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剛三連的信件

文清麗 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在全國文學刊物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長篇非虛構作品《渭北一家人》。現供職于解放軍文藝雜志社。

第一封

劉記者好：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鋼三連的文書，你到我們連隊來采訪，我見過你兩次。第一次見你，是去年冬天，我在十多個女記者里一下子記住了你，不單是你長得漂亮，還有你沒有像其他女記者那樣軍裝上還套著羽絨服，而是一身筆挺的冬常服，在那花花綠綠的羽絨服中，特別醒目。當時，天特別冷，可是按原計劃，你們要參觀我們的訓練場。師政委邊走邊給指導員介紹你，說你是全軍最有名的女記者，你的許多作品得過范長江新聞獎。我就牢牢地記住了你，并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宿舍拿了我的迷彩棉大衣遞給你。誰知你輕輕地推了回來，說，你不都沒有穿棉衣嗎？

領導、戰友們及親屬在團禮堂介紹焦連長的英雄事跡時，坐在聽眾席第一排正中的你一直是我的觀察對象，我來回忙著拍照。在拍照過程中，我在不同角度偷拍你。我發現你的五官中最漂亮的是嘴唇，飽滿，圓潤，特性感，像櫻桃一樣甜美。原諒我這么說，希望沒有冒犯你。你在我心目中，可是女神喲！我給你寫信前，就提醒自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一定要真誠。我給你的嘴唇拍了好幾張特寫，如果你同意，我發給你。我借給你倒水的工夫，偷偷掃了一眼你的筆記本，哈哈，劉記者，我發現了你的秘密，你在本子上也畫了一個圖，只是畫的不是人像，而是主席臺上一個大嘴唇，那張大嘴巴里冒出了一連串的泡泡。沒想到我們都很關注人的嘴唇，這樣，我跟你又靠近了一步。

你沒專心聽講，并沒影響你的采訪。在刊登我們焦連長的153篇新聞稿子里，我認為就屬你寫的那篇《連長的心有多高》最好，我邊看邊哭，你寫活了我們焦連長，連長喜歡的訓練場上的那棵核桃樹你都寫得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只寫到連長常坐在樹下跟官兵談心，只有你寫連長在樹下給他媽媽剪腳趾甲的細節。為此，焦連長的愛人、我們的嫂子還讓我多給她幾張樣報，她要收藏。

當時你還采訪我了呢！你說我在連部當文書，對連長應當最了解，讓我說幾件對連長印象最深的事。因為我口吃，連里沒安排我接受記者們的采訪，所以我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急得滿臉通紅，指導員替我解圍，說，要不換個人？你擺了擺手，說，指導員，你去忙吧。

在連部只有我跟你時，你說，別急，照實說。說著，你接過我手里的相機，邊看邊樂，說，你抓拍的技術不錯。我怕你看到我拍的你的嘴唇，紅著臉要搶過來，你躲著不讓，邊看邊笑，邊笑邊抹眼淚，我估計你看到了你的嘴唇，我怕你發火，立即把話題轉了過來，我說，我喜歡照相還是連長教我的。果然你一聽這話，立即放下了相機，認真地看著我，說，說詳細點。

焦連長是高中生考上軍校的，他原本可以在地方上很好的大學，可是他選擇了上陸軍學院，他說這樣可減輕家里的負擔。連長出生在農村，從小沒了父親，是母親一手帶大他和姐姐的，不幸的是姐姐在他當兵那年出車禍去世了。他老給我說，等他有房子了，就把媽媽從農村接來，讓她好好享受城里的生活。第一份工資發下后，他除了給家里寄錢外，自己買了一部相機，雖然是傻瓜的，但連長非常喜歡，常常裝在口袋里，時不時就來幾張，結果沒幾個月，我們連的官兵、營區里的花花草草、訓練器械，全都讓他拍遍了。日子久了，我也就迷上了拍照，為此在連長提議下，連里給我配了這部尼康的單反相機，雖然是入門機，可這在我們連里，是鎮連之寶，也是我們全連最貴重的財物。戰友們的父母、女朋友來，連隊會操、拔河、歌詠比賽等等活動，連長都會笑瞇瞇地說，小王，咔嚓幾張呀。以后，學機靈點，別讓我再提醒了。照片拍出來后，連長會坐在電腦前，一張張挑出來讓我洗出來，夾到《我的連隊我的家》相冊里，說，這是連隊寶貴的財富，要一代代地傳下去。

