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蕭蕭人去也

生活在社會民情激蕩、滄桑巨變時代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圣手”包天笑，以作家兼做報人，一生交游廣闊，上至官僚政客，下至妓女流氓，品類不一，閱歷十分豐富，對社會的政情、世情與民情，都有深入的體察和了解。其晚年所著《釧影樓回憶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一書，史料甚伙，搖曳生姿，迷人眼目，為社會文化史與地方風俗史保留了十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全書厚達628頁，我認真通讀了兩遍，仍然感覺意猶未盡。

書中有《編輯小說雜志》一節，包天笑以附記的形式順筆提到蘇曼殊、陳獨秀當年在上海合譯小說一事，讓孤陋寡聞的我頗感驚奇。包天笑寫道：

“出版《小說大觀》的時候，已經在辛亥革命以后了，也舉辦了三年，整整的出了十二巨冊，每一冊上，我自寫一個短篇，一個長篇，此外則求助于友人。如葉楚傖、姚鹓雛、陳蝶仙（天虛我生）、范煙橋、周瘦鵑、張毅漢諸君，都是我部下的大將……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蘇曼殊所寫的一個中篇《非夢記》。那是他最后的一篇小說了。（按：在翻譯小說中，有一部是署名《悲慘世界》，是蘇子由、陳由己兩人合譯的，其實蘇子由即是蘇曼殊，陳由己即是陳獨秀。原書是法國囂俄作品，上海東大陸書局出版，后來我屢覓未得，附記于此。）。”

這里說的“蘇子由”顯系“蘇子谷”的誤植，曼殊字“子谷”而非“子由”，有包天笑《送別子谷》詩為證。在同書《春柳社及其他》一節中，包天笑也自證前謬：“南社中有兩個和尚，一是蘇子谷的曼殊上人，一是李叔同的弘一大師。”局外人無從判斷是包天笑自己筆誤還是出版社校對員工作粗疏，總之是“無錯不成書”的又一個例證。

自從讀了包天笑的回憶錄，蘇曼殊、陳獨秀合譯小說一事總在我腦海中縈繞。最近讀到石鐘揚著《酒旗風暖少年狂——陳獨秀與近代學人》（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年1月版）一書中的相關文字，又隨手查閱了其他一些資料，我發現包天笑上述有關蘇曼殊與陳獨秀合譯《悲慘世界》的說法有一些語焉不詳、不夠準確的地方，很有必要對此作些梳理和補充。我知道，包天笑移居香港后完成《釧影樓回憶錄》時已經是90多歲的高齡，手頭又缺乏相關資料，記憶力再怎么恒逾常人也難免出錯。因此，我做這篇文字，沒有從雞蛋里挑骨頭來責怪前輩的意思，只是希望歷史更接近真相。

據史料記載，1903年8月7日，宣傳反清革命的激進報紙《國民日日報》，在著名的《蘇報》被封月余，由章士釗、陳獨秀等主持，正式在上海發刊。次月，蘇曼殊來到上海，被聘為《國民日日報》的編譯。陳獨秀與蘇曼殊因此成了報館同事，并租屋同住。《酒旗風暖少年狂》的作者石鐘揚認為，這是陳獨秀與蘇曼殊的初識。但我在中山大學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敖光旭教授的《蘇曼殊與早期新文化派》一文中得到另一種說法：1902年冬，部分留日學生即組織初具反清性質之“青年會”，馮自由《革命逸史》附該會成立之合影，凡25人，其中就有蘇子谷和陳由己。同為留日學生、“青年會”成員，說他們那時還不相識，未免匪夷所思。陳獨秀的表弟濮清泉晚年所作《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一文也證實，陳獨秀與蘇曼殊留日期間早有交誼：“他去到日本留學，是在辛亥革命以前。在日本留學期間，他交往最熟的是章士釗、蘇曼殊二人，他們三人住在一個貨家里。他說一人一個性格，他自己專攻西方民主學說，酷愛西方文學，尤其是浪漫派的作品，他對雨果的《悲慘世界》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他對歐洲文學名著都涉獵了一下，沒有一篇能與《悲慘世界》匹比的。”濮清泉與陳獨秀不僅是親戚，而且曾同囚一獄，他的說法應該靠得住。

