覺得勞累。他現在生產班當班長,我們一到中午可以休息,他呢,越是中午越是忙,不是在溫棚就是在菜地忙活。種的蘿卜大得很,三四根就能炒一大鍋菜,白菜也是,黃瓜、西紅柿、茄子、辣椒、西葫蘆、豆角等等,有些不好種的蔬菜,他也能弄活,還產量高。
2011年9月的一天,戰士們發現,自己放在洗漱間的衣服不見了。不僅是一個人,而是全體,再出來一看,營房一側的空地上,晾曬的都是衣服,一件一件,正在陽光下逐漸干透、清爽。這是誰干的好事呢?以前,官兵們到五連背主、副食回來,總是先把被汗水浸透、散發著強烈汗味的衣服放在洗漱間,等一會兒再洗。那一天,大家背主、副食回來后,下午又組織了軍事訓練,即操作高機槍。等他們操練完,到洗漱間洗手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
是趙仁琥的愛人拿去洗了。她說:“自己那會兒也閑的沒事干,見那么多衣服放在盆子里,時間長了,就會發霉,不如替他們洗了晾起來。”
見到趙仁琥,胖胖的,是壯實的那種胖。說起話來一臉笑意,看起來很單純,也很真誠。
“媳婦非要來。那是結婚沒多久。我說部隊駐地很偏遠,走起來很苦,你娘兒們家家的來這里干嗎?媳婦說:‘你說你在勒布溝當兵,誰知道你在干啥!說不定在那還有一個女人,我不在的時候,抱著人家快活呢!’這話真叫人哭笑不得,這山上,除了猴子、野雞有公母,人都是帶把兒的?!?/p>
不管趙仁琥怎么說,媳婦就是要來。到了勒布溝,從五連向上爬,那時候,孩子一歲零三個月,不讓趙仁琥抱。按照趙仁琥的話說:“自己的種苗結果子,自己還不能吃,摘下來聞聞都不可以,把他親爹當外人,就趴在他娘懷里死活不下來,我一伸手就哭得跟見了狼一樣。”
“你真的背主、副食不累嗎?沿途還不用歇,一口氣背上來?!?/p>
“人的體能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來鍛煉的。我的大概是從娘胎帶來的。反正不知道啥是累。背兩桶菜油上山,就好像那路是專門為我準備的一樣,走起來也不累。不過,那是前幾年的事兒了,這兩年雖然也可以,但有時候也覺得了一點累。再說,自己是老兵,又是班長,要是做得不比新兵好,就是不稱職,也對不起這十幾年的兵齡。”
戰士尚旭偉說:“與趙仁琥及其媳婦情況相同的,還有一個名叫朱家黨的士官。媳婦來隊的時候,孩子不讓他抱,也是媳婦一個人從五連背到Q連的。朱家黨的媳婦也給戰士們洗衣服,做了好吃的,也讓戰士們輪流去嘗嘗鮮。”
采訪中,士官厙鵬飛的情緒比較低落。他說他開始談的一個對象,不僅是他的初中同學,還是初戀??扇思沂懿涣艘荒晁募疽娨淮蚊?,跟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一樣。后來,他們家里人也不同意。去年回家休假,碰見那個女同學不僅結了婚,還有了孩子。本來很喜歡她,但人家現在不僅結了婚,還和別人有了孩子。很受打擊。談的第二個,是一個老師,現在催著在市里買房子?,F在的工資,說高也不高,說低也不低,反正給不了人家什么。
厙鵬飛還告訴我,他父親常年有病,哥哥結婚后,一年四季在外面打工。也掙不到什么錢,攢下一點,回來過一個春節,再加上他們兩口子花錢手大,孩子又小,一年的錢就花完了。根本照顧不了父親。厙鵬飛回到家里后,就帶父親去醫院檢查一番。盡管如此,現在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走路都走不穩,常常頭暈。去年,他帶著父親去西安西京醫院做了核磁共振。父親說,自己不行了,不要在他身上浪費錢,攢起來。叫厙鵬飛結婚用。
對此,誰也無法安慰他。
晚上回到五連,士官周小豐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2012年3月,他姑姑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那姑娘叫嚴靜靜,做房產銷售。對當兵的也有好感,就先發了自己的一張照片給周小豐。兩個人短信往來,電話聊天,覺得挺合得來。當年8月,周小豐休假,到萬州市里的時候,已是很晚了。他先找了一個地方住下,給嚴靜靜發了一個短信,說明早到她家去看她。嚴靜靜叫他不要住賓館,直接到家里去住。周小豐覺得剛認識不久,還沒見過一次面,晚上又買不到什么東西,空著手去,還住在人家家里,顯然沒禮貌,也不妥當。就說先住下,明早再去。嚴靜靜說這樣也可以。晚上,周小豐狠狠地把自己搓洗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去花店買了九朵玫瑰花。
找到嚴靜靜所在的小區,打了電話,嚴靜靜說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等我一會兒啊!大概是要洗漱和化妝。周小豐就在嚴靜靜的單元樓下等。這時候,上班的人陸續出門,開車的開車,步行的步行。周小豐發現,人們看他的眼神特別怪異,尤其是那些女的,不管老的還是少的,臉上的表情都有點說不清的意味。他正在納悶,忽然見嚴靜靜下樓了,他心狂跳,正捧著玫瑰花上前打招呼,卻發現嚴靜靜腳步不停不說,看他的表情也很陌生,甚至生硬。周小豐一顆熱心立馬冷了下來,忽然間覺得跟進了冰柜一樣,寒意從骨頭縫里透出。
嚴靜靜穿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優雅地走遠了。
周小豐垂下腦袋,抱著玫瑰花,不知道該怎么辦。整個人木在那里。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周小豐才意識到,自己該走了。正要轉身的時候,忽然有人嗨了一聲,他回頭一看,嚴靜靜卻站在單元樓門口,笑著沖他招手。周小豐一下子懵了,看看小區門口,又看看嚴靜靜。
只聽嚴靜靜咯咯地笑著說,剛才那是我姐姐!我們雙胞胎。
神槍手和暴風雪
劉少勇講了半天,我還是不得要領。比如,怎么練習?練習中又要注意和克服哪些問題?怎么才能做到百發百中?他能成為神槍手,其他戰士為什么不能?這里面有哪些竅門或玄機?他這些年來又是怎么做的?為什么會在西藏和成都軍區比武中,每次都拿到好名次,成為有名的神槍手?