我說完，把三大本的影集拿出來給你邊看邊講，我第一次發現照片真像連長說的，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如果沒有照片，我怎么會記得小王匍匐前進時的腿上滲出的血痕，是連長給他上的藥;我怎么會記得團里檢查食堂衛生時，炊事班長瞪著一只蒼蠅的眼睛像只牛眼;我又怎么會記得老兵大劉離開部隊時，握著帽徽舍不得交回的那一瞬間？

我跟連長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坐在那棵核桃樹下，看連隊影集的那份快樂，好像那影集里安放著我們的靈魂。連長盤著腿，看到好照片，邊笑邊指著說，你看看，抓拍得多傳神，真不愧是我的弟子。看到不滿意的，邊搖頭邊說，人放中間是攝影之大忌，切記切記。更多時候，他嘆著氣說，我爸活著時，我要是有相機就好了，現在，我都沒有他的一張照片。

我要了你的郵箱，說，指導員讓我把焦連長先進事跡的補充材料發給你。可是我沒給你發，因為那些跟我的戰友們講得八九不離十，他們都把這些應景材料背下來了，這些沒有血肉的描述根本配不上我們的焦連長。走時，你朝我晃了晃手說，我喜歡你的講述，一個字，情。劉記者，就是在那一刻，我再次感覺我的心又離你更近了一步，真想緊緊地握住你的手，正在我猶豫不決時，你已經走出了連部。

當我把各大報刊上宣傳我們焦連長先進事跡的文章剪下來，跟我連十幾個大本子的剪稿本一起存到連部墨綠色的保險柜后，當我們全連官兵看完對焦連長事跡的電視報道后，我以為隨著訓練場上那株核桃樹長出新葉，隨著我們日抽查、周出動、月拉練、季拉動的緊張的軍旅生涯走向常規，我們的焦連長會慢慢淡出我們的視野，可是我錯了。我經常錯把新來的鄧連長叫成焦連長，我經常在睡夢中夢見焦連長，夢中的焦連長真實得我能摸到他額上的那顆黑痣，焦連長常笑著告訴我，他媽媽說，頭上長痣，必定揚名四方。劉記者，寫到這里，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焦連長犧牲，是我長了十九歲第一次接觸到死亡，是我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成了一具遺體，你不知道，當我抱著連長冰冷的身體，那份徹頭徹尾的恐懼是多么的可怕。我媽不讓我來當兵，說，部隊很苦。說著，她抹著眼淚，我知道她其實想說的是當兵很危險，因為每當看到部隊搶險救災、執行任務犧牲的官兵時，她總是說，多苦呀，那些孩子走了，當父母的怎么辦呀！我每次總勸慰她，那是極個別的情況，現在是和平時代，當兵最安全。我當三年兵，就可以回家了，我媽在電信系統工作，她已經給我聯系好單位了，說我年底退伍后，就可以在本系統安置了。我媽說，安置好工作，就可以踏實地找對象了。可我沒想到，在沒有仗可打時，我的連長，卻在我還沒當滿一年兵時，就犧牲了。這件事，我可不敢告訴我媽。連長只有二十五歲呀，而且是在跑五公里的路上，說沒就沒了，我怎么能想到呢？

隨著宣傳焦連長的事跡漸漸降下帷幕，我以為我們不會再相見了，畢竟全軍有那么多的先進單位和典型，我們一個小小的連隊，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制里，實在微乎其微。可是，命運讓我再次遇到了你，見到你，我又一次想起了焦連長。

你第二次來我連是焦連長去世一年后，也就是一周前。我瞧著背影馬上就認出了你，時令跟上次一樣，還是冬天，也下著雪，你還是穿著冬常服，沒有穿大衣，只是你的肩上多了一顆星。我給你倒茶時，還說了一句，劉記者，我是小王，你有事，請吩咐。說著，我調整好最好的表情望著你，可你一直在跟指導員說話，沒有顧得上回答我。你是大記者，一定見了許多的官兵，特別是像我這樣普通的士兵，不記得很正常。

