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 麥
順著熟悉的小路,向我們家的那塊地走去。
爹和媽早就下地了。臨走的時候,叮囑我,要在太陽出來的時候,給他們送一壺茶水和二個饅頭。
其實,爹和媽已割了一大早麥子了。夏收,讓所有的人都忘記白天和黑夜。人們,只要能支撐著,就都在地里忙乎。
半夜,當(dāng)暑氣消散去,月亮升上天空的時候,爹和媽就上地了。他們要趕在日出之前,把那塊地里的麥子割下來。那些麥子,實在太飽滿了,被白天的太陽一曬,顆顆麥粒,幾乎都要跳下來了。夜里,被濕氣水一打,麥稈蔫下來。麥粒兒,又能在麥殼里待幾天了,都在耐心地等著爹和媽把它們乖乖地收拾回家。
爹在前半夜就磨好了鐮刀。慣于舞文弄墨的爹,其實一輩子也沒有怎么磨好過手里的刀。年輕的時候,他一心想帶著我們?nèi)疫M入城市。他在離城不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守候了半生。但因種種原因,最終回到家中的時候,卻已是一身的病痛了。那時,爹一手拿著手術(shù)刀,從事著自己的職業(yè);一手拿著鐮刀,在幫媽和奶奶種植著家里的十幾畝地。在鄉(xiāng)村,他是一個不稱職的農(nóng)民。在城市,他又是一個不合格的居民。并且,至此后,他的一生都在城鄉(xiāng)這條路上奔波。
爹磨著鐮刀,鐮刀也在磨著他。鐮刀,被爹磨得鋒利無比,爹卻被鐮刀磨得一日日失去了銳氣。那時,爹很想做一個有文化的,輕輕松松過日子的讀書人。耕讀傳家,是他奉行的法寶。但最終,生活的艱辛,還是使他將一生交給了土地。他不再掙扎,而是踏踏實實地和媽一起收獲每一年的莊稼,為妻兒老小掙一份殷實的日子。
鐮刀還在霍霍響的時候,我睡著了。夢里,一地的麥子都在向我點頭微笑。我的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刀,三下五除二就割去了近十畝地的麥子。我幸福的大笑。爹和媽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上地了。
月光下,爹的背影有點傾斜。爹和媽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夏收,虎口奪食,家家都搶著割麥子。都害怕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呀。天氣也怪,本來是炎炎烈夏,到了那幾天,雨總是說來就來。又猛烈又急迫,就像要破壞什么似的。農(nóng)民們,個個都怕得不得了。誰都知道,麥穗被雨一淋,不過三天,麥粒就會長出長長的芽來。那樣,就是一年吃芽面了。
媽,無聲地跟在爹的后面。在我的記憶中,媽,永遠都是爹的配角。爹說什么,媽就答應(yīng)什么。即使明知不對,媽也不當(dāng)面反駁。爹在外上班掙微薄的工資,家里,地里的活,其實大多都是媽在做。她無怨無悔,忠心耿耿。此時,她背上背著一個碩大的芨芨草筐,伏在田埂上。她要在割麥的間隙,把地頭上的大豆角剝上。那樣,第二天中午,我們就能吃到一鍋香噴噴的青豆角。
半夜,雞叫清晰而悠長。
奶奶從炕上爬起來,看了看窗外。然后,就窸窸窣窣地出去了。不一會兒,灶間就傳來了噼里啪啦的燒火聲。和著淡淡的面香、小蔥和清油的香味,奶奶將一張一張的蔥花油餅,從鐵鍋里鏟了出來。蔥花油餅,從此成了我童年夢里最香的食物。
油餅的香味,一股一股地沖進我的鼻孔,將深藏的瞌睡蟲攆了出去。我揉著睡意蒙眬的眼睛坐了起來。天已大亮,奶奶給我裝好了油餅,讓我給地里割麥的爹和媽送去。
月亮,已隱到了山的那一邊。那座山,叫麥臍山。我們一邊跳繩,一邊唱:張義堡,水湖灘,大佛爺手指麥臍山。那時,我不知道那座大佛,就叫天梯山大佛。但村子里的許多人都知道,佛的腳下,就是黃羊水庫。人們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就要去那里開渠挖壩,修建水庫。而多年以后,一場上游雙龍溝的挖金大戰(zhàn),徹底破壞了黃羊水庫的水源。等我有機會去親自看它的時候,水僅僅蓋著大佛爺?shù)哪_面。佛爺,一手指天,又目微合,雙肩上沾著鳥糞,無限悲憫地看著下游蒼生。
我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地頭上,有兩棵非常大的柳樹。枝間,落滿了麻雀,一大早,就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麻雀們嚇了一跳,立即閉了嘴。我哈哈大笑,澇池里青蛙一下子噤了聲。
路過三爺家的麥田。三爺、三奶和英子姐,成子哥他們,已將一塊地快割完了,三爺正拿著一把鐵锨給麥捆摞子打記號。三奶奶問我,丫頭,提的啥好吃的,我笑著將油餅包藏到了身后。