這對舊友在上海又同屋而居了，兩人情趣相投，無話不談，不論工作還是生活都融洽默契。蘇曼殊是真性情的才子，通曉英文、法文、日文、梵文，當時對法國作家小仲馬的《茶花女》愛不釋手，也極同情“茶花女”的凄涼際遇，并對林紓譯述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很不滿意，故起意重譯這部著名小說，借以抒發自己的郁悶。陳獨秀聽聞后大不以為然，對蘇曼殊表示與其重譯小仲馬的《茶花女》，還不如新譯法國另一位著名作家囂俄（今通譯雨果）的《慘社會》（今通譯《悲慘世界》），因為它是法國文學中最具時代特征和社會意義的作品。蘇曼殊欣然接受陳獨秀的意見，立即著手翻譯《慘社會》，還懇請陳獨秀給予幫助。

不久，蘇曼殊就將一疊譯稿交給陳獨秀，請他幫助修改潤色。這不是客套話。蘇曼殊以其“不工為文章，造詞多乖律令”（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語）的漢文去翻譯雨果的《悲慘世界》，自然只有借助文字功力深厚的陳獨秀了。陳獨秀答應下來，勉力為之。

對陳獨秀幫助蘇曼殊潤色譯稿事，柳無忌后來在《蘇曼殊及其友人》一文中有詳細描述：“當曼殊第一次到上海，住在《國民日日報》社譯法文《慘世界》時，仲甫已屆他相識，字句間為他指點修改不少。這時曼殊于漢文的根基尚極淺，文字亦不甚通順，仲甫隱然是他的老師。……此后，仲甫與曼殊時在一起，常以文字相往來，過從極密，而曼殊收益亦不少。這樣曼殊就因仲甫的影響，而啟示了自己的天才，成為一個超絕的文人了。”

時任《國民日日報》主編的章士釗，日后在《雙枰記》一文中回憶他們當時的編輯生活時也說：“余與獨秀尚未寢，蓋新聞脫版速亦無前于十二句者。脫版后必更閱全稿，防有誤字，此役余與獨秀遞為之。然一人為之，余一人恒與相守，不獨往寢，故余與獨秀同逾十二句不睡以為常。此次余為值，獨秀就旁案移譯囂俄小說。”可見陳獨秀遠不只是在字句間為蘇曼殊指點修改，而是親自上陣翻譯了。

這部凝聚蘇曼殊、陳獨秀心血的譯作初名《慘社會》，自1903年10月8日起，隔日連載于《國民日日報》，署名為：法國大文豪囂俄著、中國蘇子谷譯。《酒旗風暖少年狂》的作者石鐘揚認定這是《悲慘世界》最早的中譯本。其實蘇曼殊、陳獨秀所譯《慘社會》是《悲慘世界》的節譯本。這一點后面還會說到。如果從同為節譯的角度說，魯迅的相關譯文問世更早。《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曾刊載中山大學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敖光旭教授的文章指出，1903年6月15日出版的《浙江潮》第5期已刊載魯迅（署名庚辰）所譯《悲慘世界》之部分，名為《哀塵》，轉譯自日譯本《哀史的片鱗》。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十六卷《魯迅著譯年表》，在1903年6月有記：“在《浙江潮》第五期發表《斯巴達之魂》及所譯法國雨果的隨筆《哀塵》（附所作《哀塵》譯者附記）。”《魯迅著譯年表》將《哀塵》歸為隨筆顯然不夠恰當。雨果的確曾在《隨見錄》之《芳梯的來歷》一文中講述過《哀塵》的故事，后來作者將它寫入《悲慘世界》第五卷。從日譯本標題《哀史的片鱗》推斷，魯迅所譯《哀塵》不是《隨見錄》中的《芳梯的來歷》，而是小說名著《悲慘世界》的一部分。

前面說過，《國民日日報》是反清革命報紙，它公開宣告愿做國民之“公仆”，“為警鐘木鐸”，企望“此報出世之期，為國民重生之日”，攻擊清廷不遺余力，被譽為“《蘇報》第二”。該報特辟副刊《黑暗世界》，由連橫編輯，專揭清朝統治下中國社會的腐朽黑暗，大大惹惱了清廷。雖因該報在英領事署注冊登記，清廷無法禁封，但卻以“昌言無忍”“慫人視聽”“擾害大局”等罪名，通令長江流域各省嚴禁售閱。后路即斷，報紙賣不出去，難以維持，被迫于1903年12月停辦。因此，《慘社會》只連載了十一回半，便中止了。后來，陳獨秀將譯稿重新整理，并補譯了部分章節，改名《慘世界》，交由鏡今書局出版單行本，署名“囂俄著，蘇子谷、陳由己同譯”。這才是《悲慘世界》最早的中譯單行本。