這次我連被評為基層建設達標先進單位，軍區在我連召開現場會。我在打貴賓名單時，看到了你的名字，那時我就特想跟你說說好多郁積在心里的話，連里這次還是沒有安排我接受采訪，因為我個子瘦小，還有些結巴，軍事訓練成績平平，所以，我無緣跟你相見。你們這次是采訪整個連隊軍事訓練狀況的，連里挑的都是戰斗班的骨干，他們平均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膚黑體壯，非常符合英雄連隊的兵之形象。我曾幾次到你住的房間去，到門口站了好久，還是沒有勇氣敲門。隨著載著你們采訪團的大轎車遠去，我被一個念頭糾纏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劉記者，我一定要給你寫信，好在現在郵件特方便。

你一定會納悶，我為什么要給你寫信？劉記者，請你能耐心地看完我的信。

劉記者，我有一個請求，你這次采訪能不能不要寫我們連，你一定會奇怪，你們這次來，就是宣傳我們鋼三連的，我怎么不讓你寫呢？說起來話就長了。

昨天你們走后，我一個人走進連隊榮譽室，望著我連四十年的光榮歷史，我沒有像戰友們那樣有自豪感，而產生了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就像我看到的那貼在我們宿舍走廊里的那一張訓練進度表，一張光榮榜一樣的心情。那些光榮榜想必你一定看過，上面記載了射擊第一名某某、投彈第一名某某，還有那個該死的奪取我們連長生命的五公里，現在已經換上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我好幾次真想趁人不注意，把這些東西撕下來扔到垃圾箱里。劉記者，我知道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有這種想法不配當先進連隊的一員，可是，我就是走不出焦連長犧牲后的陰影。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名次，焦連長就不會在一夜加班后，還去跑步（因為連長說，要讓兵達到什么標準，他首先要做到），就不會離開他心愛的連隊和他還沒有出世的孩子。

焦連長的照片被掛在師史館里，是我送去的，事跡也是由我這個文書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照片是我到焦連長家里去拿的，其實連里有連長許多的照片，但是我就是想到焦連長家，就是想讓連長嫂子親自挑選一張她喜歡的連長的照片。嫂子你見過，你第一次采訪時，是我帶著你到她家里去的。見到嫂子，你拿筆的手哆嗦著，嘴唇也哆嗦著，好半天才說，隨便說，隨便說。我從來沒有見到一個記者有如此的情懷，相反，嫂子當時好像是跟你換了個角色似的，她很平靜地講述著。我看到你眼角有淚，悄悄把紙巾遞給你。

回來的路上，天又下起了大雪，你卻要沿著湖走，湖邊結滿了冰，你腳下晃了一下，我一把扶住你，這時，你突然說，孩子多可憐，還沒生下來，就沒了爸爸。

我揉了揉眼睛，把快要流出的眼淚擠進了眼眶，然后說，連長犧牲的前一天晚上，點完名，我在連部整理房間，他坐到我跟前，拿著一本厚厚的《新華詞典》說，你說“睿”字怎么樣？我說挺好呀，意思是看得深遠。連長偏著頭，又說，這個單字不好，子睿怎么樣？子，是對人的尊稱，稱呼老師或有道德、有學問的人，比如孔子、孟子、子路。“睿”的意思是明理、通達。一個有道德有學問的人，又明理通達，寄托了我對孩子最美好的期望。

好名字，連長！我明白了，一拍腦門說，連長，你是不是要當爸爸了？

連長笑著點點頭，說，我妻子快生了，這次訓練任務結束后，我就休假，等著我孩子出世。

""劉記者，我記得我說完，你半天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說，走吧，雪太大了。我們沒有帶傘，你卻站了足足有十分鐘，才又邁開了步子。

劉記者，原諒我跑題了，我們還是書歸正傳。連長犧牲后，組織上把嫂子的工作從另外一個城市調到了團部所在地，嫂子原來的工作是市重點中學英語老師，現在在團托兒所哄孩子，團里在家屬院給嫂子分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連長犧牲后，嫂子就把連長母親接到了家里。我去時，看到才一歲的孩子頭上纏著繃帶，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嫂子說，她上班了，婆婆帶著孩子，結果經常犯病的婆婆暈倒了，孩子的頭撞在了椅子上，縫了六針。