旁邊的地里,葵花和苞谷正在幸福的生長。苞谷已經(jīng)抽穗,它的稈上,結(jié)著一二個碩大的棒。那些棒,神秘地斜著身子,里面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我一點也看不出來。葵花的花瓣已謝去,一個又一個的葵花籽,藏在那些精巧的小房子里。小房子,又戴著一頂又一頂黑色的小帽子。洋芋秧子,也很茂盛。粗壯的根部,正在發(fā)生著一個又一個的愛情故事。白索索的洋芋花兒,嬌滴滴地吹著小喇叭。
不覺就到了地里。
爹和媽揮汗如雨。麥子們歡快地叫著,一批一批,倒在麥地里。鐮刀割麥,發(fā)出霍霍的聲音,讓人有一種什么目的被達到的痛快感。
我叫了一聲媽,爹和媽同時轉(zhuǎn)過頭來。
陽光打在爹的臉盤上,如同鍍上了一層金色。爹的襯衫,早叫汗水濕透了。媽頭上的頭巾也濕了一大片。
我沏好茶,端了過去。爹和媽,各自坐在一個麥捆上接過了茶杯。
太陽已升起來了,大地又投入一場火熱的煉獄之中。
我拿起了鐮刀,開始學(xué)割麥子。
麥稈很硬,把我的手扎得很疼。一鐮刀下去,并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將麥子割了下來,而只是扯下了其中的幾根。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亂成了一團。媽笑著看我,說,丫頭,還是好好念書吧。書念好了,就不用在地里受苦了。
我很不服氣,狠狠地將麥子攬過來,另一只手拿了鐮刀使勁一扽。但隨著我的一聲尖叫,食指上已被鋒利的麥葉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顆鮮紅的血珠滾了出來。爹急忙扔下鐮刀跑了過來,媽很快地將地頭上的一棵大白刺葉摘下,揉碎,給我貼在手指上。
腰已經(jīng)很痛了,胳膊也又腫又脹。抬頭看一下,無邊的麥浪,還在滾滾向前。金色的麥穗,在一點一點升起的太陽下乍乍作響。地很長,看不到盡頭。我熱得小臉通紅,頭上的汗珠,豆兒一樣地往下滾。
爹擦了把汗,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憐惜地說,回去吧,幫奶奶做飯去。我如釋重負,飛快地向家里跑去。
拉 麥
凌晨三四點鐘,那只討厭的公雞又叫了起來。喔喔喔,它大喊一聲,村子里所有的雞都跟著叫了起來。
媽推了爹一把。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又睡著了。起吧,我算了一下,西高田那一塊地,得拉十幾車呢。媽自言自語地說著,同時起身看著窗外。那時,我沒有讀過《詩經(jīng)》,不知道有一首詩叫《女曰雞鳴》。媽多像那首詩里的妻子呀。當(dāng)然,她不是催著爹去打獵,而是要上地里拉麥子。其實,勞累了一天的媽,何嘗不想多睡一會兒呢。
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風(fēng)吹院子里老槐樹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奶奶在窗外大聲咳嗽。對著窗子說,雞都叫三遍了,我把車子拉出去吧。
媽穿好衣服,掀開了我的被子。我睡意正濃,哼哼唧唧不想起來。夢里,火紅的蜀葵開了一院子,成千上萬的蝴蝶翩翩起舞。
一陣丁零哐啷的響聲之后,爹和媽拉著架子車出門了。
奶奶從被窩里抽出了我,給我套上了那件粉紅的短衫,將一盤麻繩掛到了我的脖子上。讓我給爹和媽送去,在拉麥過程中,我的任務(wù)就是推車子。
夜真黑呀,風(fēng)嗖嗖地從耳邊吹過去。我一點一點地清醒了。順著小路,我摸黑往前走,地是我從小到大都熟悉的,閉著眼睛也能到達。
我這個人,也許真的是天生愚鈍。小時候,就是走在再黑的夜里,也從來不知道害怕。總想,夜,有什么害怕的呢。一切,還是白天的,只不過,它們也睡著了罷了。睡著了,一切倒安靜了。
架子車停在地埂上。爹站在車上,媽從不遠處來回提麥捆,麥子已裝了半車。三十幾個麥捆,就將一輛架子車裝成了小山。爹的裝車水平實在是不怎么樣,那些麥捆,歪歪斜斜,幾乎要從車上掉下來。媽拿著木杈,從這面搗到那面,又從那面搗到這面。我急忙跑過去,把挎在身上的麻繩遞上去。
繩子從車后面拉過去。再分成二根,從左右二面攬過去,然后緊緊地扎在車把上。之后,一座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山就盤在了地頭上。
爹抬起車把,腰深深地彎了下去。我和媽,在后面使勁推車。一點一點,車動了,走了。然后,走到了平坦的路面了。媽留在地里整理麥捆,我拽著車子跟在后面。