我把這些問題提出來后,劉少勇還是在講槍支。他說,最好用的是五六式自動步槍,做工很好,材質也最好,無論打多少發子彈,從沒有壞過。而九五式的自動步槍就不耐用,八一式的也不如五六式的。五六年來,他已經打壞了十幾支九五式自動步槍。而且,操槍和上膛方法也不合理,主要是別手,會讓速度變慢。
他說他最初得益于一個老班長(周顏松,河北涿州人,已退伍)。開始,他對槍支也不得要領,射擊更是。那是一個下雨天。勒布溝總是這樣,正在跑步,或者操場上練習,一陣大雨就兜頭而下。弄得你滿身都是泥漿。這一次,劉少勇按常規瞄準,射擊,可不是脫靶就是打不中靶心。班長說,機械動作肯定不行,全神貫注也只是一個方法,最重要的是你有心,用心,合心。劉少勇不大明白班長這句話。班長說,你按照我的方法,就是全神貫注的時候,要忘掉一切,讓自己全部用心都在槍上。只有你有心、用心了,槍就會和你合二為一,到那時候,指哪打哪,你不偏心,它就會用心。
這段話好像天書,讖語。那時候,劉少勇是第二年兵,雖然打槍打得也多,也中過靶心,成績也可以,可就是時好時壞,有點靠運氣的意味。聽班長這樣一說,劉少勇想了一個晚上,也不得要領。有一天,連隊組織射擊練習,打移動目標。劉少勇心里默念著班長的話,瞄準時,正常呼吸,眼睛順著準星,再看到移動標靶。他想,這一次一定要打出好成績。但怎么能夠實現呢?劉少勇先是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瞄準上,大約一分鐘,他忽然有了一種信心,是那種一擊便中,絕不會偏靶的信心??郯鈾C時候,好像不是手指要扣下,而是某種意識。
那一次,劉少勇打出了好成績,幾乎每顆子彈都命中靶心。
當年,劉少勇被選送到軍分區參加比武,射擊科目成績名列第一。再一年,他被選送到西藏軍區參加比武,射擊也是第一。幾年后,他代表西藏軍區參加成都軍區舉辦的比武大賽。在云南昆明一個訓練場。他一看,前來參賽的官兵全都是成都軍區各部隊選送的佼佼者。在西藏他行,可放在成都軍區當中……劉少勇心里確實沒底兒。
“每天早上都是五公里,拉到一座山上跑一圈,再在操場上跑幾圈,然后回來洗漱,吃早飯,上午和下午繼續。那時候,每個人都是那樣。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一個目標,就是拿第一?!被貞浧鹪诶ッ鲄⒓尤妳^比武時的情景,劉少勇說。雖然那次拿了全軍區第二名的好成績,但劉少勇覺得,自己肯定在某些地方沒做好,出了差錯?!爱敃r有點緊張,心跳快,身心雖然集中了,但沒有達到理想狀態。”劉少勇說。
勒布溝忽然又下起雨來,可以看到大霧像是偷襲的敵軍,從連隊下面的河谷里向錯那方向快速掩襲。雨停后,我問能不能實地表演一下?劉少勇憨憨地說:“不行的,需要上報并得到批準后,才能動用子彈。”
宋朝華說:“可以拿一支槍出來做一些動作?!?/p>
劉少勇接槍之后,神情一下子變了,眼神當中多了一種光亮,是那種溫和的戾氣,或者尖銳的堅毅。這可能就是武器對人的那種滲透和影響。劉少勇臥倒,瞄準,再起身,前沖十多米,再臥倒,瞄準……一個單兵戰術動作,他一氣呵成,那樣子,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頭進擊的獵豹??吹萌四康煽诖?。如果在山地作戰,這樣的進擊速度和警覺性肯定是非常唯美而又充滿爆破力的。
“真是大開眼界。”
“劉少勇是我們軍分區的鐵桿神槍手,多少年了,還沒有人超過他?!彼纬A說。
這樣的戰士,用心實現人和武器的最佳結合,是步兵作戰制敵取勝的決定性因素。很多人以為上戰場是僥幸,良好的軍事素質和武器裝備的熟練運用,才是其中關鍵。
“劉少勇可以指哪打哪,即使是一只鷹在空中飛,只要你告訴他方位,他看都不用看,直接射擊,第一槍如果不中,第二槍絕對命中目標?!彼纬A又說,“點一根香煙,來回晃動,劉少勇也可以一槍擊中煙頭?!?/p>