又一次我去時，嫂子上班了，嫂子媽媽跟我說了一會兒話，說，連長媽媽住院了，記性也越來越差，有時能認得人，有時啥都記不得了，唯一能記住的是連長在外訓練，一直等著他回來。她過來幫著嫂子帶孩子。說有人給嫂子介紹對象，人家都因孩子小，再加上還要養婆婆，見了四五個，都沒有成。

我見到嫂子時，她瘦多了，眼睛紅紅的，我說需要我做什么，她卻說，一切都挺好，部隊經常派人去看他們，她不想讓部隊分心，工作那么忙。

我去時，給小孩帶了一件小衣服，那衣服是連長出事前一天買的，我當時跟連長送一個病號去市區，返回時我們去了商場，連長看到一條小孩的牛仔褲，他低著頭打量了半天，說，你猜我兒子穿著它時是什么感覺。我搖搖頭，他笑著說，比如說這條牛仔褲，褲邊挽出一圈，白灰相間的橫道，膝蓋上有只小兔子，真漂亮啊。售貨員把褲子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連長說，我這是給你侄子準備的。以后他穿在身上跑來跑去，那感覺一定特爽。

因為訓練任務緊，連長把買回的禮物放在了連部的柜子里，說等休假時再拿回去。結果衣服掉到了下面的書堆里。焦連長犧牲后，我收拾他的書時發現后，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笨手笨腳地給孩子穿上新衣服，孩子穿著真合適，我看著看著，感覺好像我成了連長，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那種父愛的感覺涌上心頭。

回來以后，我一直睡不著覺，我不知道嫂子以后怎么生活。有時，我真想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讓嫂子等我到法定結婚的年齡，給小孩子當爸爸，可我媽媽是不會同意的，我家在北京，爸媽離婚后母親一個人把我帶大的，母親說，我是她后半輩子的希望。

嫂子告訴我她過幾天就要離開部隊回老家去了，說她會帶著她的婆婆，她說不想在部隊住著，想換一個環境，讓人忘掉她是一個典型的妻子，反正與現在不要有任何關系。她還告訴我，其實她跟連長感情并不好，兩人老不在一起，連長整天忙，就因這她跟連長鬧分手時，才發現懷孕了，她想做掉，連長卻犧牲了。她是一個優秀的教師，她還年輕，她不希望自己被家和孩子拖著，可是命運就這樣跟她開了個玩笑，孩子有了，連長沒了，婆婆卻得跟著她。作為一個人，無論她喜歡不喜歡當媽媽，她都得當好媽媽;無論她是否愿意，一輩子都得當好兒媳。回到父母家里，有父母幫著，她還能喘口氣，畢竟她才二十四歲。父親身體不好，她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家待著。她說，你們連長要是活著，我可以離婚，我可以不管他母親，可是他沒了，我怎么能不管呢？你們連長得知我懷孕了，就把他母親接來了，說等訓練結束，要帶著母親到市里轉轉。劉記者，你們記者關注的都是新聞，所以我說焦連長這些舊聞，你一定不感興趣，那我就此打住。

這次你們到我們連來觀摩，我是負責后勤保障的，你們座位的座牌是我打的，也是我擺放的，我給你們每個椅子上放了件迷彩厚大衣，桌上放了望遠鏡，放了我們給你們表演的訓練科目。我希望你們能真正反映我們連優秀的訓練水平，讓我們的連長安息，讓我們的嫂子不再遺憾，可是我看到戰友們表演，心里特緊張，比如匍匐過鋼絲網，鋼絲網上是燒火滴油的，我真怕傷著我的戰友;比如從五米高臺跳到三米深的水坑，我怕我的戰友們一頭倒下去，再也起不來。劉記者，原諒我這么說，每每看到這，我就想起了連長，我就害怕，就睡不著，就吃不香。

我在軍網上匿名發了個帖子：“英雄連隊迎來送往太多，搞得官兵筋疲力盡”，有23人點贊，8人匿名評論，跟我同感。還有人給我發鮮花、笑臉、哭的，愁眉苦臉的、流眼淚的等等表情，有一個人我沒想到，那就是我們的姚連長，他發的是流淚的表情。雖然他沒告訴我他是誰，但我知道是他。文書，沒有不知道連隊的秘密的。啊，快十點了，要熄燈了，我就此打住，明天還要出操呢。