整個過程，陳獨秀作為親歷者自然一清二楚。柳亞子《記陳仲甫先生關于蘇曼殊的談話》一文轉述陳獨秀的話說：“《慘世界》是曼殊譯的，取材于囂俄的哀史，而加以穿插。我曾經潤飾過一下。曼殊此書的譯筆，亂添亂造，對原著者很不忠實，而我的潤飾更是馬虎到一塌糊涂。此書初在《國民日日報》登載，沒有登完，報館就被封閉了。當時有甘肅同志陳競全在辦鏡今書局，就對我講：‘你們的小說沒有登完，是很可惜的，倘若你們愿意出單行本，我可以擔任印行。’我答應了他，于是《慘世界》就在鏡今書局出版。并且因為我在原書上曾潤飾過一下，所以陳又添上了我的名字，作為兩人合譯了。”這就是1904年鏡今書局十四回本《慘世界》署名“囂俄著，蘇子谷、陳由己同譯”的來歷。“由己”是陳獨秀的別號。

《酒旗風暖少年狂》的作者石鐘揚分析認為，陳獨秀說蘇曼殊譯文于原作“加以穿插”，“亂添亂造”，實也為夫子自道。此為見情見性之論。《慘世界》節譯自《悲慘世界》第二卷的第一至第十三節。其第一至第六回，雖有改變卻大體忠實于原著，但自第七至第十三回，則完全是創作。作者憑空寫了明男德、范財主、孔美麗等幾個人物，敷演出不少影射現實生活中人與事的新情節。據章士釗《疏﹤黃帝魂﹥》記載：“時有朱菱溪，湖南時務學堂頭班生，為人鹵莽滅裂，要挾同學，使派己作代表回上海組織民權人士，經營出版事業。迷于狎邪，所事不終。陳獨秀在《慘社會》小說中露骨攻之。菱溪大怒，必狙擊獨秀然后快。時獨秀與吾同住，經調停始無事。”可見借譯作小說抒其政想，且攻擊惡人惡事，是陳獨秀當時所熱衷干的事情。這頗真實地反映出晚清動蕩時代革命志士的動蕩心態。

鏡今本《慘世界》印數很少，現在是極難找到了，但時人錢玄同曾買到過這個本子，在他1921年致函《覺悟》副刊的詳述中，我們才確切知道這是本什么樣子的書：“我記得一九○三年底冬天，我在浙江，看見上海底《國民日日報》上有一條廣告，說有新出版的《慘世界》，是蘇子谷和陳由己兩人譯的。第二年（一九○四）我到上海，在《警鐘日報》館中買到此書。我記得彼底書面是藍色的，封面上印的書名是金色的。彼底內容，我現在多半不能記憶了;但記得彼底末回有‘金華賤搶極可哀底銀元’和‘金華賤最后之懺悔’一段，我因為‘極可哀’這個名字很別致，所以這一段還記得。現在的印本，末回確是如此。”

1918年，蘇曼殊逝世，南社詩人胡寄塵將鏡今本《慘世界》交上海泰東圖書局翻印，“刪去囂俄和陳由己的名字，變成蘇曼殊大師遺著”（柳亞子語），而內容則一字未改，僅在書名上增一“悲”字，稱《悲慘世界》。1925年春泰東圖書局再版時，又恢復了原名《慘世界》。包天笑說由上海東大陸書局出版，多半是記錯了。在我看過的相關資料中，從未有人提到過上海東大陸本。

圍繞此譯本的版權歸屬，學界頗有一些爭議。據中山大學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教授敖光旭在《蘇曼殊與早期新文化派》一文中說，《慘社會》系半譯半作之小說，第1至第7回前半部，第13回后半部和14回，取材于雨果《悲慘世界》第1部第2卷《沉淪》。第7回后半部至第13回前半部則為創作。改編內容僅三分之一，創作則占三分之二。至其譯作者，至今仍無共識。有研究者根據前述陳獨秀談話得出結論：陳獨秀只有“潤飾”之功，并非該書之“同譯”者。另有研究者則主張將“著作權還給陳獨秀”。柳亞子經過校勘，斷定蘇曼殊原稿“只到十一回的上半回為止，而十一回的下半回，以及十二回至十四回，都是仲甫所續成并修改的了”，在報上連載的《慘社會》“是曼殊的原意”，鏡今本《慘世界》“和報上所載頗有不同之處，回目亦經修改”，“前者等于高蘭墅之續《紅樓》，后者又等于金圣嘆之改水滸”。