教材教給人的,就是原理和方法,它不提供準確度。準確度是靠操作者自己慢慢摸索,用心悟和“修煉”出來的。
我們從勒鄉邊防營營部向錯那方向返回時,途徑劉少勇所在的連隊。隨機采訪了這位全成都軍區聞名的神槍手。
劉少勇是云南尋甸人,現為四級士官。1983年出生,至今還沒有對象。
吃飯時,該連連長李明講了一件趣事。說連里有一條狗。今年夏天,團政委陳曉軍來連里蹲點時,每天早上六點半,那狗準時在政委的門口叫幾聲。然后跟著陳政委,在連隊內外散步?;貋砗?,他就蹲在政委的身邊,怎么攆也不走。平時,戰士們到場地訓練,狗也跟著去,再跟著回來。出去駐訓,狗也跟著。但帶著不方便,就把它拴起來??赡枪泛孟癫桓市模煌RцF鏈子,有幾次,都把自己咬出了血。
劉少勇所在的連隊處在麻瑪鄉南邊的一座山頂上,站在院子里朝下看,可以俯瞰整個麻瑪鄉。宋朝華說:“麻瑪鄉是勒布溝最寬敞的一塊地方,其他地方都被山夾持著,形如刀條。麻瑪鄉里有一座小房屋,當地人稱作‘將軍小屋’,那是1962年張國華將軍指揮反擊戰時住過的房子,現在已經成了重點保護文物?!?/p>
張國華是一個英雄,也是一個傳奇人物。盡管他有粗莽武夫的一面,在擔任成都軍區第一政委、四川省委第一書記時,處理內政不怎么得力,但他在筑路進藏、穩定局勢,尤其是在那次邊境作戰上,厥功至偉。
回程總是愉快的,盡管路上隨時可能遇到塌方、飛石、泥石流,但走得慢一點,觀察得仔細一點,一般沒有問題。車爬到波山口時,就又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堆涌在遠處的白色云團,莽蒼深沉的大荒原。
錯那縣城遙遙在望,那一塊寸草不生的人類聚居地,沉浸在山南荒原低洼處。車子轉了一個彎道后,進入位于一座巖石山下的邊防二團工兵一連。營房背后,都是青黑色、大小不一的亂石,而且棱角分明,鋒利尖銳。有一群羊,在亂石當中尋找草食。此時,太陽已經落在山背后,營房逐漸被黑暗籠罩,唯有對面的荒原一片金黃,低垂的云朵紋絲不動,懸浮在人世和天堂之間。
坐下即進入正題。
2008年,錯那遭受了一次雪災。 按照中士呂學的話說,那場雪連續下了三天三夜,每一朵雪花都有大拇指肚那么大。到第三天下午,錯那就被大雪覆蓋了。有人拿著卷尺量了一下,竟然90厘米深。傍晚,連隊接到電話,上級要求他們配合地方政府救災。呂學是云南宣威人,工程機械操作手。那時候,他剛從外面回來,還沒有吃飯,就又開著裝載機出發了。他們的任務是,從錯那縣城開出一條通往卡達鄉的路。
雪還在下,裝載機沒油了。通往油庫的路也被大雪覆蓋,裝載機根本開不過去。他和戰友只好提著油桶,踩著齊腰深的大雪,走了五公里,再扛著油桶回來?!澳且淮?,真是雪地之旅,人在雪里面,就像是在冰窟當中,防寒鞋、大衣全部打濕了,內衣也被汗浸濕了。晚上坐在裝載機上開始工作,汗一落,風吹過來,冷得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呂學說完,臉上還掛著一種驚恐和心懸的表情。
“卡達是一個鄉,工兵E連也駐在那里。我們從傍晚開始推雪,推到半夜,才走到錯那到山南和卡達鄉的岔路口。大家連凍帶餓,身上都沒有一點勁兒了。團里來電話說,可以先回去休息。裝載機剛停下來,二十多個牧民過來問,怎么不走了?他們出錢,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把路推通,他們能回家就好?!鄙鲜啃煨|說。
當時,連隊奉命推雪時,裝載機、鏟車后面就跟著二十多臺地方車,大都是牧民的皮卡,有的拉著貨物,有的拉著人。這些牧民,都是雪災之前到縣城買東西,被大雪堵住回不了家的??吹竭@個情況,連長趙文蛟電話請示團領導。團領導說,于情于理都應當幫助牧民,讓他們回家。但你們要根據自己情況,保證戰士們安全。趙文蛟把大家喊到一起來,在風雪中征求戰士們的意見。戰士們一致表示,只要能吃一碗熱方便面,推倒天亮都沒問題!