此致軍禮！

列兵小王

1月9日晚

第二封

劉姐：

原諒我這么稱呼你，前封郵件發出去的那一瞬間我感到輕松極了，倒頭就睡著，吃飯也比平時多吃了一碗，可當我看到戰友們在《新聞聯播》上看到我們連的訓練場面，激動得抱在一起歡呼雀躍時，當我們連再一次榮立二等功，姚連長接受軍區一號首長會見時，我不禁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懷疑。

今天，又有一撥記者團坐著大轎車來我連采訪了，我吃完早飯，早早就背著相機來到訓練場。主席臺上已經放好了一切，望遠鏡、茶杯、訓練計劃，每個椅子上都放著迷彩大衣。這些東西閉著眼睛我都知道該怎么放了。主席臺左邊的迷彩帳篷里，指揮員還沒有到位。這次不像是你上次看到的，這次是實彈演練，離訓練場越近，我越緊張，腿肚子直打戰。火圈上的布條系得好好的，浸滿了煤油，這是我跟指導員建議的，我想煤油比汽油相對安全些，戰友們鉆火圈時，不會傷著身體。離火圈不遠的水塘結著冰，我抬頭望了望水塘上的高臺，那有五米高呢，一會兒我的戰友們就要從這高臺上，跳到結滿冰的水塘，然后再沖出水塘。通向高臺的路是非常陡的斜坡，幾乎直上直下，上面還特滑，我上去了兩次，都滑下來了。為了找感覺，我還是咬著牙沖上去了，我喘著氣，往下一看，全身的血都涌到腦門上了，好像自己要掉進那個冰窟窿里，嚇得立即一挪三步地下來了。這時，指導員過來了，說，你干嗎呢？我說，指導員，能不能把冰砸破，這么冷的天氣，萬一冰把誰刺傷了怎么辦？指導員說，一會兒記者會來看的，咱們要真刀實槍地讓人家看。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你負責好照相就行了。指導員走了，我又朝冰上看了看，除了冰，啥也看不見，我把水塘旁邊四塊當座椅的大石頭搬到了平臺背后，我怕萬一戰友們跳水塘時，有人掌握不了平衡，撞到岸上的石頭上，麻煩就大了。

隨著表演時間逼近，我的戰友們背著槍、身著迷彩服已經排著隊過來了。排在隊后的小李朝我做了個鬼臉，悄悄說，給哥們多拍幾張，我要送給女朋友呢。小李跟我是同年兵，也是好朋友，不過，人家現在是戰斗班的班長，牛大了。我走到他跟前，幫著他把迷彩服的扣子系好，說，你跳高臺時一定要小心，臉朝下，不要頭朝下。我為什么這么說呢，昨夜我夢見他犧牲了，他的媽媽在我們連里哭得暈倒了。小李看了我一眼，說，膽小鬼，根本不配當鋼三連的兵。氣得我不想理他了。

謝天謝地，我們連又順利地完成了鉆火圈、穿鐵絲網、躍泥潭、跳高臺、跨越400米障礙物、機關槍射擊、坦克射擊、兩棲裝甲戰車搶灘登陸等十幾個課目的實彈演練，主席臺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夏天，我們要走出營區，到幾百公里外的大海去訓練，現在正在做準備工作，作為文書兼新聞報道員，我肯定要去的。我眼前老是浮現著一個畫面：大中午的，潮水嘩地涌了上來，一個浪頭打在了我的戰友頭上，他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劉記者，你不知道，我的表弟就是在軍校上游泳課時，不幸溺水的。從那以后，我心目中美麗的大海就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我老遠就能聞著，聞著就想嘔吐。

我怕我的戰友被浪打得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在五公里的路上，我怕忽然有人像我們敬愛的焦連長一樣倒下去。過火圈時，我怕他們身上被火燒著了，傷得面目全非。有時，我經常看著看著，就失聲叫了出去，很丟英雄連隊的面子。