眾說紛紜之間，章士釗之說更值得重視。《慘社會》譯作期間，他與陳獨秀、蘇曼殊朝夕相處，同為摯友。恰在陳獨秀談話之同年，章士釗刊文指出，陳獨秀“時與香山蘇子谷共譯囂俄小說，極寫人類困頓流離諸狀，顏曰《慘社會》，所懷政想，盡與此同”。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毛澤東的一句名言：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其實，在這方面，梁啟超、陳獨秀、蘇曼殊們早就是先行者了。據中山大學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敖光旭教授說，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倡言“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一時聳動文壇;同年發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濃墨塑造革命者黃克強，“借小說家言，以發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愛國精神”。蘇曼殊、陳獨秀選中雨果的《悲慘世界》且譯且作，無非也是借題發揮，宣傳革命，灌輸“反清排滿”思想，顯示出他們獨特的精神風貌。他們憑空寫了明男德、范財主、孔美麗等幾個人物。男德，姓明名白字男德，諧音“難得明白”，別號項仁杰（像人杰），是個“立志要鏟除人間一切不平的有志青年”。他聲稱：“我想救這個人間苦難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身上”，“我活在世界上一天，遇著一件不平的事，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聽他過去”。那么，如何拯救這人間苦難，實現公道的新世界呢？男德說：“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壞了這腐敗的舊世界，另造一種公道的新世界，是難救這場大劫了。”男德革命前憑一身俠膽劫監獄、殺貪官，革命后又在秘密會黨中充當秘密殺手，事未成即開槍自殺，顯出英雄本色。男德的形象實際上是剛剛登上政治舞臺的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人物的精神寫照。書中的尚海即是上海，書中人是“中國人蒙上法國的畫皮”。1903年初，反對沙俄侵略中國東北，在留日的中國學生和上海等大城市的新型知識分子中爆發了拒俄運動，運動遭到清政府禁止后他們就迅速轉向革命。于是，東京和上海等地出現了不少宣傳革命的報刊和小冊子。一時間，放言高論，蔚為風氣。對此，清政府采取了更嚴厲的鎮壓措施，《蘇報》被封，章太炎、鄒容被捕。這樣上海等地的革命黨人不得不采取較為隱秘的宣傳方式。《慘世界》正是這一特殊形勢下以特殊形式出現的革命文學之花。

《酒旗風暖少年狂》作者石鐘揚則進一步指出，男德以“狠辣的手段”去實現自我完善，這表明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從它的開始階段，就拒絕雨果式空想社會主義的溫和與改良，而傾向激烈與徹底。有人覺得陳獨秀作此想法不奇怪，但蘇曼殊是出家人，不應該如此激進。殊不知蘇曼殊堪稱是一個革命和尚，他先后參加了拒俄義勇隊、軍國民教育會、興中會、光復會、亞洲和親會、反袁二次革命;在軍國民教育會中練過武，在香港曾動念要刺殺淪為保皇派領袖的康有為;二次革命代十方法侶發表討袁宣言，震撼群雄。包天笑在《送別子谷》詩中有句云“死生流轉終相值，風雪來招武士魂”，謳歌的就是蘇曼殊“行云流水一孤僧”的另一面“易水蕭蕭人去也”的革命氣概。正是其性格中柔中有剛與陳獨秀剛是有柔，剛柔互補，形成天作之合，即使對雨果《悲慘世界》傾向的取舍也配合得如此完美。有學者據此指出，蘇曼殊或偏于故事情節之編譯，陳獨秀或偏于“政想”之抒發，然二人思想、藝術之交融貫穿全書始終，實已難分彼此，為近代文學史特別是翻譯史留下一段佳話。

由此看來，將此譯本視作蘇曼殊、陳獨秀共同的翻譯成果，我認為是恰當的。蘇曼殊的好友柳亞子在1935年曾作詩評價蘇曼殊與陳獨秀、章士釗、章太炎三個好友的關系，詩曰：“名揚畫虎惜行嚴，孤憤佯犯有太炎，要憶囹圄陳仲子，曼殊朋友誰最賢。”在蘇曼殊心中，最大賢者乃是陳獨秀。我想，把陳獨秀列為《慘世界》的同譯者，想必老和尚也是不會反對的吧。

至于署名的幾度變更，并不難解釋。這一點，我以為石鐘揚在《酒旗風暖少年狂》中的推測是符合情理的，他說：“當初連載時只署蘇曼殊之名，自是陳獨秀提攜他的意思;鏡今本蘇、陳同署，是作為友誼的紀念;蘇曼殊逝世后，去陳名只作蘇之遺作處理，是友人懷念曼殊所致。”在我看來，這是人文情懷的一種張揚，無關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