正在這時,連長的手機響了,團里一個參謀說,他現在就陪團長政委一起到現場,給大家送點吃的。戰士們聽說這個消息,齊聲大喊,干!轉身又上到裝載機和鏟車里。牧民們也歡呼起來。部隊的裝載機和鏟車每鏟出一段路,他們就跟進一段。除了司機之里,其他牧民也都跟在部隊后面。官兵們了解牧民們的心思。不顧風雪迎面,寒冷如刀割,至第二天上午,打通了錯那到卡達鄉的道路,全程50公里。牧民們到家后紛紛拿出臘肉、風干肉、方便面慰勞官兵們??ㄟ_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帶著人,向官兵們獻上哈達。
肖站,這個名字很奇怪,但卻是通往無名湖的唯一道路,不經過勒布溝,而是從前方不遠的波山口,沿著崇高的山脊、山頂再另辟一條道路。每年12月到次年6月份,無名湖都處在風雪之中,6月底,仍舊大雪封山,需要工兵連用裝載機、鏟車打通后,再把無名湖的官兵接出來,把在營部輪休的官兵送上去。
肖站,地名叫作肖,站,即路口,四連也在那里駐守,是通往無名湖途中海拔最高(5088米)、地勢最險峻的路段。2010年,徐小東跟著師傅,在肖站附近,推到5000米的時候,柴油濾清器被凍裂了。戴手套拆卸肯定不方便,就光著手;先是師傅上,拆下來后,徐小東再裝。開始手被風吹得像是被刀子割一樣,巨疼,鉆心入肺;再后來,逐漸麻木,感覺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即使一瞬間沒了,也不知道疼。
中士李建說,肖站那地方旁邊有一個風口,晴天都下雪,風吹著雪無處下落,就都堆積在那里,常常比其他地方厚一倍以上。2013年4月份,他跟著大家去肖站推雪。當時的雪有兩米多厚,裝載機到了雪跟前,還沒雪高。推到一個懸崖路段,連長在前面探路兼指揮,他駕駛裝載機。
根本看不到路,裝載機打滑的話,稍微一歪,就會墜下懸崖了。那懸崖有二十層樓房那么高,站在邊上,根本看不到谷地。
“我明顯感覺到裝載機屁股扭了一下,很快,很直,急忙停下。這時候,連長已經在喊了。我下車一看,裝載機的一只輪子基本上懸空了。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來。怎么辦?只能再上車,先是向前,再向后,讓其他輪子壓在木板上,就那樣一進一錯,才把裝載機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甭犂罱ㄖv述,我大張著嘴,腦子里全是那一種驚險場面,也覺得,在那里推雪,隨時都可能車毀人亡,尸骨不存。李建他們有此膽量,實在叫我這個老兵自愧不如。
“2008年那場雪災當中,一臺地方客車從勒鄉走到波山口,就是鬼門關那地方,再也爬不上來了。當時雪厚,還結冰,客車又沒有裝履帶,爬了幾次都沒上來。車上還有二十多個乘客?!?/p>
中士夏軍提起那段經歷,臉上出現了興奮的神情。他說:“救人,是世上最好的事兒,能參加救人,那是榮幸。”因為受災面積大,災情嚴重,那些天,一連官兵都在路上,用毅力和勇氣與冰雪抗爭。接到命令,他們也是剛回到連隊,一口熱水還沒喝,就又開著特種車輛和設備,跟隨團長政委去營救那臺客車?!皬南挛缙唿c鐘開始,一直推到后半夜一點,才把那臺客車營救上來。車上的乘客一個個含著淚,有的女的還咧著嘴哭?!毕能娬f。那時候,他覺得特別自豪,有一種成就感,比給他立二等功還激動。
連長趙文蛟是一個個子細高,臉如黑炭的東北小伙子,1983年出生,2006年昆明陸軍學院畢業后分配至二團。2012年1月的一天,他到山南軍分區接裝備,還沒回到連隊,天上就鋪天蓋地下起了雪,不一會兒,營院里就積了厚厚一層。睡到晚上十二點,電話響,團里命令說,接到地方求救,有十多臺地方車被困在拿日雍措,馬上組織車輛和人員趕去救援。趙文蛟還沒爬起來,就吹響了哨子。戰士們帶著蒙眬睡意,發動車,一路向那日雍措方向開進,一邊清理掉厚厚的積雪。
雪很大,像成堆的紙屑一樣撲在窗玻璃上,聲音還很響,像冰雹,能見度不到五米。有些路看不清,駕駛員憑經驗開車。越是山凹處雪越厚,車輪打滑。早上五點多,他們到達指定地點,果不其然,有十多臺地方客車、轎車、越野車和皮卡車被困在那里,有的車空了,司機不知去向,大致是想著不會有人救援,棄車步行返回錯那了。大部分司機還在,一車人凍得擠在一起取暖??吹讲筷犥噥頎I救,一個個喜極而泣,說他們是神仙。
2013年12月推通往九連的雪路,積雪厚達五米。沿途距懸崖最狹窄處只有3.1米。雪高得人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只能一個人爬在雪上面看著指揮。那一次,也有一臺裝載機被滑得一半懸空。全連官兵用繩子拴住從上面拉,操作手上車操作,敞開著車門,一有緊急情況就跳車?!澳且淮误@險,是歷來沒有過的。好在戰士的駕駛技術過硬,把裝載機挽救了回來。”趙連長心有余悸地說。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每次把路推通到無名湖后,他們總是拿最好的伙食給我們吃。記得第一次,他們拿出了僅剩下的三棵白菜給我們炒菜吃。還有一次,把他們溫室里韭菜和芹菜全部摘了、割了,給我們吃。那些官兵就像沒娘的孩子,終于看到了親人?!闭f到這里,李連長笑了,他的牙齒特別白,與黑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空中的道路