晚上吃完飯，指導員叫住了我，我們在電腦上看了演練時的照片，他很滿意，然后我跟他走到了操場。他望著訓練場上那幾個紅色的大字“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說：“巴頓曾經對他的部屬說，‘戰爭就是殺人，你們必須殺死敵人，否則他們就會殺死你們！如果你們在平時流出一品脫（0.473升）汗水，那么戰時你們就會少流一加侖（3.758升）鮮血。’”他看著我又說，“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你明白嗎？”我說明白。

指導員看了看我，又說，知道就要落實到行動上。然后拍拍我的肩，就走了。起初我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到晚點名時，指導員望著大家嚴肅地說，軍人生來為打仗，要勇敢，不要膽怯。有些人，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鋼三連的兵，有時還打擊大家練兵的積極性。這種人在鋼三連是無有用武之地的。

劉記者，我一夜都沒有睡著。

我非常熱愛我的連隊，這種感情僅次于我的家，就像書上說的，我是懷著一種宗教般的感情愛著我們的連隊。宗教般的感情，我查了書，意思就是緩慢地細膩地耐心地精彩絕倫地進行一場釋放。這種感情彌足珍貴。我當兵兩年了，這里的一切我都難舍。

你寫寫我們新的連長吧，我們的連長是碩士，他科學施訓的事跡你都知道了。我這兒還有幾個戰友的日記，也挺有意思的。還有團新聞干事在我們訓練時拍的照片，也很真實，我都一并給你發去。我希望我的連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因我是它中的一分子。現在國際形勢緊張，特別是南海爭端常常是我跟戰友們討論的話題。在全軍掀起實彈演練，一切為了打仗的大前提下，我們多年先進的連隊永遠要走在全軍區的前列，走在全軍的前列。

我站在連隊的榮譽室里，望著我連四十多年的歷史，望著正中間那幾個金色的大字“訓練場上高傷亡，是對軍人生命的真正負責”，感覺一股冷氣從脊梁骨上冒了上來，從脊梁骨傳到脖子，電一樣在全身擴散。

此致安好！

弟王文錦

1月11日中午

第三封

姐姐：

我又打擾你了，連里組織我們逐字逐句學習了你寫我們連隊的長篇通訊《時刻準備著》后，讓大家寫體會，要貼到學習欄里，好的還要掛到軍網上。按說，我的文字表達能力挺強的，可是我不知怎么寫。

又一批參觀團來了，這次是全省優秀大學生代表團來我連參觀，那些女大學生一個比一個漂亮。每當記者叫走一個訓練標兵到外面去單獨采訪時，我的心就像刀割般的。我的好戰友小李不但在記者面前編了好多自己如何訓練的謊話，還唱了歌。他可得意了，他說那個電視臺的記者是他家鄉的，報道播出后，他的爸爸媽媽、親戚朋友同學都會看到，他要超常發揮。

姐姐，這個地方采訪團走后不久，我就不再當文書了，我上戰斗班了，是我主動要求去的。不單是我，還有炊事班的、養殖場的、菜園的后勤兵及連部的通信員、司機，大家都紛紛下到了戰斗班。連長說了，我們鋼三連個個都是英雄漢，都是標兵。誰要是訓練成績不合格，不優秀，是不好意思在鋼三連待的。姐姐下次來時，我給你表演我的拿手好戲，射擊！我在新兵連打靶，沒有一發子彈上靶。原因說起來很搞笑，我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只眼睛要么同時睜開，要么同時閉上。這次到了戰斗班后，我白天練閉眼睛，晚上練閉眼睛，終于，在第三次打靶時，我打了個全連第三名。指導員摸著我的腦袋說，我早就說了，不能挑戰自己的士兵，怎么會是好士兵呢！