下坡路,爹走得很輕松。他甚至輕聲地哼起一首小曲兒。我細細地聽了一下,是幾句我聽不懂的詞。漸漸地,我又聽不清了。其實,我一手拽著車,腳機械的在走,人卻睡著了。后來,無數(shù)次地想,是什么樣的功夫,能讓我在一邊走路之中,一邊睡著了呢。那時,我感覺到日子的苦了嗎。好像從來沒有,村子里所有的女孩子都像我一樣的活著,甚至,她們比我更苦。
回來的路上,爹將我放在空車廂里。他拉著我,慢慢地走。這時,風(fēng)也醒了,鳥兒也醒了,而我,還在車廂里沉沉地睡著。
打 麥
麥子拉到了麥場上,爹和媽還是很著急。天說變就變,若不把麥子及時垛起來,一旦麥穗被雨淋到,不過三五日,就會長出芽來。
莊稼人,忙碌一年的收入就在這些麥子里,所以,誰也不會馬虎的。
垛垛,一樣不是爹的長項。一樣的麥捆,四叔家的垛,整齊、好看、結(jié)實。風(fēng),刮不到;雨,淋不濕。人推,也輕易不倒。只有到了打麥的時候,一捆又一捆,從垛頂往下拆,才能拆開。此時,麥子們被捂得更加的緊實了,麥粒兒圓鼓鼓的。性急的孩子們,早就用手搓了一大碗,放到鐵鍋里炒著吃了。
盡管,爹也用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去垛垛,我和媽也沒有少花汗水和精力,把那一個又一個的麥捆舉到頭頂,再讓爹垛在垛上。爹也學(xué)著四叔的樣子,將麥捆一層頭向里,一層頭往外的垛起來,但那個麥垛還是歪歪斜斜的不像樣子。南風(fēng)來,它向北倒一下,媽趕緊用木杈在北面頂住;北風(fēng)來,它又向南倒一下,奶奶趕緊用木棒向南頂住。于是,我們家的麥垛,總像一個受過重傷的老人一樣,扶著杈,拄著棍,顫巍巍地站在麥場上。也總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讓我很沒面子。
奶奶已在這些日子收拾好了一塊場皮了。那塊場皮,光溜溜的,很寬敞,我們一有時間就到場地上打滾,翻筋斗。那些日子,爹分外的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晴,多云;多云轉(zhuǎn)晴;陰,小雨;中雨;大雨。連奶奶都會說,河西五地晴轉(zhuǎn)多云,祁連山區(qū)有小雨了。我聽得云里霧里,心想,河西五地,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終于等到一個晴好的日子了。垛,被一點點地拆開。無論是叔家整齊、好看的垛,還是我們家那個瘸腿爛胳膊的垛,轉(zhuǎn)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場攤開的麥子。
平攤在場上的麥子,被漸漸升起的太陽曬得炸炸作響。不一會兒,上面一層已曬干了。奶奶和媽用木杈把麥子們翻一遍,讓下面一層再曬一遍,我也拿著一個小木杈亂翻一氣,弟弟們,抱著麥子用手抖。當(dāng)一場的麥子,被曬得快要著火的時候,馬二爺就套著他那又是騾子又是馬的隊伍過來了。馬二爺是光棍,從前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場里喂牲口,后來就自己養(yǎng)了幾頭,專門給人家打場或是拉東西掙點生活。
骨碌碌,骨碌碌,馬二爺趕著騾馬大隊,在一圈又一圈的碾麥子。我們開始跟著騾馬轉(zhuǎn),后來跑得累了,就到樹下面歇蔭涼去了。
當(dāng)麥子碾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要把表層的麥草挑去,再把下面的一層翻上來再碾。
烈日當(dāng)空,大野焦焦。一天就在這骨碌碌,骨碌碌的碾子聲中轉(zhuǎn)走了。到了傍晚,所有人家的場地上,都堆著一堆又一堆小山一樣的麥子。
場地一般選在空闊一點的地方。半夜,突起南風(fēng)。爹和媽就要趕緊起來揚麥子。有時風(fēng)大,兩三個小時就揚完了。有時沒風(fēng),等兩三天還堆在場上。
我是最喜歡看揚場的。往往是在夜里,一盞馬燈,半明半暗地掛在半空中。大風(fēng)起,麥子和麥草一起落下。后來,漸漸地就只剩下麥子了。忙碌的人們來回跑動,小孩子們也興奮地跑來跑去,一切都緊張而有序。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堆干凈的,可愛的麥子就乖乖地堆在場地上了。那時,天空也平靜得如一張紙,好似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只有旁邊地里的苞谷葉子上,掛著一層金黃的麥殼皮,告訴人們昨夜真的發(fā)生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