2004年8月,一場暴雨沖走了阿相比拉一條河上唯一的一座獨木橋,那是E連官兵巡邏必經之地,也是唯一通道。河溝寬闊,水浪滔天。必須得有橋。楊祥國就地取材,把一棵搖搖欲倒的枯樹推倒在河上,可河流太湍急了,大樹旋即被大水卷走。正在大家束手無策時,楊祥國見兩岸都有大樹,就建議先把繩子拴在樹上,然后一個個以蕩秋千的方式蕩過去。楊祥國先是把攀登繩的一頭拴在河邊樹上,一頭系于腰間,助跑,起跳、前跳、放繩,人落地。
空降到對岸,大家都有驚無險。
類似的經歷,在E連官兵巡邏途中可謂是家常便飯。2009年8月,一場豪雨之后,懸崖光滑,道路泥濘。楊祥國他們正在巡邏途中,走到刀背山。那是一座頂部只有40厘米寬,全部由巖石構成、兩邊都是深谷的山,形狀極其罕見。谷中布滿尖利的巨石,還有深水。腳步稍微一滑,人下去就沒命! 再加上一場剛落地即結冰的新雨,在巖石上就像抹了一層潤滑油。面對此景,楊祥國思忖了一會兒,拉起攀登繩,建議大家都拴在腰上,第一個上去,坐下來,兩腳分別搭在崖壁上,后面的人用力推,萬一有事兒的話,后面的人可以拉住。
一點點地挪過去后,所有人的手與膝蓋都磨出了血。那顏色,和前面豎著的那一塊描紅石頭上寫的“中國”二字一樣鮮艷。
就是在這里,楊祥國幾次差點“光榮”。有一次,爬刀背山時,背負著四十多斤給養的楊祥國一腳踩空,連人帶包滑向深淵,就在其他戰友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下滑10多米的楊祥國幸運地被一灌木叢擋住。他探頭一看,頓時毛骨悚然,那灌木叢下,是萬丈深淵,淵底河流細如銀線。
戰友們如夢初醒,趕緊拋下攀登繩,將他拉了上來。楊祥國發現,自己崴傷了腳。但漫漫長路,讓戰友背著走,會大大降低行軍速度,一路懸崖,也很危險。楊祥國只能咬牙堅持。傍晚時候,通過一座獨木橋時,因兩腳用力不均,身體斜傾,就要墜入激流時,情急之中的楊祥國急忙抱住獨木橋,才保住性命。
夜里,他們在宿營地休息。剛進入睡袋,哨兵就發現附近有狗熊。這種兇猛動物,一般不主動襲擊人,但在餓極了的時候,會對任何動物下口。大家起身,持槍戒備。大概是真的餓極了,那龐大猛獸向著戰士們逼近。一個班長會口技,學起老虎叫。狗熊大概最怕老虎。一聽到虎叫,立馬收了大熊掌,看了看戰士們,扭過頭,扭著肥胖身子跑回了密林。
返回時候,因為腳疼,再加上饑渴,楊祥國幾乎要崩潰。過來珠峰、杰崩拉、都仁錯康等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時,缺氧是最嚴重的問題,胸口像是壓了鉛塊。氣溫零下五六攝氏度。盡管如此,楊祥國還不停地流汗,不是熱汗,是虛汗。因為天冷,汗水一透出衣服就結成了冰碴。這時候,楊祥國感覺有些麻木了,甚至產生幻覺。他只好一路用自己的臉,擰自己的胳膊,把舌尖咬出血,以保持清醒,不讓自己暈倒在雪地里。
所幸,他回來了。再一次巡邏,他繼續參加。
如此一次一次,楊祥國成為巡邏路上的先鋒,也把自己巡邏成了老兵。戰士魏文祥說:“2007年5月,楊班長覺得脊柱鉆心的疼,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到團衛生隊一檢查,是脊柱嚴重變形。像他這樣的情況,絕對不能再巡邏了。連領導也說,等他治好了病,回連隊當文書??蓷畎嚅L還是要堅持巡邏,而且請團衛生隊開了一個證明,說他參加巡邏沒問題?!?/p>
楊祥國又回到了巡邏隊,還當尖刀組的組長,再次踏上了巡邏路。10多年后,“因為長期負重巡邏,使得楊祥國的脊柱變形更為嚴重,他的身高,也比剛來當兵的時候,矮了一厘米。”戰士蔡明陽說。
身體和生命是第一位的。2008年,山南軍分區司令員岳安德到E連參加巡邏,走了六天五夜,到某地區宣示主權返回,得知楊祥國已經在巡邏路上走了40多個來回,脊柱又嚴重受損。要求團里為楊祥國換崗調養。團里任命楊祥國為E連司務長。
司務長不是主官,卻是許多戰士夢寐以求的崗位,戰友們都恭喜他“從糠窩窩跳進了米窩窩”,可楊祥國只做了一周的司務長,就申請調回連隊,繼續參加巡邏。楊祥國覺得,唯有參加巡邏,走在雪域高山、叢林大河當中,才是他生命所需要的位置,也是他個人的性情和興趣所在。
2006年,楊祥國父親患癌癥。這對于他這樣一個遠離家鄉的獨生子來說,無疑滅頂之災。連隊安排他休假?;厝ヒ粋€多月,楊祥國又回來了。他說,是父親把他攆回來的。老人家也知道自己的病無法治療,只能堅持著,就對楊祥國說,在家里也是這樣,還耽誤你的前程?;夭筷牥?。這真是一個兩難抉擇,楊祥國知道,這次離開,可能就是生死離別了。回到連隊,他一直覺得對不起父親,時常給父親打電話,聊一些開心的事情。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甲曲河岸邊,看著滾滾逝水,想起父親的恩情,不由得淚如雨下。兩年后,父親去世了。楊祥國哭得撕心裂肺,他面向家鄉,跪了兩個多小時,才被戰友們扶回去。
戰士陳雨勛說:“楊班長的妻子艾容害怕楊祥國出事,總是勸他少參加巡邏。2011年,艾容帶著孩子來連探親,連隊去給張貴榮、古怒等烈士掃墓時,聽了E連戰士在巡邏路上的小故事,特別是犧牲了的古怒等烈士事跡,她感動得流淚?!?/p>
對于艾容來說,鼓勵和不鼓勵都是一件兩難的事情。作為戰士,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使命,作為丈夫,她肯定不想楊祥國有什么閃失。部隊再一次巡邏,艾容幫著楊祥國收拾背包。出門的時候,艾容看著楊祥國,說:“我和孩子等你回來?!?/p>