我上鋪的小侯不愿意到戰斗班，他主要負責連里的網絡室，他是地方大學生入伍的，思想比較另類，我很崇拜他，雖然他在連里掛不上號，可是他說出的話總讓我耳目一新。比如他問我，你說咱們連如果用顏色形容的話，你認為哪種色調最適合？我想了想，說，紅色，紅色熱烈、奔放，而且有股激情。他沒說我回答得是否對，而是望著高高的天空，說，我以為真正的部隊應當是藍色，沉著、冷靜、深邃。他動不動就說，整天疊被子，疊被子能把敵人疊死嗎？鉆火圈，跑五公里，能趕過人家的機械化信息化嗎？我連著回答了他兩個NO后，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說，美軍普通科目訓練內容包括：怎樣對付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學武器進攻、認識地圖、戰地急救、通信人際關系等，你說，咱們有幾個士兵能看得懂軍用地圖，對核武器知道多少？這時指導員從我們面前走過，我立即松開了小侯的手，大聲說，謝謝小侯，你說的跳高要領我一定要認真領會。不知是我心理作用還是其他，我感覺就從那天起，指導員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對我好了，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只要我在場，他的嘴上全是訓練標兵、比武尖子可以優先入黨、考學之類的話題，搞得我極其自卑。我一直認為指導員深不可測，他不像我們焦連長，有什么說什么，他就像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我一直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可是通過這件事，我感覺我對他有所了解，立即做出了到戰斗班的決定。

不對，還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原來寫了，想了想又刪了，現在又覺得還是如實給你匯報。就是我前面說的，一伙大學生到我連參觀學習那次，我照例負責拍照。我拍的照片發到市報上后，照片上的女大學生竟然給我寫信來了，還要跟我交朋友，說，因為我是三連的兵，鋼三連的兵就是不一樣，文武雙全。我給她寫了幾封信后，她竟然說要等我退伍后，就跟我回家。就是她的這番話，讓我想當一個真正的兵。

我們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起床，先進行一個三千米的熱身，然后再沖三個三千米。拉一百個單杠，再舉幾組六十公斤的杠鈴。這些都要在七點半之前做完，之后是我們吃飯和整理內務的時間。稍作休息后又開始了一天的操課。

我們班跟我一樣瘦的小周，他太牛逼了，能在八秒左右爬上十二三米高的絕壁。 這個課目，我目前還拿不下來，我有恐高癥。還有，跳火圈、五公里我也過不了關。目前我的體能成績在連里是倒數第一，為這，我常常要求排長給我“開小灶”，我又瘦了，體重不到五十公斤了。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豆芽菜也有春天，指導員說了，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做不到的。為此，連里給我記嘉獎一次。無論如何，我要為自己負起責任，為媽媽，為那個欣賞我的姑娘。

最近我在網上看到南海主權爭端引發某國反華騷亂，導致兩國關系緊張。云南邊境某國炸傷我邊民，我就想一定要練好本領，保家衛國。為此， 我現在訓練的整體水平居全連二十名，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狠狠地表揚了我，還給了我一個嘉獎。

哎呀，說了這么多，姐姐，你可千萬不要以為我們就是訓練的機器。不知你最近看沒看網上流行的《舌尖上的宿舍·泡面》，我告訴你，我的戰友們也戲仿了一個，你不要以為我們都是傻大兵，我們里面各類達人可多了，他們有些是網絡達人，有些是脫口秀，還有人是美食家，把全國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所以我們這個題目叫“舌尖上的營地”，可有意思了，我擔任攝像，焦連長讓我保存的那些照片很多都能用得上。聽指導員說這次工作組走后，我們會輕松一點，到那時我就加班做，我們的口號是：別看哥們兒沒進大學校園，但哥們兒水平絕對賽過學院派。到時我寄給你，你看后絕對笑噴了，但是，不是搞笑，是我們青春的記憶。就因有了這些美好的記憶，我們從軍的歲月，仿佛也變得溫暖而有滋味。

姐姐，集合的哨子吹響了，我們馬上要去訓練了，等我有空時，再給你寫信。這次，我一定要攀上絕壁，為我加油！

順祝春安！

弟 文錦

1月20日清晨

第四封

同志：

您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我們在列兵王文錦的筆記本里發現了你的郵箱，郵箱旁邊標著五個紅五星，上面沒有其他的注明，我們猜想您是他的親人或者是最好的朋友，為此，我們懷著驕傲而沉重的心情通知你：王文錦是名優秀的戰士，入伍三年來，政治立場堅定，堅決與黨中央和中央軍委保持高度一致，愛軍習武，苦練本領，始終以一名優秀戰士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深得官兵喜愛。本來我們在年底擬留他作為軍事訓練標兵，轉為一級士官的。結果不幸的是，他在前不久的一次訓練中，不幸犧牲。我們近期準備在全團開展向他學習的事跡報告會，具體時間定后，我們會及時通知您并邀請您參加。他永遠是我們的好戰士，從一個怯戰的戰士到優秀的比武標兵，中間有不平凡的經歷。另，我們也通知了他的親人，他父母離婚了，他一直跟母親生活在一起，屆時他母親也會參加的。只是她現在住院，我們已經派人去照顧了，請您放心。