關于E連的巡邏道路,鐵血軍事網有一組現場照片:雪山頂上陡峭跋涉,形如刀背的絕地攀登,只能容下一個人的驚險懸崖,草地上巨石之中的安營扎寨,湍急大水上的獨木危橋,絕壁上的繩索攀巖……不用親身實踐,單看那些圖片,就足夠驚恐了。
宋朝華說:“E連從建連以來,有七八位官兵在那條巡邏路上犧牲了,基本上都是墜崖,人摔得不忍卒睹。有的連遺體都沒找回來。
“每一次巡邏,就是楊祥國負責開道,他是尖刀組組長。從連隊到阿相比拉、杰崩拉等地,有一段路全部是在崖壁上,只有腳掌那么大的地方。因為下雨多,長著苔蘚。下面是至少200米的懸崖。當年,烈士古怒就是從那里摔下去的。每次路過,都是先找一個體能比較好的上去,再把繩子拴好,后來的人才過去?!闭f到這里,1994年生的湖南湘陰縣籍戰士舒展還心有余悸,臉上的表情就讓我感覺到了那種事隔很久也難以完全消除的驚恐心理。
有一次,舒展爬某高地時,體力不支,背上四十斤重的物資好像一座大山。戰友們看到后,這個過來分擔一點,那個也分擔一點。“那地方,下面是瀑布,下面全是石頭,三百多米高,人一下去,即使摔不死也會淹死。崖壁上全部是苔蘚。濕漉漉的黏滑,抓都抓不住。只能一個個地過,如果中途滑脫,其他戰友救都沒法救。很多時候,靠的是平時的基本功,靠的是運氣?!?/p>
我說,怎么是憑運氣?舒展低了下臉龐,然后揚起,看著我說:“確實那樣的。你不相信運氣嗎?”我說:“‘運氣’似乎有點宿命論的意味,但我覺得,在現實生活當中,運氣這個東西,確實是存在的。”舒展笑了一下,說:“有一次我還真驚險了一次,當時我正小心挪著步子,一只腳沒踏實,另一只腳剛抬起來,就滑脫了。忽的一下,感覺整個身體都空了,往下墜的感覺閃電一樣占據了腦海??赡苁潜灸芊磻瑑墒质箘抛ゾo攀登繩,等身體穩定了,才又爬上來。當時,連長和老兵都告訴我,千萬不要朝下看。”
如果朝下看,人就會分散注意力,也會被下面的駭人瀑布所嚇倒,喪失勇氣后,直接就墜下去了。
看著這個剛剛20歲的小伙子,有點心疼。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舒展露出一口白牙齒,看著我憨憨地笑。他還告訴我,他們沿途要翻過五座大山,其中三座山海拔在5000米以上。最低的地方就是阿相比拉。晚上,他們就在那里宿營。休息一晚,第二天醒來繼續行進?!案杏X最好的是到杰崩拉,好像旅游一樣。即使遇到不該遇到的,也覺得沒什么。他們膽敢把我們怎么樣,我們也不是吃素的。”舒展一臉稚氣地說。
“有一次,有20多個珞巴人從山上下來,背著熊皮、虎皮、熊掌等東西,到這邊來換羊,走親戚。還有一種特別鋒利的手工刀子。我問他們刀子做什么用。他們說,用來殺熊、老虎、豹子等?!薄八麄冋f藏語,也說英語。其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個子長得很小,但也背著一個大簍子,里面裝著虎皮、熊皮、刀子、弓箭之類的東西。 走起路來特別快,和大人一樣。……還有一次,在站崗時候,忽然聽到對面山坡上傳來幾聲狗叫,還有人的吆喝。有經驗的老兵說,那是珞巴人故意發出的聲音,想引誘我們上去追。他們也知道,爬山我們不如他們。他們就是靠山生存呢?!?/p>
1991年生的陜西延安籍上等兵魏文祥說起自己第一次參加巡邏,有一件事他印象特別深。
那一次,巡邏隊走了一天,累得不行,宿營時候,吃了飯,大家就開始點火烤鞋子和衣服。因為路上時常會下暴雨,即使沒有雨,汗水也把衣服浸透幾遍了。到晚上,冷風一吹,不烤干就特別冷。第二天早上再穿也容易感冒??煽局局?,不自覺睡著了。忽然聞到一股焦臭味,猛地醒來一看,鞋子烤壞了一只。沒有鞋子,就相當于沒有腳。正在他愁得沒辦法時候,楊祥國拿出一雙新鞋子,給他穿上?!按┥闲滦?,走路就是不一樣。忽然間就來了力氣。走得也快了。”
類似的情況,戰士陳雨勛也遇到過一次,是他們班長范明星拿出自己的鞋子給他穿。
魏文祥說,還有一次,他們巡邏,到阿相比拉時候,下起了雨,楊祥國把自己的雨衣給魏文祥穿上,楊祥國自己淋著雨。魏文祥開始不肯,楊祥國說,他巡邏次數多,經驗豐富,知道怎么做。由此看,楊祥國也是一個極會帶兵的班長,也真的愛護戰士。也難怪,和我聊天的幾個戰士都說他好。
說起巡邏路上遇險,魏文祥心有余悸地說,有一次巡邏,走到古怒犧牲的地方,他和同年兵王波一前一后,正走著,王波忽然閃了一下身子,魏文祥下意識地抓住了王波。那時正走在懸崖邊上,情況危急萬分。后面的一個戰士也上來抓住王波,然后慢慢地把王波拉了上來。
“王波的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到安全地方,還全身軟得不能動。歇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好起來?!蔽何南檎f。
古怒犧牲的地方,還有一個叫羅國偉的江西景德鎮籍戰士在那里犧牲了。把那里叫作鬼見愁一點都不夸張。2010年,戰士蔡明陽、吳軍等人參加巡邏,走到那里,正在前面小心翼翼爬崖壁的蔡明陽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回頭一看,吳軍從一邊的陡坡向下面的懸崖邊滾去,全身著地,速度還很快,全隊發出驚呼,幾乎所有的官兵都想,吳軍這一次肯定也要犧牲了。當年,羅國偉從這里摔下去,連尸骨都沒有找到。
“多虧了那棵小樹。吳軍滾到崖邊上,身體正好被小樹擋住。連長說:不要動,我下去救你。吳軍驚魂未定,想扭頭向下看,幾個老兵幾乎同時喊說,不要回頭看,穩穩地趴在那里!連長卸下槍支和背包,攀登繩一頭拴在一棵大樹上,一頭拴在自己腰上,還留下一段,用來拴吳軍。正在這時候,吳軍被甩在一邊的背包滾了下去,還把吳軍砸了一下。大家想,這下肯定會出問題。誰知道,那棵小樹還很結實,一直擋著吳軍。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那一次,連長幾乎是倒挪著下去的,到懸崖邊上,連長也不敢向下看,先是把繩子給了吳軍,讓他自己拴在腰上。吳軍那時候嚇得已經全身無力、手在哆嗦,根本拴不好自己。連長伸手也夠不到,只好又向下挪了一點,才把吳軍拴好。他那邊向上拖,其他戰士一起向上拉,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把兩人從崖邊拉回來?!?/p>
我問當時的連長是誰,蔡明陽說是于剛,現在在一團步兵營當營長。我說:“他要在,我要給他敬個禮!”蔡明陽說:“于剛連長確實膽子大。當時,有些新戰士都嚇傻了?!彼€告訴我,自從古怒在那里犧牲后,每次巡邏路過,戰士們都要給古怒的英靈敬煙。很多時候還帶著酒。
2012年,蔡明陽參加都仁錯康巡邏。那天,他們凌晨三點開始下山。山上長著比人還高的荊棘和蒿草。沒有路,為防止對方發現,不能打手電,摸著黑下了山,再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滿地爛泥,繼續向哨所方向走?!霸缟弦街付ǖ攸c宣示主權。去得遲了顯然不好,要搶在他們前面?!辈堂麝栒f。
那一次,蔡明陽感受最深的是,向下走的時候凍得鼻涕直流,返回時候爬山餓得沒了力氣。在那一刻,他都有死在那里算了的想法。還是楊祥國,帶著半壺水,還有兩塊干糧。大家各分一點吃了后,才堅持走了回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教訓,再去那里,蔡明陽他們都記得帶點吃的。實在累了,就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體力?!艾F在,基本上所有的路段都能克服。但是,走千遍萬遍,也不能掉以輕心。山是無情的,懸崖也不認人,只能時刻小心,把每一次都當成第一次,把每一步走好,把每一腳踩實。就沒事的?!辈堂麝栕孕诺卣f。
我沖他笑笑。
戰士舒展說到一件事。2010年8月,他們去巡邏,到一個叫勒布達的地方,大家正走著,總覺得后面有人在跟蹤。指導員拉巴澤仁讓我們先走,他和一個班長低聲說了幾句,然后又開始走,沒走幾步,指導員忽然一閃,躲到一塊石頭后面的茅草里,那個班長到隊伍前面轉了一圈,也找了一個地方蹲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人背著背簍,出現在我們走過的路上。指導員待他走過,從后面冒出來,用槍頂住了那人的后腰。那位班長也從前面走了過來。是一個打獵的珞巴人。
不過,有時候,對方也使用各種方式,收買爬山如走平地的珞巴人,為他們做事。這種情況,在E連官兵巡邏路上經常發生,其中緣由,大致是不需要說的。
戰士們都說,去杰崩拉那里最艱難,下了山,那里就刮風下雨,晚上冷得像冰窖,白天熱得烤得焦人。有一次,巡邏隊連續走了六七個小時,大家都很疲憊。這時候,指導員拉巴澤仁忽然說,好像有熊在后面。戰士們一聽,都有點發怵。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又走了一會兒,大家覺得沒問題了。拉巴澤仁又說:“熊這個東西會跟蹤人的氣味,也喜歡在人筋疲力盡的時候再現身?!睉鹗總儗⑿艑⒁?,下意識地又有了力氣,繼續走。直到從觀察口回來,他們才明白,這是指導員用的激將法。
河北保定籍戰士張帥說,他有一次參加巡邏,在宿營地休息的時候,雖然有睡袋和氣墊,晚上還是被蚊子咬了,那些蚊子有毒,被咬了以后,輕的發神經性皮炎,重的使人頭暈。
張帥還說,他對象聽說連隊的巡邏環境后,催他回家發展。他覺得在哪里都一樣,回到家也還是東奔西跑,謀生活;內地那么多車,那么多人,一回去就覺得煩躁,這邊雖然苦一點,危險一點,但是大部分時間很清靜。要說起來,連隊這地方是一個天然氧吧,多待幾年,對自己身體也好,還能和這些生死與共的戰友們在一起,要回到家,再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了。
山南一席談
和軍分區張曉政委一起散步。張政委說,這些年我們開通了山南到勒布溝的班車,主要是6至8月份,家屬小孩來隊多,個人包車花費大不說,還不太安全,統一接送,安全上有保障,也算是軍分區機關為部隊辦實事中的一項。說著話,走到一個連隊外面,張政委說進去看看。戰士們都在會議室內看《新聞聯播》。張政委說,作為師一級的機關,核心就是抓落實。只要落實好每晚收看《新聞聯播》這個制度,就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好了一大半。