此致敬禮！

三連黨支部

1月27日

補 記

少校記者劉清揚出差半月回到辦公室，一口氣讀完了這幾封郵件。她當然記得這個叫王文錦的戰士，他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材，胳膊細得提一桶水她都擔心把胳膊扭斷了。照片上的他，穿著一身迷彩，一只手握著機關槍，很是陽光。

看著王文錦幾封前矛后盾的信，劉清揚不知道這幾封內容不一、風格迥異的信，是他的內心想法，還是有什么影響了他的思路？再看連里來的信，她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半月后，王文錦的事跡報告會在師機關的禮堂舉行，聽說很隆重，比前兩次規格更高，所去的記者住的都是酒店，里面可泡溫泉、打保齡球，還可美容。因為有軍區首長親臨現場。劉清揚沒有參加，這是她當兵十五年來，第一次在組織給她派遣任務時，說家里有急事需回家。單位領導說，去一天也行，這個部隊是劉清揚最熟悉的，別的記者不熟悉情況。劉清揚堅決地說，不！單位最后派了一名剛分來的年輕女大學生去參加報告會。

劉清揚并沒有回蘇州的家，而是去了北方某團的家屬院，那是焦連長的家。焦連長愛人正拆著已經打包了的紙箱，狀態比一年前她見的樣子好多了，眼睛里有了神采，家里布置得也溫馨了許多。

你這是干什么？不想回老家了。

原打算回去，現在我不想回去了。我婆婆死活不想跟我回我老家，說，住在兒子部隊的家里，心里踏實。得知我要回家，團領導到我家里來，給我做了半天工作不讓我回去，說，我一切的困難，部隊都會想辦法幫我解決的。我一說不走了，我婆婆高興得病好像又輕了許多，為了給我減輕負擔，還裝出很健康的樣子，給我帶孩子。搞得我也沒辦法回去了。

今天是小王的事跡報告會你知道吧。

焦連長媳婦點點頭說，小王多聰明的一個孩子，你說，他怎么會從絕壁上摔下來，槍又砸到了腦門上了？

你知道小王家的地址不？我想去看他的媽媽。劉清揚說著，幫著收拾起家來。

焦連長媳婦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紙，隨手拿起一張桌上的報紙，在上面邊記邊說，小王前幾天給我留的，說他退伍后會經常去看我的。

劉清揚拿起報紙正要疊時，她發現報紙的頭版有一整版的焦連長事跡。她猶豫了一下，焦連長媳婦說，拿走吧，我喜歡你寫的那篇，已經打到包里了。說著，扭過頭去，半天沒有回頭。劉清揚揉了下眼睛，把報紙小心地裝進口袋里。

那個叫焦子睿的小男孩穿著一條褲上有兔子的牛仔褲被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牽著手，在院子里踉踉蹌蹌地走著，邊走邊喊“爸爸”，“爸爸”！老婦人抱起孩子說，快去做飯，一航打電話說他六點就回家吃飯。

一航是焦連長的名字。

媽！焦連長媳婦朝婆婆喊了一聲，又對劉清揚說，我媽最近又犯病了。

那你一個人夠累的了，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老人。

不，不只是我一個人，一航的戰友們輪流來幫著我買菜、做飯呢。時間差不多了，他們快來了。

今天師里有重大活動，他們可能不會來了吧。

不會，無論有多忙，他們都會來的。一天傍晚下起大雪，孩子又發起了高燒，婆婆順帶著要吃飯，我正急得手忙腳亂時，中士小李就來了。團政委還說了，要給我請一個可靠的保姆，讓我安心工作呢。

正說著，兩個年輕的士兵一個提著一筐菜，一個提著一桶油走進了院子。劉清揚心里一熱，立即迎了上去。