張政委人也是四川人,原為駐藏某旅政委。持重而有活力,眼界開闊。到山南軍分區任職后,重點抓了他認為最為迫切和現實的問題,一個是怎么為基層辦實事,實事怎么落實到位,合乎官兵需求,解決大多數基層和官兵的實際問題。一個是建立常委機關聯合會制度,上下合力,重點討論解決重點難點問題。第三個是堅持事務公開,不管是選改士官,還是提拔任用干部,讓官兵來測評、打分。徹底改掉領導機關說了算,罔顧官兵意見的官僚主義現象。
“關鍵在于落實。我們只要把成都軍區、西藏軍區的各項指示要求真正地落實到位,就是促進部隊建設上臺階的最好方法?!睆堈f。
在駐藏某旅任職時候,張曉在全部隊推行了一項活動,即在組織官兵觀看《新聞聯播》后,進行一個十分鐘隨機發言。讓戰士們上臺講觀看《新聞聯播》的感受。這樣做,一方面可以使得官兵認真看,看進去,另一方面還促使他們思考,鍛煉他們的隨機演講能力。
這是一個成效雙重的事情??础⑺肌⒆?,三者結合,官兵對時政有所了解,還能做出自我的判斷,最重要的是提高他們的素質。再者,還可以置換授課與聽課位置,改變以往都是干部臺上滔滔不絕,戰士在下面仰著脖子看那種僵化式的教育模式,使得戰士們也有機會上臺表達觀點,闡述自己對某些事情的理解和認識。
這實際上也是促使戰士成才的一種方式。
張政委還說,他們逐步地在全分區建立了“雙考”制度,一個是考核,就是在干部提升使用上,召集在全區干部當面考核,考核結果當場公布,誰主持誰簽字,參與者也要逐個簽字。一個是考試,即組織官兵為預提對象打分,也當場公布考試結果。讓官兵心里有數,也促使干部必須在干好工作的前提下,才能考慮個人的升遷。這實際上也是一個正風氣的具體措施,是杜絕關系、面子、潛規則、暗箱操作的有效方式。干部戰士工作做得好不好,自己說了不算,領導說也了不算,大家說了才算。這樣的一種做法,顯然是開展群眾路線教育活動給山南軍分區帶來的一種新氣象和新變化。
“改變觀念,建章立制,狠抓落實,固化成果,這就是‘四部曲’。弄一些空口號沒有用,關鍵看實效。政治工作從沒有單打一的事,不注重政治工作的深度和實效,不解決實際困難,無助于戰斗力的提升和部隊建設的上層次,那是在糊弄自己,也是在害自己。必須要把部隊的落實能力搞上去,機關這邊要帶頭,基層才能按照你的要求去做。遇到特別的情況,公布出來,大家參與,集體調研,凡事總有規律,只要你有心、用心、細心,出于公心,我相信,就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好的。”張曉政委說。
與山南軍分區副政委周太國聊天。
20多年后,周太國還記得,那個女民兵叫查果拉姆,那時候她才29歲。
1987年5月1日,部隊在某地區舉行演習,那時候的周太國還是一名戰士。
那是一次突然的任務。原本部隊要像往常一樣休息。那天中午就要開飯時,突然接到上級電話,立即出發。官兵們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飯,就登車進發。沿途的路況很差,都是泥漿,還坑洼不平,餓著肚子的官兵被晃得頭暈腦漲。一直到下午6點,才到達邊防一連駐地。
他們中飯晚飯一起吃,其實也沒啥吃的,就吃了一些罐頭,喝了一些湯水,就又向某高地進發。這時候,沒有公路,只能步行。走到一片大樹林里,忽然下起了雨。勒布溝就是那樣,越是林子茂密之處下雨越多。雨本來不斷大,但在樹林里,就相當于樹葉把雨水接住,再潑下來。每個人都是落湯雞。到深夜宿營,其實就靠著樹干打了一個盹,醒來繼續前進。
也就是在這一次,周太國也真切地感覺到了“人民的力量”。他們到某高地,后方組織運彈藥時候,走到某高地以下的一個村子,叫馬及墩,村子里有十幾個民兵,也使用自家的騾馬幫助部隊運彈藥。有些沒有帶騾馬和牦牛,就自己扛。其中一個女民兵,特別有力氣,扛著80斤的彈藥上山,要知道,從村里到高地,之間是十四公里的陡坡,全部直上直下。
很多年后,周太國由一名戰士成長為某邊防團的政委。一上任,他就去了那個叫作馬及墩的村子,尋訪到一些幫部隊運彈藥的民兵。其中有些不在了。他特意問到當年那位女民兵。一說,才知道她名叫查果拉姆。只不過,當年英姿颯爽的女民兵,也五十歲開外了。
“都是官兵互助,那時候,大家沒有你我之分,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人掉隊就是整個巡邏隊掉了隊,一個人遇難,那將是全團的損失。誰沒有爹娘親人,誰也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葬身于雪山峽谷,必須把他們每一個人都帶好,完成任務是一個方面,保護好他們的生命,安全、完整地把他們帶回來,比啥都重要?!敝芴珖f。
2008年大年初一,周太國帶著幾個戰士和一臺車,去卡達鄉看望E連的官兵。
頭天晚上開始下雪,走到卡拉山時,雪更厚了。走到馬及墩村外一個地方,有一段路特別險峻,左邊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懸崖,右邊是掛滿積雪的絕壁。路還特別窄,剛能容下一臺車。司機小心翼翼地駕駛,正在這時,車子忽然滑了一下,是一塊石頭,上面蒙著雪,車輪一壓上去,就劃開了。整個車子忽悠了一下,一個后輪的大半部分就到了懸崖外面。司機讓大家千萬不要動,怕有人晃動,再加速車子的滑動,他一個人下去,在那只即將懸空的輪子上面鋪了一塊木板,上車后,用一檔緩慢開動車子。
車輪壓上木板,才回到原位。
周太國這才向懸崖下看了一眼,只見風雪彌漫,峽谷深不可測。
(本文照片由宋朝華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